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情之后再有疫情，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了……”
“灾情之后再有疫情，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了……”
朱元璋将这句话喃喃的重复了好几遍，突地喟叹一声：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他本身就是从难民、乞丐、和尚……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目睹过最悲惨的乱世，经历过最艰难的生活。
可以说从古至今，没有哪位皇帝比他的起点更低。
也没有哪位皇帝如他一般，真切的了解百姓的疾苦。
疾苦，疾苦……疾字在前，苦字在后，苦尚能忍，疾却无救。
这，就是如今最底层百姓的真实写照。
而当年，“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起因，也正是因为黄河水患。
那是至正四年，连日的大雨终于让黄河泛滥。
山东河南，数千里颗粒无收，朝廷非但不管，反而还层层摊派。
对上贪污，对下盘剥，终于酿成了大灾大疫。
葬送无数性命的同时，也为自己的统治挖好了墓坑！
那一年，朱元璋十七岁！
所以，对于朱允熥的话，朱元璋非但不觉得忤逆，反而是感同身受。
这也让他更加的重视起这份“意外之喜”。
然而，这意外之喜，竟然还没有结束。
只听那个扮演朱允熥的宫女，在马皇后的示意下，又再次复述起来：
“刚才所说的人员管理、赈灾粮款的分配安排，以及简单的记录手法，我都已一一讲明了。
这只是以一个村庄为例，不过其他的村庄也可以效仿。
只需要找一些会算数、会写字的人，严格执行前面所说的程序，做出管理等级划分，责任到人……
这样，劳动量应该不大，而且有了数据记录，如果要追查贪墨，也就是很简单的事了。”
贪官污吏，是朱元璋此生最恨的人。
查处贪腐，也是他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之一。
所以听到这里，朱元璋精神一振。
马皇后适时的将早已备好的几张纸，递了过去。
朱元璋一把抓过，低下头，仔细看起孙子所说的记录核算之法。
只是这一看，先就皱起了眉头，随口批评道：
“这字是允熥写的？怎的颤颤巍巍，软绵绵的，没半分男子汉该有的力道？”
马皇后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丈夫发出了直达灵魂的一击：
“那你还觉得允熥应该交给老大两口子养吗？”
“这……”
朱元璋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马皇后还不罢休，又无情的补了一刀：
“你就知足吧，若是没有雄英教他，恐怕他如今连字都不会写呢！”
“唉！”
朱元璋用力叹了口气，刚刚才因为孙子而通畅的胸口……得，又因为孙子，堵起来了！
他低下头，也不吭声，只凝神去看那些稚嫩笨拙的字迹。
“改鱼鳞账册为复试记账法……
一边进，一边出，每日核销……
朝廷拨付的钱粮列为权益，与资产和负债对应……
最终，两边结果相平，才算核账完成……妙，妙啊！”
虽然一时间并不能完全领会孙儿所说的这种记账核算的方法，但朱元璋却有着敏锐的直觉。
这种直觉伴随着他下滁州，入和州，占应天，一统江南……
如今，直觉又告诉他，这种新奇的方法，比他见过的所有方法都更加有效、精确。
只要善用这种方法，它会帮助他建立一个更加井然有序、民生兴旺的国家！
“这么一来，就算再多的县乡同时遭灾，彼此之间互有拆借。
朝廷亦可统一拨款，统筹核算，天下一盘棋啊！”
朱元璋一边赞叹，一边催促宫女继续复述早上的情形：
“快说快说，允熥还说什么了？”
那扮演朱允熥的宫女恭声道：
“熥殿下还说，乱世需用重典，尤其赈灾时不可妇人之仁。
若真抓到煽动、抢掠、贪墨、或其他趁火打劫，扰乱秩序的行为，视情节严重，杀！”
“这样才能保证钻空子的人不多。
保证所有环节所有程序，流畅顺利的进行。
保证整个赈灾工作高效、有序的完成。
保证把朝廷和百姓的损失，降到最小。”
……
时近中午，东暖阁门窗微敞，有淡淡的风从窗外吹入，穿堂而过。
恍惚间，那两个宫女似已变成了两个小小的孩童。
一个立于桌畔，侃侃而谈，从容不迫，不时拿起桌上的纸笔画个图示。
另一个则端坐矮墩，手中不停的抄抄写写，间或问出心中的一两处疑惑。
他们身边，朱元璋、马皇后以及大太监李恒，都在默默的听着，思索着，领会着……
无一人说话，气氛凝重而又肃穆。
外面，等待传午膳的尚膳监大总管，急的抓耳挠腮，猜不透万岁爷今日这是怎么了。
明明来的时候就说饿了，要早些传膳，怎的如今又不着急了？
等两个宫女，终于将两位小殿下的对话囫囵的说完。
朱元璋看着手上那份明显还没写完的“奏疏”，竟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从人心到手段，从庙堂到百姓……好，好啊！
小小年纪，真难为他有这样的眼界，这样的胸襟！”
朱元璋缓缓靠在了檀木椅背之上，仰面朝天，将脖子搭在靠背顶端，目光复杂的望着头顶如椽的巨梁。
双眼中时而惊艳，时而欣喜，时而纠结，时而懊恼……只是手上，却依旧紧紧的攥着那几页薄纸。
仿佛抓住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马皇后挥手让两个宫女和李恒全部退下，屋中只留她和丈夫二人。
她缓缓起身，脚步轻悄的走到朱元璋身旁，摘下他的翼善冠。
十指穿过花白的头发，在丈夫的头皮上慢慢揉捏。
“如何？孩子们写的这些小玩意，对陛下的赈灾大计可有帮助吗？”
朱元璋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纸张小心的折好，收入袖中：
“来的路上，李恒告诉咱，说六部已上了四十余道关于赈灾的奏章。
若是到了明天，这个数量怕是还要翻上几倍！”
朱元璋扬了扬袖子，语气一个突兀的转折：
“可如今有了允熥这个，其余的……不看也罢！”
——只因看了你的，其余的，便都成了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朱元璋已站了起来，只是这一个动作，他就仿佛换了个人般。
那好像永远也用不完的精气神，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这一刻，他又从一个丈夫，一个祖父，变成了那高高在上，建立不世伟业的洪武大帝！
“你干什么去？”
见丈夫要走，马皇后连忙问道。
朱元璋再次扬了扬自己的袍袖，豪迈笑道：
“朕要再次宣召百官觐见，重新商议赈灾之事！”
“慢着！”
马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追到门口，慌张之下竟扯住了朱元璋的袖子。
“若百官问你这奏疏从何而来，你要如何回答？”
帝王之术，最关键的便是要善察人心。
朱元璋已足足做了十五年皇帝，从他刚刚拿到这份奏疏，看到是朱高炽的笔迹之时，便已对朱允熥的那点小心思了如指掌。
听到马皇后的问题，朱元璋笑着反问：“你想让我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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