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一共有两处国子监, 一处位于应天府鸡笼山下,最多时有学生九千余人,后因为太祖迁都北京后改称南京国子监, 如今以“南监”称呼。
老师的儿子,楠枝的爹, 黎民安,就在老师致仕后得到一个名额, 荫庇进了南监读书,希望能得到历事的机会, 听说一开始想要去北京,但来回拉扯之后最后去了南京。
除此之外, 南监还有不少外国人, 比如邻邦高丽、日本、琉球、暹罗等国会以‘向慕文教’为由,请求能派学生到国子监学习, 这种人数每年都有稳定的人数。
在都城变化后, 北京也成立了国子监, 与南京相对,被称为‘北监’, 如今坐落在崇教坊, 隔壁就是文庙, 从安定门可以直接进去, 也可以从东直门进去,但距离江芸芸现在寄住的徐家就非常远了。
徐家当年买这个房子是为了考试方便, 所以买在贡院所在的明时坊, 靠近东便门,而国子监在最北面的安定门,就是顺着大路坐马车也要半个多时辰, 若是骑马会快一些。
江芸芸有些苦恼。
没有马车也没有马,不会驾车不会骑马。
只有两条不争气的小短腿。
“若是不方便,我在崇教坊附近给你租个房子。”马车内,李东阳如是说道。
“等我回家仔细想想。”江芸芸小脸板着,一脸严肃。
“而且徐家大概是要换地方住的,衡父去了户部,四月初一就去报道,一般来说住在大小时雍坊,上下值是最方便,南薰坊也不错,但院子并不便宜,但想来徐家并不缺钱。”李东阳解释着。
江芸芸现在也算对整个京城的坊间布局很清楚了,所以一下子就明白李东阳说的话。
她已经不合适蹭住徐家了。
“京城物价好贵啊。”她嘟囔着,“我没有钱。”
她花钱颇为大手大脚,之前带来的银子已经花得不少。
李东阳笑了笑:“天子脚下,自然没有便宜的,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若是一个人住不放心,我让徵伯来陪你一起住。”
江芸芸连连摆手:“还是不耽误他读书嘛,我到时问问楠枝和幺儿。”
“现在谁不知道跟你这江小解元读书的个个都能成为进士,我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点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送过来。”李东阳打趣道。
江芸芸听得脸色微红,小手都摆出花来了。
徐家一个小院住了七个进士,这在京城可是难得的新闻,一时间明时坊的房价暴涨,尤其是豆腐巷和包铁胡同的房子,身价骤然翻倍。
“你那个模拟考为什么这么厉害?”李东阳好奇问道,“还是跟外面说的一样,是因为你厉害。”
江芸芸惊恐摆手:“不不,是模拟考这个办法厉害,用考试来应对考试,就像玩泥人一样,我现在是照着会试来捏,自然事半功倍。”
李东阳不解:“什么意思?”
“就是我这个模拟考其实是把考试的形式搬出来,你看我的卷子类型和会试题型是一样,会试的第一场是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是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则是经史策五道,我按照这个模式出题,让他们强化读书的记忆,加上不停的出题目,久而久之,考生的脑子就会被考试同化,等到了考场,第一能应对各种问题,第二也不会紧张,第三就是大量的刷题后,考官其实出题的范围是有限的,四书五经,经义解释,其实内容已经大同小异。”
李东阳面露惊讶之色。
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样不好。”
“你想的办法,你却觉得不好?”李东阳更是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李东阳一眼,欲言又止。
李东阳虽然和这个小师弟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两人早早就在文字上有过交流,所以李东阳很早就知道小师弟脑子里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甚至有些能称得上惊世骇俗。
“你是又有什么见解吗?”李东阳直接问道。
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比划着:“有一点。”
“那说来听听。”李东阳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江芸芸想了想,眼巴巴问道:“那你会跟老师告状吗?”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我好大一个人了,怎么还会告状啊。”
江芸芸狐疑看着他。
李东阳非常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信以为真,随后小声说道:“因为模式会越来越僵硬,你看一旦我的办法推广出去,是不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效仿。”
李东阳点头:“听说现在外面就有不少学堂引进你这个模式了,甚至还有书商找到商机,出了很多带题目的选本,听说带有历年考试的题目一本十两还供不应求。”
“家学渊源的本质是知识的一脉相承,师兄学的是诗经,徵伯学的也是,听说伯安家也是世世代代学诗经,家中子弟只要科举都是如此。”江芸芸话锋一转,又说道。
李东阳眉心微动:“我读书多年自有自己的经验,徵伯跟着我学就能避开我当年的错误,也会学的比我更好。”
江芸芸点头:“是这个道理,传承不外乎如何,又比如谈家世代学医,如今医术最为拔尖的是小辈淡老夫人的孙女,谈小大夫,但读书和行医又有些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读书是目的吗?”江芸芸问。
