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的书案上燃着的烛火不知何时用尽了，最后一小截烛芯歪在了蜡油中，“噗”的一声灭了，屋子中央无端地陷入了一方黑暗。
沈筠珏从柜子中拿出一支新的蜡烛，放在灯台上，打了数次火折却依旧点不燃，不知是否因为她的手有些颤抖——她在心中将妹妹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却没有找到一丝一毫错处，哪怕是她这个死过一次的人，心中都生出些许对那权势的恐惧。
“昭昭，若是我们把这件事告诉六皇子，他断然不会看着事情朝不利于他的一面发展。此举虽险，但五日后大军回朝之际就是纪将军入狱之时，留给我们的时间太短，让六皇子再次入局至少能挣得少许转圜的时间。”
沈筠知握住了她的右手，从她手心里拿走了火折子，很快书案周围又重新亮了起来。
“如果让六皇子入局，他也未必会放过纪献川这样的忠君之人。”沈筠知又重新拿出了一沓空白的纸，“眼下留给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但姐姐既然说他秋后才会被斩首，那便能找到转机。”
“可是……若是圣旨已下，想要改变局面只会更难，帝王都忌讳朝令夕改。”
“姐姐，我不会拿他的性命做赌。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找到一个万全之策。”沈筠知把几本厚厚的抄本搬到了桌上，“这是我下午派人去长公主留在都城的线人那里借来的，里头有泰安帝登基以来大大小小昭告天下的圣旨，以及一些史官记载的当朝诸事。”
“你拿这些做什么？”
“对症下药罢了。从此刻起，我们与圣上便像成了敌手，知己知彼才能窥得一线生机。”
“好，我与你一起。”沈筠珏拖了把交椅到桌边，拿过其中的一半。
危难当前，沈筠知反倒放平了心态，这种时刻还能笑得出来：“我与姐姐就不说什么谢谢了，查阅这些也只是个开始。我之后可能要在这天仙楼小住，还要劳烦姐姐回府之后找个借口让我娘和弟弟安心。”
两人挑灯夜读直至天明。寅时末，沈筠珏放下了手中的笔，将整理出的薄册平摊在书案上，最末尾处的笔记还未干透。
“你看看，可还有疏漏。”彻夜未眠的嗓子十分沙哑，沈筠珏说罢轻咳了两声。
沈筠知闻言也停了笔，推开椅子伸了个懒腰，边揉着一只眼睛边用另一只去看：“差不多够用，辛苦姐姐了。”
沈筠珏也掩饰不住面上的疲倦之色，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天外仙人’只写了一本书便封了笔，岂不遗憾？”虽然她嘴唇干裂，面容也有些憔悴，但眼眸中微光依旧。
沈筠珏大概明白了她的打算，哑笑了两声：“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了，母亲那边我自有分寸，你且安心。”
沈筠知挽上她的胳膊，并肩朝门外走去：“姐姐快去休息吧，万一到时候我没撑住，还需姐姐在背后扶我一把。”
“昭昭，谢谢你。”即将离开房门的那一刻，沈筠珏回头道了声谢。
沈筠知劳累半宿反应也有些滞涩，一时间不知姐姐为何要说这声“谢谢”。等她将心中疑惑问出口，沈筠珏却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昭昭，谢谢你没有为了救纪献川而选择与六皇子共谋。
沈筠珏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在心中权衡了片刻，最终还是觉得和打压六皇子相比，还是昭昭的心愿更为重要。若是因此让六皇子有东山再起之势，日后再寻机遇便是，她能毁坏六皇子的大计一次，也可以再有第二次，但她只有一个昭昭。
而且她今天听完妹妹的剖释，隐隐有了个猜测。既然前世的纪献川也同样因为莫须有的叛国罪入狱，那便意味着六皇子的太子之位并非板上钉钉，泰安帝心中从头到尾都更加偏向四皇子。
虽然前尘往事随身死已无纠缠的必要，但仇人的厄运总是让人心情舒畅的。
沈筠知将姐姐送出门后，招来了在暗处候命的几人。
