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谕大人的字迹,叶三见过很多次。
上京二层楼的那个小院子里,老人经常会坐着他的木轮椅过来,然后递过一两本闲书。那些书大多不是修道的书,其中有老人亲手写的棋谱与琴谱,那些字迹苍劲秀古,隐隐带着一股金石气。
眼前铺开的卷轴上,熟悉的字迹写了一个半大字。一个字是眼,半个字是没写完的睛,残缺的一勾蜿蜒着滑落下来,带着一股沉沉死气。
血红的两个字,带着大片的暗红色,扑落在微黄的宣纸上。
叶三轻轻伸出手,在纸面上小心探了探。红色颜料仿制出来的血色,晾干以后微滑而凉,他的指尖触碰着未尽的两个字,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迅速收了回来。
“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您是真的已经不在了。”叶三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字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去上京,如果您没有见到我,那么您是不是能继续在那间大宅子里种花下棋?”
教谕大人死得很突然,清虚宗留给他一场盛大空前的葬礼,而除此之外,他的一切影响都迅速在清虚宗褪去,只在书册里留下一个很少有人听过的名字。
清虚宗掌门与教谕长达数十年的争斗,终于用教谕的死亡打上句号。
叶三看着眼前血红的大字,或许因为受伤严重即将死去,那些横竖提勾都有些轻微的抖动。他能够想象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用不停滴血的手抓起毛笔,那些滚落的血珠浸染了狼毫,然后在纸上留下了人生最后两个字。
叶三想,教谕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的字,留给了他心心念念的徒弟,然而他的徒弟,一直到老人死去的时候,都没有再回想起当年。
“我很抱歉。”叶三的眼神落在柔软的宣纸上,却像看向更远一些的上京,“虽然我一直觉得道歉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您……我确实是很抱歉的。”
这时,风穿过树林,吹皱了柔软的宣纸。像是冥冥之中一种无形的回应,叶三用手抚平了那些褶皱,轻声笑了笑。
宣纸在高低不平的草叶上起伏,深远的山林里,叶三似乎又见到了满头霜发的老人。老人坐着轮椅来到小院子,颇为凄凉地感慨道:“我要死了,我想要一个传人。”
叶三扭头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绿豆汤,声音里有一种对胡闹长辈的无奈,“您还很精神,还是先喝一碗汤,传人可以慢慢找,清谈会还没有结束。”
死啊死的,说的多了,人也就慢慢地死了。然而看破生死的老人,是不会在乎死亡什么时候降临的。
他最后的两个字,没有留下凶手的名姓,却一定要留下给小徒弟的指路明灯。
死的人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叶三看懂了教谕的意思,他很安心地接受这份好意,并且郑重地将手掌贴上了卷轴。
纸张触碰着他的掌心,有一些痒。
叶三慢慢闭上眼睛,手指在纸上游动。
“可是……您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眼睛就是眼睛,每个人都有的眼睛。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叶三有些焦灼地将手指按上眉心,两个血色的大字映在脑海里,几乎下一秒就要灼烧起来。
叶三想了很久,终是无可奈何地睁开了眼睛。
他认真看着眼前的两个字,轻轻用手指勾画着熟悉的字迹。
当手指画到最后一笔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某些东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宣纸上停留了很久。
当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什么也看不见,这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卷轴。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不仅仅是一张卷轴,是写着教谕人生最后两个字的遗书。
清谈会的山道里,那个乱石滚落的阵法里,他的手指被飞石切下一条血痕。
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石头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些蓝色的丝线勾勒出虚假又有实体的飞沙走石,朝山中考生砸下去。
叶三注视着眼前的纸卷,心头微动。
他站起身来,看向四周的山林、山林外的长湖。
山林被霜打过,大部分是很漂亮的金红色,还有很多枯败的叶子掉落在地上,铺了很厚的一层。长湖是漂亮的青蓝色,在秋日的青空之下,泛着无数璀璨波光。
这是他的眼睛能够看到的世界。
为什么叶子是红的,落叶是黄的,天空是蓝的?
