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小春低着头,抓着衣服,整个人抖得厉害。
江芸芸突然想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和她面对面说话。
虽说小春来到江渝身边也有几年了,但在扬州时, 江芸芸一直忙着读书的事情,少有见面的机会, 等之后去南京北京见识世面时,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但江渝的信中却总是出现小春的身影。
“小春下河给我捞了鱼,又快又稳, 真是喜欢小春啊。”
“小春今天背不下来书, 太笨了,但我舍不得罚她的。”
“小春胆子太大了, 小黄生孩子还敢凑上去给人吃小鱼干说要补充力气, 小黄可喜欢小春了。”
“今日有人来捣乱, 小春闷声不吭在他的轿子边抹了油,把人摔得牙都掉了。”
江渝信中的小春快乐大胆甚至还有点腹黑,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在每次见到江芸芸时可以面色发白, 双腿打颤。
江芸芸沉默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
她有些记不清第一次见面时小春的样子了, 只记得陈墨荷无意间说起她之前日子过得不好, 面黄肌瘦的,再看现在的小春面颊圆润, 眼睛水汪汪的, 已经出落出清秀模样。
小春被她看的脑袋低得更下面了。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小春没说话,衣服都被被捏烂了,手心甚至还渗出汗来。
“听说你以前是在花园工作的, 可我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江芸芸直截了当问道,言辞中却又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小春抖得更厉害了,她甚至回头想要去找江渝。
躲在窗口的江渝见状就想要出来解救小春,却不料被周笙一把拉住。
江渝扭头去看一脸严肃的娘。
“你哥哥不会随意把人叫出去的。”周笙把人拉了回来,低声说道,“你不能出门捣乱。”
“小春不是坏人!”江渝嘟囔着。
周笙没说话,只是示意陈墨荷把门窗都关上,拉着江渝在椅子上坐下。
“江渝,你要相信你哥哥。”周笙平静说道,“不论何时。”
屋外,小春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你总不能一直躲着我。”江芸芸冷淡说道,“你陪着渝姐儿这么多年,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我对你总是会网开一面的。”
小春手指崩得紧紧的,衣服上的花纹都被扣出一条细丝来,整个人更是害怕了。
“或者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也应该说出来。”江芸芸板着脸,无情说道,“我不能留着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在江渝身边,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江芸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小春的衣摆被她戳出一个小洞来,她的手指来回勾着,破洞越来越大,手指也变得红红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许久之后,小春低声说道。
江芸芸眉心一动,很快就跟上她的话:“你那个时候才几岁,自顾不暇,没有什么故不故意的。”
小春悄悄抬眸看了看她,然后又不说话了,只是把手指从破洞里掏出来,然后抽了几下,最后竟然猝不及防去抓江芸芸的手腕。
江芸芸惊讶低头。
小女孩的手指纤细冰冷,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她用力地按了按,甚至手指悄悄摸了摸江芸芸的脉搏,不过眨眼时间,江芸芸觉得她额头的汗更多了。
“做什么?”江芸芸没有抽回手,甚至伸出另外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谁知小春吓得整个人弹起来,然后往后跌去,一屁股坐在栏杆上。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
小春的目光警觉害怕,还带着不可言说的恐惧。
江芸芸莫名觉得眼皮子一跳。
她心里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两人各自沉默着。
“我是人。”江芸芸冷不丁开口。
小春果不其然露出纠结畏惧之色。
“所以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抱臂,冷静问道。
小春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
“你既然没做坏事,这么怕我做什么?”她不解追问着。
小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磕磕绊绊说道:“可我看到你沉下去了。”
江芸芸神色一冽。
—— ——
弘治三年的冬日格外冷。