“老四，你速将这封信送去乐游园亲手交到长公主手中。”沈筠知将昨晚写好的一封密信拿了出来，“小可，这几日我会留在这间房中，不用准备太过精细的食物，多备些好入口、易充饥的，再备上几壶浓茶。除非急事不准任何人来打扰，有什么拿不准的就去找姐姐让她定夺。”
“是！”
“再帮我寻些碳条来，小乐去给春风堂递个信，最多五日后，要寻几位抄书先生帮我抄个戏稿。”
“我要先眯个觉，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再五日，就能回家了。”老将军马镰将水囊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感慨了一句。
秋日的夜晚总归是有些凉薄，幸而今夜无风，大庆的得胜之军正于一处地势平坦的荒野安营。几位大小将领远远围着一个篝火，虽是归途，但大家身上都还穿着软甲。
四皇子端着两碗酒水从远处走来，将其中一碗递给了马镰：“马将军，您离开边关时灌进水囊里的酒喝完了吧，这酒虽然差些，但也能解个渴。”
马镰乐呵呵地接过，与他碰了个碗，又看向坐在斜对面的纪献川：“纪小辈怎么不一同喝些？”
“是啊谨知，如今家就在眼前，何不松快松快。你这一回立了大功，回去想求父皇给个什么赏赐？”四皇子将另一碗酒递给他，他素来与部下、臣子亲和，倒不像是一个身份尊贵的龙嗣。
纪献川扬了扬手中的水囊：“臣不胜酒力，有水喝便足够了。至于赏赐，圣上向来宽厚，臣怕受之有愧。”
“纪小辈，你这人什么都好，战场上颇有你祖父当年的风姿。就是为人不够坦荡，说话太过圆滑，咱们这些领兵打仗的，可不能学那些言官的窝囊样。”马镰也许是多喝了几口上了头，开始口无遮拦起来。
纪献川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笑着应道：“马将军教训的是。”
所幸他只是兴起而谈，没说两句又和将士们凑到一块喝起了酒。
自从出兵以来，纪献川没有一日不是绷着神经时刻警惕的。此刻营帐外气氛惬意自在，他难得泄了劲，出神地望着微弱地火光，双手随意搭在膝上，其中一只手中握着一枚平安符反复摩挲着。若是放在火光下仔细瞧瞧，便能发现那上面的布料磨损严重，布面却干净异常，显然是主人时常把玩且极为珍视的物什。
当圆月悬于头顶时，队伍中大半的兵卒要么在酣睡，要么是喝酒尽了兴醉倒了去。只听远远有几道马蹄声疾驰而来，纪献川几乎是在听见的瞬间醒了过来，握紧了身侧的佩刀站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吁——”
为首之人身着玄色便服，翻身下马后径直朝纪献川走去。距离纪献川不远的卢北那几个向来警醒，看到动静立即抄起了佩刀，只是被纪献川抬手拦下。
纪献川独自上前问道：“狄大人，来得如此匆忙可是朝中生变？”
狄犰停在了他身前拱了拱手：“纪将军放心，朝中一切照常，我是奉圣上密令，前来带你先一步回南都。”
“为何？”
狄犰的表情还是像往日里那般有些吊儿郎当：“我赶了两天的路，这深更半夜的，纪将军可否先给我一口水喝？”
纪献川眼神轻扫过他身后的两位皇城司下属，转身说道：“我带各位先休整一番。”
主将营中马镰已经彻底熟睡过去，四皇子倒没彻底囫囵，听到动静拿着刀掀帘走了出来。
“谨知，发生了何事？”
“殿下，这几位是皇城司的人。”
狄犰和另外两人立刻跪地行李：“参见四皇子殿下。”
“请起。”四皇子收起兵器，敛去了备战的架势，“你们几位是来？”
狄犰站起回话：“殿下，我们几位奉皇上之命来请纪将军先一步回宫。”
“既然如此，谨知你安顿一下这几位。”
“是。”
等到四皇子重新回了营帐，狄犰转身对自己的两个属下说道：“你们两个自去找个休息的地方，明日一早我们便准备回程。”
片刻后，各个营帐外只剩下纪献川和狄犰两人，以及此起彼伏的深林鸟鸣和漫天的繁星。
“狄大人有什么话要与我单独说？”纪献川带着狄犰坐在了未灭的篝火旁。
“纪大人就不好奇皇上要我带你提前回去是为了什么？”狄犰拍了拍脚边的石墩，一撩袍子从腰后取出一个东西随手放在一旁，“哎呀，这册子硌得慌，我这骑了两天马，屁股都颠累了。”
纪献川对他的举止视而不见，只是轻笑了声：“那皇上要我提前回去是为了什么？”
狄犰笑得比他真诚许多，盯了他片刻才一字一句地吐出：“恕在下不能把密令内容告知纪将军。”
纪献川仿佛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脸上的弧度未变。
