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娇羞

《陛下,请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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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弄脏

溜回宫的一切事宜早就安排好了,长公主府交给云冉,短时间内不必再多操心。

虽然看今日的意思,冉冉那丫头估计会拿“长公主捉奸失败,心灰意冷,闭门不见客”这种给她脸上抹黑的离谱理由瞒住她不在府中的消息。

再次回到思寥宫,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里边依旧是空无一人,窗前的白花已经快落光了,嫩绿的芽正努力往外抽着。

屋内陈设多了些,都是今日刚送到思寥宫的,皇帝赐下的物什。那只被猫啃了一般的烧鹅已经不见,换了一只新的,被红绸盖着,散发出隐约的香气。

艳鬼还没走,拧着湿漉漉的裙角,垂头轻轻撩起烧鹅上的红绸。

顾怀萦的目光一起落了过来。

她知道那奉圣旨的意思,也知道这些送来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二十日后,她就要作为妃子,正式嫁给中洲的皇帝。

艳鬼的面容在那红绸的映照下,也微微泛着红。

她捏起一角红绸,忽然笑着递向顾怀萦。顾怀萦不明所以地接过,碰到了艳鬼的指尖。

艳鬼的手微微一抖,忽然感觉到口干舌燥。

她咽了咽唾沫,有些干哑地笑了笑,说:“阿萦,现在应该弯弯腰,那叫一拜天地。”

顾怀萦静静地看着她,并无动作。

艳鬼也并非想要强求什么,调笑似的说了一嘴后,手就先松了。

但她的指尖却被捏住了。

顾怀萦的手没什么温度,带着仿佛不会干的雨水,并不用力地捏住她的指尖,却引燃了某种热度,让她觉得指尖发起烫来。

艳鬼微微笑了,道:“阿萦舍不得我?”

屋外雨声淅沥,似乎能盖过这句轻轻的声音。顾怀萦不知道听到没有,手指一缩,移开目光后知后觉地说道:“衣服,湿了。”

她们的衣服早就全湿透了。

但似乎在此之前,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她们总是在注意着一些别的,总是注视着对方的脸。

如今被轻轻点破后,艳鬼的目光才落在了顾怀萦单薄的肩膀上。夏装本就轻薄,浸湿后贴在肩上,勾勒出纤薄的肩线。顾怀萦很瘦,皮肉都薄,一层纸似的覆盖在匀称的骨架上,显得线条明晰,仿佛被雕琢的白玉。

她低垂下头,拢了拢有些散开的头发,肩线随着动作起伏,艳鬼被吸引了注意,一开口下意识就是登徒浪荡子的口吻:“阿萦要我帮你换吗?”xzf

这话一说出口,顾怀萦和艳鬼一起愣住了。

艳鬼想说些什么找补,却见顾怀萦将嘴唇抿出一线艳红,静静摇了摇头,神色清明地看着她。

被拒绝了啊……

然而艳鬼还来不及咂摸出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就听见顾怀萦理所当然的生涩声音。

“不是我。”顾怀萦指着自己,摇了摇头,又指向艳鬼,“你。”

艳鬼:“啊?”

顾怀萦点头:“我给你换。”xzf

艳鬼睁大眼睛,倒吸了口冷气,张口就要说什么。顾怀萦压根不给她拒绝或是讨价还价的时间,转头将床上的薄被抱起来,一回头,艳鬼已经爬上窗台,正准备溜之大吉。

顾怀萦:“下来。”

艳鬼:“……”

不大会说话也不大爱说话的坏处就在这儿,她这么一开口,艳鬼就不太想反驳和拒绝。

艳鬼面颊发红,规规矩矩地从窗台上跳下来。顾怀萦用薄被将艳鬼整个包裹起来,伸手探进去剥艳鬼的衣服。

艳鬼按住顾怀萦的手,很低地说道:“我该走了。”

只是手上却全然没用力气,顾怀萦轻轻一撇,就挣脱开了。

艳鬼的身体就这么软了下来。

被剥开衣衫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就好像拨开某种念想,甚至内心。

艳鬼幻想过自己剥开阿萦衣衫的样子,先是外裳,然后是中衣,里衣,裹住最后一片肌肤的亵衣和亵裤,她猜测过那些衣服必然是淡色的,鹅黄或者烟青。

这样的梦境曾出现在她的前世,即将死亡的那段日子中。

她在梦中看到过阿萦羞涩的样子,她一层一层地剥开她,剥开皮肉骨,剥开她那永远寡淡沉默的面孔,一直到指尖触碰到那颗跳动的心脏,感受到她的身体热起来,呼出带着热度的吐息。

但现在要被剥开的是她自己,从外往里,剥开衣裳,剥开那轻浮浪荡的皮,看看皮下几斤骨血几两真心。

艳鬼觉得自己热了起来,就像前世幻想中阿萦的样子,身体的每一寸都发着红。

她的手指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解开每一处绳结,划过每一寸肌肤。

然而艳鬼缱绻的念头还没落在地上,顾怀萦的手离开了。

她当真只是脱去了艳鬼的衣服,动作干脆利索,湿漉漉的衣服挂在手臂上,明黄的亵衣亵裤挂在最上面。而艳鬼此刻一身精光,不得不裹紧那条小被子,随便一动就是满目春光。

艳鬼:“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顾怀萦淡定地抱着湿衣服,沉默地望着艳鬼。

那目光里有一种近乎直白的东西,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愿意给了。

但那样的直白却让艳鬼微微茫然了。

因为她想要的,只是阿萦能够幸福罢了。

当然,若是同她一起的幸福,那边更好了。

艳鬼裹着薄薄的被子,半晌没有动作。顾怀萦垂目思索了片刻,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床榻:“睡。”

艳鬼囫囵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但艳鬼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却随之笑了起来,白的脚踩在黑的地上,大腿在薄被间若隐若现。她走到顾怀萦身侧,再一次靠在了她的耳边:“孤女寡女,黑灯瞎火,月黑风高,只有我一个脱干净了躺在床上,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顾怀萦侧目看她,神色淡而温柔。

艳鬼求欢的姿态很明显,从她咬着那颗饴糖望着自己,满眼盈盈时,便足够明显。

毕竟是以他人精气为生的艳鬼,她那么了解,那么明白。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被艳鬼选择了,但既然艳鬼这段时日时时在她这里,大约没有时间去找他人寻欢。

顾怀萦抬起手,冷的手背贴在艳鬼熟热的脸颊上。

艳鬼很熟练地蹭了蹭,吐息温热地问道:“阿萦,你想做什么?”

顾怀萦只觉得手中湿透的衣服忽而重了起来,每一滴水砸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已经剥光了这只艳鬼的衣服,甚至邀请她睡上自己的床,自然不觉得一切可以就这么结束。

顾怀萦恍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非是今日才被诱惑的。

甚至或许是,初见时拨开白花枝条,那一抹艳红色就已经在她心头上撩拨起了不会熄灭的心火。

艳鬼看到顾怀萦终于怔愣的样子,心满意足地打算退开。

她一贯见好就收,也从不会去逼迫什么。

更何况……她也的确应该离开了。

宫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还有之前在宫外见到的那些,得赶紧组织起人去查……那个据说身上有仙儿的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究竟想要暗示什么,她亲自确认了才能安心。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艳鬼觉得自己身上腾起了热度,眼前景物晃晃悠悠,泛起了白光。

她十几年没生过什么病了,按理说……只是淋点雨,应该不至于……

艳鬼拧了拧眉心,让自己稍微清醒几分,正打算退开。

她的手腕被握住了。

握着她的那只手很美,十指细而长,不染蔻丹。

艳鬼顺着手指,到挂着银环的手腕,再往上,越过臂膀和紧抿的唇瓣,看到了顾怀萦漆黑的眼睛。

顾怀萦定定地注视她,好一会儿才蠕动嘴唇,发出极轻的声音:“去床上睡。”

如果艳鬼身后有尾巴,大概会在这样的邀请中翘起来。

但她还有点理智,知道“皇帝”绝不能一夜未归。

艳鬼:“虽然阿萦盛情邀请,但我……”

她的话音还没落,只觉得顾怀萦抓住她的那只手忽然松了。

艳鬼几乎下意识想再次捞起那只手捧在怀中,却听见顾怀萦轻声问道:“想……找别人?”

艳鬼:“……别人是谁?”

“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顾怀萦脱口而出南陵语,也不想再试图用散装中洲语翻译一下。

顾怀萦慢慢吐出一口气,再看向艳鬼时,双眼依旧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好像即使现在艳鬼当场捅她一刀,她也能这么木然无语,甚至还能用平静地口吻问一句“怎么了”。

她就用这样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艳鬼,再开口时,声音很轻,但已经换了生涩的中洲语。

“雨,太大。”顾怀萦指了指床铺,“等,雨小一些吧。先睡。”

她第三次提出同样的要求,艳鬼一颗心肠软成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拒绝,只是笑着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可以吗?不怕我弄脏床铺?”

弄脏……

顾怀萦移开目光,叹了口气。

艳鬼啊……xzf

第22章 旧梦

艳鬼沾了床,不知怎么,竟然很快地合上了眼睛,呼吸平稳地睡去。

顾怀萦愣了愣,将手指从自己的衣领上挪开,俯身,手指轻轻按在艳鬼的颈侧,目光微微一动。

沾上了南陵的咒。

是在长公主府吗?

艳鬼触碰过那个刻着咒的床?

顾怀萦这会儿才明白艳鬼怎么忽然精力不济,甚至无法克制渴求,如此求欢。

不过好在,那咒刻得歪斜,因此并未伤及根本。

她思索一瞬,咬破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血摸在艳鬼的唇上。

天圣女的血,于鬼魅而言,大约是珍宝。

顾怀萦想着,又挤出了更多,只见艳鬼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却是主动将顾怀萦的手指含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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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抚过伤口,引得顾怀萦瑟缩一下。

但她没有抽回手。

顾怀萦不是没有见过,艳鬼是如何吸人精气的。昔日南陵奉天殿中,那些艳鬼或是骑在大巫身上,或是两两合欢,娇声吟哦。她那时尚且不知这是什么,却本能感到了恐惧。

最端庄持重的天圣女,哪怕害怕都不能逃跑,因为疾行跑动是不端,会惹神明厌恶。

也因此,她没能跑掉,而是被大巫抓了个正着。

大巫木然地盯着她,淡淡吩咐道:“杖目,二十。”

那是奉天殿的一种刑罚,用细细的刺木条击打双眼,直至血流满面。常人受了这样的刑罚必定双目失明,但她是天圣女,奉天殿自有方法,令她承受其痛却不损身体。

受罚时,她不能发出声响,不能呼号求助,因为惨叫求饶是不顺,会惹神明厌恶。

大巫的声音,冰冷,仿佛死人一般。xzf

“天圣女身为侍奉神明之人,人欲之事不可望,不可闻,不可行,不可思。”大巫麻木地说,他说话时甚至只披了一身外裳,“今日既见,杖目二十,以示惩戒。”

如今,艳鬼无意识地轻轻含着她流血的手指,顾怀萦几乎感觉,自己的双眼又疼痛了起来。

顾怀萦垂下眼睛,哂笑自己那颗不知想要什么的心。

她静静地想:只是只艳鬼罢了。

自从被送来这里,她已经不是天圣女了。

所以,又有何不可呢?

……

不知过了多久,艳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黑了一阵才渐渐转亮,嗓子干涩欲裂,显然是烧起来了。

眼前晃着暗色的光,迷糊间让人以为是黄昏或是清晨。

但艳鬼很快意识到,那是火光,窗外依然黑着。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她看见顾怀萦坐在床榻边,拿着一根细长木棍在火光中翻烤着什么。

艳鬼目光迷蒙,眼前的场景仿佛与前世重合。

她病重被软禁后,身侧只余顾怀萦。某日她从终日昏沉中清醒过来,就看见她的阿萦蹲在床边,小心地撩着袖子,在一盆炭火上翻烤着什么。

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天圣女在做什么?”

那时的她总是喜欢叫阿萦为天圣女,似乎觉得这样的称呼能刺痛对方。最初几次,她也如愿在阿萦眼中看到了些许刺痛。

阿萦回过头,目光很淡,也很温和。

阿萦端正地行了礼:“是饴糖,稍微烤一烤,入口能更清甜。殿下久病,太后送来的饮食总是不够丰盛精细,我就想着……或许能有些滋味。”

阿萦说着,抬头看向她,恭敬的声音里有着隐秘的,难以探寻的期待:“长公主殿下您,喜欢饴糖吗?”

她听了,却笑笑,近乎尖锐地说道:“天圣女善毒,入口的食物,本宫还真不敢动。天圣女这是打算亲手送我上路吗?”