这一年小春七岁,家里没钱了,所以她娘把卖到江家换了三百文钱,说要给大哥娶媳妇用,但她年纪小,性格又木讷,还不爱说话,所以门口小管事把她安排到花园里扫扫地。
这个差事大家都不喜欢,小春却挺喜欢的。
一个人干活,很安静,也没人和她说话,而且花园长得跟个仙境一样,就是每天看,都还是觉得很好看。
那一年过了年后还是很冷,到了一月还下过一场小雪,小春没收到过年的新衣服,乖乖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穿的时间有点久导致去扫地的时间也晚了,小脑袋瓜子一动,索性先去吃早饭,等马上要天亮了,她才磨磨唧唧抱着比她高许多的扫把开始扫地。
花园里落叶很多,地面上还有霜,她冷得不行,一边剁脚一边糊弄扫地。
这么冷的的天,管家肯定不愿意来检查。
她磨洋工一样地扫到湖边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声,吓得立马躲在一座假山后面。
许是她运气好躲在另外一边,因为假山的另一边竟然走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腰间带着一大串玉佩,脖子上的那条黑色毛领看着就暖和,瞧着斯斯文文的。
小春没想到穿得这么好的人也是贼。
她大胆地偷偷探出脑袋张望着,准备等人走远了就去找管事揭发,却不料看到不远处又来了一个长得很眼熟的人。
两人站在湖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没多久那个白白胖胖,长的眼熟的人越来越激动,手臂都开始剧烈挥动起来,脸色逐渐胀红。
那个穿着保暖衣服的小贼倒是有条不紊,甚至还笑了,只是神态瞧得人格外不舒服。
小春耳尖,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钱和考什么,还有就是什么完了。
只是她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小贼就直接甩脸走了,那人长得有点像村头的教书先生,留着两撇小胡子,脸白白的,人瘦瘦的,眼睛抬得高高的。
小春连忙把自己藏起来。
风中传来玉佩叮当的声音,在寒冷的春日早上听的人心中轻轻一颤。
小春莫名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冲了上来,可她不敢动,只能整个人蜷缩着,躲在一个石头下,假装自己也是一块小石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能隐隐听到说话声,听着还有一个小孩的声音,小春耐不住好奇,又一次悄悄看过去。
她看到一个和她一样可怜的小男孩,穿得鼓鼓的,但没一件冬天的衣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她听到那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喊着那个大白馒头:“爹。”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大馒头是这个府邸的主人。
大白馒头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孩。
那个小孩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手指拽着衣服,瞧着很可怜。
这个馒头长得白白胖胖的,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和蔼。小春小心翼翼想着,然后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小春想着等会要是这个小孩挨打了,她就假装去扫地。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大馒头问道。
小孩小声说道:“就一会儿,刚才等睡着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巴巴得看着大馒头。
大馒头没说话了,盯着小孩看。
小春心中莫名咯噔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她就是觉得大馒头瞧着不好相处,现在却突然后脖颈汗毛直立。
“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睡着了小心着凉了。”大馒头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
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扭扭捏捏说道:“不,不冷的。”
“瞧着怎么瘦了。”大馒头的手点到为止得摸了摸小孩的脸颊,笑说道。
小男孩还是一脸腼腆笑意地看着他,小声说道:“爹好久没去看娘了。”
大馒头脸上笑意微微敛起:“最近太忙了。”
小男孩很敏感,脸上笑意立刻收了起来,又开始局促起来,眼珠子转来转去。
“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吗?”大馒头话锋一转,冷不丁又问道。
小男孩迷茫地看着他。
“可有看我和其他人说话?”大馒头微微弯下腰来,因为肥胖,他后背的衣服瞬间紧绷,下摆也跟着微微翘了起来。
小春懵懵懂懂觉得大馒头现在像小时候见到的,冬天在村子里准备咬人的狼。
他的尾巴翘起来了!
