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泉细流之侧的积雪上,站着两个年轻人。
从山顶上望去,他们两个藏在巨大的山谷里,很难看的清细节。
大师兄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了悬崖边。从这个角度,他能够看到很多东西,哪怕他的眼神并不是很好。
除了刀剑的气息,他看见了大青山里的很多人。作为对这片青山最熟悉的人,他很容易发现了藏在树下、草丛或者石崖边的修士们。
茫茫大山里,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战场。
作为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决斗,这场战斗理所当然会吸引来很多人。
更何况,场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最有希望继承清虚宗却又入魔的白见尘,一个是三山主转世却对道院提刀相向的叶乘风。
有很多人希望叶乘风可以活下来,为了他脑子里的李长空残魂,毕竟,那是唯一有希望搜出清字大阵的东西。
也有很多人希望叶乘风可以死得彻底点,为了道院的血仇,毕竟,死了一个大学官和十六个修士,对于清虚宗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侮辱。
在战斗没有结束之前,没有人会预测到比赛的结果。但是顾白露一向对自己的小师弟很有信心,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师弟会死在青城山。
所以他站在悬崖边,一动不动。
因为他没有动,暗中的那些眼睛,也不能动。
……
两个年轻人站在风雪里,风雪很凌厉,他们很安静。地上的雪团被狂风吹得舞动起来,粘在了两个人鞋尖上。
白见尘漠然地笑了起来,问道:“你凭什么?”
他这句话说得真心诚意,论境界,他已站在知微顶端,只差一步就能破山入物虚,而区区一个叶乘风,跨入知微短短半年的功夫,用什么去弥补时间和境界的差距?
凭借他那把刀吗?
凭借他那把受损严重,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唤醒李长空记忆的长刀?
叶三没有回答他,他举起刀,平平无奇地挥了出去。
他用他的刀来回答。
银白色的长刀在空中爆发出笔直的亮光,劈碎了无数落雪。这道刀光和他的人一样简单,也很简单地击中了敌人的武器。
泛着水光的铁剑一瞬间锐鸣起来,长刀与长剑的锋刃相交摩擦,发出一阵令人骨酸的声响,
刀和剑静止了一瞬间,然后,齐刷刷尖叫震荡起来
空气化为滚烫的湍流,半空中的雪粒变作水滴,淅淅沥沥滴落下来,像是一场冬日的雨。
剑刃在狂震,透明的□□从空中飘起,照亮了半个石壁。
这把剑,以一种相当狂傲的姿态迎接它的敌人。
刀刃也在狂震,声音呜呜的,劈碎了雪地,在泥地上斩出一道三寸深痕。
这把刀,鼓噪欢欣地迎接他的故人。
时隔十七年,逃出生天的长剑再一次遇见了那把刀。
刀与剑相交的锋芒,搅动着盘旋着冲上天空,一直飞扑到山顶。
透明的□□爆炸撕裂,悬崖边的老梅花,一瞬间开放,一瞬间散落。
刀与剑,再相逢。
梅花点点落如雪。
白见尘往后退了几步,若有所思地看向叶三。
眼前的年轻人,有一张算得上年轻俊秀的脸,可每当他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总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像刚才的一剑,为何没有击碎一切碍眼的东西。
他看着叶三,心底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渴望。这份渴望从上京到清虚宗,从清虚宗到青城山,没有半分的减弱。
他要撕碎他。
日日夜夜,长剑与梦靥在他心底咆哮,这份如饥似渴的感觉充斥着心房,压抑了几个月的獠牙彻底张开。
有些渴,只有用血来遏止。
“你已经出刀,现在,该轮到我了。”他静静地看着叶三,然后,劈下了剑。
大雨暴烈地降临在人间。
这样一个下雪的冬日,究竟是哪里来的雨?
长剑带着磅礴的气息降临在人间,天空中的雪花被全部撕扯融化,整个战场上的雪花一瞬间融化成了雨水,浇湿了他们两个人的衣物。
泛着透明水光的长剑,静静伫立在冬日的寒雨里,看起来非常漂亮。
然而这把剑真正的力量,又何止是“漂亮”?