她那时可真混账,因为觉得自己遭到了至亲的背叛,又痛恨南陵与中洲的勾结,看什么都再也难以维持平常心态。

现在想回去,她甚至忘了阿萦当时哭了没有,只记得阿萦似乎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清淡。

“我以为,殿下会喜欢甜味。”阿萦轻声说,“如果殿下不介意,我可以为殿下试毒。”

她当时似乎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顾怀萦要做到这种程度。

但阿萦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的主意,或是遇到了什么极其喜爱的东西,那双一贯没有任何情绪的黑眸里居然透出转瞬即逝的欢喜来。

“请恕我僭越。”阿萦将一颗饴糖托在帕子上,饴糖被烤的微微融化,散发着麦的清香和甜味,仿佛旖旎梦境。

阿萦静静望着她,说道:“我先咬一口,好吗?”

她说不清,那一瞬有什么击中了自己,最终,她没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仿佛默认。

那晚,两个人默默地分享了那两三颗饴糖。每一颗都是阿萦在炭火上烤好后先咬上一小口,再用帕子托着递到她的嘴边。

记忆总是会被美化,她想起那时的阿萦和饴糖,只觉得美好温存,仿佛日光下斑斓的倩影,就连阿萦淡白的嘴唇都含着饴糖的芬芳。

艳鬼轻声问道:“阿萦在做什么?”

顾怀萦安静地转过头,脸上几道黑漆漆的痕迹,朝她轻轻扬起了手中的木棍。艳鬼定睛看去,才注意到木棍前端似乎挂着什么。

明黄色的,飘飘荡荡的。

她的亵裤。

艳鬼:……

艳鬼翻了个身,将被子蒙住脑袋,眼不见为净。

顾怀萦在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被子。

顾怀萦:“阿容,换衣服。”

艳鬼闷在被子里,哑着声音嘤嘤嘤:“不换,我没脸见人了。”

疾病似乎让她变得软弱了。

顾怀萦难得有几分无措,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犹豫地吐出几个字:“你……声音……”

欲求不满,会把嗓子都烧哑吗?

那几滴血,并不够吗?

顾怀萦摸了摸亵裤,它已经完全干了,被烤得温热。

她费了不小力气才生起火,一开始甚至将自己的几件衣服充作火芯,差点想办法劈了桌子当燃料,最后还是意外发现之前差点被她吃了的那一小盆黑炭可以烧,才顺利地将艳鬼的衣服全都烤干。

艳鬼没吱声,像是也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干脆闭上嘴,在被子底拱了一下身体。

真是……

顾怀萦有些无奈地将衣服挂在手上,想了想,坐在了床侧。

被子里的艳鬼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一动不动。xzf

顾怀萦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弯腰脱掉了自己的鞋,板板正正地躺下,正靠着床沿,稍微动一动仿佛就会滚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

什么意思?

艳鬼感受到顾怀萦在自己身侧躺下了,可是为什么?是太累了?准备睡了?嫌她事多烦了对她眼不见为净了?假装她不存在了?

艳鬼被烧糊涂的脑袋里跳出一个又一个想法,她恨不得把耳朵竖到被子外去,好听到些许最细微的动静,最好连顾怀萦的心音都听进耳朵才好。

但好一会儿过去了,顾怀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呼吸安宁平稳,就像睡着了一般。

艳鬼这才稍微掀开被子一角,深深喘了几口气,好险没被闷死。

透过被子的缝隙,艳鬼看到顾怀萦的侧脸,顾怀萦安静地躺着,双眼微微闭合,几乎有一种近似于献祭的美感。

如果忽略她胸前盖着自己的亵裤的话。

艳鬼浑身通红,这会儿已经分不清是烧得还是臊的。她试探着慢吞吞伸出一只手,勾住亵裤的带子,慢慢地往被子里扯。

顾怀萦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艳鬼一慌,刷的将亵裤抽进自己怀里,再次蒙起被子裹了个严实。

她醒着她醒着她醒着!

艳鬼脑海里一阵阵地尖叫,她几乎要在被子里阴暗地爬行起来,但好在她还是克制了自己,紧紧抱着亵裤没有动作。

好一会儿,被子外依旧风平浪静。

再次掀开被子一角,顾怀萦依旧睡在哪里,好像刚才那瞬间的颤动只是艳鬼的错觉。

艳鬼松了口气,在被子里蠕动着换上亵裤,又伸手去拿其他衣物。这回顾怀萦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尸体都没她这么板正。

艳鬼迅速换上所有衣服,越过顾怀萦跳下床,落地的瞬间头晕目眩,腿一下子软了,赶紧伸手往后一撑。

她的手落在了某个柔软的东西上,同时,她听见顾怀萦的闷哼声。

胸……

艳鬼仿佛被烫伤一下缩回手,心慌地回头。

顾怀萦依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那个稍微动一动就可能滚下床的位置,看上去不像睡了,像死了。

艳鬼晃晃脑袋,她的脑子依旧不太清醒,平日里九转十八弯八面玲珑的一个人,这会儿迟钝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只是担心顾怀萦半夜睡得沉了,于是弯腰抵着顾怀萦的胳膊,将她往床中间推了一段,又严严实实地给她盖好被子,细心地掖上了被角。

而后,艳鬼落荒而逃。

屋外的雨声细密而绵长,仿佛永远不会停歇。顾怀萦在雨声中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了艳鬼离开的方向,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这场雨……”顾怀萦喃喃着,再次合上眼,“这场雨该停了,大巫。”

第23章 杀局

容汀逃也似的回明德殿,一头扎到了床榻上,没眼看地拿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福禄原本还因为她总算回来松了口气,这会儿却又见她情绪不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您今日到底……”

容汀没理他,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阿萦怕不是以为我是个傻子了。”

福禄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但也听出声音不对,再靠近些就注意到容汀红得不正常的面孔,当下惊呼一声。

福禄:“陛下!陛下莫不是在发热?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容汀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轻轻一眼瞥过去,哑着嗓音道:“不用叫太医,直接让太医院开个治风寒的方子。”

福禄:“可是……陛下。”

容汀轻轻喘了口气,垂眸道:“你是想让太医给朕把脉吗?”

福禄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若是让太医把脉……别的不说,她是女子这一事必然会暴露。

虽说太后娘娘有用得顺手的心腹,但今日……似乎并非他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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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闭了闭眼睛,也不想为难什么,摆摆手道:“去吧,朕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淋了点雨罢了。”

她早就知道,对于宫中的人而言,自己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那个。

可在这种时候,她依然能满心柔软地想到阿萦。

虽然阿萦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病了。

但阿萦帮她烤干了衣物。

这就足够了。

容汀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今日发生的事情,仿佛有一团乱麻纠缠着。

很明显,乱麻的某个线头被某个不知名的人握在手里。

前世是这样的吗?不,前世似乎没有这些。

前世的阿萦没有过册封典礼,因为长公主容汀的“死亡”,举国大丧,没有被封妃。

一切变动,是从长公主容汀“活下来”了开始的吗?

又或者,是源自于阿萦的封妃?

前世的南陵对册封之事是何态度?按理说,哪怕中洲以大丧名义拒绝封妃,南陵也不会轻易同意,他们可是送出了最尊贵的天圣女,必有所图,怎么可能允许她真的在宫中寂寂无名?

但是没有。

无论如何回忆,前世的南陵真就同一潭死水,毫无动作。

也正是因此,她在能在前世平安宁静地度过最开始伪装皇兄的,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

容汀轻轻揉了揉眉心。

有些东西变了,但是没关系。

线团再纷杂,总能从中抽出某个源头,然后一点一点梳理顺畅。

她会让中洲长治久安,亦会让阿萦安平喜乐。

半个多时辰后,福禄端着汤药进来服侍容汀喝下,容汀的体温渐渐降下来,于是昏昏沉沉陷入睡眠。

**

明德殿外,无人注意到的地方,顾怀萦站在一棵柳树后,没有撑伞。

一片柳叶被雨水打落,落在她的脸上,就这么紧紧贴在了那里,好像一块伤疤。顾怀萦也没有伸手拂去它,她被雨水打得很湿,好像也不需要在意那一片柳叶的侵扰。

她是跟着艳鬼来到这里的。

这几乎是她住进中洲皇宫后第一次主动地走出思寥宫,那座被中洲皇宫众人厌弃的宫殿对顾怀萦而言并非什么糟糕的地方,甚至那里能够给她一种隐秘的安全感。皇宫是个巨大的牢笼,而思寥宫是这个牢笼中属于她的一间。

若是不能离开牢笼,那至少始终呆在属于自己的那间中,也不是太糟糕的事。

为什么会走出来呢?顾怀萦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是在艳鬼跨过她的身体离开后,沉默许久,默默地跟了上去。艳鬼对皇宫很熟,一路都没有遇到任何人,最后进了眼前的宫殿。

顾怀萦没法接着跟了,又见宫中有人跑了出来,于是躲在了树后。

她抬起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这是谁的宫殿呢?

她是知道的。

因为她今天白天时才来过这里,被那只猫妖领着,要钻狗洞进去。

猫妖口中……中洲皇帝的居所。

说起来,白日时,她也是在这里遇到了艳鬼。

算了,不必想那么多。

顾怀萦终于拂去了粘在面颊上的柳叶,一片叶在她灵活的指间翻折又舒展,落到地上时,叶还是碧绿的,没有一点痕迹。

顾怀萦静静地离开了。

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依旧没有遇到任何巡查之人,望望月亮,已经是后半夜。

该睡的不该睡的都应该陷入了梦乡,一只硕大的乌鸦就在这样的黑暗中悄然出现,停落在顾怀萦的肩膀上,睁着一双鲜红的眼。

顾怀萦只是歪头轻轻瞥了它一眼,在这一瞬间,仿佛了然了什么东西。

比如……那“册封之日,东风已至”的东风,究竟是什么。xzf

但这都与她无关。

尘世的事情,原本都与她无关。

她生来就只是天圣女,只是伽释神放在人间的一个躯壳,不需要思考,不允许思考。

她只要虔诚,只要倾听,只要将属于人间的信仰传递到伽释神面前。

但顾怀萦喃喃自语,在这只忽然出现的乌鸦——传闻中伽释神的化身面前。

顾怀萦:“艳鬼为什么不用我?”

鸦神眼中红光一闪,用尖尖的喙啄了一下顾怀萦的脖子。

那喙极其尖利,若是用全力一啄就是一个血洞。乌鸦收着力道,留下一个警告似的红痕和一个极其细小的伤口。只是它的嘴带毒,微末毒液从伤口渗入,烧起一阵疼痛来。

顾怀萦看似毫不在意,甚至连下意识用手去捂的动作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自问:“我希望被使用吗?”

乌鸦的爪子焦躁地划了划,一下子腾空飞起。

顾怀萦并没有在这样的问询中得到什么答案,她只是这么问了,然后忽然觉得,这些问题都没什么意义。

她忽然意识到,她竟从未真正探寻过这只艳鬼为什么来到她身边,在她的身上有什么样的企图。

在奉天殿时,她身处奉天殿的规则之下,所以对一切靠近敬而远之,即使她并不在意那些鬼的目的究竟是啖她血肉还是吮她骸骨。

如今她来到了中洲,离开了规则。她允许了艳鬼的靠近,同样不在意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自以为已经了解了原因,并且愿意给予。

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她本应该不在意她的来,也不在意她的离开。

可她却跟上来了。

然后看到了这一幕。

艳鬼向她求欢,艳鬼需要交欢。

但艳鬼没有使用她,而是来到了中洲皇帝所在的地方。

艳鬼……自称皇帝的艳鬼,她生前是谁呢?

她的生前……爱过什么人吗?恨过什么人吗?

无论为人,还是为鬼……原来,是有着这么多难以抑制的七情六欲吗?

顾怀萦闭上眼睛。

许久之后,她回到思寥宫。

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宫殿,里面摆满了中洲皇帝赐予她的东西,因为她即将成为中洲皇帝的妃子。

乌鸦停在窗前的树上,白花落尽,漆黑的乌鸦在黑夜中变得不再明晰,只有一双血红眼睛,仿佛闪着灼灼的光。

顾怀萦安静地换了身衣服,慢慢绞干头发。

她的声音很轻:“大巫……在册封典礼准备了杀局,对吗?”

长公主府床脚上的符咒。

那样的符咒大概不止在长公主府,皇宫内、京城中……xzf

今日遇到的那个疯癫的男子,大约就是受此影响。

连绵不绝的雨水是杀局的序幕。

这场雨是从她来到中洲时开始下的,这一局……大约也是从她来到中洲都城的那日起,开始布下的。

杀局的目标……是她和皇帝。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猜中的事情,毕竟再过几个月,就是她的十七岁生辰。

即使中洲皇帝不杀她,南陵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允许她活过十七,更不会允许她可能同中洲皇帝行人欲之事,不清白地活过十七。

这是天圣女的职责,被强加在身上的职责。

顾怀萦摸索到肩上被乌鸦啄出的血洞,指尖染了血,轻轻向上,划过惨白的脖颈和脸颊,在脸上画出三道血痕。

乌鸦有些焦躁起来,而顾怀萦只是喃喃问道:“我需要做什么呢?”

