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无关的戏剧性

《与我无关的戏剧性》

C59

上一章 本书简介 下一章

长辈去世是大事。

临南的夏天炎热又潮湿, 尚嘉西北的老家却是完全相反。和几年前一家上下大的小的去的那次相比,这一次的路途,最大的变化就是通了高铁, 省了时间, 也省去了舟车劳顿的烦恼。尚子欣和徐见云一个大学在北京, 一个大学在上海, 原本都还没有放假, 也都二话不说立刻请了假,预备在目的地直接汇合。

姜女士行动迅速,这次仍是果断地坐了领头人, 带着还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坐上列车。

一路的风景碧树平原变成光秃秃的山连着山, 尚嘉闷闷地发呆,没掉眼泪,好像也并不痛苦。

她一路发了多久的呆,旁边的徐见鹤就斜着眼睛用余光看了他多久——尚嘉好像不痛苦, 但乘务员送来的饭一口没吃, 一路的车程眼睛也始终睁着,好像连养神睡觉的本能都失去了。

姜女士开始还劝了几句,小姑娘还是和平时一样,乖乖巧巧招人疼,说吃饭,那就拿着筷子, 但吃不吃又是一回事;说休息, 也行, 可是靠着靠背不闭眼,只看着窗外也算休息。

姜女士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勉强。

徐见鹤对着平板坐着, 看似无动于衷,实际心情早也跟着沉沉起伏。

尚奶奶其实算是寿终正寝。八十多岁的人,按照周遭邻居的说法,梦里走得,已经算是最平稳的离开方式。小姑先他们一步到的老家,整个人哭得眼睛红肿,躺在床上起不来,哭天喊地没有,悲痛欲绝没有,但心如死灰已然写在脸上。

“你小姑她一直就多愁善感的,现在就是有点想不开。”

姑父嫌她这么多年还不争气,但嫌完了,又叹了口气,偷摸着跟尚嘉交代:“……她以后在尚家,可就只你一个最亲的人了。”

尚嘉点点头,望着老照片,目光心神如一尊空壳。

老人家走前没交代,小姑又铁了心要按传统让老人家回到村里下葬,于是一切流程都请了镇上的丧葬商家操持。

葬礼当天灰烟蒙蒙,尚嘉麻木地跟着大人走完流程,走完,又找了个凳子呆呆地枯坐。直到小姑强行打起精神,要她们几个小的先回去。等回到小院,见到姜女士和徐见鹤了,尚嘉整个人才恍然着回过神。

这座院子跟比起从前变化更大,除了那两棵一直保留的杏树,该换的换尽,只有更方便老人生活的份儿。但老人现在去了,人去楼空,这地方也不知道为了谁存在。

尚子欣心情不佳,冷着脸,只有一双眼睛通红;徐见云情绪最外露,整张脸哭得发肿,头发也不打理了,乱成一团,姜女士迅速带着三个女孩儿到酒店安排吃食房间——以前住过的招待所改造成的老酒店已然不见,变成了一栋崭新的高楼,名为某某中心大酒店。颇时髦。

这座县城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实则方方面面的细节都已经改变。

尚嘉洗完澡,勉强喝了几口粥,躺在床上。夜深人静,她和黑暗对视作伴,好半天翻了个身,终于低低地啜泣起来。

小时候,很多人都说过她可怜。可怜她的身世,可怜她母亲难产,可怜她父亲介意这一点才不把她带在身边……但因为有奶奶,才算有亲人陪伴,有值得纪念的快乐回忆。

她无声地哭,放肆地流泪,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动静。

手机响了,尚嘉头一次不想去接,外头的喧闹声更是和她无关。她哭够了,发泄够了,才慢慢爬起身,到洗手台,有条不紊地将脸擦净,头发重新扎好。

第三天回临南。家里的女孩子们都心情不好,徐见云干脆领头,主动跟姜女士请示起意见:她和子欣已商量过了,想回巷子的老房子看一看。

说是看,其实当然实际只有住的份儿。之前有过先例,这一回也有缘由,成行也很简单。

两个房间三个人姑娘,这一回徐见鹤没去,没去是一回事,登不登门又是另一回事。

他先斩后奏,也没跟谁打招呼,直接打车到了巷口。熟悉的水果店另并了一家店面,做起超市生意,有人正巧出来,尚嘉看着他,既没发愣,也没出声,自然而然地将塑料袋往身后掩了掩,冲他勉强笑着点了下头。

两人面对面站着,徐见鹤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对着她上下一扫,说气也不气,纯粹不爽,不爽也淡定。

“别藏了,”他很直接,眼睛在她手上一瞥,挺冷的,“你们仨是这要借酒浇愁?”

尚嘉轻轻摇头。

徐见鹤更淡定了,眼皮子一抬,再次虚虚扫过,“哦,那就是你一个人要借酒浇愁?”

