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令

《丹青令》

谢家有芝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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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台坐落在宫城之中,和紫金台、朝鸣台等中枢鼎足而立,共同簇拥着帝王理事的凤凰台,位于宫城中轴线的西侧,距离西门很近,丹青台的书令修撰们大多都是从西门出入,谢琢早早就领到了丹青台统一配送的出入宫腰牌,还有两身筠雾色的衣衫。

谢琢衣衫配饰等所有上身的东西都是由阿台管着的,这两身衣服一送到闲园,就被他挑剔了个遍。

“别的且不说,这做工也着实太差了,线头都没有藏好,料子也差得很,上头的染料味儿还没有清干净呢,这衣服怎么能上郎君的身?便是园子里得脸些的小厮仆从都看不上这样的衣裳。”

阿台双手提着衣服,将它抖开了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脸色越臭。

“郎君,宫里头的手艺怎么糟糕成这样?”

一旁替谢琢磨墨的阿桥看了也忍不住咋舌。

谢琢正提笔点山水上的松林,闻言抬头瞥了一眼那两件快被阿台批评得体无完肤的衣服,笑了一下:“宫城里头任职的所有郎官、修撰、书记、录入……衣服都是由宫中织云司做的,织云司那里还负责每一季度的宫女宦官服装,上万人的衣服,日日忙得脚不沾地。织锦司那里负责的才是宫中贵人的衣着,你家郎君我要做到正二品,才能由她们做衣服呢。”

“再者,虽然宫里发了官服,但也没有规定只能穿这两件,如果家里有余力,只要纹饰颜色一致,家里自做了宫里也不会说什么。”

阿台一听,立马有了主意:“那我现在就让人新做几套一样的,家里的绣娘手艺好,保准模样相似、穿着也舒服。”

谢琢沉吟片刻,想起大父之前提醒他不要太过于招摇的话,又想到自家大半兄弟子侄都在丹青台供职,这衣服似乎不论换不换都不太妥当,想了一会儿,说:“做就做了,料子用寻常的就好。”

阿台心领神会地一点头:“我一会儿去看看其他郎君的衣服用的什么料子。”

阿台带着两件衣服正要出门,前后脚就撞上了几个从正院来的人。

为首的中年人是谢深身边的管事,瞧见阿台拿着两件筠雾色的官服要出去,立刻笑了:“可真是巧,郎主也想到了这回事,命我送几匹料子过来,给三郎君裁衣服用。”

他身后的两名小厮各自捧了质地不同的几匹布料,都是仿若春日山中竹林般清新雅致的筠雾色,厚薄不一,显然是备着可以做春夏秋冬四时衣裳的。

阿台喜出望外:“正愁这事儿呢,周伯来得真及时!”

阿台身边机灵的小厮就上去接过了那几匹料子,周伯点点头:“东西送到了,郎主提醒三郎君后天早起入宫,今晚好好休息。”

阿台颔首,目送周伯离开,马上命身边的小厮:“快把东西送去绣房,明日把衣服做出来,要让郎君上身试一试,不合适的地方还得改。”

话是这么说,绣房的绣娘们专为谢家的主子们服务,其中有一批人是专给谢琢做衣裳鞋袜的,对谢琢的身量熟悉得不得了,做的衣服压根不用返工,加班加点第二天午间便将衣服送到了闲园。

第三日清晨,钟鼓司的晨钟敲了第三遍,各家的犊车便驶向了宫城。

今日正巧是大朝会,天色还是朦胧的暮山紫,谢琢作为末流修撰,没有入凤凰台听朝会的资格,自然是直接从西门去丹青台。

大夏对官吏的到位管得不那么严格,每过四天休沐一天,卯时有司律郎官来点到,未时就可以出宫,而一天之内的多数时间并没有人监管,想要请假也很容易,丹青台又是掌管文事的地方,事务繁琐却清闲,不像紫金台那样定期还有财务大考,每到年末,紫金台的大小官吏都脸色发青脚下虚浮,活脱脱一具具行尸走肉,谁撞上他们都要被喷一顿。

谢琢作为修撰,不能乘车入宫,于是在距离西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下车步行,和一群同样身着筠雾色服饰的修撰一起,在宫门处验了腰牌,穿过了厚厚的门洞,踏上了铺满清晨霞光的路。

紫金台官服从朱,朝鸣台官服从蓝,而丹青台的官吏,无论大小,服饰都从青,官职越高,青色越深,谢深的官服就是苍翠沉郁的水龙吟色,光是从服饰上就能轻易辨别出一个人的官职和身份。

