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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Loading 晚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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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川的夏正式到来了。

傍晚放学的人潮里, 不少女生迫不及待换上了单薄漂亮的新裙子去参加校外活动,柔软的裙摆随风摆动,形成引人回头的风景线。

学生们三五结伴, 话题大多围绕着不久后的期末检测,以及考完试后漫长的假期如何安排。

云嘉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上。

夏天到来, 不一定全都是好事。云嘉来到城中村,下车后就因为一旁垃圾箱散发出的气味皱眉。

但她并没有加快步子走过去, 反而放慢脚步,目光在周边巡睃无果后,才找了阴凉的树下待着, 拿出手机想给庄在发信息,又想到如果他这会儿在骑车, 根本没办法读信息, 于是放弃。

天气预报显示晚上有暴雨,但此刻的晚霞依然灿烂盛大。

想到待会儿带着狗可能不好打车,她没有打给家里司机, 而是翻开通讯录, 拨给一家熟悉的宠物医院。

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很熟稔地跟她汇报:“云小姐, 定期检查我们都已经做完了,报告发过去了, 每个宝贝都很健康。”

“不是这个。”云嘉说,“我有一只小黑狗要送到你们那里去检查, 它的腿好像受伤了,可能炎症挺严重的,”她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看,“但是我可能得再找一会儿,你们方便半个小时后派车来接我一下吗?”

“方便!当然方便的, 云小姐,您把地址发给我吧,我马上去安排诊所的车。”

“好,谢谢。”

云嘉非常满意。

刚挂掉电话,就见庄在骑着那辆黑色山地车,逆着人行道里被树影打碎的浓郁晚霞,一眨眼,到眼前。

他支腿停下。

云嘉看到他鼻尖闪烁的汗珠,脱下小巧的双肩包,翻出一张餐巾纸,递给他。

“竞赛小组考完试还要开这么久的会吗?”

他接过纸巾,却像是忘了纸巾是用来擦汗的,握进手心里,下意识用自己的手指背擦了一下鼻子,闻到纸巾上的香气才反应过来,他问云嘉:“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

云嘉说有事要来城中村一趟,并且需要他帮忙,他现在来了,却还不知道要帮什么忙。

他推着车子,走在阳光照来的那一边,问:“今天是要干什么?”

云嘉来过这里多次,差不多了解这些流浪狗的活动范围:“找一只受伤的小黑狗,现在天气热了,这里环境又差,它那个伤口发炎了我感觉很严重。”

握着车把的手指在云嘉说话的声音里攥紧,她目光低下去,顾着四处搜寻,并不能看到庄在此刻呼吸都滞涩住的样子。

黏热的风吹得人很不舒服。

他像是不会组织语言了,顿顿的,问:“你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救它了。”

庄在:“这里流浪狗很多。”

“我知道。”云嘉四处看着说,“所以它受伤了,抢不过那些大狗,都吃不上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云嘉很气愤,扭头告诉庄在:“而且我知道,很有可能是那个买板面的男老板干的!他虐待小狗,我之前就看到他把没烧完的碎碳往那些流浪狗身上撒,那些小狗被烫得打滚乱叫,他还很开心地笑,真是变态!”

庄在想说,这里有很多这样的人。

像黎家那样邻里和睦、互赠吃食有来有往的情况,在城中村这里几乎是天方夜谭。

这些人生活在社会底层,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形形色色的不好惹和不友善都明晃晃挂在脸上,风霜里打照面,早自顾不暇了,哪有时间门挤笑脸。

心理有点问题,也实在不令人意外。

云嘉看着庄在,发现他并没有和自己同样气愤,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云嘉问他:“怎么了?”

看着她苦恼的表情,他心情复杂,有好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在他有一点逻辑梳理能力,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如果她不来这里,她就不会看到这里的糟糕一切,也不会有这些本与她无关的苦恼。

想到自己也是给她带去苦恼的一部分,他的心也像这片被风黏热包裹、在明媚夏日里滋生腐烂的城中村。

庄在回头看着正在耗尽热量的落日,那些离这里很远很远的高楼,浸在赤红的晚霞里,有种很好的氛围。

他忽然有点难过,他不能跟云嘉朝那边走去。

云嘉也扭头随他望去,却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是晚霞吗?可她只看了一眼,便把视线扭回来,落在近处的庄在的脸上。

“你在看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移开目光,任由晚霞照着,却出了声:“很热,云嘉。”

云嘉刚刚就发现了,他走在迎光那一面,替自己挡着阳光。

“嗯,是有点热。”

她感到自己的后背也有些汗黏住了。

想从包里再拿一张纸巾,因为看到他鬓角湿了,在晚霞里闪耀着光。

“回去吧。”

云嘉拿纸巾的动作一顿,以为他说的是要回附近的出租屋,可是她刚刚已经跟宠物医院打过电话了。

“那……小狗怎么办?”