“目的?”李东阳不解。
“行医的目的是救死扶伤,医术需要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精进传承,从最开始的神农尝百草,医术初始,到现在内外伤病都有书籍病症参考,谈家于内科颇为精通,其中谈小大夫又精通妇科,但他们的目的是救人,那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
“自然也是救人,他们只是在身体上,我们可是为更多百姓。”李东阳强调着。
“那所有读书人都会治世吗?所有读书人都能成为好官吗?”江芸芸那双漆黑的瞳仁,安静注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
“所以现在读书的目的是科举。”江芸芸轻声说道,“是为了当官。”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这也无可厚非。”
“自然。”江芸芸笑了笑,“谁不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这本就没有错。”
李东阳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又问道:“这和你的科举模拟考有什么关系。”
“我的模拟考和读书治家的传承并未区别,甚至更好操作,更能成功,它不需要考生有良好的背景,富庶的生活,它只要考生能吃苦,只要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复习,去看各大房选的题目,甚至和同学相互交换,他们的成功也是可以预见的。”江芸芸说道,“所以我说不好。”
“读书治家也不好?”李东阳眉心直皱。
“好啊,读书修身自然可以,若是读书的目的是照拂百姓,大庇天下寒士,那自然是好的。”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一脸严肃,他虽长年文弱多病,但皱起眉来也显出几分威严来。
“原本只有书香世家才能得到的大量知识,大量的题目,如今可能会因为有模板框架的模考而成了普适的东西,只要我们学生,乃至老师开始组织考试,就像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研究各大考官性格和历年题目,那我们能竞争的筹码就大了。”她解释着。
李东阳神色越发严肃。
“但每年考试的名额都是固定的,考官也定然不能出这些大众可见的题目,所以题目自然也会越来越难,考生随之而来就会去卷更难的卷子,可东西就这么多,迟早会学完的。”江芸芸继续说道,“这就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到最后科举出来的人未必符合铨选人才的标准。”
李东阳怔怔地看着她,惊讶说道:“你竟能想得这么远。”
江芸芸苦恼皱眉:“不是我想得这么远,哪怕没有我这个模拟考,但四书五经的内容就这么少,迟早是会被出完的,所以随着时间的推动,这个制度的弊端是肯定会出现的。”
后代对科举的评价不也大都是刻板僵化,可一个制度的出现若是一开始就是被人唾弃的,那就不可能出现,甚至能连绵数千年。
制度需要变,却一直没有变,或者说无法变,这才导致不可抑制的堕入深渊。
“我是觉得我做坏事了。”江芸芸嘟囔着。
在那些人围在徐家门口重金求取的考试题目的时候,甚至她发现不少学校也开始组织层出不穷的考试,甚至花样比她还多,她猛地察觉事情开始有点不对了,她好像在一个开始走下坡的破车上不小心踩下油门,加速了它的完蛋。
李东阳沉吟许久,才无奈叹气:“你的想法真是大胆又要命,怪不得老师叫我要看好你。”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可怜巴巴地坐着。
“那你可要低调了,你如今实在是太出名了。”李东阳又说道,“今后进了国子监可不能再出幺蛾子了,只管好好读书才是,不然我就写信给老师,让老师亲自来管你。”
江芸芸大惊失色,神色忿忿不平。
“我和老师是交流心得,可不是告状。”李东阳理直气壮说道。
——好大一个人,怎么就知道钻空子。
江芸芸又气又急,蔫哒哒坐着,大声嘟囔着:“我可没干坏事,我清清白白。”
李东阳冷笑一声。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无言坐在马车上各自沉默,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很快原本热闹喧嚣的街边的动静也逐渐安静下来。
江芸芸好奇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两侧的街道招幡样式明显文雅起来,大街上的主干道大都是笔墨纸砚店铺,就连酒楼茶馆装饰布置都格外文雅,墙面上甚至有不少读书人的泼墨挥毫的字迹,只经过条条小巷时,隐隐可以看到巷子里面有吃食等日常店铺。
路上的行人也都是文人打扮,穿着相同的衣服,头戴黑色方巾,昂首阔步走着,时不时能听到他们高谈阔论的声音。
“这个坊真有意思,好像是就是为了读书才出现的,到处都是文人的痕迹。”江芸芸收回视线,开始思考住宿的问题,“这里租赁是不是特别贵。”
李东阳眉眼低垂,一脸深思,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江芸芸也不介意,继续兴奋地看着外面。
马车很快就在一座巨大的牌坊前停了下来,江芸芸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走啊?”