丹青台尚书令以下有左右书令二人,仆射六人,其下另外有令史若干、令文若干、令章若干,之下又有修撰、书记、郎官等不一而足。

丹青台虽名为台,实则是一片建筑群,谢琢跟着一群熟门熟路的青衣修撰郎官往里走,略带点新奇意味地打量四周景致,却不知道他本人也是被人打量的中心。

想来也是,一位格外年少俊秀的年轻郎君走在他们之间,从姿态到神气都格外不一般,衣带当风,潇潇肃肃,明明是同样的筠雾色官服,这色儿挑人得很,气色稍微差一点都能显出来那种颓唐,可是穿在他身上就是有修竹般清朗柔和的气度,打眼一看就能意识到这人绝对出身不凡。

“是谢家新进的子弟吧?”有人悄声与同僚说。

“应该是了,这个年纪,这个气度,绝不可能是寒门出身。”

“是谢家的三郎君吧,我以前在春日宴上远远见过一面,看着有点眼熟。”

“谢家的三郎君,怎么到了丹青台只做个修撰?”

他们只是交头接耳了几句,很快就穿过宫道走到了一处朱红拱门的大院,谢琢作为新进的编撰,跟另外几名新编撰、郎官、书记等一起被喊到了侧院里,已经有一名中年官吏在那里等待,他手里握着一卷编绳松散的竹卷,侧过脸漫不经心地在来人中扫了一遍,视线在谢琢身上定了定,态度几不可查地温和了一点:“近期进丹青台的就只有你们几个,刚好令史房里最近缺人,你们就先跟着我做事,日后再论归处。”

这位自我介绍是令史房的掌管,姓辛,谢琢就规规矩矩地跟着别人一起拱手行礼,尊称一声辛令史。

辛令史领着他们往另一处小楼去,边走边说:“往日令史房里也没有这么多活,但是上个月凤凰台传下明旨,要开始修大夏史,之前的著述专录都已经有人接手,唯独泰安年间的记录过分散碎,许多记载都因为迁都一事而散轶,还有不少混杂在其他文献里,从永安运过来的书籍还没有整理分类完善,你们的工作就是整理泰安年间的一切史实。”

他带着几人走上一座小楼,推开木门,声音像误入此地的滚珠落入满是灰尘的小楼,溅起一片浮尘:“所有泰安年前后的相关文献都在这里了,郎官在分拣书目的时候粗略归类了一下,但是书籍实在太多太杂,类似的藏书楼丹青台辖下还有十五座,动用所有人手都整理不完,你们就一边做,一边分类吧。”

小楼三层高,楼梯贴着墙壁螺旋而上,中间的书架顶天立地的高,上面满满当当堆满了竹卷、书本和各种卷轴,都是潦草地平放在架子上,显出一幅仓皇凌乱的样子,一眼看去无边无际没有尽头,这种颇具冲击力的浩瀚让几人统统被镇住了。

这年头,书是极其珍贵的东西,贫苦人家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有一本书,多数书籍都被珍藏在宫廷和世家大族中,哪怕在场的人都是习惯了和文字打交道的,但是乍一眼看见这样仿佛金山堆砌的宏伟场面,都失了神。

只有谢琢神色自若,谢家的藏书楼比这一处更大,他自小在那里长大,也不觉得宫中这一处小楼如何壮观,只是盯着那些凌乱摆放的书浑身不舒服。

吩咐完相关的事情,辛令史又看了看他们,似乎是想要转身离开,但是目光瞥见其中的谢琢,犹豫了片刻,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辛令史走后,这十二人放松了许多,他们艰难地将视线从浩瀚的书海里拔出来,开始礼貌地互相问好,谢琢只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名字,但就这一个“谢”字,以及他目前所处丹青台,已经能引来其余几人略有深意的目光。

十二人中,八人出身氏族,三人出身寒门,一人为庶民。

和后世的误解不同,寒门并不是家境贫寒、出身卑贱的意思,相反,能用“寒门”称呼自己,正说明此人家境尚可,祖上曾经为官,虽然不如世家那样赫赫扬扬,但也是颇有底蕴的家庭,能稳定地让家中子弟接受教育,甚至通过各种方式获取一官半职,宫中末流的书记、郎官等大多都出身寒门。

而庶民才是人们传统概念中贫穷苦寒、祖上三代都出身微末的人,需要担负最重的劳役和税赋,没有任何官场的人脉联系,一家人节衣缩食供出一个认字的读书人,需要榨干所有家人的血和骨髓,才能将一个孩子供养出头,在多数人心里,这个孩子能替世家做个小管事,已经是了不起的地步了。

