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

《大道二两三钱半》

第39章 你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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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道院中的阵师说出闻音阵三个字的时候,小陈道长眉头紧蹙在一起。

夜幕下,绿树的影子在地面扭曲攀爬,显得有些诡异。

“闻音阵需三牲血为祭,手段颇烈有伤天和,据我所知,目前很少有道宗的人会用。”阵师轻轻拍了拍无形的结界,有些为难道。

小陈道长的两条眉毛几乎锁到一起,他觉得今晚实在有些冷,“道宗的人不会用,难道还会是魔宗的人吗?道院的眼皮子底下出了魔宗,你要三位大学官如何向宗门交代?”

阵师想了想,说道:“既然不可能是魔宗,那么只能是两位小先生的仇人。”

小陈道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罢了,劳驾解开结界吧。”

阵师后退了几步,从包裹中拿出罗盘和法器,说道:“给我八个时辰。”

小陈道长着了火一样跳起来,怒道:“八个时辰!八个时辰清谈会的报名都结束了!青城山的两位先生如果当真出了事,道院怎么和苏蕴那个疯子交代?”

整个道院唯一的阵师拿着法器,看着阴雨连绵的天空,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发现得太晚了。”

小陈道长一时语塞,心如死灰。

墙里墙外,雨疏风骤。

叶三靠在墙壁上,从天色漆黑说到了天光微亮。

从山野外的故事说到了小时候的雄心壮志。

在他想站起来去井边舀一碗水的时候,天上的风吹过树叶,掉下来很多积水。他伸手想要去挡住那些水珠,却看到云清自己伸出了手。

叶三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感觉很累,很泰然,很欣慰。

他重新坐在地上,两个人浑身湿透,衣服上是雨水。

云清缓缓地擦了擦脸上的雨,很努力地开口说话,“李长空……到底什么样啊,这个名字很普通。”

叶三叹了口气,他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然而不论是魔宗的千里追杀,还是苏蕴强行将自己收入门下,都无声地透露了一个事实。

自己的天赋未必很好,可自己的身世,可能有些问题。

这个问题,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所以叶三现在心情有点糟糕,尤其是遇到云清这种并不太会说话的人。

至少他不想熬了一夜以后,听到云清一开口就是让人头疼的李长空。

他叹了口气,商量道:“换个话题吧。”

云清小声地呼吸着,后背的伤口显然并没有完全愈合,他说话委实有些费力。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缓缓开口道:“明天我可以只买萝卜干吗。”

叶三一愣,这话题转得实在太生硬,他下意识应道:“我不喜欢萝卜干。”

云清有些失落似的,叹道:“那你要喝粥吗?”

微风吹散的水汽重新聚拢,二层楼下的小院子里很安静,过了会儿,叶三才有些恼怒道:“不可能。”

那些树叶的影子打在云清脸上,他眨了眨眼睛,觉得后背似乎又在流血,不知道这次回去要躺几天,躺着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他想了想,有些费力地扭过头,看着叶三道:“那你是李长空还是叶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认真地盯着叶三黑色的眼珠,补充道:“你早上还要吃两个馒头或者汤面,既不肯要萝卜干,也不肯要酱菜。”

他真挚而天真地望着叶三,说道:“那么,你对我来说,不还是原来石桥村的叶三吗?”

……

上京的清晨,有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这时候正是人们上街的高峰期,但同仁坊西北角那座幽深漆黑的大宅子,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司天玄穿一身深蓝色的道袍,肃手站立在乌黑的飞檐下。

不多时,一个撑着黄色油纸伞的年轻人匆匆走了出来,轻声道:“老师刚刚醒了,您可以进去了。”

司天玄朝他点了点头,柔声道:“有劳姚学政。”

穿过花木扶疏的后院,经过一个莲花湖,走过长长的竹廊,才能看到一个布满窗户的屋子。

普通的屋子并不会有这样多窗户,可清虚宗的教谕大人实在太老了,从清虚宗的那个位置上退下来后,他珍惜晒太阳的闲暇时光,也想在老年生活里,见到更多的阳光。

在之前的几十年时间里,他掌管清虚宗的教礼和祭祀,掌管清虚宗所有的学生。

他是一个有很多很多学生的老人。

就连道院中的三位学官,也是他的学生。

司天玄站在黒木的屏风后面,无声地朝着屏风拱手、欠身,极为恭敬地行了一个后辈礼。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藤椅上,今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他手里拿着一卷经书,经书上隐隐写着“李长空校注”几个字。

过了很久,老人才开口道:“他回来了吗?”

司天玄笔直地站在原地,轻声道:“是。”

又过了很久,久到司天玄怀疑教谕大人是不是睡着了。

啪的一声,书卷被合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我有过很多学生,但只有一个徒弟。”老人慢慢躺在藤椅上,或许由于动作幅度太大,他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

司天玄垂着手,认真道:“所以,苏蕴让他来清谈会了。今年清谈会的头名奖励,似乎是您一身阵法的传承。苏蕴说,他可以因为清谈会头名而学习您的阵法,却不能作为清虚宗弟子来获得您的传承。”

“这么多年,小苏还像读书时一样不讲道理啊。”老人昏黄的目光看着阴绵的天空,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白发老人,身上灰色的布袍也很普通。而在听到传承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是恢复了一瞬的清明。

“你们到现在,依旧没有告诉他身世吗?”