“好像有看到一个人。”小男孩磕磕绊绊说道,“但我不知道是谁。”
大馒头被肥肉挤着的眼睛在此刻就像那匹狼一样,发出幽幽的光,正不错眼注视着面前之人。
小春吓得脸都白了。
他对面的小男孩也都吓住了,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芸儿啊。”大馒头的手终于落在他的脑袋上,轻声说道,“爹其实也是喜欢你的,可谁叫你时运不济呢。”
小男孩整个人开始发抖。
“你那个不争气的外祖父好端端死了,害得我现在见了你娘就心里愧疚,我是真的想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春日早上的风吹得小春脸颊已经完全僵硬,她已经想跑了,但腿已经冻得受不了了,只能僵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江渝出生的也不是时候,闹得我和曹家太难堪了,我本来想溺死她安抚曹家的,谁知道你娘不肯,还为此与我冷淡了。”
那个小男孩的眼睛瞪得格外大。
“还有你,你是男孩子,我总是很期望你的,谁知道你不爱读书,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本以为是要废了,谁知道你和你娘一样,也是有大造化的,浑身上下就这张脸长得还不错,也能拿出去用用。”
江如琅的手轻轻抚摸上江芸冰冷的脸颊。
十岁的小孩虽然还未张开,却已经有着他年少慕艾之人的影子。
漂亮秀气。
他很长时间都跟自己说,实在不会读书那就跟养只猫养只狗一样养着吧。
这可是他和周笙的儿子。
可前几日他又得知有个贵人要来扬州选人了。
大明的王爷们男女不忌,就喜欢年轻漂亮的。
江如琅心里实在有些痒痒的,他的前程好像又有了新的转机。
“可惜了,本打算送你去过好日子的。”江如琅的手微微用力,江芸的脸上就露出一道红痕,被冷风一吹,立马蔓延到了全脸。
江芸吃痛,想要甩开他的手。
“你今日不该出门的。”江如琅叹气,一脸惋惜,“真是可惜这么好看的眼睛了。”
小男孩害怕畏惧又迷茫的看着他。
小春也是如此。
却在眨眼间,水面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动静。
江如琅竟然直接把人扔到水里。
江芸在水里扑腾着,大喊着。
岸上的人冷眼看着水里的人。
小春整个人开始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杀,杀人了。
水里挣扎的人看着岸上好整以暇的人,从一开始的剧烈挣扎,到最后缓缓沉了下去,已经不再能发出一点声响。
—— ——
江芸芸呆站在原处,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是,是江如琅杀了江芸?”
小春现在想起此事还是忍不住发抖。
“他,他竟然直接掐着你的脖子把你扔下去了。”她抖抖索索说道,“你,你沉下去了他才走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有一瞬间的脊背发凉,在瑟瑟的秋风中好似寒蝉惊鸣,有着凄厉的呐喊。
年幼的江芸抱着舐犊情深的爱意,强忍着恐惧去找江如琅。
她在寒冷的那日强忍的恐惧,生出的勇气在此刻却成了最为讽刺的笑话。
杀她的人,是她亲爹。
是她还残留一丝莫名爱意的爹。
她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会不会后悔。
“不,不是说是江蕴……”背后传来磕磕绊绊的声音。
周笙不知何时站在树下,双眼含泪,整个人都在颤抖。
“因为小公子那日也在湖边,但他躲起来了,直到老爷走了才出来的。”小春小声说道,“他还站在湖边看了好久都没走,倒霉地被去而复返的老爷看到跑掉的影子。”
周笙搭在树上的手指都在发抖,手指因为用力,渗出血丝来,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春,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事已至此,江芸芸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外乎江如琅杀了人之后,恰好发现江蕴也在场,顺手推舟甩掉他身上。
江蕴是一个纨绔子弟,不论他如何反驳自然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更重要的是,江蕴未必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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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江芸芸在苏醒后觉得整个江家莫名其妙的,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一个江如琅害得每一个人都不得安宁,开启永无止境的痛苦的一生。
周笙好似丢了魂一样站在原处。
江芸芸担忧地收回视线,随后去看小春。
小春又磨磨唧唧挪了过来,小手想要悄悄搭在江芸芸手上,却不料被江芸芸抓了个正着。
江芸芸索性把自己的手递上去。
小春眨了眨眼,小心翼翼摸了上去,嘴里碎碎念着:“热的……还挺热的……你不是都沉下去了吗……你是人啊?”
