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

《大道二两三钱半》

第102章 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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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的光线,往往会更亮一些。

但是青城山大师兄的屋子里,有些暗。

或许是因为窗户没有完全打开,阴影遮住了屋子里所有人的脸。在这种光线下,每个人的情绪看起来都有些阴郁。

站在屋子里的,除了三位师兄,还有一个相师。作为和苏蕴最亲近的人,他出现在青城山并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司天玄今天来的时候,带着额头上一个不小的伤疤。

看着苏蕴有些疑惑的眼神,司天玄艰难地笑了笑,朝青城山的几位主人拱了拱手,道:“说起来有些上不了台面,这是在下的十三叔用墨砚砸出来的。”

司天玄在司南天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出生那年,司家的老太爷看中他一身根骨,动用七星命盘测算他的命线,命线可探,但是命线的终点向来难以捉摸,老太爷折寿近十年,才看到了最难以接受的一个结果。

司天玄命线的终点断在了三十岁那年。

于是只好任由他天高海阔自逍遥,这样一个在大宅子里从小备受宠爱的晚辈,忽然被十三叔在脑袋上开了一个大洞,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大师兄的屋子里很素净,舀米的漏勺还摆在桌子上,但是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有些清冷,很难照亮每个角落。

司天玄往后退了半步,静静地扭过头,看向窗外。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几乎能够听见雪花落在屋檐上的声响。

“或许是由于姚学政的执念过深,又或许是因为十三叔境界精进了,总之……他祭炼的明华水镜提前开启了。”

想到那一天,他沿着深深的长廊,走进十三叔的法室,无数盏油灯照亮了巨大的祭盘,十三叔的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他站在十三叔面前,一个墨砚扑面砸来,他躲也没躲,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恭敬问道:“敢问十三叔……”

十三叔将小小的水镜交给他,漠然道:“送去青城山,等回来以后,去静室呆一个月。”

司南天极讲究上下尊卑,他什么也没有问,双手接过小小的圆镜,等他退到门边时,又听十三叔道:“你年纪不小了,既然当初敢留下他,就要做好承受结果的准备。”

想到这儿,司天玄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看了一眼苏蕴,叹气道:“教谕大人死前的画面,十三叔找到了。”

叶三推门走进屋子的时候,刚好看见了苏蕴极为冰冷的神色。

“不可能是小师弟。”苏蕴声音不大,却没有半点犹豫。

叶三看了看屋内有些沉重的气氛,忽然觉得今天有些冷。屋檐上的冰棱在往下滴水,清冷的声响盘旋在耳畔,清晰而凝重。

小小的水镜在屋内投射出半人高的影像,非常明亮。

暴雨的上京,人迹稀少的同仁坊,教谕大人种满了绿植和盆景的大院子。

因为雨很大,很多盆栽的叶子都被打得有些塌,教谕的轮椅慢慢向前驶动,他艰难地弯下腰,将一盆受损最严重的花放在了屋檐下。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指、头发和皮肤里,不断渗出明亮的气息。丹田气海碎裂的老人,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老人做完搬运的工作,脸色有些苍白,他往椅背上躺了躺,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墙壁上的人影一闪而过,然后很平稳地站在地上。因为一场大雨,他浑身上下的衣服已经透湿,雨水从干干净净的脸上浇灌下来,有些看不清情绪。

很熟悉的一张脸。

熟悉到完全无法认错的脸。

叶三忽然觉得自己身体很冷。屋外的风雪吹不进来,他却觉得无数的冰雪穿心而过,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他的手指僵在半空中,然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柔软的潮湿的黑发,柔软的安静的眼睛,模样很清秀的少年从墙下走到屋檐下,轻轻扣了扣身边的柱子,开口道:“我来了。”

老人半靠在轮椅上,静静看着面前的雨帘,仿佛要将雨幕看出一个洞。他有些感慨道:“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我也确实活不了多久了,然而我并没有想到,掌门的棋子会是一个魅。”

云清有些沉默,他抬眼看了看老人,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他的人。”

老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我手上的血很多,死在别人手下也是注定的结局,然而……你究竟是谁?”

云清转头看向屋檐下的盆栽,说道:“对于花草尚且有一分怜悯,当年黑森林里的人命,教谕在乎过吗?草原上年年死去的魔宗修士,教谕正眼看过吗?”

老人的手猛地攥紧,瘦削的脸上青筋暴露,他猛地喘了口气,又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云清在雨幕下,向前走了几步。他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叹然道:“我回来了。”

“我本该死在黑森林里,却又回来了。”

老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本应该愤怒至极的眼睛,却渐渐变得温和而凝定。他看着云清湿透的衣服,轻轻拍了拍轮椅的扶手,摇头道:“除魔,卫道,我并不后悔。而你……如何判断你的对错?”

