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

《大道二两三钱半》

第187章 天不能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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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话以后,张庆最后一次理了理衣服。

他甚至伸出手,将在混乱中有些飞散的头发拢了拢。

没有等待云清的拒绝与挽留,张庆迈开腿,朝着雾气弥漫的阵眼中央走去。

那些软薄的雾气在天地里徘徊,阵眼中央的白雾浓郁无比,像灵蛇在气柱里游动。

从跨进衡山郡的大门,到走进衡山郡的中央,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云清看着他的身影,有些绝望般,缓缓开口道:“回来吧。”

他可以让苏蕴滚回去,然而现在,他的语气已然变得无力而无奈。云清坐在轮椅上,浑身上下皆是血,手里的光束切入地底,居然毫无阻拦的办法。

张庆站在雾气里,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声音却带着明快的笑意,“小先生,自上京初见,我认识几位已经有两年多的时光。”

他的语气里,渐渐带上一点怀念的意味,“其实从一年前陛下派我入驻衡山郡之前,就已经找司南天的大人们测算过命数。”

“天机不可测,但司南天的先生们测算的命盘里,衡山郡会彻底覆灭,而我是会死在衡山郡的。”

“这个结果陛下知道,我也知道。我们都知道,这将是最好的一个结果。”

张庆沉默了会儿,眉头渐渐舒展开,道:“小先生,从离开上京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必然会有这一天。因此,今天的这一切,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云清的神情渐渐有些疲惫,手里的光束疯狂吸收周围的一切灵气,形成数个空气涡流,将他钉死在原地。

他缓缓开口道:“他让你死,你就送死。”

张庆摇头微笑道:“陛下的心意,我这辈子从未违拗过。若要说什么抗命的话,小先生日后若有机会,还请将我葬在秦岭山川之下,莫要让他们送我回京了。”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走进阵眼中央。

白色浓郁的雾气里,猛然爆裂开无数细小气浪。

张庆被笼罩在光柱里,雾气挡住了气柱内所有的景象,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浓厚,只有地面石砖上,不断往外渗溢出血水。