再往下,就是没有人身自由权的奴隶和外族人。

一个庶民,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走进丹青台,哪怕是做一个末流的修撰,已经能体现他的天赋。

谢琢认真看了那个名为满广的青年一眼,他年莫二十有余,穿着那身被阿台嫌弃得不得了的官服,衣角平整熨帖地拉平了,每一个线头都小心地收好,看得出来他十分爱惜这一身衣服,有些肥大的腰身被束住,底下的黑靴显然是为了配这身官服而新做的,料子粗劣,是过了染料的麻布,艰难地靠着腿的支撑表现出一点挺拔,看样子好像随时都要塌下去了。

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几乎是故作尊严的直,板板正正地支棱在单薄的衣服里,站在人群边缘,脸上始终带着恭敬而和顺的笑容。

互相简单地认识之后,他们便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任务上来。

“修泰安年间的史……真是一进门就给了个烫手山芋。”

说这话的人姓唐,出身于一个不大不小的氏族,显然也是家里送来“学本事”的,日后就奔着丹青台来了,所以他每说一句话,都很注意打量谢琢的神情。

他们眼下都是修撰,看样子好像是处在同一起跑线上,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修撰对有的人而言只是随意选择的起点,而对有些人来说则是余生能够达到的最高点。

提到泰安,人群中微微骚动了一下。

谢琢注意到脸色沉郁的多是出身氏族的子弟,而不明所以的则是出身寒门的子弟,唯独那个满广还是保持着谦卑的笑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泰安是先帝的年号,历来修近期的史总是最难,因为书上的人大半还活着,评也不好评,论也不好论,本来这活儿就不好干,更糟糕的还是先帝并非当今的父亲,而是兄长。

兄终弟及总是比父死子继更有令人遐想的空间。

再加上泰安年末的混乱堪比乱麻,也图汗国南下、先帝带着太子御驾亲征,随后天子与偌大帝国的继承人双双阵亡在前线,这个皇位几乎是天上的馅饼,砸中了本来是闲散王爷的当今圣上。

当今继位之后立刻选择迁都,避开兵锋汹汹的也图汗国,将永安旧都留在了靠近前线的地方,带着臣民们南下到了邺城,泰安就彻底和永安旧都一起成了埋葬在历史里的故纸堆。

这一桩桩一件件,对敏感的氏族子弟们来说都透着不那么对劲的意味,当今对先帝的态度也仿佛不那么寻常,可偏偏修史就是要直面这些东西,这让几人纷纷犯了难。

修吧,万一犯了上头的什么忌讳;不修吧,这又是本分……

走进丹青台还不到半个时辰,几人已经体会到了官场那种微妙的气氛。

怪不得泰安年间的旧史没有人修,扔给了这一群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看来令史房的其他人也深知其中曲折,谁都不肯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只有谢琢这群人倒了霉。

“别的地方也不至于就完全不缺人手,不如稍作打听,找个便宜去处也不是不行……”唐修撰试探性地说,同时观察着谢琢的脸色。

他早就聪明地打定了主意,要跟着谢琢这根顶顶好用的风向标走,这里可是丹青台,不跟着这个姓谢的,什么时候吃了亏都不知道,他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别被这个姓谢的卖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位谢小郎君似乎性格还算温和。

谢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话,闲散地在书架边转了一圈,弯腰捡起一本泛黄的书册,上面已经落满了灰,谢琢轻轻拍去细灰,看清了上面的字,翻开书页看了起来,一幅怡然自得的样子,唐修撰到了嘴边的话立刻一转:“……当然,既然辛令史给了任务,我们还是要先专心此事,诸位觉得如何?”

嘴上说着诸位,他的眼睛还是有意无意地往谢琢那里飞。

被打量的谢琢好像全无感觉,他看了一会儿,又环顾四周,唐修撰等人正以为他要发表意见,耳朵竖起等着听他的话,就见那位清雅俊秀的年轻郎君捧着书,笑吟吟地问:“纸笔都在何处?我好像找到一本泰安四年的起居注了。”

众人:“……”

唐修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不会是一个不动脑子的书呆子吧?!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要贯彻之前的方针,牢牢跟随这位谢家郎君。

他在这里动摇,那边已经有人出声了,字词咬得清晰,带点和顺的温柔:“楼梯下有桌椅,应当是供我等使用的,笔墨竹片俱全,桌面可能有点脏,我去打一盆水擦一擦。”

谢琢一愣,闻声看过去,说话的竟然是那个之前一直一声不吭只是笑的满广。

青年依旧笑着,望着他的眼神真挚诚恳,谢琢合上书,也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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