她的疑问,她早就知道答案。

“我需要去死。”

但这样太可惜了,因为天圣女死亡,是无法变成鬼的。

她死后,要去到伽释神的身边,再也无法留在人间。

那太可惜了。

但是中洲的皇帝会跟她一起死,在这个杀局之中。

她这样想着,心里很寡薄地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痛和恨,像是孩子被抢走玩具后从心底滋生的短暂的尖锐。她没有过所谓的玩具,也没有过所谓的孩童时期,于是她什么都没有捕捉到,只是在这个瞬间感到茫然。

顾怀萦意识到,她似乎是……希望中洲的皇帝,能死去的。

无法变成鬼地,干干净净地死去。

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死亡与否,从不是她能决定的。

于是顾怀萦最终只是看向乌鸦,轻声道:“杀局之前,我要一日的艳阳天。”

已经到了最后,所谓心愿也都薄如窗纸,被雨水浸透散发着潮湿的腐臭。

那至少,叫她在阳光下看看艳鬼吧。

第24章 陛下驾到

日头一寸一寸亮起来,一夜过去,雨还在延绵。

似乎有什么改变了,但又好像,一切只是如同朝日升起一般,毫无变化。

日光下从无新鲜事。

对于顾怀萦而言,这也不过是死去之前的又一个白天罢了。

今日来送饭的人换了一个,换作了竹茵,小丫头一贯叽叽喳喳,顾怀萦没什么胃口,随意对付吃着,忽然问道:“你们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竹茵紧张地缩了一下,说道:“妄议陛下是死罪。”

顾怀萦垂了垂眼睛……听上去不像个和善温柔的人。

就像大巫一般,动辄死罪。

她约莫是不喜欢这样的人的。

艳鬼跟在这样的人身边,终究是不行的。艳鬼赤诚,说话总是直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对于中洲皇帝,哪怕他的子民都能说杀就杀,更何况除掉一只鬼?

而且皇帝很快就要死了,等今日艳鬼来找她时,要劝一劝。

只是食人精气罢了,换一个人也一样。

若艳鬼为的是皇帝的龙气……的确,身份尊贵之人的精气于妖鬼有益,但未必需要皇帝,甚至应该说,皇帝并非最合适的人选,稍有不慎,反而容易被龙气损伤自身。

得不偿失。

这深宫之中,本有更好的选择。

比如……长公主,容汀。

顾怀萦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轻轻一点,画了个圈。

她忽然抬起头,很轻地说道:“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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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茵当即朝屋外低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屋外悉悉索索一阵,一个挂满首饰的脑袋从门边谈进来,眨巴眨巴眼睛,在竹茵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朝顾怀萦甜甜地笑了下。

“美人姐姐,富怡来找你玩了,没有鬼鬼祟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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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茵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跪地,紧张地说道:“富怡贵人!奴婢不知是贵人,多有得罪……”

富怡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你是长公主殿下的人,富怡还能吃了你吗?”

顾怀萦没理会这边的笑闹,只是用南陵语问道:“有事吗?”

竹茵翻译过来,富怡微微张大了嘴,愉快地一敲掌心:“哦,原来你是来做这个的,看来昨日不该把你赶走,该让你加入才对!这下好了,总算能好好聊聊了!”

顾怀萦听到富怡口中的昨日,轻易回想起了富怡所说的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中洲的皇帝,原本最喜欢富怡的皇帝,被某只狐狸精勾了魂。

如今看来,不是狐狸精,而是一只比狐狸精更加美的艳鬼。

顾怀萦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她拢起袖子,并不太想去深究艳鬼同中洲中洲之间,那已经让外人都有所察觉的私情。

爱恨嗔痴皆为罪孽,是需要向伽释神告祷的罪孽。

富怡贵人打量着顾怀萦的神色,心中对自己的推测越发确定。

她从淑贵人云婉言这根线开始扒拉,一层一层就探究她的异常,她所去过的地方,结合起昨日陛下让她做的事情,顾怀萦很轻易地意识到了。

陛下同长公主,还有这位天圣女之间,似乎……又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若是旁人,扒到这一层就不敢再深究了,毕竟天子的秘密,那都是要吃人的。

但富怡贵人却不怕。

比起可能会遭遇的危险,淑贵人云婉言这个蠢货却知道她不知道的秘密,这点让郭富怡无法接受。至于可能会因此遭到陛下和长公主厌弃这种事……

谁能不喜欢富怡呢?

所以,昨日办完陛下吩咐的事情之后,她瞒过所有人,自己亲身盯了个稍。

然后在深夜,一个最不可能的时间。

她看见长公主殿下从思寥宫离开,匆忙进了陛下居住的明德殿。

而这位来自南陵的天圣女就这么远远地跟在长公主身后,连伞都没打,一路淋着到了明德殿的门前。

之后,一直到她离开,长公主殿下都没有离开明德殿。

富怡贵人很难不联想到长公主讲的那个……朋友的故事。

成为一家之主的女人,爱上一家之主的女人。

到底都是谁呢?

再看看刚才那几句试探下,顾怀萦的神色,她们果然有点奸情。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位敌国来的美人,究竟只是只魅惑人心的狐狸,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魅呢?

这么想着,富怡又俏生生地笑了,问道:“看美人姐姐的样子,是真的不知道?”

顾怀萦回视她,不明所以。

富怡就很乐呵地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好玩的东西:“美人姐姐,床底下借富怡躲躲?”

顾怀萦:……

果然是只猫啊。

竹茵忍不住碎碎念道:“富怡贵人,怎……怎么能躲床底啊!那也太……而且您有什么事非得躲起来的?”

然而竹茵口头上的阻拦根本阻止不了富怡,见顾怀萦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富怡已经一猫腰,极其灵活地往床底钻进去了,末了探出个乱糟糟的脑袋,笑呵呵地说道:“美人姐姐还不知道吧?陛下今日突然称病没去上朝,现在消息传到后宫,有个脑子不大好的姐姐就以为,是因为昨日的封妃旨意,惹了上天不快,所以这会儿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过来呢。”

竹茵被这段话里的信息量砸了个蒙头,叫魂似的翻译了一遍,惊恐问道:“是哪位……不会是太后娘娘亲自来了吧?”

富怡的回应则是笑嘻嘻地往床底一钻,声音越过床沿有种隐约的闷响:“富怡可记住了,竹茵姐姐你说太后娘娘脑子不好哦~”

竹茵差点咬了舌头,刚想否认。屋外,太监的唱声已经想起。

“淑贵人到。”

竹茵瞬间把心脏咽回了肚子里。

原来是她啊。

顾怀萦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关于皇帝生病的事情……

被艳鬼吸了精气,会令身体虚弱,容易染病。

若再不节制,大概会直至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而亡。而艳鬼若是伤人性命,也会反噬自身,理智渐失,成为只知情/欲的怪物。奉天殿的艳鬼就是这样用人命养出来的,娇娆美丽,失魂失智。

艳鬼……不该如此没有分寸。

她,不该如此没有分寸。

这样的念头像是一只突然破茧的蝴蝶,在顾怀萦心中扑腾着。

而淑贵人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

娇憨的一个美人儿,衣角发梢还沾着水汽,眼睛脸颊都是通红的,像是刚鲜嫩嫩摘下来,拂去露珠拨开外壳的荔枝。

看上去是刚哭过。

淑贵人进来,还没看顾怀萦,先看了一圈屋子里摆着的陈设……今早竹茵把那些封妃赐礼中的东西搬出来了不少,说是要摆出来撑个门面,顾怀萦没太在意,随她折腾。

在顾怀萦看来,这一通折腾除了让房间变得拥挤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xzf

但淑贵人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垂着眼睛,有几分深情地望着摆在窗边的一株朱红色的珊瑚,轻声说:“前些日子……两三个月前吧,我听说陛下给长公主殿下送了株珊瑚,是今年成色最好的。我喜欢珊瑚珠子,那时就想着,若是向长公主殿下要一要,或许殿下就会给我了。”

顾怀萦睁着眼睛发呆,这一长串话里也就听懂了个陛下长公主。

竹茵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就连藏在床底下的富怡贵人都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谁能想到,这蠢货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冲过来,结果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讲故事。

这会儿淑贵人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眼泪珠子一串一串地掉,顾怀萦默默一会儿,低头给自己夹了口菜。

虽然还是没胃口,但还是吃吧,也算给自己找点事做。

淑贵人:“但我那时一直没能开口……长公主入宫本就不多,每次身边总是围满了人……郭富怡那只猫精得跟它主子一样,明目张胆地时时刻刻缩在殿下怀里……郭富怡实在可恨,不过就是欺负我怕猫,让我不敢走近罢了。”

顾怀萦慢慢地吃了小半碗饭,听得云里雾里甚至有点犯困。

竹茵竖着八卦的耳朵,蠢蠢欲动想给顾怀萦翻译然后跟她一起探讨探讨,但又怕一出声打破了气氛,忍得脸都憋红了。

富怡在床下无声地撇了撇嘴,心道:那你仗着是太后侄女殿下表妹,成天攀着亲戚自恃身份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啊。你怕猫长公主殿下爱猫是我的错吗?

“好不容易等到找到机会……殿下却病了,这件事便被我扔在了脑后……只是今日见到,我还是忍不住会想。”淑贵人慢慢回过头,那双哭红了的眼睛盯着顾怀萦,“是不是我早些说了,那株珊瑚就已经成为一串珊瑚珠子,挂在我的手上了?”

顾怀萦突然觉得……自己筷子上夹着的这块肉,还是暂时别放进嘴里比较好。

而后,她听到淑贵人悲伤的声音:“前几日,我听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消息,我好像从未这么开心过,原本不敢想的,不可能实现的仿佛有了愿景。可是今日……”

她惨笑一声,用手指抹去眼泪:“殿……陛下为你送来了珊瑚,为你而病重,你好狠的心,还能吃下去饭吗?”

顾怀萦沉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放下筷子。

淑贵人轻声道:“本宫今日,是封太后娘娘的旨意,请天圣女前往乾宁宫一叙的。天圣女择日将要封妃,一些宫中规矩,不可不懂,若是实在懂不了,这妃也就封不了了。”

竹茵啪的一下跪到了地上:“贵人娘娘,陛下的圣旨已下……”

“没有你说话的分!”淑贵人的声音骤然抬高,“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奴婢!知道你奉谁的命令来这里,上次你们就是在敷衍我,在嘲弄我!”

竹茵不敢吭声,淑贵人很委屈似的擦着眼泪,摆摆手说:“走吧,我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陛下病了,需要天圣女为之祈福……这次,没有长公主殿下救你了。”

淑贵人带来的太监宫女默不作声地围上来,顾怀萦叹了口气,觉得这仿佛是无妄之灾。

不过……将这事落在她头上,总好过被他们发现艳鬼。

毕竟中洲人如今未必会杀她,而她的死期已经定下。

顾怀萦安静地站起来,并不废旁人一丝功夫。

但竹茵却满头冷汗地拦在了顾怀萦面前,低声道:“淑贵人……贵人娘娘,听您刚才的话,您也明白……天圣女,那位……是不愿意交给太后娘娘的。”

难为竹茵还惦记着这圈太监宫女和床下听墙角的富怡贵人,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

顾怀萦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眼睛。

淑贵人恨恨道:“谁?谁不愿意?长公主殿下?还是陛下?长公主如今远在公主府,陛下如今热还未退正在榻上躺着,天圣女就连为未来的丈夫祈福都不愿意吗?”

而听了这么一场的富怡在床下微微抽了口冷气。

眼见着竹茵誓死不退,双方剑拔弩张,富怡搓着衣角……虽说她来这里之前备了点后招,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顾怀萦生涩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这一片仿佛嘈杂的寂静中,有种异常的突兀感。

她说:“中洲,陛下,让我见见。”

一字一顿的中洲语,竹茵和淑贵人都是第一次听到,两人俱是愣了一下。

淑贵人先反应过来,直接拒绝:“不可能,陛下正在病中……”

“喵~”

一声猫叫突然打断淑贵人的话,随即一只雪团子窜过众人脚底,直直扑进了淑贵人怀中。

淑贵人愣了三秒才发出一声惨叫,甩手就要把猫丢掉,慌乱间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上,宫女太监连忙去扶,一时间兵荒马乱。

那只猫倒也灵活,在空中一个转身,直接砸进了顾怀萦的怀中,半点不怕人地低头用刺拉拉的舌头舔了舔顾怀萦的手背。

顾怀萦认出来了,这是那只猫妖养的,叫芝麻的猫。

她下意识看向猫妖藏着的床底,只见一只小小的手探出来,趁着一片混乱朝顾怀萦竖了个大拇指。

淑贵人的声音慌乱而惊恐:“这只猫这么会在这种地方?郭富怡?郭富怡在这儿?不对,快把它赶走!通通赶走!”

“淑贵人是想赶走谁?”