“走过这条街就是国子监了,这条路不能走马车的,要自己走。”车夫笑说着,“也不远,走一炷香就能到了。”
江芸芸哦哦点头,对着李东阳说道:“我们到了,我先下去。”
“等会。”一直没说话的李东阳突然出声,拦住她。
“科举是伦才大典,如何能废掉,我若是上旨要求停止这种模拟考……”他严肃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江芸芸连连摆手:“自然不行,这个办法已经传出去了,你越是阻止越是热情,而且这样,大家可是会骂你的。”
李东阳冷静说道:“我何惧流言。”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又呐呐说道:“堵不如疏,你越是觉得不行,越是有人觉得这个办法好,而且这个本来就是读书的一个办法啊,如何能禁止,大家只会觉得你不想要他们读书,想要拦截他们向上的路,阻碍他们前进的脚步,这个骂名如何能担。”
若是沾上这样的名声可就彻底臭了。
李东阳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了两下,突然回了马车,低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科举这条路特别挤。”
李东阳眉心一动。
“这块糕点太小了。”江芸芸掏出兜里的两个绿豆饼,“有没有可能再做一个糕饼。”
李东阳不解:“如今文武科举已经分科,如何再做一个糕饼。”
江芸芸嘴巴动了动,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试探道:“就是比如,科举考试从四书和五经两门功课,变成五六七八门这样。”
李东阳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又比如,科举人数增多,但在此之上还有分门别类的考试,比如就选好的进士中,算数好的去户部,嘴巴活泛的去都察院等等,把考生分流出去,让他们能更加在自己擅长的地方发光发热,把考试的目的性加强。”
李东阳的眉头简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严肃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见状没说话了。
“你第一个办法可真是不要命了。”李东阳见她怂了,不由一脸糟心,忍不住呵斥道,“这世上除了四书五经,其余不过是泛泛之书,读书是为了明理,而这些理都是在四书五经中,你要其他书,是打算什么书?如此胡言乱语,切不可再说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一见他这个样子,就开始头疼,到底没继续追问下去。
——怪不得老师这么担心,一连写了三封信。
——孩子闷声不吭,一定在作妖,瞧着平日里文文静静的,现在一看简直比他儿子还闹腾。
“至于第二件事情,铨选自来就是有的,只是这些年流于形式了,各部门也大都是敷衍了事,不如就从这批考生开始。”李东阳话锋一转。
江芸芸一听要祸害自己认识的人,眼睛一亮,立马凑过来出馊主意:“那就增加打卡考核制度啊,再添加轮岗制度,比如在三年内把六部和都察院都走一遍,然后每次结束实习后都要打分,然后还要写册子,把自己做了什么,有什么心得,甚至有什么想法,都写起来整理成册,然后交给你们考核,作为平时分,最后三年后大考,两个分数加起来,最后决定他们的去处,又能锻炼人,又能把人送去更合适的地方。”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心疼你的朋友。”
“我还要早起贪黑起来读书呢。”江芸芸嘟囔着。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那我明日就上折要求重视铨选。”
江芸芸连连点头。
李东阳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说道:“你以后也要经历的,有什么好兴奋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神色惊恐:“对哦。”
李东阳伸手点了点小孩的额头,没好气说道:“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江芸芸跟着他下了马车,想了想又碎碎念叨:“没事,其实我都挺感兴趣的。”
下了车,李东阳就不再说起这个话题。
两人一走进牌坊,耳边的声音也跟着安静下来,左手面是高大的白墙,右手面则种满槐树,路面上铺着青石板,路上偶有走路的读书人,大都行色匆匆。
