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

《大道二两三钱半》

第56章 少年啊你风轻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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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的徒孙,自然该代表掌门的脸面。可惜宗门中的教谕大人,脸面也很大。

教谕大人是快要死了,但是在死亡没有真正降临之前,没有人能说清他还能支撑多少日子。

司家的司命卦即便通天,也不可能精准地测算出他在哪一年哪一天死的。

教谕大人的学生很多,桃李满天下对清虚宗来说是赞誉,但桃李满天下的教谕大人,对掌门来说,可能也是个威胁。

罗致南倒下去的时候,眼神很愕然震惊,然而在春风吹荡下,他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惋惜和怜悯。

白见尘站在他身边,表情很平静,“我曾以为我想做教谕大人的徒弟,现在我想,错的本就是教谕大人。为了清虚宗着想,从他离开那个位置开始,就应该主动将传承交出来,不是吗?”

“教谕大人的学生太多了,他的年纪也太大了,作为离开山门的老人家,他实在不应该这样糊涂。”

罗致南躺在春天的长明湖畔,微微地笑了起来。他渐渐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包括黑森林一场遭际。

司天玄曾经告诫过他尽早回山,然而教谕大人年岁大了,作为老人家的学生和心腹,他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上京的。

说起来,他那时候隐隐还有些不信测卦的结果。毕竟黑森林里那一刀他都熬过来了,又怎么会在繁华和平的上京遇到劫难?

他怜惜地看着白见尘,清虚宗出一个天才并不容易,他不知道白见尘遇见了什么,但心魔的影子这样大,他最终的归途只剩下了地狱黄泉。

在白见尘似笑非笑的目光里,罗致南的眼睫微微弹动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毫无波动地平静下来。

长明湖会通向上京城外的渭水,死去的人如果落在长明湖里,将会漂到荒山脚下的渭水中。

白见尘微叹一口气,长袖微动间,向无人的巷子里缓缓走去。

叶三拽着云清,两个人顺着偏僻的巷子往城门边上跑,长明湖地理位置偏僻,如今又是不开放的日子,外面街道上人很少,只有巷子两边的绿树沙沙响个不停。

在跑动的时候,由于气血涌动,他脸颊上那道伤口不断往衣领上流血。两个人的衣服上都被剑气切割出很多细小伤口。

背后的长明湖越来越远,可死亡的威压如影随形,在巨大的城池里凝视着他们。

叶三猛地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水,然后一蹬脚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背后的砖墙,那把刀静静地放在后背。

云清看着他,说道:“你不逃吗?”

叶三往城门的方向看,三条巷子外面,上京的北城门已经近在眼前。城门下有巡逻的守军,顺着城门往南一直走,还能看到黑甲的士兵。

叶三盯着那些士兵看了一会儿,平静问道:“他在往这边走,罗致南是不是死了。”

云清蹙眉道:“嗯,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疯,连自己师门里的人都能杀。”

说着,云清往墙角退了一步,“走吧,他如今心魔已经结下,你去找司天玄也好,去道院也好,只要能够躲过几个月,他不可能熬得过心魔的力量。”

叶三伸出手擦了擦脸,手掌上全是血,他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随意问道:“几个月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啊?”

“他挣脱不了的话,道心尽碎也是有可能的。”

叶三嗯了一声,仔细擦干净手,但是仍然有很多血迹凝固在指甲缝和掌纹里,他想到那片波光粼粼的湖,忽然道:“我要回去。”

死亡的威压像潮水一样,缓慢而汹涌地席卷过来。叶三站在春天的微风里,神情平和地站在威压的潮水里。

云清叹了一口气,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逃命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他站在墙边,浑身上下没有流露出半点属于“人”的生机。他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方树荫下面,平静地陈述着死亡和逃命的选择。

天边积压的明亮云层随着风飘动过来,叶三仰头望着那些白色的卷云,以及从卷云中流射下来的万丈金光。

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死亡或者生存的选择。

他要活命,这个选择从他在黑森林里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但是他从头到尾想要的,或许又不仅仅是活命两个字。

“当然不是丢脸的事情,”叶三看着明媚而温和的春光,说道:“为了活命逃跑,从来就谈不上丢脸两个字。”

“我当然也是个很惜命的人,我才刚开始修炼,先被魔宗的人追杀,再被清虚宗的人追杀,其实心里很不高兴。我还没到十七岁,从修道开始就一直担心被人杀死,怎么可能不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呢?”

