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春日

《娇娇春日》

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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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灰鹰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使得殷琬宁稍微晃了一下神,双耳紧闭,还在回味灰鹰的上一句话。

说陆子骥为人淡漠疏离,她很认可。

说他有洁癖爱干净,她更认可。

至于说他热心帮她……

这倒有点难说了。

他的确帮了她,但却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边一样。

还反复逼问她“殷琬宁”的事。

见她皱了眉头,灰鹰便以为她听进去了,微微点头,抬腿便要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家公子那一处极为隐秘,就连我和他另一个护卫,都从未碰过。”

“你要是一如往常,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她这才听清了。

什么隐秘,什么危险?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灰鹰已经疾步走了。陆子骥这个人,一看便没什么耐性,要是在楼上房内等她等久了,估计又要阴阳怪气了吧。

罢了,下次再找灰鹰问个清楚明白。

殷琬宁去拿了要的东西上楼,进门的时候,陆子骥人已经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对着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气,将给陆子骥拿的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随手放在了进门处,然后才开始动手,把自己刚刚睡过那张床榻上的卧具全部换下来。

但,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难。

殷琬宁在殷府,虽然被排挤了十几年,但她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只会看别人伺候人,自己却从未真正上手过。

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陆子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子,正在冷冷看着她。

“你被拐到长安,在殷府里做小厮,有多久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殷琬宁并未转身,只将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横竖看着对不上,轻声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长安这么点时间,口音就完全变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点将蜀锦的床单勾丝。

怎么一整天过去了,他还在纠结她的口音之事?

略顿了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

“殷府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几乎都说着长安口音,而且我后来又时常与殷府大小姐说话,自然就跟着改变了不少。”

背后有水声:

“原来殷中丞的府上,对下人的管教如此不严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厮说这么多话。”

是啊,大小姐不仅跟小厮说了很多话,还强迫小厮男扮女装做她的玩伴呢。

殷琬宁越想,越觉得白天那个谎话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她轻咳一声,继续为自己圆谎:

“因为我后来被调去大小姐那里当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怜,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主动与我说话。”

“她心善?那又为何,逼你扮成女人。”陆子骥思维缜密。

“因为,因为……”殷琬宁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谎话的漏洞,强作镇定,却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丧母,继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欺负她,她的亲生父亲,也并不重视她这个长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半跪在床榻上,并没有转身。

“平日里,没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个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的闺中密友,所以,才让我男扮女装的。”

“但你真的、真的别误会,我和大小姐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卫郊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人,可殷琬宁的处境,却是真实无误的。

说完,她害怕他继续抓她话里的漏洞,提高了声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铺床这种细致的活,实在做不好,还是让别人来吧。”

下意识想起:

“我这就去叫灰鹰来。”

陆子骥的声音适时响起:“灰鹰驾了一天的车,别辛苦他。”

殷琬宁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这客栈里的人来弄。”

谁知还未翻身过来,又听见陆子骥的语带嘲讽:

“我好歹也算你半个主子,不是任人观看的戏子。”

嗯?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见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头顶青丝高束,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愠色。

陆子骥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线条利落的肌肉,便无法阻挡、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甚至还看到,有一颗不知是汗水还是浴水的水珠,从他细致分明的下颌,滴落到锁骨,轻轻打了个旋,又沿着他劲实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长这样,也不出奇。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感叹:只是浪费了,他有这样好看的皮囊,却根本不会武功,还要灰鹰来保护。

房内其实有个十分精美的屏风,只是殷琬宁进来的时候,嫌拖动麻烦,便任由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现在把他看光了,她无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刚刚最后的那句话

——不会吧,他不会是要让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楼回来的时候,还庆幸自己躲过了他脱衣服。

“寝,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殷琬宁指了指她先前随手放下的东西,“你应该,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气胶着,陆子骥似乎要发怒,她又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我从前是做粗活的,从来就没有贴身服侍过人,笨手笨脚,怕把你弄伤了。”

说完,还未等陆子骥回应,又飞速下了床,开门夺路而逃。

给客栈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殷琬宁又等了好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经重新铺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内的气氛,比她走之前要缓和了一些。

陆子骥穿着月白色的丝质寝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样一丝不苟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殷琬宁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边,将那早就应该拉过来挡住的屏风,缓缓拖动。

“那里有一瓶药,你来,给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陆子骥清清冷冷的声音。

紫檀木的屏风高大轻便,屏脚与地面微微摩擦,有极低的划声。

与陆子骥的声音,一冷一热。

殷琬宁将屏风摆好,看向了陆子骥所指的桌子。

那里开始被她用来吃了饭,摆了好几大瓷盘,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样大。

——上药,上什么药?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药。

此时脑海里突然飞速闪过灰鹰在楼下时嘱咐她的话,灰鹰对她说,陆子骥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危险。

不会吧。

这么快,她就要触碰这个危险了?

殷琬宁半倚着那屏风,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不,我不会上药。”

陆子骥却紧咬不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做什么?”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她一个都不会;

铺床也不会;

现在说上药也不会。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势和陆子骥的双重压迫下,才做了这个小厮的。

她究竟会什么呢?

琴棋书画,勉强拿得出手;

点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还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无数个奇异的怪想。

殷俊虽然将他的父爱,都给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们,但他为了不让她在日后出嫁丢殷府的人,还是为她请过几次老师。

每一次学习,她都尽力把握住机会。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那是从母亲卫远岚那里传下来的。

卫远岚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虽然她并没有亲自教过殷琬宁女红,但后来祖母乔氏被殷俊从乡下接到长安来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领悟和练习了。

笨鸟先飞,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勤学苦练,总能有一些收获。

而眼前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一个被拐卖到长安的小厮,心又虚了一截:

“我嘛,我……担担抬抬,烧火洗衣,这些都能做的呀。”

陆子骥回应干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眼眶有些湿,殷琬宁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厮的人是你……”

她会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会。

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个?