江芸芸抽回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去找江渝玩吧。”
小春没说话,还是一脸古怪地晃了晃脑袋,又忍不住去摸江芸芸的手,小声说道:“我跳下去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不是都没气了吗。”
江芸芸神色微微僵硬,下意识去看周笙。
周笙神色迷茫,眼神空洞,也不知道听到这话没有。
“胡说八道。”她抽回手,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是闭气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小春小眉头紧皱着。
“你看我寺庙都去好几次了。”江芸芸又说道。
小春眼睛一亮:“对哦。”
“不要胡思乱想。”江芸芸摸了摸小春的脑袋,“这事谁也不能说了,江渝也不行,知不知道。”
小春哦了一声:“可要是小姐问我……”
江芸芸冷哼一声,威胁道:“你工资我发的,你说听谁的。”
小春小眉头紧皱着,一脸深思,最后沉痛说道:“听您的。”
江芸芸把人打发走,然后朝着周笙走去。
周笙已经不再发抖,可她瞧着也像是没了三魂七魄一样,整个人都在出神。
“我扶你回去。”江芸芸伸手搭在她肩膀上。
周笙突然抖了一下,甩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神色僵硬。
周笙好似稍微抽回了一缕魂魄,只是迷茫又空洞地看着她,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睛在此刻好像没了任何生机。
江芸芸被她沉默地看着,只觉得浑身痛苦。
周笙的出现对一个从小没有得到父母关爱的江芸芸而言,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了。
她很好,满足了江芸芸对母亲的全部幻想。
她忍不住依恋,靠近,去汲取这个不属于她的爱,又想着去照顾她,去为她走出一条庄康大道。
她痴迷这样的关系,明知道不应该沦陷进去,却还是忍不住一头扎进去。
可她又清晰地知道,周笙对她的一切都源于她是江芸。
但她不知道江芸已经不在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江芸芸。
一个与她无关,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很久以来,江芸芸总是避而不想这个问题,可到今日,她被周笙如此陌生的注视着,突然又觉得害怕。
周笙,猜到了吗?
她开始惶恐。
周笙看着她的眉眼,眼睛中的玄虚突然消失不见了,只泛出点点泪意。
她看着江芸芸的眼睛,看着她瞳仁中的自己。
三年前的那个深夜里,她一直抱着这个闭着眼的小孩,只求她能睁开眼。
现在,她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
沉默,害怕,还带着惶恐。
她哽咽着,满眼含泪,缓缓伸手去摸江芸芸的脸,指尖轻轻摩挲温热的脸颊,却又半晌没有说话。
“水里一定很冷对不对。”她颤颤巍巍说道,“都是娘不好。”
江芸芸无声地看着她。
“江芸,江芸……”
周笙无措得只能一直喊着她的名字。
江芸芸只是听着,她还未长大,还没有周笙这么高,所以只看到周笙尖尖下巴下的那滴晶莹的眼泪。
它摇摇欲坠着,就像此刻的周笙。
“我不……”她轻声说道。
“我们不要回江家了。”
周笙语无伦次地打断她地话,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都是我害了你。”
“我只要你的。”
“芸儿……”
她伸手把人紧紧抱在怀里,那滴眼泪顺着江芸芸的脸颊流了下来,滚烫得好似此刻被人抱住的体温。
“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周笙的声音微不可闻,就连江芸芸也只听到耳边那长舒一口气的啜泣。
—— ——
三日后,江漾醒了过来。
“你醒了!”江渝瞬间察觉,趴过去看着。
江漾看着她,没有说话。
金尊玉贵的小姑娘在此刻再也没有年幼时的娇气,她安静地好似一个木偶,也没有人任何生气。
江渝被她看得害怕起来,连忙推醒睡在一侧的小春,示意她去找人。
小春咕噜一下从地铺里爬起来,头也不回就去喊人了。
没一会儿院子就回荡着小春声音。
“三小姐醒了,陈妈妈。”
“三小姐醒了,夫人。”
她一圈喊了下来,安静的院子也瞬间热闹起来。
周笙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随后松了一口气:“还好退烧了,三小姐可有那里不舒服。”
