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的有些突然。

以马皇后的地位和手段，她处理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会来问一个孩子的意见，哪怕这个孩子是开过蒙的。

朱云通本来就在思索着这个意外的变故，听到这一问后，立刻知道这是自己表现的机会。

片刻之间，他心中已有了计较，抬起头来，坦然的对上祖母的目光，不慌不忙道：“在孙儿看来，那药无毒，既是坏事，也是好事。”

“哦？你且仔细说说，坏事怎么又变成了好事？”马皇后笑着追问。

她今晚的本意，只是想告诉允熥这件事的结果，好让小孙子知道吕氏这个把柄是拿不住了，以后在他老子面前万不可再提，没得触他霉头。

至于刚刚这一问，只是兴之所至，调侃的意味大过询问，没想到面前这个瘦弱的小人儿竟然一本正经的回答：

“药既无毒，那便洗脱了陈嬷嬷谋害孙儿的罪责，吕妃娘娘自然也就不存在用人不当、管教不严的错处，我们就不好再追究下去。”

这是坏事……这句话朱云通按在心里，没说出口。

“但反过来说，药无毒，自然也就洗脱了荷儿偷换药物的嫌疑，那么她就只剩下打晕吕妃娘娘的罪责……可这事儿只是吕娘娘一人的说辞。”

“她既是证人又是受害者，如果找不到其他证人或证物的话，依着皇爷爷颁布的《大诰》，这罪名便落不到实处。”

“你还看过《大诰》？”马皇后颇有兴味的打断道。

朱云通拱手道：“《大诰》乃是皇爷爷最先向所有百姓颁布的律法，要求每家每户不论识字与否，都必须要存上一本。里面全是断案判案的案例，不止有文字还配上了图画，为的就是使民知法、守法，同时也是官府判案的主要依据。长兄在时，时常翻看，有时也会叫上我提点几句。”

马皇后点点头，示意孙儿继续。

“可是，陈嬷嬷杀害荷儿，却是好些个宫女宦官和侍卫们有目共睹的！”

朱云通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问道：“吕妃娘娘只是让她把人拿来，她做什么要痛下杀手？难道她一个七品武者，想要活捉荷儿，荷儿还能反抗不成？”

说到这里，朱云通扭头看向徐尚宫道：“徐妈妈，荷儿应该不是陈嬷嬷的对手吧？”

此时的风俗，像徐尚宫这等上了年纪又有体面的宫人，尊重些的自然要称呼其官职，不那么正式的也可唤作嬷嬷。

但若是比较熟悉又想高攀的小辈们，往往会选择称呼“妈妈”。

徐尚宫年轻时也曾成过亲，有过儿女，只可惜后来都死于战乱，此后心灰意冷，大半辈子就陪在马皇后身边。

可是内心之中，看到宫中一些体面的老嬷嬷们，被一群小宫女围着，叽叽喳喳的叫着“王妈妈、张妈妈”的，若说没半分羡慕，那是自欺欺人。

但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那些小宫女们便是想亲热的喊一声“徐妈妈”，恐怕也没那个胆子，而她也不好开口要求，兼且需要避嫌。

此时冷不防被允熥喊了这么一声，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心口被捂了个小铜炉，整个人都暖烘烘、轻飘飘的。

见马皇后没说什么，徐尚宫连忙点头笑道：“殿下说的一点没错，荷儿当初只在我手下学了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罢了，连九品武者的门槛儿都没迈过去，如何是陈嬷嬷的对手。”

“这就是了，”朱云通笑呵呵的一拍掌心：

“既然两人的实力如此悬殊，那陈嬷嬷当时杀人又是为的什么？难道她有什么秘密怕荷儿说出去？还是说……荷儿如果不死，某人的说辞就会出现漏洞？”

“什么某人不某人的？你好好说话！”马皇后轻哼一声，再次打断。

她祖上是宿州富豪，父母去世后又被托付给滁阳王郭子兴当养女，乃是正儿八经的高门贵女，最见不得子孙这副样子。

又好气又好笑的训斥道：“不就是吕氏将事情都推到了荷儿头上，所以荷儿才必须做这个替死鬼吗？”

