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留光

《借月留光》

陈纵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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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师傅给陈纵加了钟,说她经络堵得厉害,将她转到里间去推油。

子夜好容易寻到地方,尚算准时。等候室里零星两对情侣,里头一间狭长屋子并了六张窄床,上头躺满人。侧方两个紧闭门扉的小屋,其间传来年轻女子的哀嚎。

前台在柜台后头登记排队,闻见风铃声,瞧见来人。

这人真奇怪。

他一进来,莫名衬出老建筑层高低矮,还衬出批发来的桌椅廉价。

前台因此愣了一下,方才开口问,“帅哥,一位?推拿还是正骨?”

子夜说,“我等人。”字正腔圆。

那间屋子静了一瞬,陈纵清了清嗓子,“哥,你再等我十分钟。”

子夜:“不急。”

屋门外有一几两椅,子夜拣了一把坐下。瞧见面前茶几放着两杯喝空的同口味奶茶,标签上写着:【宇宙无敌美少女1/2】【宇宙无敌美少女2/2】。

推拿师傅叹气,“你这,腰肌劳损了都。”

陈纵勉强言语:“嘶……我左边腰不太好。”

“哪止,肩周炎,腰肌劳损,坐骨——”

陈纵倒吸口凉气。

“坐骨神经痛比腰还严重,平时坐一个小时就起来活动活动,感觉到了吗,就是这里。”

陈纵惨痛无比地叫出声。

……

子夜笑了。

十分钟后,师傅打开门,叮嘱陈纵,“过几天我再给你松松,切忌久坐。”中年女人眼光扫过子夜的脸,“唷,兄妹两真像。”

陈纵衣领口拎出长发。循声出门,视线飘过子夜的脸,抱怨,“霞姐,你看走眼了吧。我们两,分明两双爸妈生的,哪儿像了?”

霞姐复又打量,“……是么?猛地一看,也不知哪儿像得很。叫我一说,我又说不上来。”

子夜道,“时常是有人这么讲。”

霞姐忽然想到形容词,“像那网上主播说成色好的玉,成双成对,一样的好看。”

霞姐又有客来,被唤进隔壁屋去。

“既然时常有人这么讲,”陈纵打量又涨价的收费表,叹口气,“早十几年怎么不跟你做亲子鉴定,完事这辈子指着这份报告结果,赖上你混吃等死。”

满屋子人都被她逗笑了。

陈纵拾起门口挂的面包外套披上身,同前台说,“我微信转账了,你收一下。”

出门左转便是电梯。陈纵问,“上来时挤吗?”

子夜道,“我走消防通道。”

陈纵脑中情景剧破裂,哦地一声。

这个点人更少些,她第一次注意到老旧电梯里有一面老旧镜子。两人并排盯着镜子瞧:陈纵因为趴太久,脸有些浮肿,妆也脱了一些,有种难以名状的狼狈相;陈子夜从头精致到脚,对比鲜明惨烈。

陈纵问,“究竟哪里像了?”

子夜道,“怎么还在想这个。”

陈纵有些气馁,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气馁。

只好问,“吃什么?”

“你定。”

“晚上要回去?”

“嗯。”

“地铁到十一点,方便吗?”

“要吃这么久?”子夜纳罕。

“按你时间来定餐厅。闲就吃慢,忙就吃快。”

“晚点我可以叫人来接。你想吃什么都行,想吃多久吃多久。”

“陪我?”陈纵琢磨了半天,忽然抬眼看他,“干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子夜垂眸,正好与她对视。顷刻笑了,没答。

小时候爸爸说,难回答的问题,就不回答,笑就是了。而陈子夜从小就比别人心思深,百转千回的,因此你永远不知道他笑看你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所以从小陈纵就学会了,应对子夜,要够钝够天然,否则像在凝视深渊。

陈纵讲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子夜说,“好。”

过一条十字街口,转进写字楼间错落交夹的巷子。巷子深处有间私房火锅,潮汕朋友推荐来的。店面小,里头桌子不多,外头摆了几只椅子供等位用。

两人到时,正好一对情侣起身进店。

陈纵和子夜并坐,陈纵望着闹市空巷,仍觉得像是在做梦。

“这礼拜录到哪儿了?”

“录到你掉马。”

“那你们今天录得还蛮多,”陈纵故意问,“我表现还可以吧?”

“正常发挥。”

“我就当你夸我了,”陈纵轻哼两声,“但你不要太爱,省得你老婆吃醋。”

“老婆。”子夜重复了一下这个词。

“老婆粉,”陈纵装作漫不经心,“看到那些评论,你女朋友都不会吃醋的吗?”

“我没有女朋友。”子夜明白她话的重点在哪里。

正主亲口承认的:没有秘密女友。

陈纵几近难以克制嘴角笑意,“我都忘了,你是个寡王。这么多年都没点长进的吗?”

子夜直接略过,非常自然随意地问道,“你呢。”

“不单身怎么上节目?节目又不能剧透,”陈纵嘴角勾起笑,“自己慢慢看。”

不多时,两人被邀进店,在靠窗角落坐下。店面狭小,故也什么都小小的——小小方桌,小小锅炉,精致杯碟,凳下窗沿搁着精巧绿植。

店主也是骨骼纤细的南方姑娘,戴着围兜出来,见到熟人陈纵,又见到她对面男人。视线在二人脸上逡巡,顷刻挂上暧昧微笑,斟酌措辞:“大美女朋友也各个是人中龙凤。”

陈纵自嘲,“别人年轻有为,早早聘上港市大学副教授;我这高龄学渣,哪里能比?”