江漾整个人蔫哒哒的,闭上眼不说话。
江渝凑过去,一脸担忧:“你这么了,江漾,你是不是那里不舒服啊。”
江漾还是没说话。
“让她休息休息。”江芸芸把江渝带走,又赶着两人去睡觉。
“锅里的粥一直热着,我去端来凉凉,你不会喂人,等会我来。”周笙看出江芸芸有话要和江漾说,便自己找了个借口出门了,还顺手带走了陈墨荷。
屋内只剩下江芸和江漾。
“你额头那个伤可能会留疤。”江芸芸小声说道,“不知道你家有没有厉害的药可以涂一下。”
江漾睁开眼,去看江芸芸。
她还这么小,眼睛却已经没有求生的欲望。
“最严重的是你的手,可能也不太好,要是以后找到厉害的大夫可以再看看。”江芸芸在她的注视下依旧把事情一点点告诉她,口气温和,“但你的付出救了你的命,小春听到动静,才和幺儿一起进去找到你的,所以就算以后真的不能恢复如初了,但这个救了你的命,不能自暴自弃。”
江漾想要动一下手,只是稍微动了一下手指,就觉得钻心的疼。
“生病了就要养的。”江芸芸按下她的手,温柔说道,“不能着急。”
“那我是毁容了,也残疾了。”江漾终于开口了,声音再也没有以前的天真可爱。
江芸芸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屋内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我听到我娘和我哥说话了。”她冷不丁说道。
“所以,是你救了我。”
江芸芸哑然,她不知道曹蓁和江苍到底说了什么,但若是好话,江漾应该不至于这样。
“我完了。”
江漾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如今女子的命运最重要的便是容貌。
她现在不仅没了容貌,甚至身体残缺。
江漾成了一个没用的摆件。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又说道:“江漾,按理我们交浅,不该言深,可我今日还是要多说一句。”
江漾没说话,只是麻木地看着头顶。
“即便你现在四肢健全,容貌出众,但你想要过你姐姐一样的日子嘛?”江芸芸低声说道,“在内宅中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江芸芸也不想她到底听进去没有,只是继续说道:“你以前说过,你长大了想要去黄州赤壁玩,去你姐姐画中画过的地方。”
江漾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江渝也一直说过你很喜欢出门玩,想着行侠仗义。”江芸芸口气温和。
江漾抽泣了一声,眼睛红红的,偏又强忍着没有留下眼泪来。
“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江芸芸看着面前憔悴的小女孩,低声说道,“你不是物件,也不要成为物件。”
—— ——
江漾在这里住了下来了,第三日的时候已经能坐起来吃一小碗粥了。
只是不怎么开口说话,兴致也不高,瞧着跟个木头一样。
“哎哎,给你花。”江渝兴冲冲举着粉红色的木槿跑了进来,“好看吧!我特意给你摘的。”
身后的跟屁虫小春怀里也捧着一大堆花。
屋内很快就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江漾躺在床上,头也不动一下:“我不要。”
“哎,为什么啊。”江渝小脸一垮,不高兴说道。
江漾没说话。
“怎么打扰三姑娘休息啊。”陈妈妈听到动静,出面把两个小孩带走了。
屋外传来江渝不高兴的声音:“我爬得好高才摘来的,可好看了。”
“我才不怕我哥打我呢。”
“这花这么好看,她干嘛不喜欢啊。”
江漾闭上眼,耳不听为静。
只是没一会儿,她听到窗户那边有动静,刚一睁眼,就和鬼鬼祟祟的江渝撞了个正着。
江渝大眼睛扑闪着,然后也不害怕,直接咕噜一下爬了进来。
“我来看看你。”江渝被她看着,尴尬说道。
江漾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突然生气起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江渝手足无措起来,吓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是不是看我倒霉你很开心。”江漾大喊着,“是不是看我现在这么惨了,你在心里偷笑。”
江渝呆呆站在原处,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呐呐反驳着:“没,没有的。”
江漾看着和自己出生日子格外接近的姐妹。
