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珏赶到翠微居时还未到酒楼开门迎客的时辰，只是此处本就是傅闻雁的产业，早有人等在楼前将她带进了门。
“出了什么事？”沈筠珏快步走上三楼，推开雅间的木门时还轻声喘着气，跟着她一起来的十福被远远甩在后面。
傅闻雁依旧是那副谪仙般的流云模样，只是笑着让她坐下，抬手为她斟了杯茶：“上好的白茶，你尝尝。”
沈筠珏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坐下捞过茶盏，开口时语调带着冷意：“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
“确实是一件要紧事。”傅闻雁似乎见惯了她的这幅模样，也不在乎她的淡漠，自顾自地说着，“我想和沈老板做个交易。”
沈筠珏的脸色好了些，也提起了兴致：“倒是新鲜，你说说看。”
“昨日我进宫述职，陛下留我单独说了些话。”傅闻雁鲜少不握着他那把扇子，只是将面前的碟子向沈筠珏那儿推了推，忽而转了话题，“这个糯米团子上撒的是茶粉，不甜，你应该爱吃。”
沈筠珏夹了一只放到自己嘴边，催促道：“说了什么？”
“陛下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择人娶亲了。”
白嫩软糯的团子被沈筠珏咬去了半口，她含糊不清地反问：“这和我们做交易有什么关系？”
“我同陛下说，我中意于华清县主沈筠珏，请陛下为我们赐婚。”傅闻雁语速突然快了些，见身侧的姑娘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些怒意，又急急接上了下一句话，“我本就对娶妻这件事没有什么向往之情，想必县主也一样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你我二人还算志趣相投，若是你觉得这交易可行，我可以保证成婚之后绝不纳妾，且你在傅家不会受任何钳制，想继续像眼下这般在外行商也不会有人阻拦。”
沈筠珏垂下了眼，将手中的筷子搁下，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傅闻雁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安地跳动，放在桌下的左手摩挲着衣料，泄露了他紧张的情绪。
沉默了良久的华清县主再次抬眼之时，已经敛去了所有的怒气：“傅大人，你我之前的那些事彼此恩情也算是还清了，若是你觉得不够，折成银两清算，之后我让人送到你府上。”
“沈小姐……”
“这笔交易我不会同你做的。你提的那些条件，与我的后半生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沈筠珏站了起来，“多谢傅大人的款待，茶和糕点都很好吃。”
临出门前，沈筠珏再一次回过头看向他：“我从前也觉得我与傅大人能算是志趣相投，但到了今日我才发现，你与我的所思所想原来南辕北辙。至少，我从不觉得婚姻大事是能用来做交易的。”
“嫣嫣，我不是那个意思……”
傅闻雁起身的动作有几分失态，椅子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回答他的只有“砰”的关门声。
一向风光霁月傅大人难得沾染了尘世俗气，清冷的眸子中竟有几分茫然，他像稚童一般看向屋内唯一留下的活人——
“公子还愣着干嘛！快去追呀！”十福急得直跺脚。
“对、对。”傅闻雁迈出一步，差点左脚绊了右脚跌坐在地。可等主仆二人追到楼下时，沈筠珏已经坐着马车走远了，只余一地尘土。
傅闻雁呆愣地站在原地，全然不觉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小声议论着他。
“十福，她……为什么会拒绝？”
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在雪满枝头的时候上山捕猎，在春风和煦的时候沿溪而行。在瑰丽夺目的日出和似水的月光中并肩相立，一起吟诗作对、把酒言欢——他知道他们是朋友，也知道他们仅仅是朋友。
大多数时候，他不曾觉得沈筠珏是不喜欢他，而是她心中对男女之情始终敬而远之。所以傅闻雁会认为，一笔对她百利无一害的交易，能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一步。
自幼顺遂没有受过挫折的傅公子定定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直到翠微居的伙计出来禀报：“公子，您要不到楼上坐坐，马上便到开业的时辰了。”
傅闻雁终于回过了神，像一座精美的石雕被人注入了生气，只是不论他如何尽力掩饰，还是能依稀瞧见他落寞的心绪。
天仙楼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沈筠知和郑誓英私下一向随性，再加上杜潇潇本就是个玲珑心思的，三人坐在一处竟能聊到天南地北，尤其是杜潇潇说起江南风光时更是惹得另外两位姑娘羡艳。
三人一直坐到未时才将将散场。
“今日多谢沈小姐和郑小姐的款待，潇潇在南都里没有朋友，不知二位可否赏脸？”
沈筠知浅笑着回答：“杜小姐言重了，这是自然。”
“那我先告辞了。”杜潇潇福了福身子，就要率先离去。
“杜小姐！”郑誓英突然出声喊住了她，“方才说等大军班师回朝，你便要与四皇子殿下完婚。嫁了人之后想要再像做姑娘这般自在怕是会很难，趁着眼下还未嫁进宫中，这南都城里城外的各处风光，你尽可以去到处看看。”
杜潇潇笑盈盈地应着好，但沈筠知却知道，她这话中还有说给从前的自己的无限遗憾。
等到杜潇潇彻底离开了雅间，沈筠知凑到了郑誓英面前：“等你我下回再相见的时候，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鬼头鬼脑。”郑誓英见她嬉皮笑脸的模样，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我如今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呆到天黑了，不过你放心，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等沈筠知依依不舍地与好友道了别回到府中的时候，却看见上午匆匆出门的姐姐，出现在了自己屋中，正立在桌前画一幅工笔画。
