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目光各有各的不同。
审视的、怀疑的、愤怒的、亦或是……松了口气的。
叶三讨厌这样多疑而冰冷的目光,他的伞早已被斩成无数碎片,这场小胡同巷外的厮杀,引来了道院所有修士。
所有人都在怀疑他,或者他们并不怀疑他,却一定要捉住他。
马蹄答答,张庆自己驾着马车,来到了人群边缘。
因为没有蓑衣与雨伞,他在雨中被淋得浑身湿透。
他看起来太穷酸,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盯着场上所有的人。
“我和叶小先生还有话要谈,诸位不如先放一放手中的事?”
张庆坐在车辕上,卷起的衣袖下,露出肌肉蓬勃的一双手臂。
叶三看见他,心情没来由的好了一些,他随意挥了挥手中的长刀,道:“张庆,你还记得当初对我说的话吗?”
在很多人的目光里,他看着很狼狈的张庆,笑道:“当初你和我说,我们的声音还太小,如果我像苏蕴那么强,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叶三向前踏了半步,雨水从他的脸颊上直流,然后一滴滴砸在水坑里。
他若有趣味地看着周围的人群,道:“我想知道,现在我的声音,是不是足够大?”
张庆听到他这句话,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离开。
他的脚步甚至没有半分停留,他沿着长街,一步步离开混乱的人群。
“叶乘风,那就让我好好看看,看看我选的人,看看陛下选的人,看看你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伴随着他走在长街的脚步声,天空密集的乌云撕扯开一条裂口,下午的日头漏在南门大街上,瞬间照亮了每个人阴晴不定的脸色。
旧怨未解,新仇已结,叶三低声一笑,语气柔和,“我只说一遍,杀教谕大人的凶手,不是我。”
人群依然沉默。
叶三仰头看着天空,雨水尽数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然而所有人都不想听见。
大学官忽然开口道:“叶小先生,您现在辩白,无人会信的。”
叶三并不在乎。
他知道没人会信的,但是别人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用他们以为的,来要求别人。
可他为什么要按照别人的意愿被捉住,按照别人的意愿去自证清白?
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叶三,究竟要走到哪一步,才能让所有人不得不听清他的声音?
叶三慢慢地扫视周围的道士们,他忽然不愤怒了。
他要证明自己的拳头足够硬,证明自己的声音足够大,那么他就要——
一刀斩风破雨,降临在人间。
脚下水分两浪,猛地朝四周飞射而去。
天上风雨搅动,长街肃然无声,在刀光划破长天的时候,三百米长街上,无数叶片纷纷坠落。
刀光划碎无数叶片,刀光斩落了无数风雨。
大学官微叹一声,执手一礼,旋即,他的双手轻轻一弹,狂风登时大作,无数雨丝扭头转变了方向,尽数朝叶三身上劈去。
仿佛水帘自他头顶倒灌,水里夹杂无数叶片,刮擦者他的皮肤与衣物。
无数浅白的灵力,自数百修士手中冉冉升起。
雨丝在他头顶乱飘狂舞,所有人沉重潮湿的衣物,都在狂风中飘扬。
叶三握着刀的手指有些发白,他承载着无数的力量,他背负着无数的风雨,但是他仍然要沿着这条街,往前走。
他退了很多次,这一次,他不想退,也不能退。
所以哪怕背后的力量狂啸如潮,他仍然在一步一步,往前走。
大学官手指微微颤动。
看似不经意的弹指,他几乎所有力量都通过手指,落在了天地里。
可那把刀仍然没有倒下,那把刀里隐隐迸射出强大的意念。
那把刀,不肯退。
风雨之中的少年,如漆黑天地里一颗雪色新星。
看着风雨里那股不服输的意念,他忽然明白了教谕大人的意思。
教谕大人想要收下的徒弟,何曾弱过?
三山主的转世,又怎么可能是个随意倒下的孩子!
看着那把刀,当年李长空的面貌无比清晰地落在他脑海里。
是银杏叶下,那一把劈碎了长湖惊动了日月踏破了血瀚海的刀啊!