“你先坐着，我去找个地方解个手，你知道的，这赶路也是不易。”狄犰坐了没一会儿便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也不管纪献川是个什么反应，自顾自地离开了。
只有他方才随手搁下的明黄色册子在一片杂草乱石中格外显眼。
半柱香的时间后，狄犰游街似的晃了回来，他步调轻浮，目光却将纪献川和他故意留下的东西仔细看了个遍。忽而他皱起了眉，快步走到纪献川身边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拽。
纪献川任由他对自己举止无礼，只是轻声提醒：“狄大人，重要的东西还是随身携带比较好。”
狄犰看了他片刻“啧”了一声，又走回去抄起地上的册子，带着纪献川远离了营帐驻扎的地方。
“纪献川，你是这么老实的人吗？东西就放在那儿，你偷偷自己翻看了又会有谁知道？”狄犰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冲。
他故意将泰安帝的密令留在那里，就是给纪献川机会偷看，可是他晃了半圈回来却发现那册子完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狄大人说笑了，在下就是知道那是密令，才没有随意翻看。”
狄犰深吸了两口气，一脚踢开了地上的石子，似乎是被他气得转身就要离开，走了没两步，又做了一个违背自己常性的决定：他扭身而返，冲到了纪献川面前带着一些低哑的嘶吼逼向他：“那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踏进南都，等着你的就是天牢大狱！”
纪献川脸上浮现的讶然比一阵风还轻，随之而现的竟然是一抹浅笑。
“你不信？你知道你的罪名是什么吗！通敌……”
“我信。”这一回纪献川极快地打断了他，“我与狄大人萍水相逢，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这是圣上密令，你不该告诉我。”
狄犰看向他的眼神从愤怒到不解，半晌后他才再次开口：“纪献川，你我在混元山上第一次合作的时候，我以为你就是个普通的公子哥儿，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你的武功究竟如何。不如我们打一架吧，你要是赢了，便自顾逃命去，天下之大，总有一处能留下性命。”
“我要是赢了，狄大人拿什么回去复命？”
“我要是打不过你便是我技不如人，我自会去向圣上请罪。”
“狄大人，你不想为你爹娘报仇了？”
狄犰神色猛地一变，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云麾将军，不止是善兵善战。
“你连这都知道？”
他本就是狄家旁系，父母被害之后养在了伯父家中。若非他自己吃得下苦狠得下心被泰安帝赏识，做了这皇城司指挥使，不然照伯父一家把他当作废物来养的行径，他如今怕是连害了自己父母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纪某在此深谢狄大人今夜的恩情。”
谢他虽奉圣谕却不信他通敌叛国的罪名，谢他不惜冒着死罪也为他指一条生路。
可惜他生而不够孑然，注定多有牵绊。
“但你应该明白，我与你一样，只是一把刀。”纪献川语气轻描淡写，路过狄犰身侧时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好好休息一晚，明日还要赶路。”
无人见，他手心那枚平安符被狠狠攥紧，吊在上头的尾穗不知何时断了那截红绳，落在荒地上沾染了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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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生或者死 免费阅读.[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