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祖孙三人来到长长的书案旁，允熥和高炽分坐两边，马皇后坐在中间，她从案头拿了本描红册出来，让两人伏在桌上描红。
朱云通前世肯定是不会书法的，好在他继承了原主的身体，虽然原主练字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但动作姿势什么的，却也足以形成了牢靠的肌肉记忆。
早有宫女研好了墨，朱云通把袖子往上撸了撸，伸出小手掌，轻轻的捏住笔，五根短短的手指“按、压、钩、顶、抵”，将笔稳稳的掌在手中，在宣纸上慢慢的写起了“人之初，性本善……”
马皇后一看允熥的姿势，心中就先暗暗点了点头，这孩子年纪虽小，但悬腕枕臂，背挺腰直，目光专注，姿势很正，可见平日里没少下功夫。
虽然因为人小力弱，字还是写的不大雅观，但想到他习字统共也才一年，能写成这个样子已是很不错了。
如果说昨晚发生的种种，能看出这孩子心思机巧，反应敏捷。
那么今天这一笔字，就可看出他是个能沉得下心，肯下功夫的人，不是那种只会夸夸其谈，人浮于事的主儿。
马皇后的目光略显满意，等两人各自写好了几篇，便开始指正不足之处。
才说了没几句，便有一个宫女进来禀报，说前面传下话来，万岁爷散了早朝，这时正往谨身殿去，要跟几位大臣们商议赈灾的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就不过来用早膳了。
马皇后似是早已料到，摇头笑道：“他总是这个样子，有了事只想着立刻做完，否则就寝食难安，可也不想想，他不吃早饭，难道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也不用吃？”
扭头向身边的两个大宫女道：“我已让小厨房留足了饭，你们带几个人，送到谨身殿去，让他们君君臣臣莫要饿着肚子，边吃边谈。”
等两个宫女出去，朱高炽小声问道：“皇祖母，是哪里又发水了吗？”
此时乃是盛夏，正是黄河最易发水的汛期。
马皇后看着小胖孙子，苦笑道：“你倒是个有福的，昨晚那么大动静，大半个皇城都动起来了，倒是没把你给吵醒。”
叹了口气，又道：“昨晚异物坠地，落于城南，方圆上百里地龙翻身，十几个村子遭了灾，唉……再过两个月眼看就秋收了，这一下不知毁了多少粮食，多少房屋，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挨饿挨冻，你们皇爷爷正为此事忧心呢。”
地龙翻身，十几个村子受灾？……以现在这个时代对抗天灾的能力，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朱云通和朱高炽面面相觑，却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马皇后也失去了教学的兴致，枯坐了半晌，便让兄弟俩自己在这儿练字，她则要召集各宫的嫔妃们凑一笔银子出来，在城外开几处粥场，好让那些灾民有口饭吃。
马皇后一走，屋中顿时安静下来，除了默默写字的两人，只有两个宫女在一边伺候笔墨。
“允熥，要不咱们也凑些银子吧？”写着写着，小胖子突然搁笔说道。
“啊？银子？”朱云通一下愣住，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不可置信道：“我？”
开什么玩笑，我昨晚才刚换了工作岗位，现在还处于试用期，前没有积蓄，后没发工资（月钱），就一个傻丫头玉珠跟着，你看她能卖多少钱？
然而，小胖子一脸严肃的说道：“不光是你，还有我！”
“我刚才算了算，我每月的月钱有十两，王府那边还不时送些玉器珍玩过来，皇爷爷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打赏……乱七八糟加一起，我大概能出五千两，你出多少？”
五千两？……朱云通倒抽一口凉气，看不出这小胖子居然还是个土豪？
按这个时候的物价，一两银子合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
大约能买两石上好的大米（每石大约是95公斤，也就是380斤），或者50斤猪肉（一斤约20文钱），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也就20两左右，这还是要遇到丰年。
而七品知县一年的俸禄才45两，这里面还要包括他请的师爷、快手等一切未入品阶的隶员开销。
除去这些之后，如果知县不贪赃不枉法，一年忙到头，基本也剩不下什么。
就连打点关系，逢年过节给上司表表心意的钱都没有，更别提考绩升迁了。