忽然间,叶三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里,撩人心魄的寒光一闪而过。
哧的一声,他猛地提起长刀,在雨水里飞奔起来。
脚下积水如潮如浪,在他跑动的一瞬间,头顶无数积压的灵力,尽数如雨纷落。
一道豁口出现在雨幕里。
他用刀劈开了豁口,他用脚走出了豁口。
雪色的刀光在天地里骤然划亮,直逼大学官胸前。
烟水重重腾飞而起,他一身布衣,在雨中模糊而灵动。
啪一声,大学官的手颤了颤。
刀刃在半空中一划而过,血光猛地溅起三尺。
血光落在叶三的眼里,燃烧起一片如沸的怒意。
大学官紧紧盯着那双眼睛,终是往后退了半步。
血光腾空而起,远远站在南门大街上的张庆,轻轻点了点头。
他随手扣响了第五户人家的门,喃喃道:“又没人在,道院一声令下,整个南门大街的百姓都去外面淋雨?”
“不行啊,这可不行啊……”
那些零落的血气,在他精明的一双眼睛里,如星火点点燃起,很快灼烧成一大片燎原的火光。
受到战斗影响,小胡同巷的那棵老树,叶子几乎掉光。
云清抱着长剑,站在树下。很多叶子落在他的肩头和发间,像一场声势浩大的叶雨。
过了片刻,他轻轻握住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剑花。
然后他提着那把剑,一步一步朝南门大街走去。
衣衫挂着水珠,在风雨里飘飘扬扬,剑尖流淌着雨水,像溪水倒流在剑刃上。
他静静走在雨水里,然后踏碎了一整个小胡同巷的积水。
冰冷而寒凉的杀气,从他身上慢慢滑落,瞬间铺满了整个巷子。
当南门大街的风雨触碰到剑刃的时候,叶三猛地挥出一刀,头也不回道:“滚回去!”
云清听见了,然后用他温温和和的语气道:“不会滚,你教我。”
他的手指握住剑柄,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带着柔顺弧度,如振翅欲飞的蝶。
下一刻,那只蝴蝶猛地扬起翅膀,自胡同口带着锋利剑光,飞落在人群里。
一瞬之间,烟飞云动、人仰马翻。无数血雾散落在雨水里,落花一般。
他握着长剑,语气颇淡。
“叶乘风,这又不是你惹的事。”
这是我惹的事。
所以我一定要来。
天幕,渐渐撕扯开一条裂痕,日光缓缓降落在人间。
日光下,无数剑影腾空而起,修士们御动的飞剑,如雨丝一般,朝两人兜头冲去。
当漫天剑雨都来临,他要怎么躲?
叶三看着日光和雨水下的剑光,猛地向前踏出半步。
然后他,劈下了一刀。
他的刀,静止在半空中。
当初他拦住白见尘的一剑,如今他,为何不能拦住这漫天剑雨?
天地中的灵气迅速集聚到雨幕之中,剑网下,叶三的长刀爆发出一股雪白的亮光。
他的一刀劈在空中,漫天灵气聚集到长刀中。
他迅速触摸到天地里的灵气,然后推演它们游动的方向与速度。
叶三的丹田气海,被迅速抽干,他紧紧盯着刀尖,汗水和雨水从额头上滚滚而落。
整个天地之中的剑网,有一瞬间的暂停。
它们暂停在天地里,嗡嗡直颤。
云清在这短暂的暂停里,提起剑冲了出去。
他的长剑在半空中飞滑,剑锋回转的无数个间隙,锋利的灵光在很多个喉头恶毒刁钻地划过,半空中骤然升起无数蓬血水。
刀尖飞点、飞滑,灰色的衣袖在空中飘舞。
在剑光消失在最后一蓬血雾中,他收剑后退,寂寂然停留在叶三身边。
天地之中的剑网,一瞬间零落成雨,散乱无力地倒落下来。
修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叶三看了看云清,然后提起刀,往前走了几步。
大学官看着叶三,说道:“他杀我道院的人。”
叶三点了点头,看看在雨水里蔓延开的血水,道:“所以,现在轮到我了。”
有些时候,流血是无法避免的。
这不是为了争夺对错,而是为了争夺说话的机会。
他要怎么证明自己的力量足够强,证明自己的力量足够大,怎么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怎么在无数的不信任里活下来?