李东阳带人来到写着‘国子监’三字的大门前,随后直接敲门,开门的仆人显然是认识他的,见了他就是行礼问安。
“祭酒可在?”李东阳和气问道。
开门的人点头:“在隔壁文庙呢。”
“就说李西涯携同门拜访。”李东阳说道。
仆人悄悄看了一眼他边上的江芸芸,正巧和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的大眼珠子对上。
江芸芸察觉到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那仆人收回视线后,又找了个小仆给他们带路,随后自己朝着隔壁的文庙走去请人了。
江芸芸跟在李东阳身后,好奇张望着。
他们入了大门后就能看到一大片空地,两侧各有一排倒房,边上还有两座一模一样的井亭,其他再无建筑,院中种满花花草草,正中是一条修缮极好的大路。
江芸芸跟着他们又入了一扇大门,左边是一座修缮宏伟的钟楼,右边则是高大威猛的鼓楼,再往前走就是一座璀璨耀眼的琉璃牌楼。
牌楼之大占据了一半的长度,辉煌灿烂,上面雕刻着孔子的句子,笔墨挥洒自由,绕过牌坊往里走就是两座巨大的碑亭,两侧都是雕刻的文字。
“只有读书好的人才能在这里留下笔墨。”李东阳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只是视线还没从文字中收回,只看到两侧各有三间大教室,门窗俱是打开,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桌椅。
等两人随着仆人上了一段往上走的长阶,然后穿过一个拱门,只听到潺潺水声,波光粼粼的水面正安安静静在脚下流淌着,再一抬眸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类似于宫殿大小的建筑。
一座由三层纯白色圆形台阶层层而上搭成的台子,正中一个蓝顶红墙的建筑,屋顶自上而下层层放大,湛蓝色的瓦片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大殿头顶有一个纯铜打造的圆形长柱,底下是一面面门窗组成的大红色木墙,如今一扇扇华美高大的门窗紧闭,依稀能看到门上花纹雕刻得格外精美。
“这是什么啊?”江芸芸贴着李东阳,小心翼翼问道。
“这是明堂。”李东阳解释着,“也叫辟雍。”
“明堂是什么?为什么也叫辟雍”江芸芸又问,“用来做什么的?”
“东汉经学大家蔡邕,曾在《月令论》中说过:明堂制度之数,九室以象九州,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四门八牖乘九宫之数也。……取其周水圆如璧,则曰辟雍。异名而同耳,其实一也。”
江芸芸听得似懂非懂。
“大儒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大雅·灵台》中记载过明堂辟雍的功能:告朔行政,谓之明堂;行响射,养国老,谓之辟雍,所以明堂辟雍是天子潜心修学、仰观天象、替天行道、布政施教的神圣之地,每次祭祀、典礼、议政时就会选在这里。”
“你看这殿的下面一整圈都是门窗,一旦打开,整个内殿就会非常通透敞亮,那是天道圣明之像,我们脚下水波流动,呈圆形分布,好似圆形玉璧,故也叫辟雍,象征内在圆满无缺,也寓意着知识可以流布四方,这也是辟雍的意思。”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陛下刚登基那年,就曾幸学国子监,当时就在这里讲学。”李东阳补充着。
江芸芸听不懂,但肃然起敬。
几人穿过明堂,下了台阶,一个巨大的石头日晷出现在东南角。
“一寸光阴一寸金。”李东阳意味深长说道,“督促你们读书的。”
江芸芸打量了一下了日晷,一圈又一圈的刻痕,据说越是详细的日晷,定位的时间越是准确,只是她还没研究出现在的具体时间,就随着仆人上了台阶,只好抬头去看对面的建筑,只见上面牌匾上写着彝伦堂三字。
这个建筑单檐悬山顶,面阔有七间屋子大小,后面还有三间抱厦,堂前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宽广的平台。
“这是国子监藏书的地方,这个平台叫灵台,召集监生列班点名、集会和上大课的地方。”
江芸芸顿时敬畏起来。
仆人又带着他们绕过这里,最后在一间三进院前停下,那院子正中挂着牌匾为敬一亭,梁架上是团锦彩绘,墙面为大红色,自成院落,往里看还有一个牌匾,名‘敬一之门’,两侧屏墙上还刻着团龙图文。
这个建筑叫亭,长得却跟宫殿一样,两侧还有两个长方形二进小院落。
江芸芸好奇地打量着。
“祭酒在东厢正中的那间屋子办公,两位在隔壁的会客室稍等片刻。”仆人把人带去东面的二进小院中的一间屋子。
把人安置好,又上了茶,仆人才悄无声息到门口站着。
