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性人鱼突如其来的温顺让所有研究员如临大敌。

“他的姿态是捕猎姿势！”

“腹部人鱼线收紧，弓腰弯背，鱼尾呈现S型曲线，尾鳍的摆动速度减缓，浑身的肌肉全都紧绷起来了。”

“那只雌性人鱼似乎被他吸引，朝着他游过来了。”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只有温落静静看着“她”。雌性人鱼不像一只人鱼，温落感受不到“她”的精神力场，心里意识到，“她”可能不是“活着的”人鱼。

深水池暗淡无光，她白色无瞳孔的双眼遮掩在海藻般的白发里面，脸色病态，缓缓摆动漆黑的鱼尾，目光越过雄性人鱼，注视到了温落身上。

目光触碰的刹那间，温落浑身抖了一下，呼吸有点加速。

雌性人鱼却毫无反应，娇美的容貌没有表情。

奥图文感觉到温落在抖，抱着他的手臂猛然收紧，他让温落趴在他肩头，幼小的小鱼崽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奥图文觉得温落被吓到了，抚摸着他瘦小的后背，“落落，你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回宫。”

温落低下眼睛，很愧疚的样子，“对，不，起。”

奥图文对温落的了解越来越多，温落就像雨后刚冒头的小草，他不能要求小鱼和大人一样不害怕，温落已经够沉着了，没有像在场的其他小孩子一样哭起来，本来在他预想里，小温落会把眼泪珠子滚到他领子里，像刚破壳时对这个世界充满警惕地选择逃避。

皇帝低声安慰小鱼崽：“不用道歉，我也不是很想看的，我们走吧。”

温落点点头，他并不是害怕，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条白色“人鱼”，就像他更小的时候、模糊的记忆里，看见小鸟被解剖时哭得泪流不止的时候一样。

他想要去救小鸟，可是当鲜血淋漓的鸟尸被分解着铺开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哭不出来，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鸟被清扫走。他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捡起一根鸟毛，好好把毛埋在花盆里。

然而此刻，他耳畔突然响起一阵电流声，不停循环着一段三长一短的声波，频率很慢，像是一段语言，却因为水和空气的隔阂变得不那么清楚。

“ki……ute……guma……”

王，不要离开……

“tatin……i……akaru……chik”

我寻找了你很久很久……

温落回过头。

雄性人鱼在对他说话，白发人鱼围绕他游动，瑰丽的鳞片交织成华丽阴森的色彩，一种即将要交/配的信息素在海水里蔓延。

但是雄性人鱼拒绝接受雌性人鱼的请求，他对她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温落闻到了腥甜的味道，海水里没有任何秘密，只有海洋生物能感知到那些深海里的声音，那些隐秘而热烈，充满野生的魅力。

人群集中注意力，议论声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喝彩，研究员快速把准备好的设备推到大玻璃池旁边，仪器对准两条人鱼，准备让他们强制交/配。

温落却能感受到雌性人鱼无声的悲伤和痛苦，她似乎在无声地传达——她很讨厌被圈养，她根本就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更何况，她是被当做一个繁殖机器。

路奇拍着双手，笑得很欣慰：“人鱼这么抗拒人类，不可能提供治愈精神力的能力，不如就繁殖出下一代，从小养起，一定能养成个乖巧随便摆弄的性格，那就容易操控多了。”

人鱼求偶的信息素越来越浓烈，在场A级以上的人都能感觉到，身为S级的梅勒思与奥图文对视一眼。

梅勒思不知道这种信息素会不会影响到温落，稍一点头，奥图文会意，抬手捂住了温落的眼睛，“落落，走吧。”

他的手背却轻轻搭上一只温凉软软的小蹼爪，“pisata。”（等一下）

温落的睫毛尖儿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着，嘴唇轻轻张开，尾巴也垂下来，喉咙间开始发出一点点细微的“咯咯”声。