于是他猛地劈向了大学官,他顶着强大的威压,那一刀的华光自半空升起,然后切断了一切雨幕与灵力。
长街上响起无数沙沙的声音。
是雨水敲击石砖的声音,是树叶自枝头滑落的声音,是刀光撞击在无数雨水上的声音。
狂暴愤怒的灵力伴随着刀光,尽数泼洒在天地里。
半空中的无数落叶,一瞬间粉碎成沫,碎末再度飞射出去,在墙面上击打出无数细密的孔洞。
天光骤亮,乌云尽消,黯淡日光落在叶三潮湿额头上,泛着一层水色。
雨渐渐变小了。
血渐渐变多了。
那一刀纵横三百米长街,斩落沿街无数落叶,自大学官胸口横穿而过,自数十名修士胸口横穿而过,将南门大街尽头的两棵老树,拦腰截断。
他站在雨水里,提着长刀,再次问道:“我说,教谕大人不是我杀的,这次你们听见了吗?”
太阳渐渐往西山沉落,血迹中的人们再度爬起来。
细细密密的小雨里,一辆马车迎着风,自南城门疾驰而来。
苏蕴手中缰绳在半空中一扬,眼前的细雨登时四分五裂。
他的青色衣襟上,有很多斑驳的血迹。
叶三看着那辆马车,轻叹道:“师兄,你来了。”
在无数人怨毒或惊惧的目光里,他拍了拍云清的肩,道:“喂?”
云清眨了眨眼睛,道:“抱。”
话音刚落,他手中长剑化作碎片,迎风撒去。
叶三下意识伸出手,云清非常干净利落地倒在他怀里。。
雨水淅淅沥沥地响,缰绳在空中荡响,叶三抱着云清跳进车厢,司天玄冲他们微微一笑。
血水和人群中,一道苍凉声音远远传来。
“司天玄,在下求你,带我去司南天请出司家十三叔的明华水镜!”
司天玄霍然起身,他站在路边,远远看着一身疲态的姚闻道。
“姚学正,十三叔的明华水镜需以神魂为引,此一去,你没命再回头。”
姚闻道猛地跪在积水里,怆然道:“司天玄!老师大恩,做学生的无以为报,只有用这一条性命,去为他查出真正的凶手。”
他在地上狠狠将头砸了下去,道:“待我身死魂消,明华水镜必然能够牵动老师神魂,照出他死前的画面,纵然不是为了老师,您难道不想洗刷叶小先生的不白之冤吗!”
他的头和双手抵着地面,声音里几乎能滴出血来,“明华水镜需一年炼化,一年之后,叶小先生当再无冤仇,老师此生不能得见您凌云展翅的模样,只盼小先生,年年今日,遥祭老师一杯水酒。”
叶三猛地将头砸在车厢上。
他轻轻放下云清,然后俯身走出了车厢。
在无边的雨丝里,他一步一步走近了姚闻道,低声道:“请您放心,无论是谁杀了教谕大人,我都会记住的。”
他看着姚闻道,慢慢说道:“请您放心。”
他只能说,请您放心。
他不知道,姚闻道能不能放心。
姚闻道直起身来,将夹在腋下的一把破旧油纸伞递给叶三。
那把油纸伞很破旧了,上面还打了三两个补丁。
“老师始终藏着这把伞,倘若您有一天想起当年的事情,还请……带着这把伞,去他的墓上看看吧。”
叶三眯起眼睛,天边,残照的夕阳映出一片嫣红血色。
在这条充满了雨水和血迹的长街上,在无数惊惧或者敬畏的目光里,叶三一步一步走近了马车。
走上马车之前,他忽然扭过头,朝姚闻道长揖一礼,道:“姚先生以性命换我清白,只请姚先生放心,教谕大人的仇,我记得的。”
这条血腥的长路上,黑色的马车载着苏蕴和两个少年,无声地驶向城门口。
马车的背后,无数修士在挣扎,然而那些挣扎的目光里,没有一个能够积聚起拦下马车的勇气。
小母羊一扭一扭在水洼里冲马车跑了过来,然后被苏蕴一把揪住脖子扔到车厢里。
风中传来苍凉的缰绳声响,夕阳的红色包裹住每一个人的脸庞,残留的日光将马车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苏蕴的声音远远地穿过雨幕,“上京啊,走了——”
静静站在荒山边的秦无念,似心有所感般,忽的扭头一笑,自语道:“上京啊……还真是,留不住人啊。”
他的黑袍下,血迹慢慢浸润在湿润的泥地和草丛里。
正元十三年盛夏,青城山小师弟年满十七,于上京南门大街怒斩十七人。
此一役,青城山与清虚宗数百年盟约,彻底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