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理了理思绪，杨言确认眼前“川行茶斋”几个字与回忆里的那家遥遥呼应，她能认出招牌上这几个字从间架结构到笔锋的停顿转折都一模一样。

迷茫又疑惑，她抬头仔细端详那块牌子。木质牌匾边缘缠绕的灯带在愈深的夜色里变得鲜艳醒目，又把她拽进相似的记忆漩涡。

夏令营结束的那个晚上，杨言跟着一群夏令营里结识的同学聚餐结束后转场来到了那家酒吧。走近那条街的时候，一种强有力的熟悉感便将她击中，酒吧门面上的彩灯跳跃闪烁更是让她确认无疑。这是几天前她随口指的那间酒吧，她甚至还清晰地记得宋嘉川的车子停在路边的什么位置。走进酒吧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朝那个位置看了一眼，空荡荡的。

酒吧内。

橙红和蓝绿的灯束交错晃动，投影到一群男男女女身上，画面几近暧昧。

杨言这一行人倒只是安分喝酒，只不过一群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们还未与酒精这种东西相熟，一切显得生分又新鲜，只有那个叫曹正阳的男生表现得轻车熟路、融入环境。

曹正阳是他们这批营员中最为出众的一位，入营这几天以来表现突出，人际交往能力极强，不仅和同学们打成一片，老师们也都明显表现出对他的喜爱和欣赏，甚至有老师已经预定了他，叫其他人好不羡慕。据说他本身就是京市人，想来大抵是对这一带比较熟悉。

酒过三巡，游戏中场，社交带来的疲惫感翻涌而至，杨言借口去卫生间想独自静静。

酒吧的卫生间设置在走廊尽头，尽头处是幽暗一片，看不明晰，就好像没有尽头。她快步走过去，不敢在走廊上多逗留。

喧闹过后的短暂安宁让杨言得以喘息，直到亲近的女同学连发消息来问她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助，她才从卫生间离开，这时候走廊外的一道男声清晰砸进耳朵里。

“兄弟，你当这是哪儿？京市！寸土寸金的京市，2000块一晚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那声音毫不收敛放肆而出，断续的声音混合着引人作呕的笑声，在相对安静的氛围里格外引人注意。

杨言悄悄探出头，走廊上空无一人，不远处两个男人在角落里谈话。她缩回脑袋，想暂时避一避，可依旧不断传来的声音重复在耳边，终于如一声惊雷乍响在脑海——那声音像极了曹正阳。她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再次探出身子去看，面朝着她的男人面貌在昏暗的灯光下含混一片，而背对着她的那个更是难以认出，只能窥见伴随说话偶尔显露的小部分侧脸。但杨言记得曹正阳今天穿的那件黑色T恤，背后的图案非常特别，而眼前这个背对着她的男生衣服背面的图案正是那个样式。

一瞬间，杨言反应过来。

很快，走廊上陆续有人声喧嚷起来，刚才的一刻寂静不过是巧合。杨言趁机离开卫生间，回到桌前环顾四周，一群人中确实没有了曹正阳的身影。

整场酒局的后半程，杨言面上附和着玩闹几声，心中却有无数纷乱思绪。一开始她就察觉到这间酒吧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正规，她不想被牵扯，只是默默提高警惕、做好自我保护；但事情发展至此，那样一瞬的巧合把她推到这里，无论如何她必须有所选择。

揭发出来还是缄口不言，她心里的主意悬而未决。

她只祈祷这场酒局能够早点结束。

但偏偏天不遂人愿，甚至将事情捅向了更加不可预料的方向。

白炽灯照进来，灯红酒绿才迟钝地停下，一批一批身着制服的人涌进来，杨言在刺眼的灯光中看清了那些人是警察。全部警察分为两批，行动路线清晰、打击重点突出，显然是做足了前期准备而来。

眼见着警察向自己所在的方位涌来，杨言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偷偷瞥一眼，曹正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桌前，表情同样是一脸惊恐。