雄性人鱼突然转过头看过来，所有人不知道人鱼目光的焦点到底落在哪里，但他们看见海水突然冒出气泡，在水面上像海浪一样翻滚，水体在震颤，一波波拍打玻璃。

水温骤降，仪器表发出刺耳的警告声。

“降到-25度了！”研究员全都站了起来，“完全的极地气温？这是怎么回事？”

“设备的信号断了，无法输出画面！设备收到了干扰！”

“声波探测装置在高速运转，数值一直在上升！再这么下去，玻璃会被震碎！”

“这个波段不属于海豚，但也没达到成年人鱼的声波强度，两条人鱼从来没有利用声波交流过，到底是为什么？”

忽然有人想起来：“难道是那条幼年人鱼做的？”

人群哗然，“他在这里？！”

“我一直都想看看他，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奥图文此时再想要离开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温落双眸已经变成金黄色——人鱼崽的秘密藏不住了，他心里骤然升起一阵说不出的躁郁。

他不喜欢那么多人的目光落在温落身上，像是在觊觎什么好揉捏的玩具，他都舍不得用那种眼神看他。

其实大部分人的目光没有恶意，但皇帝不管。

精神力悄然失控，高精密仪器上的螺丝开始松动，头顶通风管道旋转的扇叶微微震颤着，纸张哗啦啦雪花片一样飞扬满天，所有人都后退很远。

奥图文感觉到梅勒思来到他身边，他保持着自己最后一丝理智，将温落交给了他。

身为奥古斯塔，皇帝的精神力越癫狂飙升，他的手就越稳，杀敌的时候总是一击致命，从不会给敌人反击的机会。

“老师，帮我抱着他。”皇帝低声说，“别让我伤害他，我不想食言，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稍微有一点喜欢我，昨晚还抱着他睡觉了，我不想前功尽弃。”

温落安然无恙地躺在梅勒思怀抱里，却没有停止细微的哼唱。

所有人的目光已经聚集到奥图文身上了，还有梅勒思怀里的幼崽，他的下半身看不见双腿，只是包裹在被子里，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就和普通小孩没区别，以仔细看才觉得这么大的孩子还包着被子太奇怪了。

整个帝国内，谁在拥有那条幼年人鱼，答案不言而喻。

“陛下，冷静一点。”亚瑟快速为皇帝戴上抑制器，他看着温落，希望幼崽没被吓到，却惊讶地发现温落的“咯咯”声转为一种特殊的音调。

那不能被称之为一首歌曲，但并不难听，轻灵的声音在嘈杂的噪音里破开迷雾，突击而来。

人类的音乐聚集了星际间缤纷多彩的情感，悠扬激越、婉转抒情，可是人鱼嗓音所具有的空灵，是现有的任何乐器都无法模拟出的高音波段，音浪穿过耳膜直击心脏，像柔软的手解开脑海里纠缠的精神力，不带一丝尖锐的恶意。

精神力稍有躁动的人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温落只是跟随本能哼唱，他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但他想帮助雌性“人鱼”脱离痛苦的环境。

水池里的雄性人鱼似乎得到了某种指示，以闪电速度一爪插进雌性“人鱼”的心脏，随后捧着“她”的尸体安置在池底。

人群发出尖叫，人鱼毫不迟疑地摇尾上游，腹部肌肉随着室外灯光的变幻呈现出完美的视觉美感，直到他停留在和温落一样的高度，看着小鱼崽，眼眸中闪烁着堪称“幸福”的神情。

研究员看着他的脸，“我从没有在一只野兽眼睛里看见过这种渴望的情绪。”

“他是在对着那条人鱼幼崽笑吗？”

研究员们统统沉默了，哪怕是为科学服务的人，也没法不为人鱼纯粹的感情而动容。

他们看向路奇，很明显，老板也无法挽回如今的局面，在皇帝陛下所爱面前，生命是最不值得一提的筹码。

所有人单膝跪下，奥图文·奥古斯塔面无表情地说：“我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你们面前，但我，奥图文·奥古斯塔，仅对近期网络上流传的舆论作出解释。”