一道声音,并不重,甚至在这一片嘈杂中,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

但这道声音却一下子冻住了淑贵人的尖叫,连带着周围的宫女太监全都跪了一地。

太监的唱声这时候才马后炮似的响起。

“陛下驾到——”

第25章 直死之咒

“陛下驾到——”

屋中顷刻寂静,落针可闻。

顾怀萦抱着那只猫。猫很暖,仿佛一个小小的火炉,柔软的毛和薄薄的皮肉之下是急促的心跳。

顾怀萦抬起头。

门打开了。

门外停着轿撵,轿撵后是仪仗,淋在迷蒙雨雾中。

轿撵封得严实,一丝雨一缕风都漏不进去。xzf

所有人都在向轿撵下跪,轿撵里传出沙哑低沉的声音。

“淑贵人,你越界了。”

淑贵人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用一种看负心汉似的,夹杂着悲苦的神情望着那轿撵,咬咬嘴唇哀戚地说道:“我……臣妾,只是奉命……”

“未封妃时,天圣女是客。封妃后,天圣女是妃。”轿撵中的皇帝声音平淡,古井无波,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丝毫动容,“高低尊卑,淑贵人,你越界了。”

顾怀萦慢慢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她能够看见,从轿撵的缝隙间逸散出来的,死亡的颜色。

这个小小的轿撵,艳鬼就在上面。

和中洲的皇帝一起吗?

那声音又响起来,冷淡低沉:“天圣女受惊了,此次事情,朕会同太后交代。天圣女为两国和平而来,中洲不应怠慢。”

顾怀萦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眼睛只是静静盯着轿撵,仿佛想要透过镶金嵌玉的木质车壁,看到轿撵中的景象。

皇帝和艳鬼是怎样坐着的呢?

有些并不美好的回忆闪过脑海,又被顾怀萦轻轻抛在脑后。

但或许是被那转瞬即逝的回忆影响,当顾怀萦意识到时,她已经开口了。

“陛下。”这句说的是南陵语,声音发出后她才反应过来,该用中洲语又唤了一声,“陛下。”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但顾怀萦并没有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谈论艳鬼,她的中洲语也没有好到足以让她能够侃侃而谈。

一片寂静中,轿撵里传出皇帝的声音。

“嗯?”

很轻的一个字,听着几乎有种熟悉的温柔感,仿佛错觉。

顾怀萦张了张嘴。

死亡的颜色溢散着,艳鬼在里面。

她甚至岔出了一点思绪,想了一个从前没怎么深思过的问题。

艳鬼是怎么死的呢?

正常老去不会成为艳鬼,必然是不过双十年华,就枉死于世。

顾怀萦许久没说话,跪在地上的仆从都已经满身冷汗——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让皇帝等待。

更何况他们这位陛下,并非什么耐心之人,虽然不至于说残暴嗜血,但毕竟是生来高高在上的天子,早就习惯了将一切视作目下尘埃。

怎么可能有尘埃敢让天子不快?

如果有,那被轻轻拂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众人屏息等待皇帝的怒火……或者不能说怒火,皇帝不必发怒,只需要惩戒。

然而,几息之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天圣女想同朕说什么?”

依旧是温淡平静的语气。

跪在一旁的淑贵人心脏一抽,又是一串泪水。

藏在床下的富怡贵人啧啧称奇,心中猜测已经了然。

顾怀萦收回思绪,抿抿唇,最终只是问了个不咸不淡的问题:“陛下……身体,如何?”

若是接连被抽取精气,必然重病身亏。

听皇帝刚才的声音,虽然的确是病了,但并未损伤元气。

所以……艳鬼……

大约还是有些分寸。

顾怀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此而开心,白猫仿佛感知到她的情绪,低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然而顾怀萦是开心了几分,在场的其他人却因为她的问题心脏突突了好几下。福禄跪在轿撵旁,当即低声道:“天圣女殿下,窥探陛下龙体是重罪。”

顾怀萦一愣。

“窥探”这个词对她而言还有点太难了。

但她听懂了重罪。

顾怀萦沉默着没出声,她身旁的淑贵人似乎终于冷静下来,静静瞥了她一眼,声音不再哀戚,带上了惯常的矜贵。

“果然……太后娘娘说的对,天圣女如今,对中洲了解太少,贸然为妃,只会闹出更多的笑话。”

“淑贵人。”皇帝的声音传出,带着一点严肃的制止,“看来你还没懂朕的话。”

“臣妾懂,臣妾太懂了。”淑贵人抹掉眼泪,锋利地笑起来,“我就是太懂了,所以才会一直……从我知道那个秘密开始,几乎就一直闭门不出,不愿意打扰你,也怕见到别人,会不小心说漏嘴……我知道自己愚蠢,比不上你们这些人,甚至比不上郭富怡那个杂种……”

“云婉言!”皇帝的声音几乎带上了怒气,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淑贵人,你心情不好,去找太后开解一番吧,不必留在此处。”

淑贵人将指甲掐进掌心,咬牙坚持:“但太后娘娘给臣妾的死命令是,必须将天圣女带走。”

她盯着轿撵,不在意自己的脸已经濡湿一片:“这是太后娘娘,对陛下的一片心。”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富怡在床下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云婉言这个一向没主见没脑子的居然能咬死一个点和那位杠起来。

真是……该说她成长了吗?

顾怀萦大约是唯一一个还活在状态外的人了。

她不大关心身边这位贵人到底是什么心情,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皇帝身体到底怎样。

本就是人生最后的日子,好好吃好好睡,好好劝劝艳鬼找个别人放弃皇帝,这些才是她这余生中仅剩的正事。

如果不是因为艳鬼在那轿撵之中,顾怀萦甚至可能会转身就走。

又是一段不知所云的争执,在场所有宫女太监已经恨不得自己没长这双眼睛两只耳朵,一个个就差把脑袋埋进泥水里。

皇帝终于叹了口气,回应道:“朕知道母后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朕此次小病,是因为魑魅魍魉作祟。”

淑贵人发出一声几乎像是胜利的笑声:“是,毕竟长公主殿下大病在前,太后娘娘深爱儿女,自然不敢有丝毫松懈,哪怕陛下只是个头疼脑热,对太后娘娘而言,都是天大的事情。既然上次天圣女帮上了忙,想必这次也不必推拒……”

皇帝淡淡地打断淑贵人的话:“既然太后和淑贵人如此担心用心,那就设祭坛在宫中驱鬼吧。”

驱鬼……

两个字就这么砸在顾怀萦本已经飘散到不知何处去的神经上。

她骤然抬头,死死盯住轿撵。

艳鬼就在里面。

就在皇帝的身边。

皇帝……这是当着艳鬼的面,在说什么荒唐之话?

淑贵人也被这不按理出牌的一句话得了个措手不及,原本贯通的思维像是突然被拧了个结,一下子接不下去了,偏偏皇帝仿佛还端的个从善如流,淡淡说道:“朕也并非不体谅母亲一片慈母之心,但比之天圣女,朕认为母亲大约会更愿意相信中洲之人。中洲奇人颇多,修仙修鬼者不甚繁几,并且朕听闻不少仙师道长因着天圣女入京,都集聚于都城,朕已经下旨放榜出去,召集仙道。”

顾怀萦仔细辨认着皇帝说的每一个字,缓缓按住了自己颤抖的手腕。或许是太过用力,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她忽然卸了力气。

没错……正如南陵修鬼,中洲相似的东西也一定很多,就像昨日她和艳鬼出宫时遇到的那个身上带仙儿的小姑娘……若是真动起真格来,她虽能自保,但艳鬼却……

终究……艳鬼并非厉鬼,只是鬼中不那么强大也不那么凶残的存在,甚至……称得上一句弱小。

遇上了真的修行者,艳鬼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这就是中洲的皇帝吗?

这样的皇帝,凭什么被艳鬼选择?

她该怎么做?

一切忽然到了需要她来做出某个选择的时候,到了她似乎无法再放任自由的时候。

顾怀萦的身侧,淑贵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巴着回道:“可是……陛下,怎么能轻信这种事?那些……那些狗头道士有几个是真的?都是一群骗人的神棍罢了……陛下龙体怎么能交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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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贵人这话说得奇怪了。”皇帝不怒不动,声音冰凉,“相信鬼神之事,甚至要为此逼迫天圣女的,不是淑贵人和母后吗?”

淑贵人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眼眶里又一次溢出了泪水,但这回,她咬牙想把眼泪咽回去。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她知道的秘密,那是名门,是姑母只会告诉她的,关乎皇帝,关于长公主,关乎整个天下的秘密。

她以为,知道了那个秘密,意味着她被彻底地接受了,信任了。

整个后宫,只有她。

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喃喃问出口,声音极轻:“为什么呢……殿下……”

福禄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压低声音,提醒一般地磕了个头说道:“陛下身子还抱恙,既然事情已有定论,外头湿气重,差不多也该回明德殿了。”

皇帝应了一声,福禄高唱道:“陛下离……”

“等等。”

顾怀萦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太监的唱词。

她一步一步走向正要被抬起的鸾轿,在距离不远的地方被福禄拦下。

皇帝的声音在对着她时,虽然还是冰冷,但深处总是更温和几分。

“天圣女……还有什么事吗?”

顾怀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她将手指蜷进掌心。

她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很荒唐,甚至可能惹人发笑。但她知道,若是不说出来,自己一定会后悔。

明明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若是死前还在为着什么事后悔,那多么悲伤啊。

顾怀萦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轻轻朝着轿撵福了一礼——这是南陵最重的礼节,她做为天圣女,只有旁人如此敬她,而她若要福礼,只会对着伽释神像。

她的声音有些涩,中洲语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可以,诊治,可以祈福。我都可以。”顾怀萦紧紧盯着轿撵,“不需要,道士。不需要,驱鬼。”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

福禄于是陪上笑脸,躬身说道:“哎呦天圣女殿下,陛下明白您的心了,这事儿陛下自有定论,您只管好好休息,好好等着日后的封妃大典就好。”

顾怀萦只是说:“陛下,可知。南陵,阿布格桑。”

皇帝:“似乎有听说过。”

顾怀萦一句接着一句,仿佛从未将话说得如此急迫过:“那是,直死之咒。中洲,没有办法的。”

刻在长公主床下的阿布格桑咒,被艳鬼触碰,引起了艳鬼的情/潮,随后……又伴随着艳鬼的交欢,落到了皇帝身上。

如果真是如此,她或许能借此保下艳鬼。

这句话一出,一片哗然,淑贵人猛的变了脸色,冲上来就要抓顾怀萦,尖叫道:“你说什么?什么咒?你们南陵对陛下做了什么!”

福禄也慌了神,急迫地询问着:“天圣女殿下?您说清楚些?谁要用这死咒害陛下,还是……”

他的话音顿时消了,作为知情者,他不由地想到真正的皇帝。

那个在中洲宫廷中离奇失踪的,真正的皇帝。

“都冷静些。”皇帝的声音如惊雷落下。

淑贵人和福禄不敢再出声,顾怀萦沉默地站直,心里怀抱着一丝希望。

皇帝道:“天圣女误会了,朕真的只是偶感风寒,太医已经开了药方。说要驱鬼什么的,也只是顺着母后的心意。天圣女如此关怀,朕深感欣慰。”

那点希望忽然灭了。

皇帝不信她的话。

但她也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无论是长公主床脚上的咒语,还是册封典礼上的杀局,都不是她现在能够解释清楚,也绝非她愿意解释清楚的东西。

临到末了,她甚至只是荒唐地喃喃了一句话:“陛下……不爱她啊。”

皇帝有些疑惑地问:“天圣女说什么?”

顾怀萦盯着轿撵,干涩地吐出两个字。

“阿容。”

雨声寂静,像是浇灭了世间所有想要升腾而起的东西。

轿撵中没有再传来声音,满地宫人不敢动弹。

顾怀萦的声音似乎也沾上了雨水,消弭了那份生涩,听在耳中几乎有几分粘稠。

“我想……救你,阿容。”

“我要,去救,你了。”

她相信,艳鬼能听到。xzf

艳鬼被皇帝当做弃子丢了出去,没关系,她会救她。

顾怀萦又福了一礼,静静退回了屋檐下。

皇帝的声音隔了好久,才再次响起。

很轻很快的两个字,像是在掩盖什么:“走吧。”

这次,轿撵终于起了,平平稳稳地向明德殿去。

轿撵中,容汀慢慢捂住自己通红的脸,连耳根都泛着滚烫的鲜艳色泽。

指缝间溢出的,是捂都捂不住,侵泄而出,无法隐藏的笑容。

第26章 疯傻之人

轿撵在明德殿落了地,容汀回过神,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朕在里面坐一会儿。”

宫人们依言退下。

约莫过了半盏茶,一只小小的手探进轿帘,反手在旁边的车壁上敲了两下,又将轿帘掀开一角,怼进来一只满脸不情愿的白猫。

“芝麻问陛下,可以让芝麻进去吗?”