她很小就知道她有一个只相差几天的姐姐,不,不能说是姐姐,叫那个人的女儿。
她很小的时候瞧瞧去看过那个人的女儿。
那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坐在脏兮兮的地上,一个人玩着树叶但还在傻兮兮的笑着,瞧着一点也不聪明。
那娘为什么总是一提起她就不高兴啊。
她看了好一会儿也不明白,只好溜溜达达跑了。
那个时候开始,她总是喜欢晃悠到她面前去,给她看自己的新衣服,还有新首饰。
江渝就一脸羡慕,然后嘴硬说道:“我才不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好吧。江漾心里嘲笑着,然后蹦蹦跳跳跑了。
那个时候,她可是江家最快乐的小孩。
她有疼爱她的爹娘,还有好脾气的大哥哥,坏脾气但对她还不错的二哥哥,还有天底下最最好的大姐姐,还有一个总是傻笑的江渝。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的,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爹和娘的关系一夜之间就差了起来。
她的大哥哥总是神色阴郁。
她的二哥哥总是暴跳如雷。
还有她的姐姐,开始唉声叹气。
江渝也不一样了,她开始更快乐了,她见了她开始挺直腰杆,大声说话。
很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江渝也有一个哥哥。
那个哥哥出息了,听说找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师。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一个雾蒙蒙的早上,那个哥哥从晨雾气中走出来,穿的破破烂烂的,但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站在台阶上好奇地看着他,只觉得真是新奇,家里原来还有个哥哥啊。
她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看着庭院里的一切,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
怎么多了一个哥哥啊,从土里种出来的嘛?
江渝这么喜欢玩泥巴,她是不是也是从土里种出来的啊。
哎,那我是从土里出来的嘛,哎,我不要从土里出来,脏死了。
她这么想着,连今天肩负重任的拦人任务都忘记了,后来挨了一顿大骂。
哎,她的二哥哥真的很烦,又笨又呆还吵。
其实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江漾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很开心的。
她看着扬州城内新出的话本中的那些女侠,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世界。
原来外面的人会飞!
练气是什么啊,我也可以练吗?
扬州真没意思,说不定小时候去玩过的黄州就很有意思。
江漾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快快乐乐长大,然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看看,看看她一直喜欢的花,会飞的鸟,流动的水,还有走来走去的人。
可直到她躺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感受到虫蚁爬到她身上,又看着她爹把她重重砸在石头上,她没得吃没得喝,倒在肮脏的地上,然后开始等死。
不不,她是不想死的。
所以她不停的用手敲着石头,一下又一下,一开始还有些疼,她不敢敲,后来人越来越难受了,她开始敲得用力了。
她想去黄州看看。
去看看姐姐说的赤壁,去看看那个圆圆的月亮,去看看书上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诗句。
再一睁开眼,她又看到了江渝。
江渝还是这么爱笑的样子,她身上已经看不出当初穿着破衣服坐在地上,玩着泥巴的局促样子了。
她的哥哥,把她从泥土上拉了起来。
而她喜欢的大哥哥,让她摔倒泥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江漾开始哭了起来,一开始她只是小声哭着,再后来开始抽泣,到最后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额头和手腕开始抽疼,疼得太厉害,哭得也更大声了。