因为他的眼睛看到了红色的叶子,黄色的落叶和蓝色的天空,于是脑袋告诉自己,这天下就是眼见的这副模样。
叶三走到树下,闭上眼睛,放出神识,缓缓探查周围的老树和霜叶。
天地之间有灵气,那些稀薄的灵气汇聚在树干上、枝叶上,甚至是流动的湖水上,然后勾勒出了天地间的一切颜色与自然流动。
当他闭上眼睛,世间一切景物,都在某种规律之下,被灵气催动着成长。
某片树叶轻轻晃动了一下,叶三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的密林。
虽然他很难用语言解释这种疑惑,但是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因为存在,所以能够被看见,还是因为看见,世界才得以存在?
站在树下的叶三,沉默了很久。他随手摘下一片微黄带红的叶子,观察了很久。
这片叶子很普通,他拿在手里观察了很久,像是一个傻子。
随着手指轻轻摩挲着叶片,周围稀薄的灵气以一种新的节奏在流淌,然后汇集在薄薄叶片上。普通的叶子无法承载过大力量,一瞬间在手心里碎成了无数片,然后飘落在地上。
叶三拍了拍手上的碎叶,大步往河边走。
在他的身后,有一小片红色的碎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青色。
湖水还是那片湖水,叶三站在湖边,吹来的凉风将他头发吹得尽往后扬。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在某种规则之下,他的眼睛会看到一个虚假的世界。
这天下没有一个地方,土地会任意震动,这天下也没有一个地方,会平白无故从半空砸下巨石。
在那些阵法里,他的眼睛在欺骗他。然而大脑轻易接收了来自眼睛的信息,选择了相信。
那些变化的道路是蓝色的灵气,那些滚动的飞石也是蓝色的灵气,那些都是以人力融合而成的,通过阵法排布的精粹灵气。
那些蓝色的灵气充沛的丝线,勾勒出了道路、长风与滚石飞沙。
灵气勾勒出的道路在变幻,灵气催动的水果在生长,灵气勾勒出的石头切割过他指尖,流下几滴血珠。
眼睛欺骗了他的那一刻,阵法里的世界也诞生了。
然而欺骗眼睛的,又是什么呢?
叶三看着眼前的湖水,整个世界忽然变得一片安静。
他认真注视着眼前的湖水,然后轻轻伸出一只手。少年人的手指微瘦而细长,却饱含着最年轻的生机与力量。
天地之间的灵气以某一种速度游动,他轻轻叩击着手指,扯动天地里某一根线。
如果阵法是一个新的世界,那么他就要用天地之间的灵气,勾勒出全新的画面。
他想要青天之下长湖涌动,大青山里水浪翻涌。
叶三迅速地放出神识,湖面上细微的水汽在游动,他捕捉到了很多东西,并且试图用自己的理解将他们串联起来。
整个天地很安静。
湖面一动没动。
叶三有些茫然,然后很快地恢复了平静。学习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他的猜想或许并不正确,但到底也是一个新的尝试。
接受自己的失败,是修行过程中必须要的素养。他很快地走回去,很快地卷起卷轴,很快地沿着山道往前走。
云清坐在树下,似乎醒了很久。叶三看见他,想了想说道:“我有一些问题没有想明白,想去问一下大师兄。”
云清很理解地说道:“那么你先去一趟吧,我四处走走,再去镇子上找一找泥瓦匠。”
听见云清的话,叶三笑了笑,说道:“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太晚的话山路不好走。”
云清也笑了笑,说:“好。”
大青山里,很多老树的叶子已经枯败,长湖边有一棵已经死掉的老树,云清摸了摸树干,发现树下居然有新的枝芽在生长。
在死去的老树庇护和养分下,新芽在努力地拔节。
云清看了眼绿色的嫩芽,坐在湖边的白色石头上。
他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小纸袋。牛皮纸的袋子里装着上次买的盐渍梅子,现在还剩最后一颗。
云清将它倒出来,然后塞进嘴里。梅子核有点大,他忍不住用牙齿去咬梅子核,核的棱角擦过舌头,有点疼。
云清叹了口气,将牛皮纸袋折了起来,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周围的风吹过他的长发,云清抬起头,向脚下的湖水看去。
脚边的湖水,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从湖中横流出来,然后倒卷着扑到岸上,拍湿了他的鞋。
虽然是很小的一缕水流,但它的的确确卷涌着,拍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