容汀失笑,淡淡道:“陛下说,芝麻可以进,富怡不可以。”

富怡贵人愤愤地把芝麻挪开,一只小老鼠似的钻进轿撵,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芝麻了,只有富怡。陛下真是爱欺负人,明明特意在这里等富怡,转头又不认了。”

容汀收起脸上的笑意,她的热度又有些上来了,一张脸泛着红,也不知是烧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她伸手将白猫捞进怀里,有点无奈地说道:“让猫送信……还真是只有你能干出来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只小东西是怎么避过所有人,居然能将信直直送到她的榻上,才让她能及时赶到思寥宫。

富怡嬉笑一声,说道:“因为芝麻很厉害啊,这座皇宫没有芝麻去不了的地方。陛下您知道吗,所谓秘密,其实只有对人而言叫做秘密。对芝麻来说,皇宫中没有任何秘密。”

富怡贵人这笑眯眯的一番话,几乎就是把一切放在明面上说了。

但还没等容汀回应什么,富怡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陛下这是第一次见到芝麻送信吧,居然真的来了,我记得陛下以前不喜欢芝麻。富怡刚还在担心,陛下要是不相信,或者连信都不看就把芝麻丢出去,那那位漂亮的天圣女姐姐,可就要被贵人娘娘欺负了。”

容汀沉默一会儿,吐出两个字:“的确。”xzf

只是她早就见过富怡用猫传信,在她的前世,病重被软禁,身边只余阿萦的时候。

富怡这只白猫,是她们唯一可以与外界沟通的通路。

虽然那时芝麻已经是只十多岁的老猫了,脊背上的毛都稀稀疏疏,但依旧身姿矫健。

没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躲过那么多巡逻的侍卫,进入那被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寝宫。

也没人知道,顾怀萦和富怡这两个看上去原本应该没有任何交集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牵上线,有了那样好的关系,可以将事情做得那样默契。

容汀缓缓看向富怡贵人——前世,她甚至怀疑过富怡其实是南陵的细作,但这种事是在说不通,毕竟富怡身家清白,甚至称的上一句国之柱石。

这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富怡不可能和南陵有过任何往来。

容汀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问:“富怡很喜欢天圣女吗?”

富怡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陛下……您这样笑起来,就不像陛下了。”

容汀没说话。

富怡的眼睛清亮,孩子似的,里头是暖融融的笑意和依赖。她很高兴地抱住容汀的一条手臂,又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撅起嘴:“富怡还以为是自己聪明,结果……原来是殿下您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富怡啊?”

富怡说着,抬起脑袋看她,笑问道:“所以……富怡现在应该称您为陛下,还是殿下?”

容汀微微笑起来,彻底撕下了那张皇帝的皮子,伸手扯了扯富怡的脸颊:“随意,怎么高兴就怎么教吧。”

富怡也是笑,直白地说道:“那不如富怡叫您——阿容姐姐?”

那两个字吐出来的瞬间,容汀面上的笑容微微一顿,富怡已经摆摆手笑道:“哎呀,富怡知道这是某个人特别的称呼了啦,富怡还是叫陛下吧。”

她松开手,撩起湿淋淋的头发,状似随意地说道:“毕竟,富怡可是陛下的妃嫔。”

插科打诨的气氛随着这句话的落下而消失不见,但这次,富怡却没有将气氛再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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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猫在容汀怀中叫了一声,跳下去,灵性一般地攀到富怡贵人肩膀上,一双幽幽泛光的竖瞳盯着容汀。

富怡说道:“陛下……长公主故事中的小甲是陛下,那小乙……就是天圣女,对吗?”

容汀笑道:“那只是个故事。”

“可那是个有趣的故事,就像纯宁姐姐说的,或许小乙的目的是……嗯,杀人全族?”富怡歪头道,“那样的话,是不是该早点……”

她说到这里,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轻轻一划。

意思是……早一点杀掉小乙吗?

容汀微微皱眉。

富怡:“早点让小乙爱上小甲?”

容汀愣了一愣,忽而意识到,眼前这可是富怡。

最擅长说出别人爱听的话的富怡……若是放在朝堂上,大抵会被那些老古板的御史们骂一句媚上。

容汀无奈地揉了一把富怡的头发,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富怡:“因为富怡以为,无论是什么时候爱上的,等到一切无可挽回再谈总是有些可惜可怜……毕竟,若是小乙真的包藏祸心,说明背后肯定还有更强的势力,杀了有什么用呢?不如拿情爱做法子,将她拉进我们的阵营来……”

天花乱坠说了一通后,富怡冲着容汀笑了笑:“而且,长公主不是很想知道,小乙为什么爱上小甲吗?”

是啊,为什么会被爱呢?

她毕竟不是富怡,不能时时刻刻理直气壮地说出“有谁能不喜欢我呢”这种话来。

容汀最终也只是失笑,轻声道:“既然如此,富怡有时间的话,多去思寥宫陪陪天圣女吧。有你在,我也能放心一些。”

“富怡遵旨。”

**

几个黄昏过去,召集道人的皇榜已经放了出去,十日为期。

放榜的同时,容汀也派人给长公主府去了信,让云冉挑信得过的下人在京中寻找那位据说身上有仙儿的小姑娘。

钦天监和一众有点儿干系的官员也被叫道明德殿,从天时到地利,再到近日皇城的各种动向,事无巨细,几日间一层一层盘剥下来。

天象并无异常,册封的吉时也并无变化。

但京城中的确出现了些许怪事……近日已经有七八起事件,均报的是失踪。

但奇怪的是,失踪的既非女子,也非幼儿,都是正当壮年的男人,哪怕敲晕抗走都不是件容易事。

容汀默默思索许久,喝了一盏药茶,问:“那有和疯子有关的案子吗?比如……失踪?”

京兆尹一愣,摇头道:“回陛下的话,近日并无相关的报案,更何况疯傻之人,一般都会被好好地看顾在家中,即使失踪了,大部分家庭也……”

他没再说下去,其中意思却已经很明显。

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养着一个疯子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就算有疯子不见了,甚至死了,都不值得刻意来京府衙门报上一案,还能免去一人的劳税。

容汀闻言,微微垂下眼睛。

容汀:“去查,京中那些人家中有痴傻疯人,难以为继的。有哪些人家丢过疯傻之人的,以及,那些人如今都在何处的。”

京兆尹一愣,问道:“陛下,您这是想?”

容汀:“从内务府走银子,给那些家庭一些扶助。”

有官员立刻皱起眉,劝道:“陛下此举爱民如子,只是痴傻之人终究于国无用,做不成劳力,户部银钱尚有匮缺,陛下还请……”

官员“三思”二字还未说出口,容汀就淡淡道:“扶助只是表面,朕怀疑,有南陵细作入京,借由这些从前从未得到过我们任何一人关注的疯傻之人,欲在册封当日行不轨之事。”

虽然这份怀疑的源头仅仅只是一段语焉不详的话,但有些事情不可不防。

话说到这里,原本反驳的官员反而不再反对,事情一项项列下去,慢慢论出了章程。

等到一切落定,官员离开时,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

福禄布好了菜,将餐前喝的药端到容汀面前,低声说道:“陛下,今早天圣女所言的那……那什么直死之咒,奴婢实在内心慌乱……”

“所以你告诉母后了?”容汀一口闷了药,药碗轻轻磕在托盘上,清脆的一声响。

福禄:“奴婢该死!只是太后娘娘对陛下也是一片拳拳真心……”

容汀扯了下嘴角,左耳进右耳出。

各为其主,福禄的主子曾经是皇兄,如今是太后,反正前世直到她死,福禄也没真成过她的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容汀:“所以母后做了什么?再叫淑贵人去一趟思寥宫?还是她亲自去了?”

福禄有些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太后娘娘……原本是准备亲自去的,只是富怡贵人突然去了乾宁殿……还是日日去,太后娘娘就被绊住了。”

富怡,好样的。

容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既然母后被绊住了,那就朕亲自去吧。”

福禄一懵,再抬头时,容汀已经往嘴里扒拉了两口菜,一边咀嚼一边站起身来。

福禄:“等等,陛下……”

容汀摆摆手:“要是母后问起来,你就如是说,说长公主去见天圣女了。”xzf

穿过连绵的雨幕,绕过曲折小道,尽头是思寥宫。仔细算算,竟然已经有四十多个时辰未曾见到阿萦了。

这回容汀记得带伞。

夜色已深。

容汀撑着伞,一边往里走,一边反手散下高高竖起的头发。

崩得发麻的头皮总算松快下来,容汀理顺长发,随意披散着,几步间就到了屋门口。

屋中燃着幽微的烛火,悄无声息。

窗外那颗梨树已经彻底落完了所有花,一树嫩绿的芽在雨中微微摇曳着。

不知为何,莫名让人觉得心底一怵。

容汀揉揉脸颊,推门进去。

她被屋中的场景吓得呆愣当场。

原本一整根的长蜡烛被切成了小小的圆盘状,在屋内摆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火光摇晃着,熄灭,又燃起,再熄灭,再燃起。

简直像是某种律动,或者说……某种存在生命的东西。

蜡烛底部的地面上似乎画了什么符号,是容汀看不懂的。

而顾怀萦就这么跪坐在一圈一圈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间,垂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在地面上敲着,仿佛贴合了某种心跳的节奏。

哒,哒,哒……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容汀的到来,而这一场景仿佛有着某种摄魂的魔力,让容汀一时之间竟然发不出声音。

好一会儿之后,顾怀萦才发现她的存在。

顾怀萦很轻地抬起头,垂落的头发下是莹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瞳。

她看见艳鬼,眼里闪过一丝温和。

然后她看见艳鬼披散的头发,和身上显然属于皇帝的衣服。

不是艳鬼惯常穿的红衣,而是绣着龙纹。

顾怀萦眨一下眼睛,没说话,手指也停了下来,乖乖地蜷缩进掌心。

她跪坐在昏幽的烛火间,衣服松垮长发逶迤,就这么抬头望她,仿佛能被轻易碾碎的,脆弱的布偶。

艳鬼咽了口唾沫。

“那个,阿萦。”她磕巴了一下,中洲语夹杂着南陵语,努力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这是……什么仪式吗?虽然我不想对南陵的习俗说三道四,但这里毕竟是中洲……中洲皇宫,还是有些忌讳的。”

顾怀萦露出一丝恍然的神情,慢慢点点头。

容汀松了口气,俯下身准备帮忙收拾掉那些蜡烛。

顾怀萦轻轻伸手一拦。

容汀下意识缓下语气,哄孩子似的问道:“怎么了,阿萦?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顾怀萦点头。

容汀见此,也就不强求了,左右她帮忙看着门放个风就好,虽说宫中的确忌讳巫蛊之类的东西,但总归阿萦也不会做什么坏事。

容汀学着顾怀萦的样子在地上坐下,被烛火的烟气呛得打了个喷嚏。

顾怀萦静静看过来,容汀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阿萦这是干什么的?祭祀吗?我好像有听说过南陵那边的祭祀传统,要是按中洲的看法,的确有些……”

顾怀萦很轻地低下头,继续敲动手指。

过了一会儿,她才静静地开口,声音有着久未开口是特有的干涩。

“是杀人的。”顾怀萦静静道。

她顿了顿,又道:“杀皇帝。”

容汀:……

容汀:?

第27章 三日之约

容汀,或者说,艳鬼。

艳鬼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顾怀萦见艳鬼似乎没有反应的意思,撩了下头发,垂下头准备继续。

艳鬼:“等等等等!”

艳鬼一个大跨步闯进烛火,衣角都差点燎着了。她也没在意,有点慌乱地抓住了顾怀萦的手指。

顾怀萦微微抖了一下,又抬眼看她,目光清凌凌的,里头明明空无一物,却莫名让人感到某种隐约的控诉。

艳鬼张张嘴,感觉自己的掌心微微出了些汗,拽着顾怀萦的手指,几乎湿滑得有些抓不住。

艳鬼:“……阿萦,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顾怀萦认真思索了一下,点头。

虽然并不是艳鬼直接造成的,但她这些日子的心绪似乎都是因为艳鬼。

身为天圣女,这是错误的,渎神的,应该受到惩戒的,但却也是她无法控制的。

但总归,她的惩戒……所谓死亡很快就要来了,所以所做的一切,所思所想又好像可以被自己原谅了。

艳鬼微微睁大眼睛,那张艳丽至极的脸此刻看上去有几分呆愣。

艳鬼:“这……生气到,要杀掉我吗?”

她到底做了什么?

艳鬼苦思冥想,没有结果。

难不成是因为上次她不小心一巴掌按在阿萦胸上了?

就类似于中洲女子要是被人看了身子就得嫁人这种无聊又见鬼的规训,南陵也有什么万一被袭胸就要弄死对方的铁律?

而顾怀萦听到艳鬼的话,眼睛深处有什么很轻地闪烁了一下。

她静静地想道,艳鬼是要殉情吗?

生同龛,死同穴。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出口了。

顾怀萦的面容很冷,她惯常没什么表情,一生中表情最丰富最温柔的时候大概就是那日面对着中洲京城的火树银花。

所以艳鬼并没有意识到顾怀萦的情绪和平日有什么差异,就听她很淡地,一字一顿,努力用中洲语说道:“皇帝,要杀你,你……要为他死?”

她垂眸望着艳鬼,仿佛在看正在挖野菜的相国小姐:“是这样吗?”