江渝惊呆在原处,手足无措得看着江漾。
“别,别哭啊。”她慌里慌张想要伸手,但又不敢碰上去。
江漾的额头和手腕渗出血来,血晕越来越大,瞧着是要染湿白布的架势。
江渝一屁股坐在她床边,小嘴瘪着,看着她的大哭的样子,最后也哽咽说道:“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屋外,周笙被江芸芸拉着,看着两道哭声,不由头疼说道:“江渝在捣什么乱。”
“哭吧。”江芸芸叹气,“哭出来才好,之前我瞧着也太死气沉沉的。”
陈墨荷也跟着叹气:“是啊,哭吧,憋在心里把人都憋坏了,这么小的孩子啊。”
周笙也跟着叹气:“等一炷香之后再进去吧,别哭闭气了。”
三人站在台阶下,边上是畏畏缩缩,被江芸芸当场抓包的小春。
四人就这么站在,安静地听着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打算把江漾送回去吗?”等小春和陈墨荷入内,周笙小声问道。
江芸芸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送回去吧。”
“我们和江家不能比,她的情况,富裕的江家肯定更能帮助她。”
周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可大姑娘……也不过如此。”
江芸芸看着她担忧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 ——
半个月后,江苍收到一份信。
是江芸写的,信上说有江漾的消息,但只要他自己亲自来一趟。
“我不同意。”曹蓁第一个站起来说道,“江如琅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江漾也只找到一截绳子,说明人就是江如琅带走的。”
她来来回回走动着,神色焦躁不安。
半个月的时间,她更消瘦了,颧骨隆起得更加厉害,眼下乌青,显出几份戾气。
“一定是江芸和江如琅勾结,他们想要害你!”曹蓁大声说道,“我不同意你去。”
“江如琅就是想害你,江芸也是见不得你好。”
“你不能去,说什么也不能去。”
她颠三倒四说道,动作之大,让衣摆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宝珠怎么办?”一直沉默的江苍抬眸问道。
曹蓁倏地停下脚步,神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只剩下悲痛之色:“宝珠,宝珠被江如琅带走了,我也很想她,你当我不想救她嘛。”
“明明他还在江家的时候,可以找到宝珠的。”江苍声音忍不住微微提高,“你为什么不要我找。”
“就是因为江如琅还在江家,要是他没了宝珠,把你抓走了这么办!”曹蓁声音更加尖锐了,神色狰狞地注视着自己倾注全部心血的儿子,“要是你受伤了,怎么办啊!你要我怎么办啊!”
“我是为了你!为你了啊!长生!”
江苍怔怔地看着她,脸色从悲痛慢慢浮现出痛苦之色,他开始剧烈咳嗽,整个人弯起来,好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来人啊,快,快请大夫!”曹蓁连忙上前,着急说道,“长生,长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江苍看着那只因为着急而颤抖的手,只觉得那道潜伏多年的痛苦再一次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太痛苦了。
爹娘的期待,所有人的注视。
他成了一个被高高摆在台上的物件,就连眨眼都要受到他们的关注。
所有人的爱都成了一把刀,www.youxs.org,可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地察觉到疼痛。
“我要去找宝珠。”他的手因为疼痛而发抖,但还是轻轻搭在她娘的手背上。
那串带了十五年的珠子冰冷地贴着母子两人的皮肉上。
江苍本就苍白的脸因为咳嗽而涌上不正常的血色。
曹蓁神色僵硬。
“她才十岁。”江苍声音充满痛苦,“娘,她才十岁啊。”
上首的曹老夫人拨动着佛珠,神色冷淡。
角落里的江蕴惶恐不安,却又懦弱得不敢说话。
曹蓁看着面前第一次如此强势的江苍,嘴皮子都在颤抖:“我,我是为了你啊。”
江苍只是看着她,平静又缓缓地拨开她的手,在曹蓁震惊的目光中,嘴角流出一条乌黑的血丝来。
“来人啊!!”曹蓁失声尖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