“人鱼幼崽不是我的私人宠物，我也没有把他当成玩物，我只是他的抚养者，不容许别人胡乱猜疑。”

皇帝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夸张。

“从今以后，我若是再听到对人鱼不利的言论，我会依法做出处罚。”

雄性人鱼看着人类的帝王，那双猩红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人鱼的王，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挑衅，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爱护。

人类的王也在爱护他们人鱼的幼崽王吗？

雄性人鱼满腹质疑，但他暂时选择按捺不动。

“我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宣布一件对我而言很重要的决定。”

奥图文说，“展览结束了的话，我就把这条雄性人鱼带回太阳宫了。”

亚瑟问：“陛下，要安置在哪里呢？”

皇帝想起了唯一有人造池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宫殿，但那是专属于小鱼崽的，是他给小鱼崽建的，别的鱼不能住。

“让他去后山。”

太阳宫，后山。

圣子的神殿就这样迎来了一条雄性人鱼。

缇白神情复杂，看着水池里被注射麻醉剂后熟睡的成年人鱼。

“什么意思？”

亚瑟心虚：“殿下，您别担心，这里的水池能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可以回大海了。”

缇白沉默了一会，指向温落：“那他呢？”

温落坐在轮椅车里，缇白对人鱼和亚瑟都表现出了不友好的气息，温落低着头没说话，亚瑟走到他身边说：“他想留在山上玩一天，殿下就应允了吧。”

缇白垂眸看了温落一眼：“听说是你救了他？现在全星际的人都在为你惊叹。”

温落点点头，回来之后，他主动提出要来神殿看人鱼，梅勒思也同意了，嘱咐他注意安全，他高兴地一直喊他“rilnn”，直到被温柔地揉了揉头，才和亚瑟一起过来。

缇白：“这池里本来有鱼，因为他，我不得不把我的鱼都捞走。”

鱼？

温落眼睛一亮，原本小心翼翼的神情有一点松动。

缇白全都看在眼里，他现在知道小人鱼喜欢吃鱼了。

“看起来，皇帝很喜欢你，在那种场合，十句话有十句在护着你，你肯定很喜欢他吧？”

温落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还没有长大？”缇白说，“我不会带小孩子，可能会把你惹哭。如果害怕的话，你就回去找法莱夏先生吧。”

缇白回头离开，可是他走得越快，轮椅运转的声音越近，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已经拒绝你了。”

温落却并不害怕他，反而张开手，软乎乎的要抱。

其实可能是会被拒绝的，但温落不怕，他捧出真心来，不在乎得不到回应，其实他只是很想见见漂亮的鱼，他喜欢海洋里的生物。

缇白看上去很凶，但他并没真的伤害自己，至少和小时候遇见过的人不一样。

温落看他没有反应，便温顺地放下手，随后运着轮椅自己走。

没关系，他已经和先生说过下午在神殿待着，他就会照顾好自己，不让先生担心。

缇白走过的路坑洼不平，温落跟得很艰难，直到一个很深的坑洞前，他继续往前走，却被人一手揽住腰抱了起来，他本能地鱼尾一蜷，转头就落入缇白泛着寒气的怀抱。

“……前面有坑。”

小温落下意识抬起身体，紧紧抱住他，用鱼尾轻拍他的腿。

缇白只能问他：“你为什么这么锲而不舍？”

温落指了指自己的鱼尾，又指指自己的嘴巴。

“饿了？”

“嗯！”

“可我的鱼都是观赏鱼，不能吃。”

温落嗷呜一声，用头蹭他的下巴，好像因为他抱这一下，温落都不太害怕他了，有的人的本质，会在举手投足之间泄露，他信缇白是个好人。

缇白想了想，说：“你只能吃一条。”

温落点头后，缇白夹着小鱼，大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