他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又犹豫了很久,低低地说:“以后再说吧。”

说完他像一秒不能再在原地多呆一样,推着车,往前去了,意识到自己把云嘉丢在晚霞里,他步子一沉,回头看到几步外的女生。

云嘉用手搭在眉上遮着光,站在他原来的位置,朝晚霞看去。

仿佛要研究出一点名堂。

因为忽然觉得庄在变得有点奇怪,云嘉以为是晚霞的锅。

“云嘉。”

云嘉闻声看向他。

他问:“你的伞呢?”

阳伞在包里,但是云嘉不想撑。

她已经跟这里很格格不入了,再撑那把浅色的法式阳伞,就好像用大喇叭朝四面八方喊,快来看我。这里很多人打量人的眼光都很奇怪,她不是很喜欢。

云嘉不说话,也有点不开心。

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明明心里有声音在强硬告诫,不要再对她说好听的话,不要用示弱的样子让她误会自己好像很需要她,漠不关心地走开,冷眼旁观,拒绝沟通,这些都是你很擅长的事,你也一直在别人那里做得很好。

可是,根本没有办法对着她的不高兴无动于衷。

庄在先感受到自己喉结上下滚动的拖延,堵在嗓子里的话,仿佛一团正在经受高温锤炼的金属,迟疑越久,便与原来的形态越背离。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哪里,生闷气一样看着他,他便听到自己纠结多次的声音,放缓了。

“过来好吗?云嘉,那里很晒,我们先回去,等一会儿不那么热了,我再陪你去找小狗。”

她一哄就好,裙角翩然,抓着两侧的书包带子,小跑来他身边,嘴角一扬,唇边两个小小的笑弧,阳光下,甜得醉人,像个拿到保证的小孩子一样笑着说:“你说的哦!”

她还关心地问他,“你是不是今天很累啊?我听徐舒怡说,你今天下午去参加竞赛班考试了,题目很难吗?”

好似为他刚刚的不体贴找理由,让听者心里更加不好受。

庄在握紧了车把手,直到手心在凸起处硌到发疼,顿了两秒,低声说:“还好。”

所有能设置到卷面上的题目,都有正确答案,再难也难不到哪里去。

而真正的人生难题,往往都是无形的。

他们向前走去,还是庄在走在外侧,尽可能地替云嘉挡着偏西的烈日。

聊起一些无关痛痒的校园事件,两人走到城中村的另一个入口,巷口开着一家小卖部,门口放着很旧的冰柜,纸壳做的招牌,写着雪糕、冷饮,冰淇淋。

云嘉说等等,一走近就能听到冰柜内部零件老化的运作声。

她翻出包里的零钱,买了两瓶冰水,又挑了一个八喜,店主阿婆用塑料袋帮她把冰淇淋装起来。

她把一瓶水递给庄在,说夏天容易脱水,喝点冰镇的饮料就不会那么累了。

“谢谢。”庄在接过去,又朝云嘉伸手,正跟瓶盖较劲的云嘉一愣,然后把自己的饮料递出去,庄在先拧开她那一瓶,递给她,才拧开自己那瓶,喝了一口,冰凉清甜的果汁味道滑进喉咙里。

他拧上瓶盖,喊了云嘉一声。

云嘉看过去,他的样子有点郑重。

“我不是受伤的小狗。”

“你当然不是,干嘛突然这么说?”

她茫然不解地看着自己,庄在反倒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又默了几秒。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像关心一只受伤的小狗那样,“那么关心我。”

云嘉还是茫然,眨了眨眼说:“买一瓶水就是关心了吗?那我也关心过太多人了吧?我小时候跟我爸妈去一些福利机构,每次都会发很多东西的。”

他知道,已经在司杭口中得知。

“嗯。”

他推着车往巷子里走,步入阴凉的第一感觉是庆幸,这里终于没有晒人又刺眼的阳光了,云嘉会舒服一点。

而重重屋顶之后,落日也像一颗濒临死亡的心脏,一点点跳停、衰竭。

他说:“回去吧。”

“嗯。”云嘉把塑料袋挂在车把上,走在他身边,小口喝着水。

这边的路她不太熟,“从这边回去,是不是路会远一点?”

他记忆力好,对路线和方位敏感,只要走过一遍脑子里就有地图,稍想想就有结论。

“挺远的,要多走好一会儿。”

“哦。”

他忽然又说:“多走一会儿也挺好的。”

云嘉奇怪地看着他,明明出了汗又很累的样子:“哪里好啊?走路多累。”

他没有说话,只迅速单手扶车,另一只手伸出去,握住倒退着走路的云嘉的胳膊,让她不至于被脚下拦路的石头绊倒。

等她站稳,他又很快收回手。

想跟她说“注意看路”,但一想,是路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不用教一只鸟如何用腮呼吸,因为水里,本就不是它该待的地方。

