下雪了。

云旧刚从车里出来，立刻就有风夹着雪花将他的白色长风衣吹得猎猎作响，若不是黑发耀眼，整个人都仿佛要融入茫茫风雪里。冰冷的空气侵蚀着在围巾中稍稍露出一小段的优美脖颈，即使不觉寒意，云旧也还是用手拢了拢围巾。

他很少穿白衣，但今天是个例外。

四周人很多，帝都机场的客流量向来名不虚传。在这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手机突然响了，云旧垂眸看了眼上面显示的陌生来电，接通放在耳边。背景一片嘈杂，对方的说话声听不清晰。不断有人从机场出来，涌向四面八方。云旧站在原地，沉默地观察着人群。终于，他的眼眸撞进了一双古井无波的清澈黑眸里。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站在仅隔他三米距离的人行道上，着黑色风衣，右手拿手机，左手牵着行李箱。少年的黑发服帖地垂在耳侧，睫毛长而微翘，上面落有一两片细碎的雪花。

他的眉眼温柔，美好如画。

在人山人海中，云旧只看到了他。

“是你。”

“嗯。我叫江余，江南的江，多余的余。”

Z国北方，帝都。

清晨。

“江余……”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云旧缓缓睁开眼，清冷的声线因为刚睡醒而多了几分极致的性感。阳光透过窗帘在床上洒下一片碎金，风从没关好的窗户里吹进来，微冷，携带着两三声清脆的鸟鸣。他从床上坐起，思考着平时很少想过的问题。

这个时候江余应该在睡觉吧。他的梦里会有他吗？

他也会……想他吗？

怎么可能，云旧想，江余那么没心没肺，说不定早就把他忘了。

他下床拉开窗帘，阳光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吞没了他，也将屋子染上一层明媚。他站在光里，半敛着羽睫看向窗外，深邃的黑眸里没有一丝情感。

是个好天气，他想。

帝都初春的早晨还是冷的，因为春节，路上行人不多，街上也只有一两家早餐店开了门营业。云旧换上运动服，绕着护城河跑了一圈。再回到小区时，洒水车已经开过了大半个城区，空气清新得一如雨后。

路过一家常年散发着淡淡豆浆香气的早餐店的时候，老板，一年轻漂亮的姑娘，像以往一样笑眯眯地跳出来跟他打招呼：“嘿，帅哥!要不要尝尝我家新出的红豆糯米包？”云旧停下脚步，按往日的习惯点单：“一杯豆浆，四个馒头，打包。”“真不尝尝包子？”老板失望地说，“我家包子挺好吃的。”

伙计熟练地将东西打包好递给云旧：“一共七块，欢迎下次光临。”趁云旧等伙计找零钱的机会，老板再度搭讪：“帅哥，看你还是单身对吧？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呃，不是我啦……诶你别走啊!”

看到云旧颀长完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老板不住地摇头叹气。

“社长，我对不起你。你今天还是没有被成功推销出去，只能又等明天了啊。”

把早餐放在桌上，做完最后一组一分钟一百个的俯卧撑，云旧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洗澡。浴室里，他拧开花洒的开关，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水流冲洗身体。心跳渐渐平缓，与水流声混杂在一起，恍惚间，他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

那是云旧“第一次”见到江余。

江余大名江莫余，是云旧的小外甥，但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江余的外婆（70岁）认了云旧的外婆（91岁）做干妈，江余才有了个大他三岁的、叫云旧的小舅。和云家不同，江家是医生世家。想到江余以后可能会去当医生，云旧对医院便爱屋及乌，即使十次出任务九次回来都得在医院里躺上十天半个月（XX：……不存在的），即使已经在医院里见过了太多的生老病死、世事无常，他也无法讨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甚至有时还会特意跑去医院，看书、睡觉或者什么都不干，一呆就是半天。

很幼稚。非常幼稚。

但这样……我是不是就有机会遇见你。

浴室里水汽氤氲，水珠从云旧的发尾顺着背脊往下滴落在地板瓷砖上。他睁开眼，伸手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写下江余的名字。一笔一划，刻骨铭心。

江、余。

他把手放在玻璃上，轻轻触碰那个人的名字。

好想见你。

江余，我希望能再见到你。

但我也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因为……我一定会毁了你。

下午有人打电话过来。

“新年好啊，云旧上校。”电话那头的人笑道，“今天上午去你家拜年没见到你，我说，你该不会又住外面了吧？啧啧，跟伯父伯母同城也不多陪陪他们？”

“我不想陪他们，”云旧淡淡地说道，“他们也不需要我陪。讲正事。”

“行——讲正事。我这里有些关于乾部今年招新的财政开支的文件要你过目一下，刚刚发你邮箱了。”