“既想到了，那就直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小小年纪不要尽学那些吞吞吐吐、阴阳怪气的小人做派！”

吞吞吐吐？你最好说的是正经小人……朱云通连忙认错，赔着笑道：“所以我们不用管那药有毒没毒，我们要查的是陈嬷嬷杀害荷儿一案，跟那碗药又有什么干系？”

马皇后问道：“那依你看，咱们该怎么查下去啊？”

朱云通精神一振，看向徐尚宫道：“我记得在春和宫中，徐妈妈曾说可以找道士问灵？”

马皇后微微点头，没有再像之前那般阻止。

她本不想把宫里的事情闹到外面去，但既然汤药这条线已然断了，那剩下的陈嬷嬷那条线，便不可不抓了。

徐尚宫立刻道：“奴婢这就安排，等明日一早就去道录司传召。”

“还有，”朱云通又道：“陈嬷嬷的住处也要看住，不能放人进出，等明天一并派人搜查。”

徐尚宫笑道：“这事何须熥哥儿嘱咐，早早儿的就派人暗中看住了，若是真能抓住一两个胆大的奴才，反而省了工夫。”

马皇后看着允熥，目光越发满意，问道：“还有吗？”

“现就这些了，等查出东西来，才好进行后续的动作。”

朱云通嘴上说着，心中却在想，怎么才能再寻个由头，开口求马皇后允许他旁观问灵。

可是借口还没想好，就听见那个声音很清脆的大宫女在门外回禀，说是万岁爷一会儿就到，请马皇后准备接驾。

老两口要亲热，朱云通自然不好再待在这里，只得悻悻的离开。

临走前，马皇后又给允熥指了个老妈妈，姓郭，团团的圆脸，话不多，看着却很和气，对待允熥也十分温柔。

等两人回到左次间时，翠柳早已在房间正中置了个大大的冰盆，丝丝凉意不断从盆里发散出来，整个房间都变得清爽怡人。

另一个下巴略尖，将来应该会往瓜子脸方向发展的宫女，则晾好了一碗温温的莲子银耳羹摆在桌上，生怕允熥回来的晚了，临睡前要在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朱云通正好饿了，便坐在桌旁，一边吃着清甜的银耳羹，一边笑嘻嘻的问那尖下巴的小宫女：“她叫翠柳，你不会叫黄鹂吧？”

那小宫女显然是读过些书的，竟听懂了朱云通的梗，噗嗤笑道：“回殿下，奴婢和翠柳姐姐是一起进宫的，名字前头也是个翠字，叫翠晴。”

催情？我滴个乖乖，老太太这名字起的，颇有深意啊……

只有玉珠，傻傻的站在一边，感觉自己成了个多余的人。

郭妈妈看不下去，推了玉珠一把，道：“没见过你这么憨的，殿下不吩咐，你就不知道动啊？眼里没一点儿活儿……去，赶紧把床铺好，再在边上放个竹夫人让殿下睡觉的时候抱着消暑！”

“好哒！”玉珠被郭妈妈训了两句，非但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像是终于找到了存在的价值，欢快的一颠一颠的跑出去了。

“真是……没见过这么憨的，也不知当初怎么进的宫！”郭妈妈看着玉珠的背影，反倒被她这毫无心机的呆萌样给逗乐了。

可她的快乐并没能维持多久，只见刚出门的玉珠，又期期艾艾的跑了回来：“郭妈妈，竹夫人是什么呀，在哪放着呢？”

郭妈妈：“……”

儒家开蒙只对大脑起作用，并不能激发身体的潜能，所以身体只有四岁大的小豆丁，目前依然处于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残废状态。

漱过口，允熥乖顺的让郭妈妈换好了小衣，抱着直接滑进了软绵绵的被窝，旁边放着个等人大小，用细竹篾编织而成的“竹夫人”，触之生凉。

郭妈妈轻轻打着扇哄他睡觉，夜里若是想方便或者口渴了，只要叫一声便有人来服侍，朱云通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这才是凤子龙孙该享受的待遇呀！

只是一整晚，他都在想同一个问题：

陈嬷嬷和吕氏究竟知不知道，那碗药其实没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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