“西面是做什么的,我瞧着有桌子。”江芸芸问道。
“是琉球学子读书的地方,他们读书生活都在那里,他边上有一个小一点的院子,是首领官和属官办公的地方,司业和祭酒都在这一面。”李东阳仔细解释着,又见江芸芸一脸懵懂,便继续解释着。
“国子监有堂上官、首领官和属官三种官员。”
其中堂上官三人,祭酒,也就是校长,司业,副校长和绳愆厅监丞,纪律校长。
首领官一人,典簿,乃是行政部门主任。
属官为三十九员,其中博士五人,助教十五人,学正十人,学录七人,典籍一人,这些都是各个种类的老师。
未入流的乃是掌馔,为一人,这个就是做饭的人。
“祭酒乃是翰林出身,是成化丙戌进士,姓林名瀚,字亨大。”
李东阳介绍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跟着站了起来。
江芸芸也急急忙忙站起来,下一秒就看到大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李少卿今日怎么大驾光临来我这里了。”那人一看就和李东阳关系不错,笑着打趣着。
李东阳笑说着:“我有个小师弟要来国子监读书,他年纪小,又是扬州人,初来乍到,我就想着亲自带人入学,也好叫你以后多多关照一些。”
从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行礼,自报家门:“举子江芸,字其归,应天府扬州人。”
“你就是江其归。”那人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她,目光挑剔,“就是你想出的歪门邪道,那个模拟考。”
江芸芸没想到还没开始上课呢,就得罪校长了,神色怯怯地去看师兄。
李东阳自然是维护的:“虽说有点投机取巧,倒也算不上歪门邪道。”
“怎么不是。”林瀚不悦说道,“如今国子监内也流行考试,不肯认真读书了,只想着考试压中题目,你这个小师弟当年在扬州出的一本册子据说现在都一百两一本了,还供不应求。”
江芸芸吃惊。
“那也和我师弟没有关系,他的本意是给读书扎实的朋友巩固学习用的。”李东阳无奈强调着,“他年纪小难免不懂事,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要我说还是那些商人逐利,打出来的噱头也太大了,让读书人都被短暂地迷了眼。”
林瀚一声不吭,只是瞧着依旧面露不悦。
江芸芸心惊胆战。
“等他们兴趣过了就知道,这办法要是没有深厚的基础,那都是无用功,最后还是会回来读书的。”李东阳最后说道,“读书,谁没走过弯路呢。亨大实在太过严格了。”
“怪不得要你亲自带来,若是他自己来,这个学生我可不敢收。”林瀚哼哼唧唧说道。
江芸芸委屈低下头。
“小孩子不懂事,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李东阳说,“今后他若是有什么不对,亨大也只管狠狠责备他才是。”
林瀚冷笑:“谁不知道你李西涯最是护短,我怎么敢打你的小师弟。”
“哪里的话。”李东阳笑脸盈盈,“我老师之前那都是拿起棍子打的,你可千万不要手软,小孩子难免心思活,尤其是聪明的孩子,所以是一定要好好管教的。”
“他这种算举监还是贡监啊?若是举监可要你们翰林院的文书,若是贡监,府学县学的文书也是要的。”林瀚问,随后阴阳怪气了一句,“若是俊秀生,你可还要再找个人来。”
很早之前,黎循传就跟江芸芸分析过,国子监里一共有四类学生。
举监是指会试落选后的举人,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这类学生在国子监读书是有钱拿的,而且要是读得好,也可以提早去六部观事,但是是白打工。
贡监是学生中的主要组成。最好的是岁贡,就是各地优秀的学生被送到国子监读书;其次是选贡,县学府学中送上来的学生,据说大都是论资排辈,这些人年龄大,且没什么学问。然后是恩贡。朝廷遇喜事后会给名额到官员手中,官员选出学生送来,有好有坏,端看办事官员的水平。
荫监是祖上冒青烟的学生,就是京官到了三品,他们的子孙就可以进国子监读书,这种各家也大都是一两个名额,楠枝那个不争气的爹就是这么进去的。
例监则是富二代的专属办法,只要交钱,砸了大量的钱就能买到一个国子监入学资格,也是之前王太宰坚持废除的那一部分学生的来源。
至于还有夷生和俊秀生两种类型,但数量很少,一个是土官子弟或者附属国送来的学生,大都会在南京,特别优秀的在北京,一个是民间若是有俊秀通文的儒生,也可以进国子监读书,但需要地位高或者名气大的人推荐。
李东阳被他讽刺了也不生气,笑脸盈盈说道:“我这个小师弟是跟着我老师读书的,没去过府学县学,但他可是应天府的解元,这次没有立刻参加会试就是想要多学习,我们翰林院是格外支持南边的考生来北面学习的,相互学习嘛。”