艳鬼懵了。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整个脑袋成了石头,顾怀萦的话就是镐子,每吐出一个字就在上面狠狠凿一下,将原本还算完整的一颗脑仁凿得稀碎。

她似乎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顾怀萦眼中的中洲皇宫,和她眼中的实在大不相同。同时也回忆起了,不久前她们曾争辩过的,关于自己是人是鬼的话题。

艳鬼气若游丝地问:“所以……阿萦你还是觉得我是鬼吗?”

所以这么多天的相处到底算个什么?鬼打墙?

顾怀萦的心很轻地疼了一下,几乎感受不到的疼痛,但却切实存在着,仿佛心中有什么想要扑腾出来,一下一下,绵长地冲撞着心脏。

顾怀萦道:“你……死了。”

她说着,反手握住艳鬼的手,那死亡的颜色就从艳鬼的手背缠绕到了她的指尖。

艳鬼茫然又茫然,但顾怀萦的脸上有着浅淡的哀伤,仿佛春雨打落的梨花,素白的,透明的,残破的。

艳鬼只能将自己的声音放到最轻最软,她握着顾怀萦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颊边。

她问:“阿萦,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顾怀萦没有说话,也就没有拒绝。

艳鬼:“阿萦,你见证过我的死亡,触碰过我的尸体吗?”

她在想,顾怀萦是不是也有前世的记忆。她在此之前并不认识自己,也不了解中洲,甚至不会中洲语,想必并不知道前世的全部。

那会不会……她遗忘了大部分,但保留了一些残破的记忆?

比如……自己七窍流血,扭曲死亡的模样。

顾怀萦安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几乎称得上稚拙。

她静静地摇头。

艳鬼轻轻松了口气。

前世那具尸体实在不大好看,所谓前世今生的姻缘也未必令人欢喜。

艳鬼又问:“阿萦,在你的眼中,我和活着的人是有所不同的,对吗?”

除了见过她的尸体之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阿萦从一开始就认定她已经死亡。

天圣女的眼睛,或许能看见与常人不同的东西。

这一次,顾怀萦犹豫许久,缓缓点下了头。

艳鬼立刻追问道:“那我丑吗?”

可千万别告诉她,她抛出的媚眼在阿萦眼里都是青面獠牙……

顾怀萦顿时愣了,等回过神来,眼睛里浮上了一点无奈。

“你。好看。”顾怀萦轻声回应,“纯白的。纯黑的。活着的。都不及你。”

“那就好那就好。”艳鬼夸张地松了口气。

确认了这一点后,她似乎能顺着顾怀萦的思路琢磨下去了。

嗯,为什么说皇帝要杀她,估计是那天那句“驱鬼”惹的祸。

至于为什么说她要为皇帝死……那日阿萦是不是对皇帝说过“你不爱她”之类的话?所以是因为阿萦以为她和“皇帝”是一对?

艳鬼为这样的乌龙哭笑不得。

但她又想到那日,顾怀萦的那句“我要去救你了”,心里终究还是被泡暖了。

艳鬼说道:“阿萦,我知道你很固执,你认定的东西,我说再多你都不会改变想法。你以为我是鬼,以为我死了,并且你的眼睛看到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自己被眼睛欺骗了。”

她慢慢抚平顾怀萦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的掌心。

掌纹相贴,似乎有什么东西能透过这片紧紧相连的肌肤传递给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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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萦下意识弯曲了一下手指,传说中天圣女□□的指甲在艳鬼的掌心轻轻剐蹭了一下。

顾怀萦道:“鬼……总是,不相信的。”

她的声音悠远,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并不愉快的过往:“不相信,死亡。不相信,活着。”xzf

艳鬼就笑了笑,说:“那我证明给你看吧。”

“三日后,我会向你证明我是谁,我会向你证明活着,证明我不曾死亡。我会向你证明我和皇帝的关系绝非你现在所想。”

艳鬼这么说着,将手指挪移到一簇烛火上,拇指食指轻轻一捻,烛火就熄灭在她的手中,在两指上烫出几颗细小的燎泡。

顾怀萦目光一动,想去看艳鬼手上的烫伤。

而艳鬼却用那双手捧住了顾怀萦的脸,不让她的视线有片刻的偏移。

艳鬼说:“三日后,阿萦,无论你曾经怎样看我,三日后,请你不要逃避地,给予我真正的,对于一个人的注视。”

她又轻松地揉了下顾怀萦的脸颊,手指的温度很高,因为烫伤而略微不平整的指腹在脸颊上留下微微粗粝的触感,仿佛在抹去眼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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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鬼道:“中洲律法,杀人偿命,对于巫蛊之术更是绝不姑息,这些日子都没被人发现,大概还得给富怡算上一功。”

艳鬼轻轻笑了:“所以阿萦无论想要杀谁,都想一想自己,好吗?就当……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能看着你一直活下去的机会。”

顾怀萦有一个瞬间,在那样的目光下,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想说,她愿意给这样的机会,但是她给不出了。

她愿意停下一切正在做的事情,停止正在下的诅咒。

她愿意放弃杀皇帝,愿意看三日后艳鬼给她的证明。

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和中洲皇帝一起死在封妃的典礼上。

这就是她的偿命,她早就明了,自始至终唯一想的,不过是艳鬼别一起折在这场荒诞的典礼中。

南陵对生命看得太轻薄,不过一只蝴蝶起起落落。

哪怕顾怀萦自己,也仿佛是来到中洲之后,才第一次有着想要拯救什么念头。

最终,顾怀萦只是缓缓点了下头。

艳鬼捏了下顾怀萦的脸颊:“真乖。”

她说着,四下看了眼被布置得阴森森的寝宫,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论如何,先把这些东西收了吧……嗯,我带走……”

艳鬼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像是想到什么,慌忙地又抓住了顾怀萦的手,压低声音问道:“那个,阿萦,你们南陵收拾这些东西是不是有什么讲究,有没有什么顺序?我刚就这么掐了一个蜡烛,会不会被什么东西缠上?我我我……我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怕鬼的……”

顾怀萦:“……”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瞬间,即使艳鬼身上的死亡颜色依旧浓郁,她却又一瞬间觉得。

或许真不是鬼吧。

最终,顾怀萦看着几乎要炸毛了的艳鬼,无奈地低头学着她的样子,随手掐灭了个烛火。

她抬头,声音里有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好了,让,鬼,来缠我了。”

艳鬼直截了当:“那也不行,鬼怎么能缠着你呢?我会嫉妒的。”

顾怀萦从善如流:“那……我杀鬼。”

艳鬼思索一下:“……这个可以有。”

顾怀萦抬起手,艳鬼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阿萦你别动,别杀我呀,我真不是鬼……”

话音未落,只见顾怀萦的手探向了艳鬼的脸颊边,撩起一缕垂落的头发,稳稳地顺到了耳后。

顾怀萦:“嗯,不杀你。”

艳鬼脸红了,脸红起来就更显得艳丽非常,或者说,更像个诱惑人心的艳鬼了。

顾怀萦就这么注视着她,在心中慢慢否定自己的想法。

不能再在心里称她为艳鬼了,她拒绝了这个身份也拒绝了这个可能。

但是好在,她告诉了自己,她的名字。

阿容。

嘴唇两下轻轻的开合,轻易就能够叫出口。

“阿容。”顾怀萦说,“做鬼不好,做人吧。”

第28章 红珊瑚

容汀和顾怀萦一起收起了满地的蜡烛,趁着雨夜离开了思寥宫。

顾怀萦靠着门框,思索许久,看向落雨的,渺然的天际。

“喀尔什塔。”顾怀萦唤道,一只乌鸦就在这声呼唤中,轻轻落在了院墙上,睁着血色的眼睛冰冷地望着顾怀萦。

顾怀萦用南陵语,近乎冷淡地发出指令。

“我曾说过,我要一个艳阳天。”顾怀萦说道,“三日后,那天,从日头升起的那个瞬间开始,我要看到天晴。”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大巫不想,我可以自己来做这件事。”

乌鸦眼里红光闪动,顾怀萦目色冰凉,仿佛一具没有思想的人偶,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她说:“但若我承了这个因果,南陵的天圣女会在晴日中死去,伽释神将失去他的贡品,封妃典礼上,也再无人能做那根刺向中洲皇帝的毒针。”

乌鸦终于腾空而起,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顾怀萦松开紧握得到掌心,掌心是薄薄的水迹,不只是汗水还是雨水。

“我不像自己了。”她这样冷淡地想道,却又有一瞬间的困惑,“我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念头很浅很浅地略过脑海,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开始期待三日后的样子。

**

容汀回到明德殿时,收到了宫外云冉传来的消息。

那日的唱诗的小女童和她的那位“爹爹”已经寻到了,正好吃好喝供在长公主府中。按云冉的说法,这对父女几乎像是等着她去找似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反抗和慌张,那小姑娘甚至每顿饭都比旁人多吃上二两米。

也算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虽然枕头吃得有点多。

容汀哭笑不得,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燃尽,当即前往了太后居所乾宁殿。

太后竟然还没睡,怀里抱着富怡贵人的白猫芝麻。而富怡贵人正坐在一旁剥葡萄,见了容汀,甜滋滋地笑问道:“见过陛下,陛下这么晚了还来看太后娘娘啊!富怡这几日都在这儿,太后娘娘可喜欢芝麻了!”

而太后居然只是掀了掀眼皮子,没有丝毫反对。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前世所有人都难以自保的时候,只有富怡贵人游刃有余,还有富暇让芝麻传递消息送来药品。

只是还不明白,她和顾怀萦究竟是怎么扯上关系,甚至能建立信任的。

容汀装着她兄长的样子,冷淡地朝富怡贵人点点头,转头看向太后,单刀直入:“母亲,深夜叨扰,朕有一事要告知母亲。”

太后停下撸猫的手,抬起头道:“想不到皇帝还有要求到我这个老婆子的时候,将婉言赶出思寥宫时,哀家还以为陛下已经想要同哀家断绝了。”

“误会罢了。”容汀并不惧什么,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淑贵人是这么同母亲说朕的吗?”xzf

太后余光瞟了下富怡,闭上眼睛淡淡地转开话题:“婉言自然没说什么,皇帝也不必追问了,说吧,想求什么?”

“倒也不是求,只是通知。”容汀寸步未退,“三日后,后宫设宴,朕要请长公主入宫。”

太后:“蒹蒹还在养身体,不宜四处走动,匆忙招她入宫,理由呢?”

容汀:“宫中驱鬼,朕已寻到高人。想着皇妹上次大病许是阴邪作祟,正好一并,便假作皇妹做东,朕不出席。”

太后:“高人?人在何处?”

容汀微笑道:“长公主府中,三日后,可同长公主一道前来。”

太后手中佛珠转过一颗,半晌没吱声。

眼见着就要僵持起来,富怡贵人忽然笑了。孩子清脆的笑声在摇曳的烛火中几乎让人头皮一麻,她说道:“太后娘娘,您不是很想长公主殿下,又担心陛下之前生病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吗?这下好了,多种忧虑一次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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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这几乎称的上一句僭越。

若开口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恐怕已经拖下去杖责。哪怕是嫔妃,也少不了说教。

然而太后的神色居然就这么松动了。

太后:“皇帝的话已经通知到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更深露重阴雨绵绵,别湿了衣服头发。”

容汀的目光在富怡身上微微滑过,行了个礼离开。

前世,富怡贵人在后宫中并不相当出挑。

现在仔细回想回去,她似乎大部分时候都躲在谢岚身后,或安心地在各类宫宴中做一个挑动气氛的吉祥物。

容汀自然不厌恶她,事实上,即使到了五年后,八年后,已经成年许久的富怡依旧有能力让所有人都看她是个孩子。

她无害,天真,嘴巴和笑容都永远甜美,善于说出别人爱听的话,但永远是个孩子。

即使再善妒的人,也不会认为一个孩子是自己的竞争者。

这一世,她选择了将皇帝这个庞大的秘密透露给富怡贵人,七分笃定中,亦带着三分豪赌。而富怡贵人如今在她面前展现的,也远比前世更加聪颖和尖锐。

她的前世,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藏锋?

离开乾宁殿没多久,富怡贵人果然追了上来。

“陛下。”富怡贵人清脆地叫道,“陛下,三日后的宴会,富怡想邀请思寥宫的美人姐姐一起可以吗?”

容汀微微回过头。

看,不需要她多暗示什么,富怡仿佛天生有这样的能力,总是适时地做出最合适的事情。

容汀在下人面前还装着皇帝的样子,淡淡反问:“思寥宫……富怡贵人什么时候同天圣女关系这样好了?”

“就在不久前呀,富怡和美人姐姐关系都很好的。”富怡贵人弯着眼笑,“不过富怡最喜欢的还是陛下啦。”

容汀有些忍俊不禁,险险控制住那张波澜不惊的死鱼脸,万分上心地“随口”道:“既然如此,就带着吧。天圣女远来是客,富怡贵人切莫怠慢。”

富怡贵人:“是!”

