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相当平静地看着前方发生的一切。
偶尔有雪溅落在他的脸上,他用手背擦干净,然后继续打量着人群。
烟尘渐渐迷住他的眼睛,叶三低头踩了踩碎雪,神色有些凉。
他想到了很多东西,其实这场战斗只发生在很短的一瞬间,但是已经足够让他仔细想想当初发生的一切故事。
从石桥村里死的人,到上京每时每刻追杀自己的魔宗修士,再到死在盛夏暴雨里的教谕。
那些人的血是滚烫的,然而那些滚烫的鲜血里,每一处都有自己的影子。
他将云清从黑森林里带出来,他将魔鬼从囚笼里放出来,这世上让他后悔的事情不多,因为很多时候,后悔是没有意义的。
可今天的雪坪上,他深切地感受到,就算有时候后悔没有意义,这种情绪也是无法抹除的。
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后悔。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不可能毫无改变,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一切可以是一场从头布置好的骗局。
现在的云清,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又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从黑森林里被自己背着走出来的小小魅灵,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过。
一瞬之间,叶三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慢慢升起,冷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他看着雪地上提着长剑的云清,无数鲜红的血珠自他身上流淌下来,很快将悬崖边的积雪润湿。
叶三见过很多个云清,有黑森林里宁愿身死也要爬出生天的云清;有石桥村里缩在被子里满头乌发的云清;有上京小胡同巷的二层楼里,看着他说喜欢的云清。
然而这种微薄的喜欢,比不上经年沉积下来的刻骨恨意。
叶三知道,云清一定在恨。
可叶三,叶三又如何不恨?
血肉心脉在挤压的情绪里迅速灼烧,可任何一样东西,总是有烧完的时候。
叶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情绪在青天之下,烧成了一堆尤有余热的灰烬,惨淡而苍白地铺成在往日记忆里。
“够了。”过了良久,叶三叹息一声,不知是说那些陈旧的记忆,还是说那些尚有余温的过往。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的。
他做错了事情,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叶三稳稳地抓着长刀,长刀在半空中震颤嗡鸣。
面对着雪坪上混乱的灵气,一直被云清用来劈柴、砍树、烤鸡的长刀,居然首次产生了抗拒。
叶三的手从刀刃上滑过,平静道:“既然杀了人,就该付出代价。”
杀人偿命,这个道理自古皆然。
而亲手放出魔鬼的他,也理应亲手结束这一切。
他轻轻地,静静地看着刀刃,良久发出一声极浅的微笑。
上京上元节的昏暗巷子里,黑发的少年摘下脸上面具,语气从容而肯定地对他说,“叶乘风,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叶三就是叶三。
可自始至终,究竟有谁将他完完全全看成一个完整的叶三?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透过他,然后寻找当年那位三山主的影子,想要挖出他从来没有回想起来的前世。
当所有人都透过他去看别人,从没有人把他当做一个完整的叶三。
所有认识叶三的人都死在了石桥村,叶三,彻头彻尾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目光里。
刀锋颤抖着飞至半空中,在飞扬的雪雾里,当初从石桥村走出来的叶三迅速瓦解剥落。
从石桥村里蹒跚着走出来的云清和叶三,一起消失在了青城山的大雪里。
“叶三,没啦。”他不是笑着叹息道。然后猛地劈出了一刀。
山腰之上,风如狂潮,雪如浪。
无数光丝切碎长风,带着刺耳锐鸣在积雪上俯冲。
在寒风与光丝的缝隙里,一道刀光霍然出世。
长刀在半空中狂震嗡鸣,炫目的刀光割碎一切风雪,与光丝相交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切断声。
那道刀光狠绝而利落地破开长风,直扑云清的面门。
刺眼的白光中,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是剑与刀相交的声音。手持长剑的云清低垂着双眼,表情在雪雾中显得分外模糊,只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雪崖上不断飞扬。
最终,那道剑光渐渐暗淡了下去,而刀光也骤然萎靡。它勉强破开剑气,因为惯性迅速斩向云清伤口,溅起一大蓬血雾。
雪崖之上,登时洒下一大片血珠。
气旋与冲击力挤压着云清,他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然后直接被冲下了悬崖。
没有破开六境的修士,当然是不能飞的。
他不能飞,所以笔直地在风里掉下了悬崖。
混乱的山坡上,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风雪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雪花还在继续往下掉落,试图掩盖住一切痕迹。
山上的修士们沉默地收起武器,沉默地往山崖边走。
当年的魔宗大掌教,奇迹般死而复生,居然就这样掉下了青城山的悬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道理在哪里都是通用的。
叶乘风收刀的时候,望着遥远的天际,觉得今天真的很冷,就像他的刀一样冷。
云清飞速地往下掉,在某一瞬间,他想到了黑森林里掉下山崖的叶三。他们在不同的两个地方,落下了两个不同的山崖。
然而,这一次的悬崖下面,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一次。
一柄黑色的羽箭撕扯开空气,笔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撕破长风的黑色羽箭,受到爆炸沸腾的灵气影响,被强行改变方向,朝石壁上冲去。
轰的一声,黑色羽箭没羽而入。
秦无念若有所思地收回长弓,遥遥看了眼射箭的方向,然后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道理,应该不用我和你解释。”
苏蕴点了点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青城山下百里悬崖都是禁地,得先去问过大师兄。”
秦无念压抑着心头怒火,看向苏蕴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当年你我同在道院求学,纵然只为了教谕的半师之谊,你也不该拦我。苏蕴,你今天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苏蕴漠然看着他,复又望向空荡荡山崖,道:“我并没有阻止你杀他,你那一箭如果能射中,他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
大师兄背着手,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
树下很安静,风里传来战斗特有的气息。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跪倒在积雪里的姑娘,他递出去一个药葫芦,轻声道:“去吧,顺着水边走,不要被发现。”
脚步声消失后,周围变得很安静,大师兄的身影逆着光,很难看清楚他的表情。
雪落在树叶上的声音,非常熟悉。
师父最后一次走出大青山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雪的冬天。那时候师父对他说,我走以后,青城山下百里悬崖,皆为禁地。
顾白露有些困扰道:“师父,就连附近砍树打柴的镇民也不能进吗?这个道理未免有些……有些……”
师父闻言怒道:“有些什么?想说你师父不讲道理就直说!”