司天玄恭敬地看着那块黑色屏风,屏风上刻画着长寿的松树和延年的灵芝,然而他隐隐觉得,这座屏风后面传来一丝腐朽的气息。

司天玄一瞬间被自己的念头惊住,他很快恢复了平静,说道:“对他来说,真正的身世,不过就是石桥村长大的少年罢了。我曾对苏蕴说过,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现在我的答案,依旧是一样的。”

老人坐在躺椅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慢慢抚上书卷,眼神里似有无限怀念,“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司天玄微微欠身,说道:“此去西北,我常常有所怀疑,倘若他知道了身世,获得了李长空的传承,为了李长空当年的仇恨走向魔域,那么他到底是叶三,还是按照我们的意愿,成为另一个李长空?”

“作为司家的人,我相信天命指引之下,他终有一天会走上李长空的道路;而作为他半个前辈,我希望他在想起来之前,能够心无挂碍地度过属于叶三的时光。”

老人在屏风后面轻笑了一声,问道:“这是小苏的意思吗?”

司天玄欠身道:“这是苏蕴的意思,也是我的想法。”

老人很宁静地翻开手中的书,书里的字迹非常熟悉,字迹的主人死在了十六年前。

过了会儿,他笑道,“你过来吧。”

司天玄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低头垂首双手微持,道:“小子见过教谕大人。”

老人眼神宁静平和地看着眼前青年,在这一瞬间,他隐约看到当年道院中下课奔跑的一群群学生,当钟声从第三层楼响起的时候,他们背着书包或者布袋,在有些窄小的走廊中欢笑交谈。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老人不经意地笑了起来,他对着司天玄道:“作为司家的人,你能看到我的命数吗?”

司天玄心头一震,他极力保持平静,低头道:“小子不敢。”

“我的时间,不多了。”老人笑着拍了拍书卷,从容道:“在魂归太清之前,他能想起来吗?”

司天玄心中一时骇然,教谕大人已经很老了,老人总有一天,会走向那条彼岸的。

他的时间已经很珍贵了。

然而这座屏风后面,垂垂迟暮的白发老人,轻易就放弃了让叶三成为李长空的念头。

在生命为数不多的剩余时光里,他愿意等自己唯一的小徒弟想起来,再回来。

司天玄手腕微抖,他极其珍重地后退三步,双手持平,将腰深深地弯下。

黑色宅子外面,又开始飘一场小雨。

司天玄缓步走出大门的时候,门外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他。

他坐着那辆马车,去了今年清谈会的报名现场。

黑色的仙寿屏风后面,教谕大人看着端茶走来的姚闻道,说道:“给孩子送点东西去吧,不要提我的名字。”

清虚宗的学政姚闻道,恭恭敬敬地放下茶水,说道:“是,老师有什么需要交给他的吗?”

老人沉思了片刻,说道:“那本阵法图册,今年山门里的云雾茶,昨天几位学官是不是送来了新鲜的糖糕?”

姚闻道笑道:“老师,他今年已经十七了,不是个孩子了。”

老人点点头,雪白的头发在微风中晃动,有细雨落在他的身边,却飘不到他的衣服上。

“十七了,有哪家的姑娘身份秉性都好一些?”他一边轻扣着书桌,一边缓缓问道。

所有修士都知道,教谕大人守礼又威严,只有常年伴随在他身边的姚闻道,才知道老人偶尔也很孩子脾气。

姚闻道摇了摇头,可不敢顶着教谕大人的名头去找哪家宗门的女孩儿。年轻人自会谈情说爱,何必横插一手。

他端起茶水,说道:“老师,他今年才十七,还是个孩子呢。”

……

小陈道长已经跳了很多次。

他从早上跳到了太阳落山,终于看到结界被打开了。

小陈道长疯跑着冲了进去。

他看见两个少年倚靠着灰色的砖墙,一个手里抱着刀,一个手里抱着羊。

他们坐在地上睡着了。

司天玄也从早上等到了晚上。

前来报名的人很多,全是青年男女,在道院这座窄小的三层红楼里,叽叽喳喳,活力旺盛。

道院的大学官挥手在名册上写了些什么,淡淡道:“叶小先生未免也太不上心,报名的日子也能够忘记。”

司天玄看着报名的长龙越来越短,直至消失。他站起身来,笑道:“或许,有什么意外耽搁了,也不一定。”

大学官嗤笑一声,冷冷道:“司先生,这上京城里能有什么意外?难不成会跳出几个魔宗的人和他喊打喊杀?”

话音未落,道院中的某个办事道长匆匆奔来,

天上又开始飘细雨,而夕阳西下的遥远天际,火烧云鲜红地停滞在无数瓦檐上。

良久,毛笔啪一声,发出落地的脆响。

司天玄站在湿润的台阶上,背对着面色霜寒的大学官,他撑起自己那把竹伞,说道:“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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