“港大副教授?”店主惊诧非常:“我店里可是第一次有教授来吃!”

陈纵讨价还价,“这顿可要为教授打个八折?”

店主会做生意,答应,“好好好!到时候请教授屈尊留个影。”

陈子夜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彩虹屁讲到局促。

等店主走开,方才解释,“港城大不如前,这两年走了不少人才,次一等的,如我,才不得不顶上。”

“中文系人才走失?”陈纵品了品,笑起来,“哥,世上就一个华语社会。中文系人才去海外,做什么,宣发?”

桌上有张手写便签,上头写着牛肉各部位过汤时间。

手边是指节大小计时器。

子夜仔细了一遍,为陈纵潦草下锅的牛肉打开计时器。

一面留意,一面说,“流落去哪里,书评还不是照写。这圈子好就好在不拘地方。”

陈纵想起自己有天看到他流传到网上的美学课片段。

第一堂开课,他讲,“中文系不培养作家。”

众人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这话中文系第一堂课都要讲,但由他讲来,总觉得不可信。再后来上课,他不再讲这话。因为他的课及他的人名气很大,再开课,新生几乎异口同声“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就像开演唱会,歌手主动成全气氛,将副歌让给听众席来唱。

走神间,陈纵面前碗里已摞了满满一叠牛肉。

子夜讲,“快吃,凉了。”

陈纵听话,埋下头,讲一句,“你意外地很上镜。”

子夜也有点意外,“其实本人很一般。”

有时候他的魅力就在于不知道自己魅力的鬼样子。

陈纵吃一口牛肉,就抬头打量他一下,略显肆无忌惮。小方桌短短距离,黄昏天光和头顶钨丝灯双重光影落下来,像极了小时候坐在亮了灯院子里和陈子夜一道吃晚饭的场景。

他其实没怎么变。

因为过白而容易有痣,又或者因为过白,凸显了痣的存在感。最显眼的两个,一颗在眼尾,一颗在一侧下颌缘,征兆多半都不好。现在痣比小时候好像更细小了些,却因为他如今更少血色,而无法忽视。就好像月有阴晴圆缺,你光是看着他,就会想到月有阴晴圆缺。

如今上镜,镜头吃掉了他的缺憾,使他像个玻璃灯罩里的假人。

子夜由着她看了阵,方才问,“我变很多?”

陈纵讲道,“瘦了些。”讲完这话,立刻弯身站起,将自己碗里的肉大搓大搓拨进他碗里,“快多吃点。”

“你只顾自己吃,”子夜没料到她这一出,看着碗里忽然堆起的小山,先是一怔,继而慢慢笑起来,“……又管我做什么,顾得过来?”

谭天明循着定位追踪过来,在巷子里刚泊好车,见陈子夜好好地坐在窗边,长长松了口气。

但立刻,谭天明就从那方窗框里,看到一副奇异的情景。

子夜桌子那头,原本被墙体挡住的位置,探出个人影。

女孩子捧着碗,将自己碗里的牛肉,大半都拨给了子夜。

谭天明本可以期待一下子夜的反应,没想到重度洁癖如子夜,竟笑纳了旁人碗里的牛肉。

这画面着实稀奇。

他下车来,换了个角度试图看清那女孩子面容,猝然间便与陈纵来了个对视,一瞬间两个人都有些愣住。

谭天明视线长久落在陈纵脸上,思绪千变万化,到嘴边那句令他震愕无比的“陈纵”,渐渐变成了令他笃定无比的“南北。”

思索间,子夜也随陈纵目光偏过头来,与谭天明打了照面。神情淡淡,倒也没太诧异。

谭天明却心里打鼓。

多耽搁多错,立刻三两步进店,想法瞬息万变,讶异,尴尬,语塞……渐渐都烟消云散。

等站到陈子夜跟前,已然一张面不改色的脸。

陈子夜语气也波澜不惊,“你怎么也在这。”

谭天明自如地解释,“看到网友推荐,过来吃潮牛,没想到在这碰见你。”

一旁的陈纵腹诽,这么大的深市,这么小众的店,可不容易随随便便就看到推荐。

谭天明心态稳如泰山,明知故问,“敢问……这位是?”

子夜面上没什么,很冷淡的介绍二位,“妹妹,陈纵。朋友,谭天明。”

陈纵起初不啃声,等他介绍时如同一只等待出场编码激活的机器人。听见他给自己安上“妹妹”这个身份,倏地从椅里腾出去,十分搞笑地同谭天明握手,“你好,天明哥,我叫陈纵。你有预订座位,或者小程序拿号码排队吗?”

动作话语自然而然一气呵成,社牛如谭天明在她跟前简直都要黯淡了。

谭天明呵呵直乐,说,“怎么办,没有哎。”

陈纵接着语出惊人,“既然这样,天明哥不如一齐来吃,这样省得浪费时间排队。”

谭天明爽快道,“好好好。”就近拉了张椅子,在二人之间落座,眼神始终不曾离开陈纵。

然后听见陈纵压低声音,小声同子夜商量,“然后待会儿请你这位冤种朋友帮我们把账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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