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求学日常

《大明求学日常》

第一百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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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都是读书人, 大部人都是血气方刚的之人,一被激立马群情激奋,一改刚才的作壁上观, 纷纷撸起袖子打算大骂一场。

闻实道眉心紧皱, 扭头去看袁端。

袁端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整个人面无表情坐着, 连最爱喝的茶也不喝了, 察觉到闻实道的视线,却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闻实道只好继续沉默地站着。

“别以为你是解元就可以这么狂。”有人怒气冲冲上了擂台,大怒道, “鄙人不才也学过一点道德经,颇为推崇老子, 今日也想来会一会小解元。”

江芸芸和气点头, 笑脸盈盈:“老子静思好学, 知识渊博,希望你也能如此。”

很好,阴阳怪气极了。

这一波仇恨拉得,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台子上已经站了九个人, 加上刘养正好十个人。

也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占一占便宜,跃跃欲试想要上去。

“若是这十个气势汹汹,心有愤怒的人都说不过一个人小解元,那来再多的人,想要车轮战欺负人,那想来是徒留难堪。”门口有个带着斗笠的女子平静说道,“后面还有两轮, 若有想成名的,也不必急于一时。”

娄素立马抬头,好奇看过去,奈何堂中的人实在太多了,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就是,一个打十个,已经很厉害了!”顾幺儿瓜子也不嗑了,大声说道,“浑水摸鱼的,站上去也不嫌挤。”

“他自己刚才说的这么狂,便是真的车轮战又如何?”有人在底下嘲笑着,“现在知道怕了不成。”

“他们应该是怕到时候你们输了,全校人都羞愤退学了,山长要急死了。”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

“就是就是!!”顾幺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着。

娄素也和颜悦色讽刺道;“都说‘人多乱,龙多旱,母鸡多了不下蛋’,人多有什么用,挤上来密密麻麻的,等会跑起来也不方便啊。”

袁端听得眼前一黑,呼吸一顿,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闻实道出面安抚道:“十个也不少了,三轮比下来三十个,还有娄同窗也想说话呢,要知读书多紧张的事情,只能抽出一天的时间来解决此事。”

台上,江芸芸好整以暇打量着面前簇拥站在一起的十个人,这十人她大都只有匆匆见过面的印象,如她所料,这一轮没有厉害的人。

遇到权衡利弊的人,大部分都是先观望的,所以只要狠狠挫败第一轮的气势,后面的战就好打了。

她目光微动,最后落在刘养正身上。

刘养正立马站直身子,倨傲地抬起下巴。

“道德经有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你可知是什么意思。”江芸芸开口问道。

刘养正矜持点头:“这有何难,不过是说,人活着,身体是柔软的,但死了,身体就会逐渐僵硬,草木活着的时候,也是柔软脆弱的,但是死了就会干枯。”

“那是不是就是说,柔软的人才是最具有生命力,最强大的。”江芸芸又问。

刘养正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女子是人吗?”江芸芸话锋一转,咄咄逼人问道。

刘养正瞳孔一缩,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掉入陷阱了。

江芸芸却不再等他说话,反而上前一步,口气坚定说道:“女子既然也属于人,世人都说女子柔软,那按理柔软的女子应该是最具生命力,最强大的才是。”

她注视着面前神色阴沉,变化不定的读书人,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坚强处下,柔弱处上’,这可是你最爱的道德经上说的,刘同学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闻实道忍不住露出赞叹之色。

“所以女子读书并无任何错处,而且会比外强中干的人厉害才是。”江芸芸踱着小方步,笑眯眯问道。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江芸芸的反驳不仅逻辑完美,更重要的是同样用了道德经上的内容,且完美地替换了这个概念。

你用道德经里的阴阳来代替男女,我就用柔软和刚硬来取代男女,反正都是道德经里的东西。

圣人之语,一向是含义颇多的。

刘养正要是反驳,那就是反驳道德经上的内容,要是不反驳,这一局便落败了。

“好!”娄素用力鼓掌。

顾幺儿没听懂,但莫名觉得热血沸腾,也跟着啪啪用力鼓掌。

刘养正盯着江芸芸半晌没说话,只能最后为自己勉强辩解着:“阴阳调和,万物得生,若是女子非要读书,这世道可不是要邪气侵袭,百病丛生了嘛!”