却听陆子骥言语依旧冰冷,毫不动容:

“你拒绝过殷府大小姐的要求吗?”

微湿的鹿眼圆睁,殷琬宁从没想过,他这都能把话拐回“殷琬宁”身上。

他怎么这么喜欢纠缠这件事?

她从倚着的屏风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可以拒绝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陆子骥并不看她,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这使得殷琬宁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毕竟,她时常会害怕他的注视。

“我说了,我笨手笨脚,上药这种细致活,我怕会弄疼你。”

她的声音更小了。

“反正从此处到幽州,路程还长,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挟她,毫不拖泥带水。

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跑一样。

但是——

只是区区上个药而已,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刚刚联想到灰鹰的嘱咐,也许就是多虑。

面对陆子骥,她总是爱胡思乱想一些。

殷琬宁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药,是用来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来帮我。”

原来是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双眼,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难道……他看不见?

“还在想什么?”陆子骥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殷琬宁擦着屏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嗫嚅着:“在……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哪里给他上药。

或者说,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长安城风大,沙子进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

祖母乔氏那时还在,见她那样,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过许多粗活的、粗粝的指间,轻轻张开她颤抖的眼皮,轻言细语地哄:

“娇娇乖,别动,很快就好了。”

“娇娇最听话了,是不是?”

“我的娇娇是个好孩子,最讨人喜欢了,沙子不懂。”

说话间,她眼里的沙子,被一点、一点吹掉了。

祖母的怀抱温暖,她的手和气息温柔至极,还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气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记得。

即使殷琬宁现在已经知道,乔氏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依然只认,乔氏是她最敬爱的祖母。

毕竟,自己八岁那年,乔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抱过了。

梦里的林骥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他的兽./欲罢了。

很显然,眼下的殷琬宁,不能让陆子骥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枕在她的腿上。

那个姿势对于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羞耻、过于暧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药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来。”

犹豫间,陆子骥已然起身,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堪堪坐了下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与她擦肩并立之时,她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即使现在他坐着她站着,他也还是只比她低一点点。

殷琬宁的小手紧紧攥着那药瓶,依然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茫然无措。

“陆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气味重,那,现在呢?”

“没有变过。”陆子骥双手置于双膝,颀长的手指微曲。

“可是,”殷琬宁黛眉微蹙,“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给你滴这药?”

“殷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又来了。

殷琬宁沉默。

深吸了一口气,她揭开瓷瓶上那红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清凉浸润之气,扑鼻而来。

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撑开眼皮,滴进去。”

三个动作。

话音刚落,陆子骥笔挺的脊背稍稍后倾,头颅也随之后仰,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刚好抵到殷琬宁的前胸。

尽管她早就反复确认,那裹胸布包得紧实完整,从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触碰到了一般。

发髻上白玉的发簪横叉,只要他多一点动弹,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软温绵的胸口。

发髻是柔软的,但发簪却是冷硬的,

为防止这样不堪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只能赶紧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那发髻和发簪有任何可乘之机。

小手连着细长的手指,刚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颈,指间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林骥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而殷琬宁却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只顾着欣赏。

从这个角度看,陆子骥的这张脸,更加无懈可击。

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沿着他狭长的眸子旺盛生长,若只是晃眼一瞥,会加深他眼神的凌厉和冷倨。

他其实有着双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皱被隐匿了起来,只在眼尾与睫毛相连的地方,才浅浅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净,甚至看不见一点红血丝。

是一双她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有攻击性的眼睛。

在殷琬宁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为许多种。

殷俊长了一双杏核眼,年轻时看着端正俊朗,现在因为上了年纪,眼尾耷拉,瞳孔变小,露出的眼白也越来越多,便愈发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则有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风情万种,即使她已经生育了两男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费尽了心力,那双凤眼如今看着,也依旧能勾人于无形。

冉氏生的两个弟弟,双眼都差不多,单眼皮,上眼睑肉多,两人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上眼睑就已经把眼珠压到只剩下一条浅缝,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殷俊和冉氏的风貌。

祖母乔氏的双眼,虽与殷俊的类似,又有年轻时守寡、一人带大独子的艰辛留下的许多痕迹,但乔氏看向殷琬宁时总是笑着的,杏眼成了两弯新月,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只剩乌溜溜的眼珠,写满了对她的疼爱。

至于殷琬宁自己的,鹿眼浑圆,清晰透亮;瞳孔的颜色,却因为铜镜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发色都很浅,因为这个,两个弟弟从小便嘲笑她,说她早产。

“还没有看够?”陆子骥的声音突然入耳,打断了她沉浸的回忆,他眸光一跳,音色严厉,对她似乎十分不满。

殷琬宁伸出右手,去够了那瓶刚刚放下的药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动,撑开了陆子骥左边的上下眼皮。

触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间,有些痒。

眼皮被撑开之后,墨黑色浓重的瞳孔,与眼白的对比更加强烈,脆弱却危险。

而药瓶已经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个错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药金贵,撒出来一滴,便是千金。”陆子骥适时地提醒。

“哦。”这样,殷琬宁反而不紧张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计较。

她屏住呼吸,从手掌控到指间,轻轻一抖,将那药水稳稳滴进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错觉,就在那药入眼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原本像墨一样浓黑的瞳孔,陡然变浅了一点。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迅速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左右手互换,将那药又滴入了陆子骥的右眼之中。

但这样,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是变浅了。

停顿的时间里,他轻轻嗯了一声,从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转头看她。

那张薄唇轻启,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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