这是张庆的血,自然带着张庆的心意。而张庆的心意,便是陛下的心意。

若说世上有谁最想抹除衡山郡和道宗的存在,唯有陛下。

因此,只有张庆的血,才能切断衡山郡里心意为结打造成的大阵。

血水顺着石砖往外流淌,又在灵气的带动下,顺着衡山郡的结界方向向四面八方的长街上滚动。

尽管越流越远,血水颜色越发黯淡,但是城市里薄软的雾气触碰到,却闪躲似的滑开。

天地里的软白雾气,因此动荡起来。

天地里响起无数道风声,是来自城外的,真正的风声。

整个衡山郡,破开了一道裂缝。

云清静静坐在原地,周围的雾气像是在燃烧,开始腐蚀他的一切关节和肌肤。

地面上的鲜红血水,像是燃烧的火堆。

他坐在火雨中央,看着爆发光明的阵眼,用尽一切力气,将手里的光束,捅了进去。

……

端坐在高台上的老人,除了地面上结界的变动以外,还感受到了一道剑意。

作为被整个道宗看着长大的人,整个修行界对于苏蕴都太过熟悉。

所以,大部分都知道,苏蕴究竟是个多不讲道理的人。

他的不讲道理,是深入到骨子里,不被任何人说服。

衡山郡的漆黑夜色以及深沉浓云,猛地被豁开,天地里闪过一道极亮的剑光,像是巨大的闪电从九天劈来,直指衡山郡的心脏。

天幕被剑光撕开贯穿的裂口,雪亮的天光从暮云后照射进来,那些被剑光劈碎的结界,在天地里疯狂后退,像是被燃烧成焦黑的灰烬。

伴随着一声清脆剑吟,一道剑影从黑色天幕后刺了进来。

衡山郡的天因此被打破。

天后的光泄露进来。

浓厚的夜色被天光搅碎成无数片,散落在天空上。剑光落入城内,发出一声巨响。

突如其来的外界灵气,毫不留情捅入衡山郡。浓郁到极点的灵气,在星火的引燃下直接爆炸。

轰隆巨响后,衡山郡瞬间燃爆。

剑光冲进衡山郡的九层黑塔上,无数瓦片和碎石像飞舞的流星一样,在天地里飞刺着往外冲去。

围墙、石砖,以及所有受到爆炸冲击的事物,在一瞬间瓦解。黄河平原上瞬间蒸腾起一朵巨大蘑菇云,浓黑烟云中央不断往外飞射火红的星点,像是四散的烟花。

足有九层高,被衡山郡无数修士加持过的黑塔,在这一瞬间,彻底崩裂。

端坐在高塔上的老人发出一声惨叫,身下的木墙不断开裂,砂石和火苗簌簌地往下不停掉。

下一刻,黑塔就在轰隆的巨响声中,倒塌在地面上,天空不断往下坠落石块木块和砖块,沙子和灰尘下雨一样往下掉。

老人像一个球一样,扑腾坠落在地上。

他浑身上下不断往下滴血,衡山郡的结界被污血侵染,吸收到的力量在渐渐减弱,而外界的那道剑光……老人慢慢抬起满是血水的手指,朝苏蕴指了过去。

他没有再浪费力气用来。而伸出的那根手指上,骤然爆发出一道极长灵光。

灵光里带着的火星和沙尘,打在了苏蕴身上。

衡山郡的老祖宗,继承了宗族门派里所有的心意,哪怕他浑身是血蓬头垢面倒坐在废墟堆里,也无比强大。

苏蕴在气浪之中,往后退了几步。

他有些困难的用剑支撑住身体,血水顺着手腕流淌到剑刃上。

老人的力量,他亦无法轻易承受。

在这一瞬间,司天玄如坠冰窟,浑身发寒。

他的眼神无比复杂,像是一壶烧开的沸水,各种情绪在其中激烈震荡。

但无论他如何不甘心,这场战斗,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

甚至在这片天幕之下,他找不到切入战场的方法。

可在这种关头,苏蕴忽然偏了偏头,看向脸色一片惨白的司天玄,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多大?”

司天玄不太明白他为何忽然问这种问题,手背上根根青筋直跳,几乎跃出皮肤。

“哦,是十岁。”苏蕴点了点头,平静说道:“我在上京的清谈会上见到你,司南天的老人请借教谕的力量,为你改天换命。”

司天玄艰难摇头,道:“苏蕴,你收手吧。”

苏蕴笑了笑,道:“我记得司南天的几位先生,说你的命线会停在三十岁那一年。算起来,是今年吧。”

司天玄看着他,几乎要在苏蕴脸上盯出两个大洞,“我自幼继承司南天祖训,自然明白之下,从无例外。苏蕴,天命终究虚渺,何必为此轻易送死?”

苏蕴说道:“我问过,若我偏要例外呢?”

他看着司天玄,慢慢开口道:“你认识我这么多年,自然应该明白,我从来都不服气那些老家伙。但由一线机会,必然要去看一看的。”

苏蕴自幼站得太高。

然而高山之上,又更高的天道。天道二字,太过虚无。高得几乎无法登临,远得几乎跨不过去。

从很久以前开始,苏蕴就隐约明白,那将成为他未来永远的心魔。

苏蕴看着司天玄,道:“你觉得呢?”

司天玄死死看着他,无法找到半点能够强行留下他的办法。在这时候,司天玄罕见地感受到了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咬牙,勉强开口道:“你想做的,自然……是对的。”

苏蕴想了想,笑着摇头道:“其实你并不认同我的想法,不过你我之间,并无对错。哪怕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所以这一切,终究不过顺应本心而已。”

司天玄摇头道:“人若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世间纵然有万种结局,有与你有什么干系?”