江芸芸竖起食指摇了摇,用不屑又带着一点权威的口气说道:“刘同学的学问还需要再精进了,孔圣人在《系辞上传》中指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现在看来您这位君子还未全面认识并践行易学之道。”

“孔夫子都说一阴一阳了,难道你觉得孔夫子说错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圣人怎么会犯错了,那肯定是不会错的,但夫子并没有把阴阳设定范围啊,‘圣人作《易》,本以教人’,女子既然算人,自然也算教育的范围,还是你觉得孔夫子说错了。”

刘养正怒声说道:“你这是曲解圣人之学,是亵渎!是可耻!”

“说不过就给人扣帽子嘛。”娄素慢吞吞反驳着。

“圣人之学流传至今,释义千遍,但若是从头开始说起,孔夫子幼时丧父,在母亲的教导下才能成为一代圣人,再往前,周文王的祖母太姜、母亲太任和妻子太姒,他们的所生所养的孩子到最后可都是成了圣人——王季、文王、武王、周公,哪一位不是受人敬仰的,若是女子不读书,何来教育出这么优秀的男子,孔子说有教无类,说的都是愿意读书的人,可不是单独说男子的。”

“可男女有别也是圣人之言啊。”有人为刘养正敲边鼓。

“这句话出自西汉戴圣的《礼记昏义》,原话是——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他说的是婚礼上男女,就和刘同学说的天地间的阴阳一样,男女可以成婚,阴阳自然调和,他的前提是‘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江芸芸皮笑肉不笑。

“我们就是读书,可不是结婚,所以管什么男女有别,且世人多断章取义,不解其意,胡乱运用,我们读书人不以为耻,反而挂在嘴边,津津乐道,这才是真正的亵渎圣人呢。”

“‘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自来就没有把阴阳区分开的道理,既你认为阴阳为之道,那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可见为人处世只看才学,不看男女才是,阴阳只分法则,不为对错。”

门口,那个带着斗笠的女子温和平静地说道。

她身边带着两个丫鬟,边上还有一圈保护的人,盈盈站在门口,虽看不清面容,却又显出足够的镇定和斯文。

她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大堂内回荡,又足够清晰可闻。

“下去吧。”顾幺儿突然站起来拍桌子,大声说道,“你说过人家,不要耽误时间了,快滚下去。”

乐山也跟着说道:“下去下去,下一个,这个不行啊!”

此话一出,不少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

“下去啊。”

“快啊,下一个。”

刘养正阴沉沉地看着江芸芸,站着没动弹,满脸不甘心。

“大道甚夷,不可好径。”门口突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你一个自称学道之人,且连这句话都理解不了嘛。”

江芸芸听到声音,惊讶看过去。

“好久不见啊,小解元。”王阳明不知何时背着手,挤到角落里,对着她挤眉弄眼说道,“口齿伶俐,引经据典,真是厉害。”

江芸芸笑:“好久不见。”

王阳明靠在门口,笑说着:“你继续吧,我就是来看看的。”

那边刘养正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第二个读书人上前一步,冷笑道:“我直接用孔圣人的话来说,可不说什么阴阳。”

江芸芸伸手,彬彬有礼请人先说。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什么‘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话。

江芸芸对经文解释一向是信手捏来,不是她吹,市面上所有四书五经的解释,包括国子监二楼的藏书,白鹿洞书院的藏书,她早早熟背于胸。

你要是跟我说经文,我就揉开捏碎,从最早的释义到最新的版本,一字一字分析给你听,保证你听过的,没听过的,今天都能深刻理解一下孔夫子的话。

第二个也很快就被赶下去了。

第三个企图用伦理来压人,证明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如何能在这里破坏,这不是没了王道之像嘛,还直言江芸不务正业,误入歧途。

