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木木很喜欢吃鱼。

这种喜欢大概源于她年幼时跟着父母出海航行的记忆，和一条鱼煮熟之后的味道反倒没有太大的关系，或许是那种潮湿的，腥臭的甚至有些野蛮的味道，能让她回忆起一点浅薄的，聊胜于无的关于父母的记忆。

毕竟在十几年前的一场海难里，她的父母就已经遇难了。

只有年仅六岁的她却奇迹般存活下来。

多年以后，她考上了爸妈当年就读的海洋学院，即将毕业。

黎木木拎着从档口现买的活鱼走出来，从靠近港口的档口到海洋学院宿舍区有一条常用的快速轨道，但是也要穿过三个街区。

最近快要入夏，阴沉沉的天幕上又开始飘起细细密密的雨丝，要不了多久，就又会变成瓢泼大雨。其实计较起来和入夏的关系也不太大，第三阶梯的天气总是这样，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时候都在下雨，天气预报不是暴雨就是大到暴雨。

黎木木没带伞，索性抬头望天。

乌云压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再往前一些，覆盖下来的阴影却是一些别的东西，它就朴实无华的坐落在那，但从第三阶梯到第一阶梯，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叫错它的名字。

息壤之峡。

那是一面一眼向上望不到顶的高墙，甚至不只是向上，不管你站在墙内的什么位置，向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远望，都不会看到这墙的边缘。

而从高空俯视，就能看到一道窄而薄的蜿蜒银刃，把海洋和陆地彻底分割。

黎木木忍不住驻足在雨中仰望了一会。

这是四年前她刚入学的时候，近代史的第一课。

据说上世纪初的时候海平面开始上涨，之后就愈发不可收拾，为了应对这一危机，全球所有的气候科学、海洋科学、地质科学、材料科学等等领域的专家们都聚到一起开了个会，才有了息壤之峡。

人类研究出一种用几十种特殊矿石合成的特殊材料，据说能够严丝合缝的固定在大陆架上，把所有的海水都隔绝在外。

几百年过去，海平面一直在涨，息壤之峡也越筑越高，实用性和安全性都得到了验证。

黎木木望着那几乎要插进云里去的高墙。

目光却好像穿透了那银灰色的金属墙面上，看到了深海潮汐的咆哮和厚重悠长的鲸鸣，庞大的深海巨怪从漆黑的深渊浮潜上来，黏腻、湿滑的触手裹挟巨力，呼啸的拍打在墙面上。

无尽的数据光波在墙面上飞快闪烁，生成抵御怪力的力场。

黎木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才看到是不远处，几个打闹的小孩其中的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墙面上磕了一下，估计磕得不轻，嘶哑咧嘴的站起来。

她恍了下神，息壤之峡上面，那些因为一个小小的撞击产生的数据光波很快消弭于无形。

雨停了。

黎木木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穿过人群，走向不远处的轨道入口。

大概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隐忧，第三阶梯的建筑物都做的格外高，几乎要接近息壤之峡顶端的高度，哪怕是学校宿舍也不例外，每栋高楼的顶部还都单独做了适合直升机救援的停机坪。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尽管在息壤之峡建立之后，全世界的地区都被按照海拔划分为了第三阶梯、第二阶梯和最安全的第一阶梯，国家在基础设置这一块还是非常到位没有厚此薄彼的。

黎木木被分到的宿舍刚好是最靠近海岸线的A区101幢顶楼，她拎着鱼，从底层乘坐快速电梯向上，这种超高层建筑的快速电梯都安装在户外，外墙是透明的，应该也包括了观景的功能。

但黎木木还是习惯性背过身，面向电梯口。

冰冷的金属墙面倒映出少女的黑色齐耳短发，只戴了一边的金属耳钉，一身日常简便的运动装和手里灰蓝色不透光的塑料袋。

她最近没太睡好，眼下也有些淡淡的青色。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日常熬夜或者其他什么女大学生的不良习惯，她只是有些多梦，尽管现在让她回想，也想不起来到底梦到了什么。

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

电梯到达顶层，叮的一声。

电梯门打开。

同一层几个女生打打闹闹的挤进来，黎木木抓紧间隙钻出去，熟练的找到自己的房间拿出钥匙开门。

再关门落锁的时候，家里该亮的灯已经都亮了起来。

第三阶梯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黎木木就设置了全局模式，在家的时候把能开的灯都开着，这样家里能亮堂一点，她果然还是喜欢明亮的地方。

经过玄关的时候，黎木木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金色怀表还好端端挂着，里面夫妻俩的笑脸依然明媚。

她呼出一口气，把塑料袋里的鱼放到水槽里，拿锅接了水放到电磁炉。

噼里啪啦一顿操作，水汽开始往上冒。

黎木木举起刀，瞧了瞧水槽，翘起嘴角，显然，这条鱼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被宰杀的命运。