一片混乱中，杨言四处打量着企图搞清楚目前的局面，还没弄明白，目光却突然被远处一个身影死死黏住。

宋嘉川。

他站在吧台边，那时候也同样在望着她，四目对视之间杨言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宋嘉川还是那副惯常的表情，仿佛局外人一般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幽深的眼神直直刺向她，几秒就又移开，就好像他们当真是不相识的陌生人。

混乱初始，宋嘉川就在人群中发现了杨言。她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穿了一身白色吊带连衣裙，长发柔顺地散落在两侧肩头，本就姣好的面容配上妆面衬得整个人更加成熟亮眼，在人群中亭亭玉立着。

他的眼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几秒，看到了她的惊慌失措。

他移开目光，转向酒吧的负责人阿城：“催一下。”

“啊？”对方显然是不太理解。

宋嘉川眉头紧皱，幽深的眼神盯向走廊尽头，又冰冷地刺向阿城。

另一边，杨言也开始收回理智，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事发紧急，宋嘉川作为酒吧老板出现在这里毫不意外，他刚才那副平静的表情说明他是知道内情的，大概率也有途径能够解决。

酒吧内警察虽多，但实际上只有他们这一桌被紧紧包围，其中尤其是曹正阳被一左一右两位警察牢牢钳制住。联系到刚才在走廊听到的对话，杨言不难想到，警察就是冲着曹正阳来的，大概是被人举报□□了。□□是隐藏在这家酒吧另一面的阴暗产业，而且很可能不止□□，赌博、毒品往往与此相伴而生，今天晚上的嫖客也绝不止曹正阳一人，只是凑巧他被人举报了，而杨言也无法确定曹正阳究竟是本人实施了□□行为还是作为组织者从中牟利。

一批警察从长廊里搜索完出来，显然是无所收获，抓嫖抓不着现场也就失去了完整的证据链。杨言观察到周围一圈警察略有些泄气，但还是押着他们带回警局准备询问今晚的详细情况，如果有人愿意作证并且能在曹正阳身上发现转账记录等证据，对于□□的认定也有一定帮助。

“后面的跟上！”杨言这一桌同学作为可能知情的证人被警察带走。

杨言离开酒吧的时候最后望了一眼宋嘉川的方向。他的目光也朝向这边，刚刚还异常平静的他，此刻脸上却浮现出与焦躁与不耐的神情。杨言不知道那是否与她有关，但她还是朝宋嘉川笑了一下，然后跟着警察离开酒吧。

宋嘉川看到了。

在昏暗的光线里，那是一个极不合时宜的绚烂的笑容，如灯火璀璨。

警察走后，场子里基本上也清赶紧了，没人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在警察刚刚光临过的酒吧里作乐。

“嘿嘿宋总，您看，没事儿，劳烦您亲自跑一趟，今天来抓嫖的，没别的什么…”阿城此刻正笑着向宋嘉川解释，脸上有点愧疚、夹杂着谄媚。

“不抓嫖抓什么？”宋嘉川本就没什么好脸色，目光冷峻地盯着他，反问的语气尖锐逼人，“还是说你想被抓到什么？”

“这间酒吧的经营管理权我收回，你以后不用来了。”

“别别别，宋总，我改我改…我改还不行吗，”那个叫阿城的年轻人一脸的谄媚迅速消散转化为慌乱，“我马上把走廊后面的房间全关了，其他的什么我都不碰了，我就只做酒吧…”

宋嘉川厉声道：“这不是你改不改的问题。”

他起身，显然是不愿与他多纠缠，愠怒的声音从咬紧的牙缝中迸出：“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犯罪了？”

阿城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害怕但还想挣扎着反驳两句，但因底气不足而声音减弱：“宋总您不是在里面有人儿吗…犯点小事在您这儿算得了什么呀…”

听到这儿，宋嘉川眉头放松下来，轻蔑地望着眼前低他半头的年轻人，原来打的是这块算盘。

他最了解这种人怎么对付。几秒钟功夫，阿城的账户上多出一笔钱。

宋嘉川推开挡在面前的阿城：“那笔钱算是违约金，”他顿了顿，凑近阿城耳边，“给你的补偿，这件事到此为止。”

