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公主

《长明公主》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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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师什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对方脱口而出:“啊?”

青年在她几步之外撩袍蹲身,那张疏朗温雅的脸瞬间清晰,眉眼中隐含期盼,语气更像是对着亲近的后辈一般,和煦得不行。

“你不记得了吗?是我啊,林问清,林师兄。”

噢,原来是林师兄——

这林师兄是谁!

常明心想。

江湖侠士们除了爱打抱不平,也爱随便攀亲戚吗?

她重新将对方审视了一遍,心道不应该啊。

仪表堂堂,相貌端正。

不像个喜欢占人便宜的纨绔流氓啊。

常明略带歉然地关心道:“林公子,虽然我很感谢你救我一命,可我们今日应该是头一次见面吧,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当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青年眼底闪着微光的期许渐渐淡了下去。

再开口时,只有一点无奈的笑:“没有认错,小时候我们一直玩得很好的,我以为你不会那么快忘。”

“可我真的不认识你,我小时候都是在……”

常明正要解释,话说一半忽然想到什么。

不对。

她好像确实有那么一段,记忆“不存在”的小时候。

常明思绪一动,眼眸中瞬间透出几分正色,坐直了身体问道:“那是多小的时候?”

林问清若有所思,“我十一岁,那会儿……你兴许七岁上下吧。”

他仔细留意着常明的反应,问得几乎有些小心翼翼了。

“怎么样明儿,还有印象吗?”

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春阳客栈的老板娘人人皆知,要打听很容易。

六七岁啊……

常明在心头无声地警惕了一下。

正好是那个时段发生的事情。

想来也是。

若换做之后认识的人,她早该记起来,不至于迟钝到现在。

如果对方真是当时的同门同窗,会知晓自己的名姓、长相就不奇怪了。

师兄……

常明暗自沉吟。

那个时候的自己居然有过师兄?

看他武功高强,像是出自什么江湖门派。

可是会有这么巧吗,多年未见却在这里遇上?

少女想了一想,不露声色地套话,“你说你是我的师兄,我们是同出哪一个师门,学的什么?”

她现在扎个马步都够呛,怎么看也不像是学过刀弄过剑的。

“就你这体格还能学什么?”

林问清尝试着给常明解脚上的绳索,闻声轻轻一笑,“也就只有读书认字,识文弄墨了。”

“怎么,你真的忘记了?”

大约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生疏,“青皇山东神观,还记得师父方玄一,方道长吗?其实别的师兄弟们也都挺想你的,等回了山上我告诉他们,八成好多都会赶着来见……”

林问清话刚说一半,便听得不远处有人扯着嗓门叫道:“老板,是老板!老板在那里!”

马蹄声还没靠近,周遭却已零星亮起了火把,率先冲出草丛的是她店里腿脚最快,嗓门最大的杂役,小石头。

飞贼给常明腿上绑的绳子不知为何竟异常难解,于是三人甫一照面,他所看见的,便是这衣冠楚楚的小白脸正在给自家柔弱可欺的老板上麻绳,立刻炸了毛。

这还得了!

“好哇,想不到那只扁毛鸟还真有同伙。”他说着把袖子一挽,露出两条肌肉结实的小臂,咬牙切齿,“看你长得浓眉大眼,竟干出这种勾当来。”

林问清:“我不是……”

“可恶——吃我一拳!”

这是实打实的力道,林问清顾不得给常明松绑,只好起身退后,“唰”地开扇挡住袭面的一击。

石头感觉到自己的拳是打在纸面上的,但不知为何,凭他蓄力灌满的一击居然没能攻破这么一张薄薄的纸绢。

那头的林公子从扇后露出半张脸,表情不免为难:“兄台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见他竟开口称兄道弟,小石头只觉得自己脏了,即刻推掌上前,大恼道:“谁是你‘兄台’!少往脸上贴金了!”

林问清:“诶,你听我解释——”

他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全都在一双拳头里,两掌翻得飞快,常明坐在树下简直要眼花缭乱。

现在也顾不得对方的来历是真是假了,怎么说那都是救命恩人,不能乱拳打死恩公啊。

她胡乱掰着绳子张嘴喊:“小石头,你等等!等一下,不是他掳走的我,不要打他啊!”

然而对方压根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只一心一意和林问清纠缠拆招。

就在这时,后面腿脚稍慢的也陆续追了上来。

“老板!”

常明正愁没人劝架,连忙喜道:“葫芦!还好你来了,快帮我……”

来者一见她腿上绑着粗麻绳,又看自家兄弟打得火热,立马拔出刀气势汹汹冲上去:“好哇,胆敢欺负我们老板,看我削不死你!”