所以为什么朱元璋对贪官污吏的刑罚，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最残酷的。
然而终洪武一朝，贪赃枉法却是屡禁不止，而且还愈演愈烈？
归根结底，穷啊！
可是！
可是这个小胖子，居然轻轻松松就能拿出五千两，居然还舔着个大脸问我，我出多少？
出多少不知道，但我多少能体会到，前世那些明星们拒绝捐款或者捐款不多，结果就被道德绑架的感觉了……
“我没钱，”朱云通耸了耸肩膀，干脆利落的说道。
看到小胖子热切的表情陡然一僵，便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我们应该从其他的地方想想办法。”
朱高炽这才想起来，以前似乎听别人说过，这个大伯家的三弟，貌似不很得宠，估计身上也确实没多少钱。
当下，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道：
“是我唐突了，你若是没钱便算了，你这就跟我回屋拿钱，等祖母回来，就说那里面也有你的一份。”
你还挺慷慨啊……朱云通无奈的拉住胖堂兄道：
“我是说，几百两银子对于十几个村庄的灾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咱们若真想帮忙，应该另想办法才对。”
看到朱云通自己不出钱，还说的冠冕堂皇，还拦着不让自己去，朱高炽也多少来了点脾气。
要是办法都那么好想，皇爷爷和那些老大人们还至于连早饭都顾不上吃？
这个堂弟有点不太踏实啊……
朱高炽眉头微皱，闷闷的道：“哦，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
朱云通反问道：“你先说说，以前赈灾都是怎么做的？”
“这你可难不倒我，本朝沿袭了历朝历代总结的办法，是有专门的赈灾条陈的。”
朱高炽当下就将平时从各处看来的、听来的条陈，也不管顺序，全都说给允熥听了。
末了，还颇为得意的反问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
朱云通仔细听下来，觉得果然跟自己猜测的差不多，这些条例办法大多还停留在很低的水准。
总结之后，大概如下：
一旦发生灾害，一切以稳定为主。
先让军队强行镇压，再向周边疏散灾民，具体工作，则由当地官府负责。
而地方官府的办法是：
以县、乡为单位，各家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反正最后都会落在考绩上，就算帮了邻县，自己也得不到好处。
那么问题来了：
县衙可用的人手，满打满算也就那么十几个快班衙役和主簿、典使之流。
就算县太爷把全家老小都动员起来，也依然顶不了多大的用处。
所以，除了开仓放粮和组织乡绅富户出钱出人之外，大多数还是让灾民自生自灭。
总之，是以不伤及根本为主，不发生变乱为要。
在古代人眼中，这么做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已经比蒙古人统治时期，不出钱不出粮不免税赋的做法要好多了。
但朱云通前世是当过兵的，是切切实实参与过抗震救灾的！
所以在他看来，朱高炽所讲的那些所谓赈灾心得，根本就是毫无心得，全无水准！
虽然后世的赈灾方略，不能完全照搬过来。。
但在许多方面的监督与制约，无疑比现在更加有力，安排事情的轻重缓急，也更有条理。
更别说许多方面都颇具前瞻和远见，如何指挥、调配、管理那些灾民，也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金字塔式的结构和体系。
朱云通脑中急速回忆着前世的种种措施，将之与朱高炽所说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先在心中捋了一遍，才斟酌着对朱高炽道：
“其实抗震救灾，这里面门道很多的，比如最简单也最关键的救人……堂兄可知道，在受灾现场救人，该怎么救吗？”
朱高炽听得一愣，这个问题却是他从未想过，那些书上也未曾教过的。
下意识道：“无非就是把人从倒塌的房屋中拖拽出来，裹伤包扎，给水给饭……不然还能怎么救？”
他自认为说的已经是合情合理，甚至过于理想了，通常实际的情况是，只管拖出来，裹伤包扎都是伤者的亲戚朋友要负责的事情。
至于给水给饭，呵呵，救援队伍自己都不一定够吃，还给伤者？
您还是去施粥棚自己排队去吧！
然而。
却见小堂弟伸出了四根手指，摇头笑道：“不对，地震现场救人，应该切记遵循四大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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