年轻人赶忙敲击着手机屏幕想查看那数字是否令他满意，宋嘉川则径直绕开他离开酒吧。

派出所内。

杨言面对着询问的警察交代了今晚酒局的起因经过，明亮清澈的眼神一点也不像骗人的模样，只是在警察问到有关是否了解曹正阳□□一事上没了对答如流的风采。

坦白还是隐瞒？杨言心中的天平摇晃起来。

其一她听到的那句话与一个模糊的剪影其实根本不具有严格意义上的证据效力，更别提以此将曹正阳定罪；其二她也无法确定曹正阳今晚到底有没有实施□□行为；就算是顾念着可能的同学情谊，此刻的她也无法轻易做出决断。

好在警察并没有为难杨言，走完询问流程就让她离开了。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她观察到旁边的几间询问室都还紧闭着房门，没有考虑太多，她快步走出派出所。

在门口，她看见了宋嘉川。

杨言混沌的脑袋还没弄清楚状况，宋嘉川就把她带进车里，只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送她回学校。

他找来一件外套披在杨言肩上，她扯掉搭在腿上，低头默默嘟囔“腿冷”；宋嘉川又去调车载汽车的空调，把扇叶拨向上，只是迟迟不发动车子。

车内一片沉默。

还是宋嘉川先开了口。

“酒吧里面好玩吗？”

“还行。”杨言回答他，兴致不高。

“是应该还不错，”宋嘉川点点头感叹，“酒吧还是得跟同龄的年轻人一起才好玩。”

杨言讶然，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指的是那天她随口邀请他去酒吧又不愿去的事？

宋嘉川没等到她的回答又问：“警官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那间的警官们都挺好的，问了基本情况就告诉我可以了，”杨言陈述的语气倏地染上一些欣喜：“诶！我好像还是第一个走的，可能是因为我交代得比较清楚…”

宋嘉川无言。看着身边坐着的年轻女孩儿，像温室里茁壮成长的花儿一般娇艳稚嫩。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她还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明白社会险恶。她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她一人能率先从询问室里脱身，她不知道那间酒吧背后肮脏的产业链条有多长，她也不知道此刻他出现在这里的良苦用心。

可宋嘉川一句都没有说，到底他不愿是说教者的姿态。

“系上安全带，我送你回学校。”宋嘉川语气淡下来，开始发动车子。一路上车开的平稳，到楼下的时候，杨言却没有下车。

今晚发生的事情在杨言心里是一根刺，是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向更深处刺去的。她犹疑着是否应该讲出来，她不知道这个刚认识几天的男人是否足以信任，或许有她本身情感的偏爱在作祟，可现实情况是她此刻没有第二人选。当然她可以选择把这件事深埋心底、并不告诉谁，可她又无法说服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却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一走了之。

“我的同学曹正阳，刚才在你的酒吧里□□了，但是我只是在走廊里听到了他与别人的谈话，没有别的证据了。”杨言扭过头去看面对着宋嘉川，平日里俏皮的眸子此刻水盈盈的，焦急懊悔与无措的情绪盛满了眼框，“我没有向警察说，一点都没有说，哪怕是作为间接证据也没提供到…我这样做对吗？”

宋嘉川看着杨言说后半句话的时候脑袋垂下去，一只手摆弄自己另一只手那几根手指，捋来捋去，估计就像她现在脑袋里乱糟糟的想法，糊成一团捋不清楚。

“你有明确的证据吗？”

“没有。”

“没关系的，你做的对，”宋嘉川语气淡淡的，大约又有尽力安慰人的意思，接着语气温柔了些：“不要再纠结这件事了，回去早点休息。”

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在宋嘉川那句云淡风轻的“没关系”之中结束了，只是杨言再次失眠，她才发现自己可笑到向酒吧老板本人揭发他酒吧里的□□行为，对方的回答是什么她早该清楚。

杨言第二天就启程离开了京市。

几天的压力与奔波让杨言回家后直接病了一场，痊愈之后那些复杂的人事、莫名的感情，都随着这场病痛肢解掉了。

两个多月过去，那一场萍水相逢，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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