江芸芸直接用‘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来反驳,自来伦理用在道德层面上,读书算什么道德问题,他就是个人修身养性,治家治国的事情。

主打一个你说你的伦理,我说我的教育。

只要教育上没有明确男女,不准女人读书,那你说其他事情来压一头,那就违背了各司其职的事情,那才是没了伦理呢。

第三个人灰溜溜跑了,第四个上场时,已经面带紧张,开始语无伦次,很快就被江芸芸赶下去了。

第五个人沉默了半天,又开始说老生常谈的话题,江芸芸笑眯眯地把人请下去了。

十个人车轮战,江芸芸的眼睛越讲越亮,言语越来越犀利,有时刀刀见血,还让人羞愤地踉踉跄跄跑了,差点摔下台去。

顾幺儿看得瓜子都不吃了,手掌拍得通红。

娄素也看呆了,更别说以前的同窗了。

那些一直以为江芸芸性格温和的同窗,何时见过这么咄咄逼人的人。

原本一直排在江芸芸身后的那些人突然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他们以为自己和江芸的距离只是一步,谁知道中间竟然隔了一座山。

那些解释,那些句子,那些融会贯通,行云流水的句子,出口既成章,原来当真有这样的人。

屋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安静,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台子上的人。

直到最后一个人被赶下去时,里里外外站满人的彝伦堂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闻实道下意识去看门口的香,不过三炷香的时间!

“好!”一片沉默中,王阳明回过神来,兴致勃勃挤进来,大声说道,“赢了!我们芸哥儿赢了!有理有据,字字珠玑。”

娄素也开心极了,蹦蹦跳跳跑上来。

顾幺儿也紧跟着跑上来,大声说道:“第一第一!!我们江芸是第一!”

闻实道也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说道:“第一轮结束,第二轮可要休息一下。”

江芸芸摩拳擦掌,胸有成竹:“直接来!”

闻实道点头,对着下面的人说道:“第二轮开始,何人要上台?”

出人意料的人,所有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场。

“没有人吗?”闻实道等了片刻,不解问道,“不是刚才还跃跃欲试吗?怎么都不来了。”

“许是说不过吧。”丙班的学子终于磨磨唧唧凑上来,开口说话了,“其实娄素读书这么好,在我们班继续读也挺好的,我是觉得无所谓的,反正就是读书而已。”

“我也觉得,她理学学得可好了,而且我的琴好多不会,她都耐心教我的,教的可比监院你好。”有人嘟嘟囔囔着。

闻实道咳嗽一声:“不许攻击学长。”

“若是没人上台……”一直没说话的袁端终于掀开眼皮,淡淡说道,“娄素在学校继续读书的事情便也是有了定论。”

娄素一口气瞬间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山长。

“白鹿洞学院自成立之初,便是海纳百川,兼容并济,朱子和存斋先生虽理念不合,但在鹅湖之会后,二人都未耿耿于怀,朱子曾主动致书存斋先生,表示不忘其在鹅湖之会后的教诲,此后多年二人多次相会讲学,互致书信,直到朱子重建白鹿洞,这间彝伦堂两侧的楹联——“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泉峰交映,仁智独得之天”,就是朱子亲手所出,为重建名声,朱子亲自去信邀请存斋先生前来讲课,两者虽学术相悖,内容千差万别,但在讲学结束后,朱子还是请人整理《讲义》,由他亲笔书写,刻碑立于“白鹿洞书院”中,想来大家在紫阳书院里都见过。”

袁端年纪大了,说几句就开始喘气,平和的目光扫视着台下的学子,外面还有无数普通人。

所有人的目光同样看了过来,那目光各有不同,有沉默,有不解,也有愤怒,厌恶,甚至还有期盼。

江西学风浓郁,稍微富贵点的人家大都是男女同学,八岁才分开教学,可读书好的女子比比皆是,那些同样饱读诗书的女子也许正站在外面。

袁端莫名觉得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每一个字都成了一把刀,即将刻在这座书院的历史上。

