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一夜

她的院里点有许多灯笼，纵横交错，泛出连片的融融暖光。桌椅零乱，散发着阵阵酒味、羊肉味，以及宾客残余的灵场。

邬南孛眉心一颤，沉默着站在竹苑旁，一处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心中沉得厉害。

他大概是来错了地方。

想到这里，邬南孛提包裹的手指开始泛白，骨节分明，双眸一片虚无。

“邬师兄！”

他听到了陆莞的声音，循声而望，她披着月华而来，朦朦胧胧，以至于有些不真切——直到她越来越近，风中都有了她的气息。邬南孛再次找回了焦点。

“抱歉……”陆莞心中如有悬石落地，不好意思地赔笑，“我……没来晚吧？”

他果然还是来找她了，若这次她还和那次一样阴差阳错撇下他一人，估计邬师兄是真的不会再理她了。

“你吃过了吗？”

邬南孛轻轻摇头，将包裹递给她。

“这是什么？”陆莞接过手，只摸出了这大概是一个硬匣子。

“无妄。”

无妄？陆莞心下好奇，打开了包裹：原来匣子里放的是一道符纸，如果没记错，这大概是结界一类的灵符，可以将人困到其中，在难敌对手时，用它来设陷阱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啦！”陆莞将符纸贴身藏起，转头进了被她改造成厨房用的侧屋。

邬南孛望着她离开，不自觉露出浅笑——这一笑倏地僵硬，眉头一跳。

蛊毒发作了。

疼痛只在片刻便蔓延了整个腰躯，如大坝决堤，以一溃千里之势，瞬间让他失了力气，整个人撕扯般疼痛。

邬南孛咬牙一步一顿走到院中，每一步都飘飘欲坠，单手撑在木桌上，以防自己会支撑不住狼狈地滚在地上。整张桌子都开始微微颤抖，带动空碟子咯咯作响。

他需要她，但却更想吃到她做的饭。

邬南孛极其缓慢地坐了下来，如同背负着巨山——不，是微微倾倒便可能自爆的火油桶，强行调息，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奇怪。

厨房里还有些小菜，都是方才的烤全羊宴没来得及端出来的，陆莞只需在灶上加热即可。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从厨房走了出来。

陆莞将所剩无几的果子酒倒入碗中：“喝吗？”

或许喝醉了，他便会变得麻痹，从而能够逃过一劫。

邬南孛微微点头，接过小酌——这一口下肚，几乎与自焚无异，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重重放下碗，咬紧牙关，半张脸都开始颤抖。

“邬师兄！”陆莞看出异常，连忙走到他边上，悬掌施法。

她只觉得他太过大意，竟然敢在蛊毒已经发作的情况下喝酒。这岂不是火上浇油？

他汗如雨下，长睫颤动，如下一瞬便会被风暴撕碎的雨中孤蝶。青筋成片鼓起，随着呼吸毫无节奏地起伏，伴随一阵阵悸动。

邬南孛根本不敢看她，生怕自己因贪图爽快抓过她的手。

陆莞慌了：她上次明明成功帮他止痛过，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不行？

她的减益术其实是有效的，邬南孛只觉得所有痛苦都绕过了她施法的那一片，然而他整个腰腹连带着每处血脉都烧灼般疼痛。

陆莞很快想到了这个可能，闭目凝神，将施法范围扩大到了他整个人身上。

邬南孛被一层莹莹的光襁褓般包裹着，那些疼痛瞬间消散，他昏昏沉沉，合眼倒在了桌上。

他倒在了一片虚无里。

周身充斥着耀眼的暖光，白茫茫的一片——就如同他一片空白的脑子——其中隐隐绰绰，似是有人影攒动。

“南孛，南孛……”

那声音飘渺如风中散沙，细细碎碎，好不真切。但他还是认了出来，呼吸一窒，用尽全力往光影处跑去。

人影中，最先清晰的是一个高髻插篦的蓝衣女子，眉眼柔和，满是慈爱。

“……母亲……”他低声呼唤，语中哽咽。www.)

“你这孩子，怎么连吃饭的时辰都忘了，小心饿坏了身子。”邬母露出怜爱的笑，叹息般说道，“练功也要有个度啊。”

他有些语噎，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跟她往前走。

纯白之中，忽然跑出一个双抓髻的小女孩，抱住了他的腿：“二哥哥，你怎么才来呀！三哥四哥都要把你的糖醋排骨吃完了！”

瑶瑶……他身形僵硬，弯腰抱起了她。

“瑶瑶胡说！二哥哥你别听他的！”四弟急忙跑过来辩解，“瑶瑶自己也吃了！”

“二哥哥会给瑶瑶吃的！”瑶瑶嘟嘴，转头又冲他眨巴眨巴眼，“二哥哥我说得对吗？”

“瑶瑶说的对。”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瑶瑶听完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地对着她四哥做了个鬼脸。

“二哥哥！你看她！”四弟气鼓鼓地跺了跺脚。

“别再闹你二哥了，菜都要凉了。来，快坐。”

话音刚落，虚无中便多了桌椅，渐渐，整个院子都清晰起来。

“二哥哥！”三弟就坐在桌前，看到他来了，唤了一声，“二哥哥你好慢呀，我都等急了。”

他伸手擦去三弟嘴角的糖醋酱，笑问：“是吗？”