苏蕴点头微笑道:“那么,你替我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剑劈了出去。

那一剑里,携带着无法想象的威压和力量。

仿佛千古天地里飘来的一道肃裂寒光,那道剑气里,裹挟着所有属于人的生机和灵气。

于无边夜色中,那道剑光仿佛天地里所有的亮光,是冰河极地里冰封的寒意,一剑封断了整座城池。

像是蔓延的冰川,整个衡山郡在一瞬间被寒意笼罩,火雨于此刻被浇灭,从苏蕴脚底到衡山郡的所有街巷里,石砖路上开始生出细密的寒霜,像是进入深秋的青山。

老人坐在黑塔的废墟上,那道剑光无法阻挡地冲了过来,切割开天地里一切雾气,然后切进了他的身体。

无数寒霜蔓延上废墟,爬上他的腿,凝结在他的白发和眉毛上。

每一点寒霜都带着剑气,每一道剑气都冲进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像是巨大的牢笼,瞬间切断了所有传输灵气的经脉。

老人无法抗拒,也无法绝望,他甚至无法生出半点情绪,只能远远看着那道剑光,冲进了自己的身体。

苏蕴站在一片虚无的云雾中,他能够感受到,身体里的每一寸都分崩离析,朝他远去。

然而在无数的云雾之中,他清晰看见了衡山郡所有人的命线。

那些命线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而又触手可及。

无数人跪坐在城市里,因为灵气爆炸的缘故,浑身是血。幸而有命线里灵光的笼罩,他们依旧还活着。

苏蕴站在漆黑的空间里,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命线,然后有些好奇地伸出手。

他伸出手的时候,手就化作了剑光,带着森然寒气,朝无数命线斩了过去。

咔一声轻响,最为虚软的一根命线,在他的剑光下被断裂成两半。

苏蕴看着天地里无数莹润的命线,神色无比平静。

他的手化作剑光,人也被剑光所笼罩,变作一柄真正的剑意。

天地里响起无数清脆的响声。

是剑与命线的切割,却发出碎冰一样的悦耳声响,整个衡山郡回荡着清脆的噼啪声,异常明亮。

天空上星火四溅,每一根命线被斩断,都闪耀着细小的火花。

衡山郡上空,弥漫着巨大的焰火。

无数道剑光,挥断了无数道命线。

被切断命线后,跪倒的人们失去所有力量,软倒在地面上。他们脸色无比苍白,陷入昏沉睡眠。

然而,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半个月也好,一个月也好,他们还会醒来。就像河边的野草,到了春天后,还会继续发芽。

苏蕴看了看脚下的人间,然后挥出了最后一剑。

他已经变作剑光,所以这一剑,是他所有的心意。

那道剑光,斩向了一根无法看见的命线。

司天玄的命线,在此刻被一劈为两半。

那道剑光挥散人间一切雾气,然后明亮地朝着天空飞纵,像是一道流星,倒飞上苍茫的天空。

苏蕴在天地里,一回头,看见了在山川里疾走奔赴的叶三。

他看着叶三,就想到现在的自己。那个提着剑,为了自己的心意奔赴远方而不肯回头的苏蕴。

他看着云清,就想到当年的自己,那个提着剑,一心要斩尽天下魔宗的青城山掌剑人。

总有一些人为了一些目的奔走远方,就像他当年提着长剑,走过人间的无数山川。

在衡山郡外的三天,他不止一次想过,这无数百姓的心意,究竟与他有没有关系。

可看见疾走在人间大川里的叶三,他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其实很弱小的是需要脊梁的。

有些是圣贤、道义、书生气。

有些是,他们。

苏蕴的佩剑,从天空上笔直地坠落下来,落在云清身前,然后笔直地刺进了阵眼中央。

苏蕴微微笑了起来,天地里开始下雪。

无数雪花纷纷落下来,像是深秋寒潭上的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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