“怎么回来得比我还早？”沈筠知凑上前去看她的画，已经勾完了框架开始着色，“怎么突然画起了工笔，这画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了吧？”
“静心。”沈筠珏一手压在画纸的边缘处，也不坐在椅上，弯着腰细细描摹着笔下荷花的嫩蕊。
“怎么不回你自己院子里，还专门跑到我这儿。”
沈筠珏抬起手腕沾了沾一旁的颜料，没有回答她的话。其实只是自己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太吵，回去之后得被她们缠着问东问西，索性就到妹妹房中躲个清净。
虽然沈筠珏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沈筠知还是察觉出她此时隐隐有些浮躁藏在她的沉默之中。
沈筠知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姐姐是不打算把实情告诉她了。她又看了沈筠珏两眼说道：“左右无事，我去春风堂看看新送来的书。”
埋头作画的沈筠珏“嗯”了一声，沈筠知抿了抿唇走出了房中，到了院子里招呼来了老三和老四。
“里头那位，怎么个事儿？”
“属下不知。”
沈筠知眯起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们去傅闻雁那儿查查，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三老四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头疼。
还是老三最后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属下无能，傅大人身边高手如云，以我们两个的能力，无法从他身上查到什么消息。”
沈筠知慢慢点了点头，男主设定，能理解能理解。
“行吧，跟荔枝蜜桔她们说一声，照顾好姐姐，我带乌梅去春风堂。”
“是。”
这段时日沈筠知几乎每两日就要来一次春风堂，她闭着眼睛都能从国公府摸到这儿的门槛。
葛掌柜听说她来了，从堂后打帘迎了出来。
“葛叔，可有新书需要我把关的？”
“哎哟我的三小姐，最新送来的书您昨个晚上不都看完了？今早就有人把您的批注送来了，春风堂如今生意是好，那也没有那么多新书日日送来。”葛掌柜有些哭笑不得。
倒也是，昨晚她一直看到二更才歇下。
沈筠知听罢也没有失望，眯眯一笑提步就往后堂走去。
活字印刷是她最近新学会的技能，在春风堂没有需要她做的事情时，沈筠知就会跟着工匠们一起制版印刷。葛掌柜见她学得有模有样，效率也高，头几回劝了不成便由着她去了。
制作活字印刷需要的泥板，要求工匠注意力高度集中，这个活精细繁琐，沉浸于其中能让人分不出神去想些别的事情。沈筠知排完了一页的泥块，擦了擦了眼尾滑过的汗珠，突然想到姐姐画工笔时的模样，于此刻的自己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工，我这一板好了！”沈筠知扬声朝刷油墨的师傅喊道。
又低下头翻了页书，从成排的泥块中挑选着自己需要的那个。寻着寻着，一个个散发着泥沼气的小方块在她眼前渐渐游离起来，沈筠知晃了晃脑袋想要定住神，下一刻视线里只余下成片的黑，“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小姐！”
等到她再次醒来已是深夜，睁开眼的第一秒就看见沈筠珏捧着本书坐在她的床边。
姐妹俩对上视线一时相顾无言，还是沈筠知先败下阵来，软着嗓音懦懦地撒娇：“姐姐，我饿。”
沈筠珏拨开她缠上来的手，下巴朝门厅扬了扬：“给你做了番茄鸡蛋疙瘩汤。”
沈筠知立刻咧开了嘴角，欢呼一声掀开被子就朝外头跑去，床边的鞋子被她随意蹬在脚上，沈筠珏无奈地摇了摇头，抄起一件罩衫跟了上去。
看着像仓鼠似的不停往嘴里扒啦面结的妹妹，沈筠珏帮她披好了衣服又坐了下来：“母亲那边帮你瞒过去了，大夫说了连日劳累再加之堂后燥热，才让你脱力晕了过去，只要好好休养几日便能痊愈。”
沈筠知便用筷子拨着碗中的食物，边点头边发出“唔唔”的声音。
“只是有件事我很奇怪。”沈筠珏给她递上帕子擦嘴，“如今几个铺子都步入了正轨，怎么反倒你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沈筠知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大半碗，腹中不再饥饿，进食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姐姐下午为何突然画起了工笔？”
沈筠珏以为她不想说，所以用反问来回答她的问题，抿了抿嘴想着那便罢了，每个人都有些不想说的秘密。下一刻却听见妹妹说——
“我前两天以为，是突然冒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需要我连日劳碌，可是今天在春风堂晕过去之后那段昏昏沉沉的时间里，我才发现。”沈筠知将筷子搁在了晚上，手指攥紧了帕子，指骨间泛出些白来，“我是因为太想他了，所以只能给自己找很多事情来做。”
她侧过身子，直直地看向姐姐，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滞涩：“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可以很洒脱。最后一面见了，该做的做了，就连爱意都隐晦地说了。他能活着回来我便替他高兴，他若是死在了边境……一年不够就三年，三年不够就十年，我总会放下的。”
“可他才离开半月。”
情后原是相思。
沈筠珏拿起桌上的剪子拨了拨灯芯，烛火跳动了数下，这一方小天地变得更亮堂了些。她又起身从妆台上拿来一个信封模样的东西。
“在你昏睡时月落拿过来的，说是长公主府送来的信。”
普通样式的蜡黄信封，经历了漫长的奔波，裹着飞沙和狂风的印记，边角处略有些发皱，一眼便知它来到此处前经历了什么。
信封的角落用苍劲锋利的正楷署了名——纪献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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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情之所起 免费阅读.[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