“我……不在乎对错。”云清垂下眼睛,像是在想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除魔卫道,可魔和道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明白,所以,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报仇。”

他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认真道:“我回来了,来报仇。”

伴随着一道白色□□,整个画幕抖了抖,然后消失在半空中。

叶三抱着双臂,这是一个人们常常在不安时摆出的防备性姿势。他觉得嘴里很干,背后很凉,无数根神经被绷紧,一种极度紧张和焦虑的情绪瞬间笼罩了他。

在看见光幕里熟悉的少年时,他已经觉得很不安,他像等待某种奇迹一样,等待故事的意外。然而故事直到结局,都严格按照一个荒唐又离谱的剧情在进行。

叶三有些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他的手背上,一根一根青紫色的血管清晰浮现在皮肤上。他的指甲几乎透过厚重的冬衣,生生掐到自己的血肉里。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眼神有震惊,有无奈,有……带了一些怜悯的。

叶三的太阳穴在狂跳,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世界在眼前被打碎,无数的汗水从毛孔里不断冒出来,短短的功夫就打湿了冬天的衣物。在狂躁的情绪之下,就连体内的那座高山,也在疯狂震动。

他很想说话,他很想大声说话,他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疯狂地跳起来然后呐喊一声,“放屁,不是他。”

但是他僵立在地上,浆糊般的脑子里偏偏保持了一丝该死的冷静。叶三勉强张开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轮打磨过,他看向司天玄,咬牙问道:“司家的水镜,有没有出错的可能??”

司天玄沉默地摇了摇头,大师兄的目光透过他,看向窗外遥远的青山,叹息道:“小师弟,我以信誉担保,司家的明华水镜,从来不会出错。”

“好。”叶三往后退了几步,他弯下腰猛地喘了几口气,努力问道:“以他的修为,怎么杀得了教谕大人?”

“教谕大人丹田已碎,这种情况下,恐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杀得了他。”大师兄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道:“小师弟……”

叶三往后直退,他一步一步退到门边,看了看几位师兄的脸色,终于痛苦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想让疯狂弹跳的心脏安静一些,“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走出了门,看着屋外惨淡的风雪,狠狠吸了口气。

冰雪挂进他的鼻腔和肺管,像刀割一样。叶三一步一步走在厚厚的雪地里,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在雪地上一路狂奔。

他还记得上京的南门大街,他对教谕大人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放过他。

那时候的教谕大人答应了,可是谁又来救教谕一次?

又有谁来救……石桥村的八十三个人?

叶三的脑海里,无数个人影走马灯一样闪过,每闪过一个人影,他的肩头就沉重一分,风雪带着血腥气吹在他的脸上,那些血不是他的,是来自西北边陲和上京的,每一个血沫子里都从他的心口里穿过,留下无数个孔洞。

走到最后,他终于被肩膀上人命的重量压倒在地上。叶三坐在雪地里,将头埋在腿间,然后一拳头砸在了地上。

血水从他的手背上流下来,很快浸润了一小块积雪。

他从西北恨到了青城山的魔宗,终于在他最近的地方,张开了森森獠牙。

叶三张开嘴,发出一声很轻地叹息声,心脏却在一呼一吸之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

他低着头,看见了脚下的积雪。在一年前的冬天,他在西北边陲救下了一个魅。就那么一伸手,演变成上京的无数纠缠,也演变成现在的满目荒唐。

一团火焰在心中燃烧,时而冰冷,时而滚烫,情绪在胸膛里挤压,叶三猛然挥手,撑起长刀跪在雪地上。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口一片血腥,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倒是石桥村的血气自记忆深处蔓延上来,充斥在鼻腔里,教谕大人的笑声在耳畔回响,扯得他头痛欲裂。

他眨了眨眼睛,跪了很久,才慢慢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从灵魂深处撕扯蔓延,他眯起眼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撑着刀蹲在雪地上。

叶三看着雪地,抓了一把积雪,在手里狠狠地攥成了沫。

他一把一把握着冰雪,像握着很多人的人命。

他背着那些死去的人,从石桥村走到了上京,又从上京走到了青城山。如今他所做的,不过是再一次将这些人命背负起来。

一股戾气从心口里缓缓升腾起来,叶三很慢地站了起来,过了很久,才踏出了稳稳的一步。

背负着那么多鲜血的人,脚步自然沉重又沉稳。

他提着刀,在漫天风雪里沿着山道走了下去。

大师兄看着叶三消失的背影,推开门走到了悬崖边。

他平静而淡漠地看着山崖下起伏的雪浪,叹了一口气。

山下的无数只眼睛阴寒如霜,树下、草丛、山边的修士走了出来,朝山顶轻轻一礼。

他们不是为了白见尘或者那把剑来青城山,自司天玄走出司南天开始,一道密信悄然送到了银杏树下。

无数黑衣的修士,笔直地站立在大青山里,黑色的衣袍在狂风中怒展,雪云积聚的天空,一时万象俱生。

一日之内,重兵临门。

魔宗掌教,今日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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