容汀离开了,富怡贵人歪着头站在伞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贴身宫女枣泥问道:“贵人,这会儿是回宫吗?还是再去太后娘娘那儿待一会儿?”

富怡贵人轻轻摇头。

“让我想想……淑贵人娘娘,可惜,跳得太快太早,这会儿暂时用不了了,至于别人……纯宁姐姐,还是谢家姐姐呢?又或者先别上正菜,周美人俞美人也不是不可以……”富怡贵人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声音清甜地碎碎念着。

枣泥:“贵人在说些什么呢?”

“在说秘密哦,听到可能会死的秘密。”富怡贵人开玩笑似的说道。

枣泥毫不惧怕地微笑道:“贵人真爱说笑。”

富怡贵人也只是笑笑,轻声说道:“是说笑啦,只不过我答应了某个人一件事情,忽然觉得……好像可以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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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泥:“做什么?”

富怡贵人摆摆手,不好意思一般捂住脸,又从指缝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笑嘻嘻道:

“英雄救美啊。”

**

三日时间倏忽而过,自陛下下旨宫宴起,原本冷清清的后宫便热闹了起来。

因着宫宴的目的是驱鬼辟邪,并不过分铺张,也没备歌舞杂技,只将宴席设在了轩宁宫的湖中亭台。

即将同南陵天圣女一起被册封为妃的岚嫔谢虞操办了这整场宴席,因着担心阴雨不停,特意选了轩宁宫。这里亭台极深,四面镶嵌了琉璃的雨帘,坐湖中赏雨景也不会被淋湿。

然而,出乎意料,已经延绵了一月有余的细雨居然在那日早晨神不知鬼不觉地停了,日头仿佛几辈子没有出来过一样,明晃晃地晒下来,倒是显得那四面昂贵的琉璃雨帘五彩斑斓,晃眼得很。

谢虞怎么也没想到能被老天背刺,虽说这雨终于停了于国而言是好事,但耐不住原本什么都安排好了,这会儿只得命令下人将雨帘拆了,让众人稍等片刻。

一众妃嫔们倒也没多说什么,凑在轩宁宫中享受难得的阳光,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而这份其乐融融,戛然而止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的到来。

“富怡贵人到,天圣女到。”

轩宁宫中细碎的说话声几乎是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嫔妃侧身转头看向正门。

这个一直出现在她们口耳相传的传闻中,但实际上几乎无人真正见过的南陵天圣女,第一次这样正式地走到她们面前。

圣旨已下,所有人都知道,天圣女不日便将封妃。

中宫无人,日后,除了谢虞能与她平起平坐,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对她行礼。

先进门的是富怡,依旧蹦蹦跳跳,脸上是甜美的笑容。

她回头招手道:“美人姐姐,进来呀,不要害羞。”

众人看向她身后。

一截烟青的裙角随着缓慢稳妥的步伐引入眼帘,再往上是端正的,在日光下被照得雪白的手。那双手静静地叠在身前,顺着手臂往上,是一张清隽寡淡,甚至称得上几分单薄的面孔。

南陵人在中洲人的印象中总是高眉深目,目如琥珀。

在没有见到之前,她们对这位天圣女也有着诸多想象,虽然并无人尝试去思寥宫见上一眼。

所谓南陵,终究蛮夷,不值当她们刻意去寻。

但眼前这位所谓的天圣女,比起南陵的圣女,看上去几乎更像是中洲世家培养出的,清淡如水,寡薄如菊的闺秀。

谢虞毕竟见识广多些,旁人还在愣神时,她已经反应过来,几步走到众人身前。

天圣女如今身份尴尬,谢虞也就不行什么大礼,只是不失礼数地虚虚朝她伸出手,淡笑道:“未曾想天圣女也会参与,稍有怠慢,还请不要计较,请进。”

未等顾怀萦做出回应,富怡贵人便笑道:“谢家阿姊可别这么文绉绉的了,美人姐姐还听不大懂中洲话呢,得用最直接的方式。”

富怡贵人说着,牵起顾怀萦的袖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富怡贵人:“美人姐姐,我们进去!”

说着,自己如同花蝴蝶一般,拽着顾怀萦的袖子边往里冲。

顾怀萦被拉得一个踉跄,好在谢虞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谢虞吓了一跳,低头问道:“天圣女,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顾怀萦的手腕上,原本遮盖的袖子被掀起一角后,露出的一丝鲜红色。

是红珊瑚。

第29章 爱

中洲都城远海,珊瑚难得,皆为贡品。

南陵更是身处毒障密林,想必更是如此。

这样一串红珊瑚珠子串成的手链,若是放在往日大约入不了谢虞的眼。

但她在宫中也并非闭目塞听。

淑贵人几日前闹过思寥宫,后来被陛下谴了回去,闭门数日,甚至今日后宫宫宴都没放出来。

谢虞去看过她几次,她在梦中还在念叨红珊瑚。

淑贵人云婉言的心思,一贯不深藏,谢虞自然也知道一二。

近日中洲,若说起珊瑚,能想到的大约只有月前陛下赐给长公主的那一株。

曾经宫中多有传言,长公主那场大病源自南陵对中洲的诅咒。

而长公主后来痊愈,却又是中洲天圣女佛堂中三日祈福的功劳。

还有那日……长公主对她说,天圣女不可能是南陵细作……

谢虞清凌凌地收回了扶着顾怀萦的手,脸上神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冷淡问道:“天圣女是见过长公主殿下了?”

顾怀萦的手指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敌意。

不算很重,但一波一波如浪潮一般,源源不绝。

而她唯一认识的富怡贵人站在人群间,就这么笑着望着她。

顾怀萦这么看过去,满眼琳琅满目,她不认识的人端着她不认识的脸,那一张张脸,在刷白的日光下让人看得几乎晕眩。

这时,宫人来禀报,湖中亭的雨帘已经全部拆除,可以请各位娘娘入席了。

谢虞收回目光,一众美人娉娉婷婷,依次坐入席中。

富怡贵人凑到顾怀萦身边,小声道:“美人姐姐,你的座位就在长公主殿下下首呢。”

毕竟即将封妃,又是敌国身份尊贵之人,虽说是质子,不受太后待见,但对于嫔妃而言,面子上的礼数还是不可怠慢。

谢虞是女则女戒四书五经驯养出来贵女,自有一份傲气在,不会在这种事上给人难堪。

只是……

富怡跟着顾怀萦落在人群后边,很轻地牵着她的袖子,声音绵软温柔。

富怡贵人:“只是美人姐姐,按照座次,富怡离你很远呢。这次宫宴,明面上是驱鬼,实则是长公主和陛下为你准备的,从这一刻开始……美人姐姐,你才算是真正踏入了中洲的后宫。”

众人入座。

谢虞和顾怀萦坐在主位两侧,中洲以左为尊,谢虞甚至让出了左位,明面上几乎将顾怀萦捧得很高。

顾怀萦的下首坐着个肌肤微丰的美人,露在外边的手臂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汗珠。美人很轻地摇着扇子,冲顾怀萦微微欠身,柔声道:“妾名宋吟霜,添居婕妤之位,天圣女日安。”

顾怀萦没回应,只是微微颔首,在美人肩膀上看到了一只色彩稀薄的童鬼。

几乎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

再下首,是个高个子,脸色惨白眼圈黑重的女子,连目光都是直来直往,那女子一落座,先垂首给自己倒了杯茶,热茶注入杯中,传来隐约的药香。

顾怀萦微微翕动了一下鼻子,从药味中分辨出了一味络伽果。

这一味药材在南陵常常用到,因为剧毒,通常拿来喂养毒物。

宋吟霜也并不与她多说什么,转头柔声关怀那病美人道:“纯宁近日身体如何了?今日难得日头正好,多晒晒对身体也好,妾都觉得,前月差点要被雨气腌入味了。”

被称作纯宁的女子将药茶一饮而尽,咳嗽两声,冷冰冰地回了两个字:“活着。”

顾怀萦安静地收回目光。

嗯,是活着,但活不久了。

富怡坐在顾怀萦的斜对面,摸了块糕点正在吃,左右逢源地嬉笑着,姐姐长姐姐短,总归在座的都是姐姐。

她身边空了一个座位,大约是留给淑贵人的。

再往下,是几位美人和才人,比起其他人显得更局促些,端端正正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小心地拿余光瞄着顾怀萦。

长公主还未到,现在是属于嫔妃的时间。顾怀萦的目光扫了一圈,阿容不在席上。

富怡贵人照常做那个活跃气氛的破冰人,眼珠子一转,目光划过顾怀萦,落在了纯宁贵人身上,嬉笑问道:“纯宁姐姐,富怡忽然想起来,你还记得上次长公主说的那个故事吗?纯宁姐姐当时不是编了好一串话本子,怎么样?有没有写出来?”

说到这儿,又忽然将话头转到了顾怀萦身上:“对了,天圣女还不知道那日长公主殿下讲了个什么故事,就这么听着得一头雾水吧。”

谢虞抿了口茶水,淡淡开口道:“富怡不是说了,天圣女还不大懂中洲话,哪怕你将所有都讲全了,天圣女也得一头雾水。”

“对哦。”富怡故作苦恼地皱皱鼻子,“那个能翻译的小丫头是长公主殿下的人,也不是时时刻刻跟着美人姐姐,这会儿应该跟着长公主去了,啊呀,这下可麻烦了。”

谢虞手一抖,一滴热茶落在手背上。

长公主……

自长公主病重以来,她都没能见上几回,甚至容汀离宫那日,也只是远远一瞥,碍着皇帝的命令,都没能上前说一句话。

但容汀却已经可以将自己的侍女借给这位天圣女了。

谢虞忽然意识到,这场连绵不绝,导致所有人行为不便的大雨,终究还是遮盖了很多东西。

而这些东西,或许会在今日,一点一点地在阳光下被刷去浮尘。

宋吟霜忽然起身,笑着朝谢虞福了一礼,声音轻柔:“妾不才,倒是通一点南陵语,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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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虞目光一闪。

谢虞:“本宫倒是不知,宋婕妤什么时候学了南陵语?”

“家兄宋平衍,娘娘或许听闻过,在南岭战场上领了个将职。”宋吟霜微笑,“此次大败南陵,亦有家兄一份功劳。家兄为了战事学了南陵语,妾不才,自小仰慕家兄,什么都爱学他,因此也找人学了一番。”

谢虞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

几个平日里和宋吟霜玩得好,知道内情的嫔妃也不做声了,只听宋吟霜并不熟练地,一字一句给顾怀萦简要复述了她们刚才的对话。

顾怀萦其实并不需要翻译,也并不想听懂所有人在说什么。

这里和南陵奉天殿一样,一切都是自说自话。

这种……说出来似乎应该叫做帮助的好意。

末了,宋吟霜忽然轻声用南陵语问了一句:“天圣女,您见过中洲和南陵的战场吗?”

顾怀萦诚实且静默地点了点头。

宋吟霜又追问:“那,天圣女是否在战场上见过妾的兄长?”

顾怀萦听得懂这种语气,眼前这人想问的,并非被问出来的这句话。

这样的语气,是想要她歉疚。

“我不知道。”顾怀萦只是说,“战场上太多人,望过去只是一万张相同的面孔。”

宋吟霜就不再问了。那头富怡贵人已经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长公主的样子,讲起了小甲和小乙的爱恨情仇,末了问顾怀萦:“美人姐姐,你觉得是为什么?小乙为什么会爱小甲?”

顾怀萦不关心这个问题,她在等待艳鬼……不,阿容给予她证明。她仿佛被什么指引,在今早富怡贵人前来思寥宫邀请她时,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阿容的证明大约就在这场宴席之上。

只是始终没有见到她,顾怀萦难得有了一丝微微的焦躁。xzf

因此,顾怀萦只是随口说出属于南陵的标准答案——因为伽释神的指引。

席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直到富怡嬉笑着打破沉默,说道:“嗯,所以按中洲的话来说,是因为姻缘神或者月老爷爷给她们绑死了红线?”

纯宁贵人又喝了口药茶,冷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xzf

富怡贵人笑问:“纯宁姐姐又想说那个杀人全家的话本子了?”

纯宁贵人道:“让人以为自己被爱是一招高妙的手段,好像只要沾上这个字,哪怕杀人屠族也就都成了爱而不得的悲哀之事,纯粹的恶行也成了情之所至的无奈之举。”

她冷笑一声,声音虚弱气短,但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显得异常尖锐。

“否则,南陵为何要在战败后送天圣女为质子和亲?为何不送个王子?或者把他们那位所谓的奉天殿大巫送来?”

一桌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宋吟霜温柔清浅的翻译声。

顾怀萦听着,非但没有尴尬或生气,反倒露出一点恍然的神情,轻轻看了一眼纯宁贵人。

送大巫和亲,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操作啊。

顾怀萦的神思荡开一瞬,想象到了大巫头挂珠帘,如她一般被送入中洲皇宫的情景。

只是大巫和亲,也是和给皇帝吗?

谢虞微微皱眉,后知后觉地喝止道:“纯宁,你喝药茶喝醉了吗?”