他大概是真的年纪大了,开始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

女子读书,女子怎么能读书呢,女子怎么又不能读书呢。

江芸说:教育是平等的,可平等并不只看教育。

江芸说:读书是为育人,男女都为人,又有何区别。

一个小小稚儿,竟有如此见识,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朱陆学术异同,私交甚好,可见高洁品行,吾辈读书,学其知识,更要学其人品,能求同,也能存异。”

江芸芸忍不住看了过来,神色紧张。

“学校只管教书,自来‘教无左右,育人为己任’,我自担任山长以来不敢有丝毫怠慢,自来育人不分男女,娄素既然读书好,又一心向学,白鹿洞学院也不该将其拒之门外。”

他轻声说完,却又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个决定,实在太过出格了,可他今日听着江芸的侃侃而谈,却又突然觉得当今的想法是不是确实出了问题。

不过想读书而已。

在家可以读,在外面怎么就不能读了。

学校是读书的地方,那些人想歪了,是他们心思肮脏。

娄素看着他,突然笑容灿烂。

门口,那位头戴斗笠的女子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不再等后续人的反应,径直离开。

“哇,继续一起读书啊。”最没有顾忌的顾幺儿大声说道。

“若是如此,我便只能退学了。”也有人冷冷说道。

“自然。”袁端平静看着台下的人,“白鹿洞并不会强留任何一个读书人,只愿你未来天高海阔,一往无前。”

那人许是没料到这么直接,脸色青白交加,直接甩袖而去。

“院中还有很多事情,你们都散了吧。”袁端疲惫挥了挥手。

娄素欢呼雀跃地绕着江芸芸打转:“你可真厉害,舌战群儒啊,我都没机会上场。”

“还行吧。”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困了,早上起得太早了。”

“那我送你回去。”娄素开开心心走着,突然又停下来,不可置信看着角落里的女子,“娘!”

正是刚才站在最前面,带着帽笠的女子。

“刚才我就听声音好像你,可身边那两个丫鬟我都不认识,我都不敢认。”娄素委委屈屈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江芸芸打了个半个的哈欠,立马收了回来,乖乖站好:“娄夫人。”

“果然是应天府的小解元,小小神童,不仅学识渊博,更会懂人爱人,今日一见,更觉气度非常,朝堂上未来有您这样的官吏,当真是幸事。”娄夫人温柔说道。

江芸芸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

“娘是借故出来的,这两人是外院的人。”娄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读书辛苦,都瘦了。”

“不辛苦,是之前打架被关紧闭饿瘦的。”娄素把小脸凑上去,闭上眼蹭了蹭娘的手心。

“我与珍儿有话要说,就不打扰小解元去休息了。”娄夫人看向江芸芸,颔首说道。

江芸芸等人恭恭敬敬目送母女两人离开。

“哇,娄夫人看上去读书很多的样子啊。”顾幺儿感慨着。

“这位娄夫人也是书香世家出身,据说当年出嫁带了十车书。”王阳明敬佩说道。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随后回过神来,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阳明摸了摸下巴:“我忘记和你说了,娄素的祖父算起来也是我的老师,跟着学了几个月。”

江芸芸啊了一声。

“之前归乡时,受教过几月,就是听了他的课,我才去格竹子的。”王阳明一脸沉重说道,“什么也没格出来,可见我的圣人路不是这一条。”

江芸芸一听圣人二字,主动带上八百米滤镜,握着王阳明的手说道:“你别学其他人,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对了!你一定会成功的!知行合一!”

“我就说最了解的我一定是你。”王阳明大受感动,反手拉着江芸芸的手。

两人想看泪眼,各自觉得对方真好啊!

江芸芸冷静下来后,抽回手:“说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阳明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监督你读书的。”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你老师去信给你李师兄,但你李师兄的儿子身子不好不能远行,我爹自告奋勇把我扔过来了。”王阳明摸了摸下巴,“反正江西我也熟。”

“所以,今天开始……”他振臂高挥,“读书!读书!一起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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