“嗯。”

“另外，作为咱乾部三大单身男神的你，再过个两三年就三十了，需要我介绍对象吗？哦呵呵呵，你肯定需要。”

云旧：“……”

直接挂断。

晚上，云家大宅。

桌上摆着标准的四菜一汤，五个人坐在桌前安静地吃晚饭。直到所有人都吃完了，坐在主位上眉目严厉的退休老将军才说：“今天是大年初三，大家放轻松些。云莱收桌，云旧洗碗，云桐夫妇自由活动。明白就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是。”

云家军政世家的特性在这一刻显现出冰山一角。食不言。命令与服从。严肃。

很快，餐厅就只剩下云旧在厨房洗碗。修长的手指顺着抹布在每只碗碟上抹上一层洗洁精的泡沫，然后拧开水龙头冲刷。哗啦哗啦的水声中，云旧突然开口说道：“外婆。”

身后的老将军，也就是云旧的外婆，赞许地点点头：“你的警惕性还是那么高，很好。”

云旧将已经洗干净的碗碟在旁边放好，“有事。”

云外婆听了，眉目间的严厉淡了几分，眼里流露出些许来自长辈的担忧：“今年你也还是没回家吃年夜饭。”

“我不习惯那种场合。”云旧拿起一只盘子，用毛巾擦干上面的水渍。云家人都不习惯欢声笑语的场合。

“……那孩子不在，年夜饭对你就没有参加的意义了？”云外婆眉头皱得很深，“有机会，带他来见见我这个老太婆吧。”

云旧放下手中洁净如新的盘子，又拿起另外一只擦拭，语气平淡中蕴含威势：“这是我的事。”

云外婆闻言愣了愣，看着自家外孙高大稳重的身影，不禁叹了口气。“云桐对你的教育，不知道是成功多一点还是失败多一点。但在隐藏内心和忍耐这方面，你比我和你妈当年都强多了。”顿了顿，云外婆问，“你会怪你妈眼里只有你爸，而不怎么管你么？”

“我不需要她管。”云旧说。

云外婆斟酌道：“她其实很爱你，可你知道，我们云家人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当然，再爱你，你在你妈心里的地位也不会比你爸和云莱更高。”一不小心又真相了，云外婆有些懊恼，只好说：“别怪她，云旧。”

“我知道。”云旧将洗好的碗筷逐个放在架子上通风晾晒，“但她是否爱我和我是否需要她管教，没有关系。”处理好厨房台面和地板上的水渍，云旧的手绕到背后，解开围裙的绳结。他摘下围裙，挂回挂钩上，转身对云外婆说：“别担心，外婆。我能控制好自己，不会容易‘发病’。”云外婆还想说些什么，“啪嗒”一声，厨房和餐厅的灯都熄灭了。云旧从开关处收回手，站立在黑暗中说：“他们应该在客厅看电视。我先回房了。”

云外婆只好又叹了口气，借发散到餐厅的灯光去了旁边灯火通明的客厅。

云旧没有开灯，直接上了楼梯，其从容不迫如同行走在黑夜里不动声色的林间猎豹。

仿佛从一开始就只有黑暗，而光明这种东西，从来都不属于他。

推开房门，云旧拿了桌上的手机坐到窗边。远处的夜空似乎有焰火盛放，他听见了声音，但此刻注意力并不在那里。微信上，对方的信息截止于半年前发的那条语音，至今未变。随着手机屏幕一点点地变暗直至彻底黑屏，房间里仅有的光亮消失了，整个房间重归寂灭。

半年来没有江余的任何消息，云旧的心情一天天地灰暗下去，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也是越来越压抑，不必说什么，不必做什么，只要安静地待着，几乎人见了都会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然后小心翼翼地绕道，如果不小心对视了可能会腿软得直接跪下。

云旧按亮屏幕，把去年江余发的全部语音又重新听了一遍。到了最后一条，他拿手机的力气不自觉地变大，像是要捏爆手机壳。

“嗨，小旧。是这样，我接下来半年都很忙，可能没什么时间联系你，所以，提前祝你国庆节快乐、中秋节快乐、重阳节快乐、光棍节快乐、圣诞节快乐，还有新年快乐!”

温润如玉的青年音听着舒服，但云旧心里可不怎么舒坦，反而想把人抓过来打一顿。提前半年祝别人新年快乐这种事，恐怕也只有江余才做得出来。

祝我新年快乐么。

远处已没有了焰火，夜晚格外寂静。云旧看着夜空中寥寥无几的黯淡星辰，黑眸无比幽邃，里面一如既往地不存在情感。

可我一点都不快乐，江余。

注：云家人丁稀少，女性只招婿，不外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