顾怀萦在心中默默点了点头。

络伽果中的毒于神志有损,损伤心智的同时又叫人情绪兴奋,若是她这药茶喝久了,在面上看上去的确和醉酒相似。

也因此,养蛊时,若是喂食炮制过的络伽果,会让那些蛊虫如疯了一般相互厮杀起来,直至剩下最后一只,那便是蛊头。

正如南陵的直死之咒,若下得浅些,不叫人一瞬毙命,那发作时看起来也会像是羊角风的模样。

许多事,面上和里子其实截然不同。

纯宁贵人又喝了口茶,并不大关心谢虞的阻止,目光寒刀一般地落在了顾怀萦身上,直直问道:“天圣女,既然话都说到如此份上,不如就回答吧。南陵送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爱’陛下,是吗?”

第30章 阿容

“南陵送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爱’陛下,是吗?”

对顾怀萦而言,一个近乎荒诞的问题。

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哪怕谢虞这次也没有再阻止。

最终,顾怀萦只是苍白地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为什么送来和亲的是天圣女?

为什么不是南陵皇族中人?不是所谓的公主皇子?

甚至,为什么不是奉天殿大巫?

因为天圣女本就是消耗品,而她也本就该在不久后被消耗殆尽。

天圣女的寿命只有十七年,十七是南陵宗教中神圣的数字,传说伽释神曾化身为蝶,飞舞十七个日夜,最终到达了所谓的彼端,并在那里落下化为真神。

而每一任天圣女都会在幼年时被带入奉天殿,一直到十七岁生日那日,在祭坛上死去,灵魂带着南陵所有人深切的信仰,化作蝴蝶落在伽释神的掌心。

没有人期待她会爱谁,没有人认为她会被爱。

她只是个身份尊贵,当得起和亲这一职责,却又没什么可惜之处的,可以随时找到替代品的,消耗品罢了。

甚至将她送来这里,本也不是为了什么长远之策,只不过是一场杀局中的最后一环,一把一次性的刀。

“那南陵是想做什么?对中洲心悦诚服吗?天圣女你自己信吗?”纯宁贵人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往外蹦着,“南陵对陛下有什么企图?”

若是上一句还隐约藏着些许,这番话就几乎是要撕破脸皮了。

谢虞骨子里那点闺秀气终究听不得这样的直白,再次制止道:“纯宁贵人是真醉了,趁着长公主殿下还没来,不如先去清醒清醒,省得在殿下面前失礼。”

纯宁贵人是个精神状态堪忧,发起疯来敌我不分的人,眼下轻飘飘瞥了谢虞一眼,道:“岚嫔娘娘一贯不在乎陛下怎样,但若是南陵不臣之心是针对着长公主呢?”

谢虞顿时失语,微微睁大眼睛,神色肃穆下来:“纯宁,慎言。”

纯宁贵人只是冷笑一声:“岚嫔娘娘莫不要忘了,那小甲小乙的故事,可是长公主殿下讲的。”

谢虞微微皱眉,纯宁贵人说到激动处,脸上浮起红色,却显得整个人更加苍白羸弱,甚至病态。她反手用冰凉的手背抚了抚脸颊,感觉到了烧起的温度。

“长公主殿下大病,被你几日祈福祈好了。”纯宁贵人一双灰败的眼睛盯着顾怀萦,“我不信神佛,不信妖邪,但我信你南陵的蛊和毒。”

“长公主病好后,莫名召集所有人,说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但若真要对应,敌对人家嫁来的小乙,这一角色,除了天圣女,还有何人能担?”

“至于什么十年之期,什么相爱相杀,什么小乙深爱小甲。南陵毒蛊之术,你身为天圣女,下个降头,或者什么情蛊,趁着长公主病重时迷惑她的心智,并非做不到吧?”

纯宁贵人语速越来越快,中间几次呛住,撕心裂肺地咳嗽一阵后,灌一口药茶继续,简直跟那药茶吊着她的性命一般。

纯宁贵人:“长公主至情至性,你们南陵以毒令她病入膏肓,趁其昏迷虚弱之际,又以祈福为幌子,用蛊术入其梦,编造出所谓的十年爱恋,编造出她对你的十年冷遇和你对她的十年情爱,这样等长公主殿下醒来后,不需要你再做什么,她就会自发地觉得自己亏欠与你。”

“而你们的预谋也的确实现了,因为在故事的最终,长公主惶惑的,是小乙为何会爱上小甲,长公主想要做的,是当一切回到最初时,再次让小乙爱上小甲……长公主陷进去了,陷进了你们南陵的陷阱里。”

纯宁贵人一口气说完,又是一阵咳嗽,用帕子捂着,几乎带上了血气。

她用力喘息着,面无表情道:“天圣女,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鸦雀无声。

众嫔妃听得心中打鼓,顾怀萦听得一头雾水,大脑下意识从这长段话中抓取自己熟悉的关键词,于是思绪很正常地跑偏了。

情蛊……和降头……不是这么用的吧。

这两个东西,还能入梦的吗?

见顾怀萦不说话,纯宁贵人点点头,盖棺定论:“看来天圣女认罪了。”

一片寂静中,富怡贵人鼓掌似的拍拍指尖,满眼星星:“不愧是纯宁姐姐,果真天马行空,这话本写得合理,而且精彩!”

同样也是一句话的盖棺定论——纯宁贵人说得再精彩再合乎情理,没有证据,也不过就是天马行空的想象罢了。

谢虞将手探入袖中,轻轻攥紧了别枝花香囊。

她淡淡道:“纯宁,你说的不是什么小事,在中洲皇宫动巫蛊之术是可诛九族的大罪。”

“巫蛊无证据不可轻易言说,那私相授受,此事可是板上钉钉?”xzf

阴森的声音忽而响起,刀锋一般刺入其中。

富怡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很轻地啧了一下嘴,面上一丝厌烦一闪而过。

可当她转头见到站在连接湖中亭和堤岸那连桥上的人时,却也微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淑贵人云婉言……原本是这么瘦的吗?

她赶在谢虞开口前笑了起来:“贵人娘娘来啦,原本还以为贵人娘娘还在禁足呢,看来陛下果真还是舍不得罚你呀。”

淑贵人木呆呆地看了富怡贵人一眼,声音仿佛僵死:“郭富怡,你又何必落井下石?若不是你亲自去求了太后娘娘,我的姑母,我的确还不能踏出宫门半步,姑母不会管我。”

富怡贵人也不生气,依旧嬉笑:“富怡只是觉得,这么热闹的时候,要是贵人娘娘一个人被禁足,那也太可怜了。”

富怡贵人原本以为淑贵人经过上次那一遭已经废了,今日把她弄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搅混水,没想到她反倒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连人看上去都聪明了几分。

谢虞问道:“淑贵人口中的私相授受又是何事?”

淑贵人看向谢虞,神色平淡地行了个礼,空洞道:“见过岚嫔娘娘。”

她起身,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若是各位现在去天圣女居住的思寥宫,会在那里看到一株大珊瑚,上好的朱砂色,夹杂在所谓的,陛下赏赐中,堂而皇之地摆在桌案上。”

“那株珊瑚,是我亲眼见着陛下赏赐给长公主殿下的,整个中洲,都不会有第二株,哪怕陛下手中,也再无成色如此完美的珊瑚。”

她脸上肌肉很轻微地抽动一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天圣女,它为什么会在你的桌案上?”

顾怀萦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这是一个根本不值得回答的问题,但淑贵人知道,她回答不了。

为什么那株珊瑚会在她的桌案上?淑贵人当然知道,因为如今的长公主和陛下本就是一个人,她拼命地,想要拿出最好的东西送给眼前这个未开化的蛮夷,制内的还不够,宫中的还不够,哪怕属于长公主的,也愿意拿出来。

那株原本可以属于她的珊瑚啊……

那个原本可以属于她的人啊……

谢虞的目光落在顾怀萦身上,目光很深的地方,有着难以掩藏的,一丝本能的敌意。

她问:“天圣女,你和长公主,有过多少接触?”

“她和长公主本不该有过任何接触。”纯宁贵人接过话,尖锐的话语如同刀锋,“天圣女入宫时,长公主便病重到难以下榻,长公主痊愈出宫时,连我们都不被允许靠近相送,若非昏迷中的梦境,天圣女,你如何同长公主有接触?如何来的长公主口中的十年?难道你要说你们早就相识,长公主早就勾结南陵?”

谢虞:“纯宁!有些话说得过了!”

纯宁贵人冷笑:“岚嫔娘娘惯爱息事宁人,但我这个今天活明天死的病秧子没那么多讲究。你难道想看长公主被南陵蛮夷哄骗?”

顾怀萦自始至终,安静地听着她们说话。

从荒唐的故事,到荒唐的珊瑚。

她只是觉得有点疲累了,但阿容依旧没有出现。

她抬头望着坐席上模糊的一张张面孔,想起曾经大巫对中洲宫廷的评价。

一个活着进去,或是死,或是疯的地方。

鬼影幢幢,皇帝残暴,公主骄横。

无论生死,在这里都再简单不过,仿佛轻轻一句话就能定下。

她有些想念那日在宫外见到的火树银花,双龙火焰缠绕着直冲云霄,但也知道,自己短短的余生再无法见到。

顾怀萦缓慢地,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用并不纯熟的中洲语开口。

“你们,想要定罪,因为我,来自,南陵。”

众人皆是微微诧异,纯宁贵人冷脸道:“我们想要定罪,因为你有罪。”

顾怀萦轻缓地将手交叠在膝上,声音和神色都古井无波。

她问:“什么罪?和亲?身为,天圣女?还是……活着?”

淑贵人冷冷望着她:“既然天圣女觉得是我们欲加之罪,是我们冤枉了你,那便解释解释那株珊瑚吧。”

顾怀萦微微张了张口,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解释的。

在淑贵人忽然大闹思寥宫之前,她甚至根本没注意过,淑贵人口中的珊瑚是哪个,又被随手摆在了哪里。

她能想到的,和珊瑚有关的,大概只有今日来赴宴前,富怡贵人嬉笑撒娇着硬是给她挂上的珊瑚手串。

正当气氛几乎要凝固时,一道明亮的声音便顺风飘了过来,夹杂着暖阳和笑意,只让人觉得,这样的声音才应该被这样好的日头照着。

“既然说是本宫的珊瑚,那为何出现在思寥宫,不应该过问本宫吗?”那声音含着明艳的笑,清而脆,是她们所有人都熟悉的,都想要听到的。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个童声紧跟在后面,高高笑唱了一句:“龙凤显,万物生。”

随着唱声,一条火龙窜上日头,宫女太监们传来一阵惊呼。

声音的主人很快走到了淑贵人身后,有些微微责备似的玩笑道:“婉言怎么光咄咄逼着阿萦啊?是跟谁学的挑软柿子?本宫作为阿姊,一定要替你教训一番。”

淑贵人一身已经彻底僵住了,其余人也有些尴尬地试图往后缩一缩,只有富怡贵人脆脆地笑起来。

“长公主殿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富怡都想了你几百年了。”富怡贵人花蝴蝶似的小跑过去,搂住对方的腰就是一个熊抱,抱完了就仰起头,用一张孩子面孔撒娇似的说道,“长公主听到方才我们在编的话本子了吗?爱恨情仇因缘际会,是不是很精彩?”

“我刚到,也就听到个尾巴,前面还有什么精彩玩意儿吗?”长公主在阳光下笑得灿烂,一张脸涂着日色,仿佛连发丝都闪着光亮。

她那张浅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恍若琉璃,里头汪着琥珀色的酒,看向谁便是一丝微醺的醉意。

她笑道:“本宫也就光听到私相授受,就想着,得赶紧把这个一见倾心,忍不住送了点东西给心上人的罪名认下了……不过,若这要算私相授受,那你们可得把这些年从本宫那儿薅走的好东西都还回来,不然本宫可是跟皇兄整个后宫都私相授受了。”

说着,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顾怀萦,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一脸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死亡的色泽在那张脸上流溢着,却因为日头太好,笑容太暖,别说阴鸷,反倒展现出某种奇异的,近乎美的结论。

“阿萦喜欢珊瑚吗?本宫一时不知送什么,想着珊瑚配美人,倒也不算埋没。若是还有别的想要,只要本宫有,便尽管来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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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萦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她只觉得声音如流水,自耳边淌过,却未能在脑海中留下丝毫痕迹。

阿容证明了。

证明了她的身份,证明了她的“活着”。

而长公主身后,那所谓的驱鬼高人,身上带仙儿的小姑娘扒着她的裙摆探出头,朝顾怀萦笑唱了一句:“生生死死,观则不明,心则明。”

火龙在白日并无夜间明显,但星星点点火光自长公主身后落下时,依旧能清晰地让人回想起某个瞬间,艳鬼张开双臂,仿佛怀抱着这整片天地,温柔笑道:“阿萦,你看看,这才是真正的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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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萦望着容汀,第一次在日光下这样看她,嘴唇无声地张合两下。

“阿容。”她这样说道。

她想要的,唯有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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