“羞羞羞！”瑶瑶在他肩头扭头又是一个鬼脸。

三弟心虚地跳下椅子，腾腾跑了开去。

“瑶瑶，快下来，先让你二哥哥吃饭。”

瑶瑶不情愿地扭了扭，慢吞吞爬了下去，然后攀住他的脖子悄声道：“二哥哥，你要快点呀，我还藏了好吃的给你，要来找我玩哦！”

他顿首，一边拿起筷子，桌上那盘糖醋排骨，还剩了四五块。

看到他动筷，邬母也拿起了筷子。

“参鸡汤炖好了。”

背后传来一个女声，有如天外之音，悠扬却清晰，直直刺入他脑中。他回头，看见了一个粉衣女子，她端着鸡汤走过来，面容渐渐清晰。

“莞莞。”他脱口而出。

莞莞！

邬南孛重新睁开眼，夜色茫茫，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里是竹苑，不是邬家。他早就已经没有邬家了。

陆莞倒在桌前——她悬掌已有半个时辰，见他睡去，便歇了歇，谁知这一歇就困得合眼睡去了。

邬南孛看着她的睡颜，目光柔和，蹑手蹑脚地将她抱到了床上。

她的手垂在外面，宛若柔荑。

邬南孛抓起她的手，放到被子中。

陆莞并不安分，一脚踢歪被子，半个被褥随之掉到地上。

他重新将被褥一点点掖好。心中想着，怎么她的睡相比瑶瑶还差。

瑶瑶……他眼前闪过了她死时的模样，心口一缩。

他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他定要护她一辈子，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不管会有什么代价。

想到这里，邬南孛心中酸涩得厉害。如果她只给他一人做饭该多好，如果她喜欢自己该多好……不，只要她能来看看自己，哪怕只是每个月的这个时候，也是好的。

总归是在被人牵挂。

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吓了一跳，慌忙离开屋子，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地上竟然滚着几粒花生米。

他将花生米一一扫到簸箕内，重新回到院中，吃那顿刚开始便戛然而止的晚饭。

果子酒，真好喝。

第二日，陆莞觉得身上沉得厉害，甚至有些透不过气，迷迷糊糊地挣扎了几次无果，慢慢醒了过来，睁开双眼，顿时睡意全无，只剩下一片惊悚。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邬南孛会在她床上！

陆莞都快被吓傻了，良久才慢慢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难道是以前的那个陆莞回来了，趁虚而入把他轻薄了？

不会……吧？

陆莞决定先溜再说，不论如何都不能让邬南孛发现他和她睡在一起，要是他因此想不开，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陆莞试图起身，却绝望地发现，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被他抱着，脑袋闷在他怀里，背上搭着他的手——她又不是泥鳅，如何才能在不被他发现的前提下钻出去？

完了，她要怎么和他解释这一切？难道要说，她昨夜施法太累，一不小心睡过去了，顺带把他也捎上了？

邬南孛不会直接气到再次爆瞳吧

要不然，她干脆把锅甩到他身上，扮演一个受害者，拿他的剧本让他无路可走？

他会不会当她面自裁以证清白？

身上的人忽然动了动。

陆莞连忙合上眼装睡。

邬南孛一动便发现怀里多了个人，缓缓睁眼——女子清丽的面容近在咫尺。

莞莞……为什么她在他床上？他是在做梦吗？

那便多梦一会儿吧。邬南孛想到这里，重新合眼。

不对，这里好像是竹苑。

邬南孛再次睁眼，终于想起了昨夜之事——他喝了果子酒、果子酒……

他喝了果子酒，将竹苑当成了茅庐，倒床就睡。中途还醒了一次，问她怎么在他床上，陆莞运灵过度睡得熟，也没醒，他叫不动她，竟然不管不顾地又睡了过去，全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邬南孛极其缓慢地起身，生怕将她吵醒。

而陆莞却在心里无数次腹语：求你了，动作快一点吧，我保证不会醒，我睡得向来很死，真的……别再给我整理被子了，我不睡了，你快走吧，我想打喷嚏了，我坚持不住了——

“阿嚏！”

邬南孛整理被子的手抖了抖。

两人面面相觑。

陆莞记得，她上一次这么尴尬的时候，是打算把小爹处理掉，结果小爹在她动手的那一刹那醒了。

“邬师兄？你怎么在我屋里？”陆莞开始装傻，一边给他台阶，“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邬南孛僵硬地点了下头：“我、我来拿剑。”

剑，他的剑呢？邬南孛正好没找到自己的剑，环顾四周，却并无所获。

“是这一把吗？”陆莞从被子里摸出了一把剑，面色无异，缓缓递给他。心中有如天崩地裂狂风呼啸：为什么他会把剑放在床上！不硌得慌吗！

邬南孛显然没有她那么好的演技，呆了片刻，匆忙接过剑，满面通红。

他素然喜欢对剑而眠。

“抱歉！这剑是我偷的！”陆莞为了让他不至于羞愧而死，连忙往自己身上甩锅，“其实我觊觎这把剑很久了，对不起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邬南孛神色复杂，“没关系，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如果你喜欢，我、我可以送你。”

“不用了、不用了，这怎么好意思呢？”陆莞连连拒绝，心里只想他赶紧离开，却惊悚地发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鞋。

陆莞灵机一动，翻了个身一副打算继续睡的姿态，好让他有机会悄悄穿鞋，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

邬师兄你一定要想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