等她熟练的杀完鱼，去鳞划花刀清洗干净，再和葱姜蒜装好盘上锅蒸的时候，也已经临近晚饭饭点，她靠在厨房的水槽边休息，一边看窗外的景色。

自从海平面上升以后，各大海洋学院的热门程度就一路狂飙，各种福利待遇也跟着同步上涨，不过哪怕是这样，也只有地广人稀、安全度相对来说需要考量的第三阶梯，才会财大气粗到每个学生安排一个明光、带厨房、卫生间还带客厅的一居室。

就算她这个房间已经算是这一层偏僻的角落，从这里望出去的景色也依然不错。

夕阳西下，万盏灯窗。

大概是因为高度接近齐平，连巍峨的息壤之峡看上去都不再那么悚然，看起来甚至有些接近，从黎木木宿舍厨房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息壤之峡上面最近的一盏灯塔。

再高一点的话，大概就能看到海平面了吧？

黎木木脑海里刚刚闪过这样的念头，随身手环上就来了一条通讯请求。

您亲爱的小姨请求通讯。

黎木木转过身，几乎就在她视线移开的下一秒，息壤之峡的灯塔上面就闪过了一道可疑的阴影，但黎木木显然没有时间注意，她的鱼蒸好了，开锅盖的时候她还差点被烫到。

朝手心哈了口气，她几乎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把鱼端出来，放到客厅，再把手环也摘下来放到面前，接通通讯。

手环上方投射出一块大概32英寸的虚拟屏幕，一身白大褂的女人身影才刚刚稳定下来，就似笑非笑地拧了眉头：“怎么现在才接，刚刚干什么去了？”

黎木木条件反射的双膝并拢坐好，咳了两声：“没干什么，刚做好晚饭准备吃，小姨怎么这时候打电话？”

黎母和妹妹的年龄相仿，感情也极好，因此黎母意外去世之后，黎木木就一直是小姨在管，从六岁到十八岁，一直到来第三阶梯上大学之前，黎木木就一直和小姨住在一起，对她的习惯很熟悉。

今天才周三，一般来说这个时间，这位研究员小姐应该还在研究员里做各种实验记录。

投影里的女人还穿着白大褂，看起来确实也还在研究院的样子，只不过双手抱胸，下巴微抬，看起来心情不是很愉快：“今天不忙，临时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你不是快毕业了吗？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黎木木：“……”

说真的，她一下子还真的有点说不上来。

也是小姨问了，黎木木才忽然想到自己好像该到了考虑毕业去向的问题。

隔着投影，女人都好像能看出黎木木脸上的茫然，算了，这也是在意料之中，她开口：“就知道你没想过，第三阶梯的海洋学院一直很抢手，但是你选择的方向不太讨喜，海洋生物学现在已经很少有对口的岗位了，大部分也都是要留在第三阶梯，甚至上息壤之峡出海。”

女人放松了语气：“但是我们研究院最近新开了一个远古海洋生物研究的小组，我给你争取了一个名额，你只要回来参加考试就行，以你的成绩，应该问题不大。”

“你知道的，第一阶梯原本都是雪山地貌，有很多远古时期的化石遗留，你在这里做研究，就不需要受研究样本的困扰了。”

黎木木知道小姨是为她好。

自从海平面上升以来，就算有息壤之峡的存在，所有人心里也都像是悬了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就算官方定时定点轮播息壤之峡的安全可靠，依然会有第一阶梯到第二阶梯，再到第三阶梯的鄙视链。

三年前，黎木木要报考第三阶梯的海洋学院的时候，就已经和小姨大吵过一架，最终还是因为这个学院也是黎父黎母的母校，小姨才勉强同意。

见黎木木一下子没有说话，投影里女人的脸色僵了一下。

她有些生硬的开口：“黎木木。”

“别告诉我你想出海。”

黎木木犹豫了一下。

她其实也没有想出海，她朝窗外望了一眼，夜幕已经降临，但息壤之峡的阴影依然清晰可辨，就像在天空尽头划了一道笔直的分界线，隔开海洋和陆地。

但现在，此时此刻，那条分界线就好像忽然碎了。

黎木木的瞳孔逐渐放大。

“黎木木？黎木木！”

就在耳边，小姨的声音还在，但是她却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幻象，不然，她怎么会看到息壤之峡塌了呢？

那守护了人类数百年的海陆界碑顷刻间被碾碎，搅动，汹涌的海潮拍打进来，还有那些梦中才会有的深海巨物，庞大的阴影好像一瞬间近在咫尺，特制的高强度玻璃就像极薄的冰面，一瞬间布满了裂纹，潮湿的水汽涌进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黎木木条件反射的看向茶几。

她刚做好的鱼还一口没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