顾白露从善如流道:“师父这禁令,未免有些不讲道理。”
师父没想到他真能说出口,吹胡子瞪眼道:“我说这句话,是给你一个台阶下,不是让你顺杆上爬!”
顾白露连连行礼,道:“师父说的是,但……如果真有人进去呢?”
师父拂袖而去,道:“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榆木脑袋?不会封山吗!这种小事还要我来教,要你何用?”
顾白露目瞪口呆,心想师父这是年纪越大,脾气越怪。
他看着师父走得越来越远的背影,哭笑不得道:“师父,这总得有个期限,难道这悬崖下永远不能进人了吗?万一有什么东西掉下去,总得去找找的。”
师父极为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暴躁道:“那就十年,不要再啰嗦了!天天听你唠叨,究竟谁是师父?”
有些事情,大师兄一直没有想明白。比如师父走前的禁令,比如师父年年前往草原传道的举动,比如魔宗与道宗之间的界线究竟在哪里。
看着陡峭石壁上的黑色箭羽,他沉默了很久,慢慢抚上了身边的树干。
有几片碎雪透过树叶间隙,落在他被风吹得发红的指节上。
从知道云清杀了教谕以后,他一直在犹豫,究竟该不该斩杀当年的魔宗大掌教。这件事明姑姑没有发声,司家也没有发声,但是对道宗任何一个人来说,他都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直到那个年轻的魔宗转世从山崖上掉下来,他才不得不承认,原来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师父,当年的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啊……”
十年为期,算起来,距离师父离开青城山那天,还有一个月就满十年了。
由于冬天的雪风太冷,大师兄的脚有些僵硬。他提起衣服,笔直地跪在积雪里,然后重重地朝着山林叩首。
“弟子顾白露,谨遵师父遗命。”
风雪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他慢慢行走在山道里,然后朝半空伸出了手。
风在吹动,树叶在摇晃,他是这个大青山的主人,所以整个大青山一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看着起伏摇动的树叶,苏蕴也摇了摇头,道:“青城山下百里悬崖,皆为禁地,你们可以围守,但不能进。”
秦无念闻言瞳孔一缩,旋即闭上了眼睛,他轻轻抚摸着黑铁的弓身,叹息道:“窝藏魔宗掌教,这个罪名,青城山只怕担待不起。”
“窝藏?”苏蕴重复了这两个字,点头道:“来我青城山,总要守青城山的规矩。”
地上的积雪反射着剑光,隐隐透出一种透骨的寒意。
秦无念看着这片青山,毫无疑问,青山是漂亮的青山,然而这片青山上从来没有种上过银杏树,无论青城山里有多少个人,他们似乎从来都不认为,清虚宗是一个值得顶礼膜拜的地方。
时间确实过去太久了,青城山也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和清虚宗分庭抗礼的宗门。千百年的时间再次证明了,想要真正站立在这个世界的顶端,足够的传承者是不可缺少的一个要素。
秦无念回首望着长湖,叹道:“一旦讯令发出,清虚宗十八山主一起出动,只怕你青城山到时候改名换姓。为了一个你也想杀的人,何苦?”
微风吹拂着树叶,碎雪落在他们的黑发上,苏蕴低头想了想,道:“我青城山对清虚宗来说,一直是个很不听话的存在。”
“然而……青城山是对得起你那位掌门的。”
苏蕴的神情依旧冷漠,口气依旧锋利。
“当年两宗结为兄弟之盟,清虚宗那位老先生和教谕争夺掌门之位的时候,师祖爷并没有站在教谕身边。”
“可他也没有选择掌门大人。”
“那又如何?师祖爷碎六山而登神测,以他的声望能力而没有开口,你那位掌门才有如今重掌大权来我青城山兴师问罪的机会。”
雪落在地上,很轻。
不知过了多久,小镇上的炊烟冉冉升起,秦无念默默扬起手,一根黑色的羽箭笔直射入半空中。
他扭头往回走,一直走到湖边,才开口道:“苏蕴,这份情面青城山可以用,但也只能用一次。我并不明白,你们为何把这样一份天大情面用在先掌门的禁令上。”
青山里的无数眼睛,沉默如潮水般,往山下退去。
苏蕴看着遥远的起伏叶浪,摇头道:“师父的遗命,做弟子的总要遵从的。虽然进不去禁地,但是这片山也并不算很大,你清虚宗想要捉人,只怕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说到这儿,他目光兀地一冷,道:“到时候若是看见他……一剑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