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光端着漆盘，小心翼翼的钻进殷郊的大帐，躺在床上的殷郊察觉有人，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口，发现是朝光，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翻身对着床里，闭上眼睛睡觉。

“殿下！”朝光喊了一声。

殷郊没答应。

朝光又喊了第二声，“殿下。”

殷郊还是不理她，朝光不喊了，殷郊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帐内还有声音，支起上半身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朝光正跪坐在桌案旁，为他整理桌面。

见殷郊醒了，朝光明知道他是在装睡，却还是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莞尔道，“殿下！你醒了。”

睡是装不下去了，殷郊索性从床上翻下来，在案边坐下，朝光将漆盘推到他面前，里面盛着一领簇新锦袍，“前段时间，东伯侯夫人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些布匹作为礼物，我请缝人为你和姬发一人做了一件新衣，你抽空试一试，要是不合身，我再请他们改。”

“姜文焕的夫人？”殷郊想了想，“是鄂顺的妹妹？”

看到漆盘中色彩斑斓的新衣，殷郊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这么鲜艳的颜色，她是怎么想着做给自己和姬发两个大男人的？这样的衣服穿出去，他太子殷郊和姬发西伯侯的脸往哪儿放啊？

殷郊迟疑了，朝光注意到了殷郊脸上的情绪，解释道：“西岐有一个习俗，孩子出生三日之内，需要抱着孩子撞喜，以祈求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孩子对谁笑，就会认他做亚父。新生儿视力不全，穿的鲜艳，他才能看清，才会对你笑。”

“亚父？”殷郊愣了一下。

朝光看着殷郊，“是呀，姬发的孩子，叫你一声亚父也不过分吧。所以啊，殿下，都是要做亚父的人了，可以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吗？”

亚父。亚父。殷郊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但见朝光正看着他，他收了笑意，板着脸看向朝光，“你下次要是再只告诉姬发，不告诉我，我。”殷郊举起手，在空中扬了一下。

朝光缩了缩脖子，“你都把崇应彪放了，那可是我抓到的！”

“那你就只告诉姬发一个人？”殷郊越想越气，这不仅仅是如何处置崇应彪的事情。

朝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看着殷郊的眼睛，诚恳道：“我错了！殿下，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好。”

殷郊将头扭到一边，不理朝光。

“好了。”姬发掀开大帐，走了进来，拿起案上的新袍子，抛到殷郊怀中，“还不快去试试，巫医说这两天孩子就要出世了，你到时候衣服不合身怎么办！孩子只能认别人当亚父了。”

“那不行，说好是我就是我。”

冷静下来，将鬼候剑从崇应彪脖间取下时，殷郊对朝光隐瞒自己的怒气，就已经消散了一半。但他还是生气，为什么就瞒着他一个人？他是鲁莽冲动，但也绝不是不顾大局之人！

朝光登门那一刻，殷郊剩下的气也消了大部分，毕竟她还是把选择的权力还给了自己。看着她这么诚恳的道歉，殷郊彻底没了脾气。

他拿起锦袍，表情扭曲，“不是，这真的有用吗？”

姬发想了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有用吧，朝光是这么说的。”

“应该？”殷郊的声音高了两度，这么花里胡哨的衣服穿出去，他太子的面子丢了一地，最终的结果却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应该？

殷郊一把将锦袍丢回姬发怀里，“我不穿！”

姬发看了看殷郊，又看了看手里五彩斑斓的锦袍，询问性的看向朝光：“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朝光摊了摊手，表示无法。

姬诵出生在姬发起兵的当年冬末，他出生当日，北伯侯崇应彪宣布北崇亦不再朝商，并以为父报仇之名，抽调北崇兵马，准备攻打殷商。南鄂观望的诸侯见状，纷纷加入联军，至此，殷商四大诸侯齐反。

小小的婴孩被放到姬发怀中，这个握惯了刀枪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紧张，他的喉结动了动，小心翼翼捧起和他手掌一般大小的孩子，像捧着一块传世的稀世珍宝般，神情凝重而肃穆。

朝光看着他这幅像抱了一颗炸弹一样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当姬发将孩子送到她手上，她也无措起来，婴儿实在太小，朝光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碰伤了他的身体。

“谢谢你，朝光，我又有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姬发漆黑的眼中含泪，被他藏在内心深处，很好的瞒过世人的悲伤与脆弱，在看到这个孩子之后，重新流露。

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联系，是和父母，当父母亲去世，孩子在这个世上，孤独一人。姬发无法释怀父亲与哥哥的死。哥哥，是为了他死的，他那如温润如玉、稳重持诚的哥哥，被殷寿制成了肉饼。

雪龙驹，是哥哥带到朝歌的，它载着自己回到西岐。

可是他的哥哥却永远留在了朝歌，再也不会回来。

作为西岐的少主，他必须时时坚强，作为朝光的依靠，他也只能短暂的脆弱，所有的美好都那么易碎，天下有太多需要保护的人，不失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强大。

他们是姬发坚持下去的理由，是他与这个弘大世界对抗的力量来源。可是，强大的久了，连姬发自己都忘记了，他还只有二十多岁。他把太多的东西，都抗在了肩上。

姬发将朝光和孩子揽在怀中，朝光靠在姬发怀里，看着襁褓中小小的幼儿，眼中泪光闪动，“谢谢你，姬发。”