“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仅仅活下来就可以的。“

云清安静地看着他,一股寂静肃杀的气息慢慢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凝视着那道渐渐靠近的威压,问道:“哪怕生死由天?“

“我回头不为送死。罗致南死了,我其实没那么喜欢他,但是你不能不承认,他是因为我死的。石桥村里的八十三个人,其实也是因为我死的。“

“从小到大我就不想当英雄,当英雄多无聊啊,一不当心还把小命扔进去。我可以逃,但是我不确定一个发疯的白见尘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可以逃跑,云清,但是我得干干净净的逃跑。我不能永远背着别人的性命逃跑。”

他要修的是道,然而道之一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

道是选择,白见尘选择了一剑斩杀他。那么他的选择也就很简单。

敌人要杀他,他当然是要拿起刀反击的。

更何况,在他身边已经死了太多的人。

“离开石桥村的那天,我告诉过自己,从此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因为我送掉性命。”

他目光澄澈,眼神坚定,站在春风里,竟隐约有让人无法轻视的一身清冷傲骨。

少年人站在辉煌壮阔的上京城里,微风拂来,吹过爱恨鲜明的一双眼睛。

云清静静地站在墙角,这是一个日光明媚的春天,树叶的影子落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他看着那些树影,忽然很怀念石桥村。

他想到几个月前的石桥村,寒风里的小破屋子,有一锅刚煮好的热腾腾的白米粥。

他擦了擦脸颊,忽然觉得很渴。

叶三什么也没有想,他看着巷子尽头,那里有一颗很老的树,树的叶子不断飘落下来,在风中划过锋利的轨迹。

他看着那棵摇摆不已的老树,云清也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那棵树。

树影在地上无力地摇摆,从天而落的叶子笔直地坠落在地上,像笔直的剑的痕迹。

上京北城门的巷子里,一棵老树下,一个清秀俊朗的年轻人慢慢走了出来。

随着他的脚步,那些飘落下的树叶有一瞬间的静止,它们凝浮在半空中,像很多蓄势待发的小箭。

云清沉默地看着那些零散的树叶,沉默地扭过头,看向那堵巨大苍凉的城墙。

叶三慢慢地举起刀,他站在风中,只说了三个字。

他说,“清谈会。“

他看着白见尘,缓缓道:“清谈会上,生死决斗,你敢不敢?”

在叶三说完这句话后,云清猛地抬起头,脸色阴沉而愤怒地盯着叶三。那双情绪很少的眼睛里,终于浮现出一点罕见的波动。

终于,还是,来了。云清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

在敌人杀上门来的时候,他居然和敌人定下了生死战约。这不是傻,这是傻透了。

然而事到如今云清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让叶三将说出来的话吞回去。想到这儿,云清低眉垂首,眉宇间闪过一丝无人发觉的寒意。

既然到了这一步,那么白见尘一定要死。因为死的人,一定不能是叶三。

在云清翻来覆去思绪翻涌的时候,白见尘缓缓地伸出手指,一片叶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行到叶三的面前。

他看着威压下的两棵小草,问道:“凭什么?“

春风拂动着叶三的衣襟和头发,然而悬浮在他面前的那片叶子没有半点歪斜。

叶三看着那片叶子,手指微微敲动。这是以灵力承载的一片小小树叶,他无法打碎白见尘的威压与灵力,所以他只能改动灵气流动的一点点方向。

他猛地晃动一下右手,像是被什么力量撕扯着一般,那片叶子在两股力量的交织下,瞬间粉碎。

白见尘眉毛微动,眼神渐渐阴沉下来,“这是挑衅吗?“

叶三摇头道:“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如果我死在这儿,我不介意让苏师兄杀上清虚宗替我报仇。”

白见尘慢慢眯起眼睛,说道:“作为一个修士,你只会躲在师兄的名号下面吗?”