他抓自己胳膊那一下,短促又触感清晰。

男生手掌那么大,体温那么高的吗?揣着一些轻盈的心思,云嘉走路的步子也乖巧了很多。

之后那段路,他们闲聊着。

云嘉不仅自己分了心,还能感受到庄在好像也心事重重。

庄蔓不在家,云嘉把买来的冰淇淋放在桌子上,冯秀琴对云嘉的到来感到高兴,她立马撇下缝纫机上的活儿,拿起钱包,说去巷口买两个卤菜,顺便把跟小朋友玩的庄蔓接回来。

云嘉说不用为她额外破费,但是冯秀琴已经脚步很快地消失在门口。

看着门口的那片空地,去年冬天她跟庄在在那儿烤过火,由冬到夏,半年了。

她又发了一会儿呆,再转头时,庄在正看着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看的,因为她拿冯秀琴的热情没办法,刚刚走神很久。

他脸上的神情与平时不太一样。

“其实你不应该再来这里的。”

庄在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云嘉愕在原地一步不能动。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让云嘉感到陌生。

“这里的流浪狗,你救不完的,那些虐待狗的人,你也没有办法惩治,你怎么会到现在还不明白,这里跟你所在的世界,根本不是一个秩序,你适应不了,你也不应该适应,你的到来,只会让这里的人,觉得很奇怪。”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

“也很麻烦。”

云嘉其实已经听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了,但是语言似乎比思维迟钝,还是要问。

“你觉得我,很麻烦?”

云嘉回想不久前他说等一会再陪自己去找小狗的样子,那时候她还以为他在哄她,她还觉得开心来着,那种低声,原来是……不情愿的意思吗?

自己让他觉得很麻烦了?

他说“是”,也是低声。

云嘉眼里忽的酸涩一跳。

他偏开脸,并不看她。

云嘉明白,这种回避,好像是难听话本不该当面讲,但还是要讲的一种必经礼貌。

“你也看到了,你每次来,我阿姨都唯恐招待不周,你在这里受点伤,她怕得要命,你一旦出事,她负担不起。她本来也不应该负担的。”

他越说越艰涩。

“认识你,陪你玩这种大小姐体验生活的戏码,也本来就不是她们必须经历的,她来隆川,只是带庄蔓来看病而已,现在却要分心照顾你时不时的造访,你让人很惶恐,也让人很为难。”

这些话,好似当头一棒,让云嘉痛而疑惑,不得不去重新审视过往。

他送自己走巷子里那些黑路的时候,他的沉默,是不耐烦的。

她浪费许多洗衣粉也洗不干净的时候,他或许转身才得以喘息,露出深感麻烦的轻蔑表情。

……

那些她觉得开心的时刻,他不露情绪的样子,都是“为难”地配合吗?

云嘉不能继续再往下想,这些崭新的可能,让很多时刻,一瞬间门土崩瓦解,面目全非,连带着她自己都摇摇欲坠地快站不住了。

后移的脚步踩到地上的杂物,她没站稳,陡然踉跄了一步。

本来不会摔倒的,但是庄在迅疾地伸手来扶她,她避之不及地往后,才会狼狈地摔在门上,重重的一下,她感受到门砸到墙的震动,贯穿她的身体,人也不吃力地滑下去一大截。

宁愿受伤,也不愿再被他碰到一分一毫。

“我不麻烦你了。”云嘉抹去摔出眼眶的两滴眼泪,视线全然清晰了,却不再多看眼前的人。她整理好衣服,用她教养里应有地体面说,“不好意思,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的,我也不是那种喜欢强人所难的人。”

云嘉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她担心会和接庄蔓回来的冯秀琴遇上,所以选择走另一条路。

因为这条路刚走过,记忆还鲜活,甚至每走到一处拐弯,他们刚刚在这里聊到什么,云嘉脑海都还有印象,可她不能去想,那些她不曾注意他,自顾开心,自顾在笑的瞬间门,她会不由脑补,他的不耐和厌烦。

直到这一刻,她也不曾见过庄在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

所以脑补出来的那个庄在,格外可怕,光是想想,她都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努力想把那张虚构的脸丢出自己的脑子,但越想忘记什么,好像就越在重复回忆。

勒令自己忘记,像是一种变相复习。

她越走越快,之前庄在说过这条路远很多,那时她并没有察觉,只觉得还没有聊什么就已经到了家里。

但此刻,这条曲折的巷路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她走出巷子口,正茫然不知去何处时,身后有个老迈的声音喊住她。

“小姑娘,我记得你,你刚刚来买水,我少找了你一块钱。”

阿婆招招手,要去拿零钱给她。

脑海要复现刚刚在这儿买水的记忆,云嘉害怕庄在那张陌生的面孔又会闯进自己的脑子里。

“不要了,我不要了!”

她几乎慌不择路,跑出老远一截,才气喘吁吁停下。

再一抬头,正对着一大片暮气沉沉的天空。

白日西沉,换了昼夜。

手机响了,云嘉拿出来,才发现宠物医院已经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十分钟前,停在未接来电里。

这次她接起来,对面轻声问:“云小姐,您在哪儿?我们到了您说的竹岭路,没看到您。”

云嘉觉得自己像一则被打乱的备忘录,字序凌乱,她握着手机,差点忘了今天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了。

她怔怔的,任由晚风吹,眼睛泛酸。

世界覆上一层模糊的马赛克。

“……我没找到小狗。”

那边停了数秒,犹豫地问:“那,还要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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