谢谢姬发，庇护最弱小时的她，让她能够拥有选择的权力。教她骑射，拥有自保的能力，给予她身份，让她成为自己，分享给她地位，让她可以去实现所想。

她不再是一座孤岛，而是与这个世界紧密相连。

血脉的，精神的。

外间传来一阵骚乱，姬发放下孩子，出门查看，却见殷郊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从营外奔来，他身后还跟着一队狼狈的人马，姬发凝目看去，发现其中很多身影都十分熟悉，是女族旅。

“巫医！”殷郊一边跑一边大喊，姬发连忙叫了朝光帐中的巫医去看，朝光也听到了外间的喧嚣，见有人叫巫医，以为出了什么事，撑着身子走了出来。

姬发见朝光出来了，赶紧扶住她，他搀着朝光，二人走近殷郊，他身上穿着朝光为他和姬发做的新锦袍，斑斓的衣衫已经破烂，沾染殷红的血迹。

巫医正在为他怀中的女子诊治，朝光绕开巫医的遮挡，想看清那女子的容貌。等看清那女子的脸后，朝光愣了一下，就连姬发，也愣住了。

“子娍？”姬发看向殷郊，“你从哪儿把她带回来的？”

子娍浑身是血，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巫医想要取出她怀中的东西，掰开她的手，一颗小小的人头滚了出来。巫医顿时吓得跌坐在地，脸色苍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殷郊一把揪起巫医，勒令道：“给她治！”

巫医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为子娍检查。

“先把她抱进帐篷里吧。”朝光在一旁道，众人觉得有理，殷郊抱起子娍，往自己的营帐奔去。

一时人群散尽，只留下地上一滩血迹，和那颗小小的人头。

那孩子死的时候，应该不超过两岁，小小的头颅，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圆睁。这应该是子娍的孩子，北崇的世子，崇应彪反商，其子亦如当年的苏全孝一般，被斩杀阵前。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怎么选，都是错的。就算殷郊放了崇应彪，北崇无战倒戈，还是会有人牺牲，这个小小的无辜孩童，成了可悲的牺牲品。

随着殷郊回到大营的女武士，在看到那颗小小的头颅后，彻底愤怒，有人跪倒在地，声嘶力竭的哭喊道：“殷商背弃了我们！家族背弃了我们！北崇背叛了我们！父兄、丈夫，都要我们死！”

这些追随子娍从朝歌来到北崇的女武士，在北崇落地生根，充当了殷商与诸侯之间交往的纽带，他们凭借自己女儿与妻子的身份，周旋二者之间，不断强化他们的联盟。

但，北崇为利益倒戈，殷商因为北崇，迁怒于她们。

父不是父，夫不是夫，她们被双方同时抛弃。

一个女武士蹭的一声拔出短剑，“杀了殷寿，踏平北崇，为我们自己复仇。”

众女武士齐声道：“杀了殷寿，踏平北崇，复仇！”

为首的女武士转身面向姬发，单膝下跪，捧上宝剑：“西伯侯，你为父兄报仇，起兵西岐，我们对殷商，亦有仇恨，我等一百三十二人愿意奉你为共主，请带着我们，杀死殷寿。”

其余女武士，不论是健全还是负伤，都挣扎着单膝下跪，一百多个人，黑压压跪了一地。这些出身殷商的贵族女子，在被来自血缘与家族无情伤害后，决定割断所有羁绊。

围观的西岐将士，也将目光投向了姬发，姬发接过女武士手中的剑，单手将她扶了起来，姬发举剑道：“殷寿无道，我为天下人伐之，天下，不是殷寿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们，为自己而战！”

将士们齐声高呼，“战！战！战！”

朝光蹲下身子，将那颗头颅捡起，抱在怀中。母亲温暖的胸膛无法温暖孩子已经死去的躯体，凝固的黑褐色鲜血沾在朝光指尖，比流动着的血液更加灼烫。她不杀伯仁，伯仁却为她而死。

姬发扶起朝光，将方才女族旅那把剑递给了她，朝光有些吃惊的看向姬发，姬发望着她，肯定的点头，“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她们的首领，你是女人，你更了解女人，你们在一起才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朝光犹豫了下，接过了姬发手中的剑，女族旅转而对朝光行礼，右手锤肩，齐声道:“将军！”

子娍的伤很重，巫医屏住呼吸，拔出她身上十几支箭簇后，浑身已经被冷汗打湿。姬发将朝光送回去休息后，来到殷郊大帐，将装有子娍孩子头颅的盒子，轻轻放到案上。

“怎么回事？”姬发问殷郊道。

“我去东鲁城取东西，回来的路上看到子娍她们被人追杀。”殷郊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认真回想了下当时的场景，“现场很混乱，有殷寿的人，也有东鲁的人，还有北崇的人，他们好像......都要杀她们。”

“可以留下她吗？”殷郊擦掉额头的汗珠，看向姬发，姬发点点头，“她也是我们的朋友，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和女族旅们一起留下来，共伐殷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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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 17 章 免费阅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