隔着重重雨幕和凌冽□□,剑上爆裂出的□□照亮了整个石壁,剑意化作无数有实体的风刃,像周围的石壁上迅速切割。就连石壁上的小小飞瀑,也如飞珠滚玉搬四射而去。
如潮的雨水,迅速融化的积雪,飞舞的白光和石块,在这浩荡的力量面前,叶三看起来很渺小。
雪水冲刷着他的脸部和头发,可他仍然很平静。
云清站在密林里,朝战场上看了一眼。他一直在等叶三喊自己,然而到现在,叶三什么都没有说。
只要没有开口,叶三就没有放弃。
哪怕到了现在,叶三依旧想要试试。
于是云清不再等,他安静地坐在地上。头顶树叶上的积雪迅速融化,水顺着叶缝流淌到他的脖子里,让他冷得一个激灵。
然后云清伸出了手,两片叶子落在了他的手心。
一片像剑,一片像刀。
“要听话。”云清很耐心地安抚道:“要听话。”
说完这句话,□□从他手指尖四溢而出,化作无数条细微的线,笔直地缠绕住了叶片。
被缠绕住的长刀与长剑,双双震动起来。或许是因为重逢旧友新敌的喜悦,明亮的锋刃在狂风中如同燃烧,爆发出滚烫的光芒。
光亮浮在半空中,像是刺眼的光云。
刀笔直地落下,剑笔直地扬起,无形的光丝瞬间爆炸断裂。
云清手掌上的两片叶子,一瞬间粉碎。光线撕扯着他的掌心,血水如涌泉一样从手里淌下来。
他一惊起身,甩手就往林外走。藏有半缕神识的刀与剑,在相遇的刹那彻底疯魔。
云清神情凝重地站在树林边,血水不断滴落在他脚边,强大的武器需要以强大的灵力来驾驭,这个道理不论是魔宗还是道宗都是通用的。他现在的身体实在太过废物,居然眼睁睁看着这把剑,在自己面前将白见尘彻底吞没。
他蹲下身子,将手掌按在潮湿的泥地上。只听嗡嗡两声,在他身前的潮湿落叶尽数飘舞起来。
柔软的灵气缓缓凝聚在半空中,在天地里飞舞。
他不能顺利地拦截下那两把剑,那就尝试着去拦截天地里的灵气。
云清的手很软地贴合在地面上,掌心爆发出无数雪白光丝,绵延数米的深刻印痕迅速扩散开去,天地里的灵气刹那凝滞。
灵气失去了踪迹,战场宛如真空。
云清低头手按大地,他的手腕和手指在狂震,以这幅身体和天地里浩瀚灵气沟通,透明柔软的灵气灌注进他的经脉,无数细小的血口从身体上崩裂开。
咆哮的长剑顿了顿,光芒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它猛地尖叫一声,地面的积水弹跳响动,带起了很多碎成片的叶子。
它要往叶三身上扑。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它看见叶三的时候,依旧要往他身上扑。
白见尘手中的剑,像生根发芽一样长在手心,将它所有力量疯狂汲取吸收出来,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旋涡。
他的力量像被抽干的井水一样,全部倒灌到那把剑身上。
白见尘的眼睛一瞬间漆黑如魔,伴随着咔嚓一声,早已变成孔筛的道心瞬间瓦解粉碎。
他的道心,彻底粉碎成了一地白色的粉末。
他彻底,变成了长剑的一部分。
刀和剑爆发出极为刺眼的光芒,切断了雨丝,切断了细雪,切断了寒风。
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被切断,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叶三的脖子。
眼前有光,但是没有路。
无数锋利的剑意,伴随着雨丝一起跌落下来,笔直地朝叶三坠去。
眼前没有路的时候,他要怎么办?
叶三不说话,他依旧提着手里的刀,然后慢慢向前踏出半步。他用刀和脚再一次做出了回答,眼前没有路的时候,他就用双脚走出一条路。
这是天下最简单的道理。
无数只眼睛在青山里盯着他们。
剑意与刀气绞死在一起,往四周不断扩散。大青山里的积雪以战场为圆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融化。
那些眼睛,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刀气还能继续前进?
为什么他提着那把刀,能够走出那半步?
白见尘的力量被长剑吸纳出来,彻底封死了战场上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叶三能够提着那把刀继续前行,凭借的不是刀的力量,而是自身最为深厚的灵力。
叶三一直是个修炼很认真的人,他也是个修炼很快的人。在每个白天和夜晚,在他吃饭走路和睡觉的时候,那些灵气被他的身体吸引过来,然后轻轻地吸附在皮肤上,很快地融化在经脉里。
他的身体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修行,他的身体也早已习惯了每时每刻灵气散落到身体里,然后伴随着呼吸被吸收进人体。
他的第四座高山在日日夜夜的冥想与呼吸间,早已高耸在修行长路上。
他的灵力如何不深厚?他的道山如何不高大?他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
天上的光亮照亮了每一根雨丝。
叶三可以走,他的力量用来劈开眼前的道路,但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和多余的手,去阻拦那些从天空飘落的剑光。
剑光嗤嗤几声,伴随着细小的雨丝冲破他的衣衫。
每一道雨丝落在他身上,都带出一条血痕。
然而他依旧没有开口,他依旧在前进,他依旧没有喊云清或者是师兄。
因为他没有开口,云清始终没有走出去。因为这是叶三自己的修行,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是他一直没有放弃想要跨过去的坎。
一道光亮破碎战场。
雨水在半空中凝结成冰,笔直地坠落在地。
无数片雪花,也终于洋洋洒洒从空中落了下来。
他踏破了一地积水,手肘在半空划过一道曲线,刀锋的光芒散落在天地里,透过无数雨水四射开来。
无数剑刃朝着他劈去,可是叶三看也不看,他紧紧盯着手里的刀,心意终于专注强横到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他的刀是一把很漂亮的刀。
他的刀是一把睡了很久的刀。
他的刀,也是曾经出现在黑森林血战中的刀。
于是刀光降临在人间,大青山骤然一惊,
叶三面对着所有的剑刃,用所有的力量,刺出了手里的长刀。
长剑发出一声凄啸。
哐当一声脆响,长剑掉落在地上,湿润的泥土里,血水淅淅沥沥洒落下来。
因为战斗停止,那些雨水很快消失了,雪又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了下来。
叶三站在地上,抽出了刀。刀尖是血红色的。
剑刃划破皮肤的时候,很多血水流了下来,但是血流得虽然多,可叶三还活着。
因为他还活着,所以倒下的只能是别人。
剑落在地上,咆哮着冲向半空,面对脸色苍白浑身毫无防御的叶三,它最后一次冲了过去。
树林里的云清眉毛微跳,然后向空中伸出了手。血水顺着手指在半空中狂飙。长剑铮鸣一声,笔直地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呜咽。
雪花很快地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两个人温热的血液与雪水混合在一起,往泥土的深处渗透。
有飞泉,有积雪,有蓑草。
对很多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青山深处的眼睛们沉默着,这件事结束了,还有另一件事在等着他们。
所以他们不再说话,很多目光看向了树下的秦无念,等待他下一个指令。
黑衣的男人站起来,抱着双臂摇摇头,然后迈开步子朝山道上走。
在很多人没有发现的官道上,一个娇娇的卷发姑娘扛着巨大的包裹,努力往镇子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