“我喊了他那么多声师兄,借用一下他的名头而已。”叶三看着白见尘道:“况且,激将法对我来说没用的。”

白见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即便拖延到清谈会上,苏蕴也一样会替你报仇,这个理由对我来说并不成立。”

“两个月后,清谈会上,生死由天,与人无涉。”叶三指了指云清,说道:“白见尘,你若不答应,我让他今晚就去城墙脚下卖你的小人书,整个道宗都会知道你道心不稳心魔暗生,还要杀了我这刚修行的小修士来证道,丢不丢脸?到时候小人书里说你偷腥私通的话,也不要怪我。”

整个巷子顿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白见尘脸色铁青,猛地握紧拳头,他一甩长袖,怒喝道:“你以为天下修士会相信你们一本污人清白的破书?”

叶三认真说道:“我是青城山先掌门的小徒弟,也是苏蕴的小师弟,难道会有人认为我信口胡编?如果怀疑我,岂不是怀疑苏师兄和我师父?这样实在不好。”

虽然叶三的脸厚比城墙,但是清虚宗的修士们一定很在乎脸面,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白见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不要脸?”

叶三摇了摇头,笑得颇为欠揍,道:“我把这当作是夸奖,谢谢。”

白见尘慢慢垂下拳头,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在长明湖畔见到你的时候,我一直认为是上天要你死在这儿。”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命。”叶三开口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想办法活下去。”

白见尘听到这句话,莫名想到书中记载的那位三山主,他不由微叹道:“我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教谕大人会选择你,在某种程度上,你和他确实太像了。”

叶三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道:“我不是李长空,当李长空没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对李长空兴趣这么大?”

白见尘面色微沉,宽大的衣袖在风里划过优美的弧度,他若有所思看着叶三,说道:“我在宗门里的时候,人人都说我将会像三山主一样,获得教谕大人的传承,站在道宗的顶端。既然所有人都认为我能做到,那么我一定会做到。”

“这件事很没意思的。”叶三诚挚地说道。

“有没有意思,也是我说了算。”白见尘面无表情道,“清谈会上我若赢了,你死。虽然不可能,但是为了赌斗的完整性,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想要什么?”

两个月的时间,他足够好好理一理混乱的心神,可以将斩杀心魔的力量与决心再一次凝练,尽数灌注到清谈会上那一天。

叶三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笑道:“我想要……你的狗命啊。”

白见尘眉毛猛地一剔。

啪的一声,悬浮在半空中的无数落叶瞬间粉碎,化为一场浅绿色的浓雾。

雾中,有一股草木的清香。

当叶三说完那句话以后,巷子边那棵老树,一瞬间粉碎成沫。

没有半点声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那棵老树化成了褐色的粉末,然后漫天地飘散干净了。

白见尘慢慢举起手,伸出五根秀美的手指,剑一般锋利的气息瞬间弥散在巷子里,逼迫到叶三的脸上。

他看着面前两个剑风下的少年,无声而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收手,悬腕,扭头。

动作干净而优美,姿态大度而高贵。

在城墙上轮值的士兵擦擦眼睛,似乎觉得有哪里和以往不一样了。

他晃了晃脑袋,再睁开眼睛看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少年。

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他有些疑惑地想。

直到白见尘消失在巷子尽头,冷汗这才顺着云清的脊背淌下来。他摇头道:“你和我说过很多遍,活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宁愿你躲几个月,也比两个月后和他生死对决好。”

叶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站在城墙与巷子的阴影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墙壁。

墙壁外面,是一整个繁华的上京。

他们两个人笔直地站在上京一场无声的春风里,像刚刚拔节的竹子。

他从来都不怕,叶三想,哪怕他的身体很奇怪,哪怕他的修行路子很奇怪,哪怕他遇到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人。他只怕一直在逃,一直到死,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弱小,所以无畏,既然无畏,又何惧这世间虎豹豺狼?

在他们两个走远以后,高大的城墙上,苏蕴慢慢收起手中长剑。

风里,他的青色衣袖猎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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