当场加入了战局。

常明:“???”

你们这时候还默契起来了!

刀刃出鞘,可不是闹着玩的。眼见场面越来越乱,她急得直上火:“你们别打啦,他不是坏人,先住手呀,你们……”

几位大侠打斗时飞溅的碎石正中她脑门儿。

常老板不禁出离愤怒:“倒是来个人听我说话!”

春阳客栈里的伙计都是一帮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遇着强敌岂有这么容易收手的?

常明甚至怀疑他俩是在内堂没打够,这是上头了要战个痛快。

而林问清的折扇除了防御格挡,从头到尾就没展开过,比起刚才对付飞贼,他分明是有所顾虑,全程几乎被他二人压着打。

青年的扇面架住双方的拳脚与长刀,趁三人角力之时,再度开口:“两位兄台,我真的不是坏人。”

唐葫芦:“谁是你兄台!”

小石头:“谁是你兄台!”

林问清:“……”

感情还挺好。

他于是十分配合地改口:“二位好汉,我和明儿从前就认识,旁边地上睡着的那位才是真的朝廷钦犯,不信你可以问她。”

一听他居然把常明叫得如此亲热,刀客挽出的锋芒登时更盛:“好不要脸的奸徒,我们老板的小名也是你叫的!”

另一个愤愤不平地附和:“就是,我还没资格叫呢!”

刀锋抡出一抹长弧,唐葫芦转向常明:“老板,他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林问清摆出的事实明明有两个,倘若顺嘴承认他说得没错,岂不是把两人认识的事也一并点头了吗。

常明还没从混乱中将思绪理清晰,叫他这么一问,不禁噎了一下:“我……这个……”

那边却立马“懂了”,扬刀愤懑道,“好啊,你果然是个骗子!”

常明:“……”

她哪个眼神给出这个意思了?

常老板靠在树下给他俩折腾得没了脾气,扶额道:“他不是个骗子……唉也不能说就不是,我不认识他,可他的确不是贼……还有你们就不能先给我松绑吗!”

这毕方绑得未免太结实,她铆足了劲儿也没解开。

一直左躲右闪的林问清顿时抬眸朝她投去一眼,神情里像是有几分失落的怅然,而后他垂目迅速深吸一口气,点足轻避过刀光,眉目认真地沉着道:

“诸位若实在不信,在下也别无办法,但至少希望你们能明白,我没有恶意。”

他言罢,忽迈开脚步在原地站稳,掌中未开的折扇收至背后。

常明猜到他是什么打算,脸色当即变了:“别伤他!”

可腿上的绳子还在,刚起身她就跌坐回去。

雁翅刀正笔直地刺向林问清的胸骨,对方竟一反常态,连半个闪避的动作也无,只立于前方,眸色坚定一副任凭发落的模样。

唐葫芦当下眉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自己其实并没真的动杀机,可这会儿要收力已经迟了,不死也会大伤。

眼看刀尖行将没入青年心口,他鬓角的汗都出来了,电光石火之际,斜里一股劲风扑面,硬生生把刀刃拍偏了一寸,刚好避开要害。

长刀转瞬刺进他肩胛骨下三寸,伤处迅速浸出深红。

唐葫芦好歹刹在了半步之前,又惊又险地看着林问清,“你……”

他从始至终竟只轻轻颦了下眉。

好坦荡的人。

唐葫芦暗想。

是条汉子。

就在此时,旁边银辉微晃,一把大得离谱的金背砍刀突然横在眼前,虚虚架于他脖颈之上,威吓之意明显。

年轻的伙计只一瞥这刀光就知道不妙,颤微微看向来者——虬髯汉正阴沉脸,神情不善。

“朱……朱二叔。”

朱河将刀扛回肩上,冷冷瞥过他和一旁的小石头,扬声呵斥:

“闹什么!没听见老板叫你们住手吗?”

两人这会儿才把热血消下去,唯唯诺诺地称是,再望向常明时,见自家倒霉老板还在树下猫着。

她本就生得纤弱,此刻更狼狈得像只小耗子,模样怪可怜的。

两个伙计纷纷愧疚:

“对不起。”

“对不起,老板。”

“光对不起就完了?”朱河骂道,“先扣一个月工钱!再刷半个月的恭桶,让你俩能耐的!”

“啊……”

“朱二叔,这也太……”

朱河:“啊什么啊!太什么太!再叨叨还加一个月!”