这回尚嘉没否认。

高三毕业,成年人,这会儿做什么都合理。

他冷笑,笑完很轻巧地从她手上接过袋子,“那正好,走呗,凑个酒搭子。”

亏她想得出来……一个人借酒浇愁,要在家里还好说,但看她朝巷子外面走,还打算去哪儿?

徐见鹤冷静地叫了个车,给表哥打了个电话,于是俱乐部的包间有了,酒搭子凑一块儿消愁的地方有了。

只有两个人的包间安静得过分。

因为尚嘉奶奶的意外离世,他们俩都没去成班级组织的毕业会,这会儿倒是像一出特殊的聚会。

徐见鹤单手开了两罐啤酒,灌了两口,看身边人抿了一口——尚嘉人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几口安安静静地抿完,眼神已经迷迷蒙蒙,飘着烟,笼着雾。

什么人呐,就这酒量,还敢一口子买这么多……说一句服了都不够!

少女垂着脑袋,昏昏沉沉地盯着膝盖发懵,徐见鹤气性更大,当即从她手里夺过罐子,话已经都在脑海嘴边了,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全卡在了喉咙里——头顶霓虹,冷气声阵阵,尚嘉目光如水,看着他,整个人像软绵绵的一朵云,歪七扭八,就差化开。

“徐、徐见鹤。”

她叫他的名字,水做的珍珠跟着就滚落腮边,“我很难过。”

徐见鹤眼神静谧,喉结滚了滚,颇镇定,“我知道。”

“……你不知道。”

她这会儿的哭和说,都是出自本能,两个字都磕磕绊绊:“难受。”

徐见鹤气性霎时没了。

他看她站起来的架势,心像被人打了一拳,立刻两手伸出去,虚虚在空中做保护状。

他第一次看尚嘉这样落泪——不是安安静静,也不是无声无息,而是小动物一样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耸肩啜泣。

“小时候他们不在,我一直是跟着奶奶的,”尚嘉站起来,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失去她。”

徐见鹤手没收回,声音温柔,仰头看人,目光像绸缎柔软。

“嗯。”

“是我的错,明明应该常常回去看她,但是、但是……”

尚嘉扶住头,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打,人也摇摇晃晃,舌头打结,一边摇头一边啜泣,“我太自私了。”

她往前踉跄,徐见鹤反应很快,唰一下站起身要给她当扶手。她脚步晃悠,摇摇欲坠,结果愣是跟个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就是没倒,风中飘摇的枯草似的。徐见鹤心头本来发涩,时间久了,又渐渐潮湿,烧出微热,头顶昏黄的灯打着,他人也跟着氤氲、浸染……最后一不做二不休,咬牙做起坏人,将人一拉,不倒翁就柔顺地坠进他的怀里。

少女的额贴着他的肩,整个人水一样陷进掌控范围,乖巧得很。

夏日炎热,薄薄的T恤隔绝不了热度,唇瓣贴在少年的肩头,微妙旖旎。

梦里无数次的裙摆摇曳,折磨痛苦,这会儿终于如枯叶,任人宰割。心头又热又痛——热的是私心,痛的是怜惜。

他个头比她高太多,略一对比,连线条都是坚硬的。浸润的泪将他整个人也浸泡,徐见鹤胆子一大,干脆将她抱得更紧,整个人埋头贴住她的耳廓。

好像梦。但不是梦。

“我其实一直都很难过……”

尚嘉喃喃,声音发颤。

他跟哄小孩儿似的,心里万般滋味,嘴上仍是冷静的,低低的,“为什么难过?都说出来,我听着,嗯?”

尚嘉忽然又不出声了。酒精的作用,脑子里浆糊似的,什么事情都是断片乱凑,于是只能想到哪儿是哪儿,想到哪儿说哪儿。

她说自己陪着棺木回村的时候心口发痛,也说她小时候偷偷摸摸收藏父母的照片,还说知道姐姐的难处所以无所谓她对她的态度,说她车祸醒过来其实就想大哭一场但忍住了,也说她为了不离开姐姐才厚着脸皮跟到徐家……还有、还有。尚嘉喃喃,我也不怪邢叔叔,他说的都是真话。

万般滋味化成利刃。

好在,徐见鹤还有长久以来做好的心理准备和厚脸皮。

“什么真话?”

尚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颤颤巍巍,“都过去了。”

徐见鹤从不自认算好人。

他同样默然,尽量使语气冷静,继续以哄小孩儿似的语气出声:“你之前难过那次,是不是因为跟你师兄告白失败了?”

尚嘉摇头。

她含混地说,没能说出口……

徐见鹤静了静,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嗯。”

……

天色晚了,又像一年前的夏日傍晚下起雨。

只是这一次,一方清醒,一方不清醒。徐见鹤背着人走在雨里上车,又背着人在家附近下车。

尚嘉举着伞,昏昏沉沉地靠着他,半梦半醒。于是伞变成小天地,小天地里一对刚成年的男女,雨水又热又冷,身上的人剔透柔软,连同千头万绪,像钝刀子割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存书签

热门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