他早有准备,递出盖着翰林院章的文书。
“早有耳闻,我们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嘛。”林瀚淡淡说道,听着还有些阴阳怪气。
江芸芸听得更害怕了,悄悄靠近李东阳。
“别吓唬我师弟。”李东阳终于忍不住为人辩解着,“他还小,小孩子哪能想这么远,觉得办法好就做了,要说还是那七个考生自己争气,你少迁怒他,他才十二岁,比你的小孙子还小呢。”
“你瞧瞧,我还没打他呢,就给了点脸色看,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林瀚讥笑着。
李东阳无奈,安抚地拍了拍江芸芸的脑袋。
林瀚翻看册子,见条件和程序都符合,就淡淡说道:“国子监分为三级六堂,一般人都是先进初级,初级一共三间教室,分别是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则有两堂,分别是修道和诚心;最高一级的是率性堂。想来你刚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
江芸芸点头:“看到了,就在明堂边上,太学门进来的两侧。”
林瀚见他还有胆子开口,甚至观察得颇为精细,满意地点了点头。
“按道理是应该直接在初级堂待着,等学够了积分,再一层层上去,可你到底也是解元,也只在我这里读书一年,去了初级堂也太委屈你了。”林瀚又说,“我给你出一道题目,你三日后交给我,我再决定你去哪个堂。”
江芸芸连连点头,自信满满:“还请祭酒指教。”
林瀚沉吟片刻:“《论语·泰伯》中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孟子又言‘位卑而言高,罪也’,你且写一篇文来。”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是祭酒这是在点她呢,还是觉得她带坏读书风气。模拟考而已,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明明科举这块饼太小了,怎么还怪她多吃了几口呢。
她有点不服,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小师弟又要出幺蛾子了,面无表情用胳膊肘锤了他一下。
江芸芸到嘴边的话只好飞快咽下。
“其归可是解元,只怕要直接去率性堂了。”李东阳接过话头,笑说着。
林瀚不为所动,淡淡说道:“还是先看卷子吧。”
“行。”李东阳说完,又和人闲聊了几句,就把一肚子心思的江芸芸揪走了。
“亨大性格耿直,你在他面前悠着点,别把人气跑了,他年纪也大了,要是气坏了身子,你也吃不了兜着走。”上马车后,李东阳千叮咛万嘱咐。
江芸芸瘪了瘪嘴:“我知道了。”
“饱知世事慵开口,看破人情但点头。”李东阳叹气,“学着点,京城可不是扬州,说错一句话都是要命的,而且遍地都是御史和贵勋,你可要离远一点。”
江芸芸继续点头,整个人蔫哒哒的:“我知道了。”
“京城人多,风土混杂,西城多富,切勿往来,东城多贵,切勿多话。”李东阳无奈说道,“我希望你最好就待在家里安心给我读书。”
“师兄的叮嘱,我记下了。”江芸芸认真说道。
“那卷子你打算如何写?”李东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随口问道。
江芸芸立刻来了精神,小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道:“那我肯定要先分析一下,这句话,首先在春秋时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抑制百姓‘犯上作乱’,安分守己待在土地上说的话,自有时代性,可难道只要是孔夫子说的就是对的嘛?他的话在当时虽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在现在难道也是正确的,要知道百姓不关心时事,那政令如何推开,学生不关心政事,那若是政策有错又如何,所以安分守礼的心态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要做到不在其位,也谋……哎哎,师兄你要干嘛?!!”
李东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眼熟的大棍子。
“怪不得老师给我送了一根棍子,原来用处在这里。”李东阳捏着棍子,狰狞笑着。
江芸芸大惊失色,立马警觉躲起来。
——原来耕桑那天背后的包裹里全是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