伙计们不敢有意见,刚咋咋呼呼的热血青年现在一个个听话得像家犬。

常明没空计较这些,眼见山林外官府的捕快陆续赶到,料想是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今夜好像格外折腾,事情进展得比预想中要坎坷得多。

“老板,您没受伤吧,要不要紧?”

有伙计赶来给她松绑,常明靠坐在树下道谢:“还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得亏不是大问题。”那人笑得夸张,“否则章先生回来,咱们铁定掉一层皮!本来这事儿就擅作主张了,倘若还把您弄丢,大伙儿非得被他挂在院子里风干不可。”

章先生是常明的大伯。

“怎么会,我替你们瞒着不就好了。”

她笑完想起什么似的,将视线放去不远的人群中。

四周忙碌非常,有衙差把倒地未醒的飞贼架起,另有人于丛林间搜寻线索与证据。

而方才的那场意外却并不受人关注,在一片繁忙里像抹不扎眼的背景。

唐葫芦正抽出长刀,或许因牵动伤口,林问清先是朝胸前摁了一摁,随后才抬手去抹唇边渗出的血渍。

“你们这家店是怎么回事!”

春阳客栈内,猎户揪着伙计的衣襟唾沫横飞地咆哮。

“老子是来喝酒的,不是来挨揍的,怎么大爷我是长得很像冤大头吗?到你们店里花钱买罪受!”

刀光剑影了半晚的客栈还留着个烂摊子,官府早押着毕方走了,没人善后,因此现下待在客店里的全是今夜的冤种受害者们。

夫妻俩一个坐在桌边小声啜泣,一个指责伙计欺负他们是外乡人。

而猎户更是不依不饶,直攥着跑堂要说法。

余下的小男孩儿倒省事多了,他本就是乞儿,这会儿趁没人在意他,乐得躲在角落里捡打翻的鱼肉大快朵颐。

“我告诉你,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哪怕是协助官府办案……也不行!”

“客官您先冷静一下。”

伙计讪讪地端着笑脸,“等我们老板回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们老板?谁知道她几时回来,指不定早死外边儿了,难道要大爷在这儿等到过年?”

猎户大言不惭。

“一个丫头片子——”

客栈正门突然“吱呀”推开,秋风裹挟着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卷入室内。

“不好意思。”

漆黑的院外人群乌泱泱鱼贯而入,那过道口的“丫头片子”正披着石青色灰鼠大氅,笑靥清甜地站在那里,除了略沾风尘,竟看不出多少狼狈之相。

“山路难行,耽搁了一点时间,还请诸位见谅。”

她生得不高,身后却跟着一众高大威猛的壮汉,宛如她豢养的狗熊,个个龇牙咧嘴,面目可憎,好像不见谅就会马上张口咬人一样。

猎户说怂就怂毫不含糊,从气焰嚣张变成了哼哼唧唧:“山路难走……那,那也该快点。”

常明边走边解释:“今天的事实在抱歉,出于保密的缘故未能言明,让大家受惊了。”

“不过请放心,给各位造成的损失,春阳客栈会一力承担。除了免去食宿之外,还能有半月酒水饭食的优惠……有其他需要也可以同伙计们提,补偿方面我保证能让你们满意。”

……

她一进门,场面很快被控制住。

闹得再大也无非是想讨点好处,好处左不过是衣食住行,只要银钱能摆平的,都不是问题。

果然,酒鬼一听能白吃白喝好几天,态度立刻缓和不少。

另两个外乡客就更好打发,丈夫似乎正犹豫要不要多待几日,既然食宿不必花钱,就等于省了一大笔开销,谁会嫌天下掉的馅饼小呢。

这点小小的“受惊”,登时变得无关痛痒起来。

平头百姓总是最好伺候的。

内堂还是一片狼藉,毕竟才寻回自家老板,许多事还得等她安排。

要整理残局,配合官府录口供,还要安抚春阳店里的客人,调遣人手分工各司其职,当常明总算得闲时,已接近子夜。

然而……这一宿远远没有结束。

她还剩下一个最大的麻烦等着收拾。

二楼天字乙房外,回廊堆满了人,众伙计们交头接耳讨论得颇为激烈。

“他说他是老板的师兄!”

有个谁十分激动,拔高了嗓子。

“我亲耳听见的!”

“什么师兄啊?从小认识的?”

“那不就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另有人扼腕,只觉输在了人生的开头,“可恶,怎么又来一个!明明是我先的。”

“呸,我看就是个神棍……”

“咳——咳!”

尽处传来一声提醒似的轻咳。

一众张三李四们瞬间就安静了,并乖顺地分开一条道,回廊口的常明见状挺直了腰背,步态端庄地朝这边行来。

然后……被自己的裙裾绊到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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