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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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隔岸观火26

江泫垂下眼帘, 将手放进了宿淮双的掌心。然而,宿淮双的手掌却退了半步,以一种毫不唐突的力道和距离轻轻牵住了江泫的指尖。

“走吧。”江泫道, “我还没看过阿序搭出来的幻境。”

两人从屋檐下迈出去,从崔府走到街市之上。离开崔府之前, 宿淮双从府中取了两只黄金面出来, 一人戴了一只,就这么牵着手, 慢慢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一边走,江泫一边将自己在崔悢灵识海之中看见的说给宿淮双听, 少年默默听完, 神色掩藏在面具之下, 看不真切。

末了, 他接道:“恢复灵力时,我便觉得崔悢的身体有些不对劲。”

却不想,已经被神力蚕食空了。

说完这句,他忽然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熟悉的人骤然被牵扯进来、还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 心中情绪自然复杂无比。他知晓乌序经常不在净玄峰,却不想背后居然有这么一件事,同时,忽然也不奇怪江泫为什么会问出之前那个问题了。

想了想, 他轻声道:“等下次回峰, 好好问一问他吧。”

江泫颔首。

他们从崔府出来以后,一直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江泫之前在灵识海里头呆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天刚亮, 这会儿走着走着,忽然走到一处早市前头。

苍梧山的下的早市, 贩花贩鸟贩吃食,已算得上是五花八门了,然而这幻境之中的早市,物件还要齐上许多。平日里快到正午时分要出的摊现在就已经摆好,绸缎衣料、纸伞彩灯,各类小物件都有。

路过一家食肆时,江泫突然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食肆里头。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家食肆十分眼熟,情不自禁走近了两步,看见在店中忙活个不停的两个背影,似乎是这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店前站着一位玉雪可爱的女童,扎着两只羊角辫,手里抱着一捧不知道从哪采来的野花,一看门口来了两位身姿笔挺的年轻人,立刻哒哒哒地跑进店里头,拽了拽老板娘的袖子,道:“娘,娘!有客人来啦!”

店内妇人原还在忙,一听这个,立刻直起腰,满面笑容地转过身来,操着一口幽州地方音道:“两位小郎君,要吃些什么?”

看见她面容的瞬间,江泫心中微微一颤。他不自觉攥紧了宿淮双的手,力气大到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宿淮双虽不解,但也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掌温和有力,带着无声的安抚之意。

好一会儿过后,江泫才勉强开口道:“要两碗粥。”

老板娘道:“好嘞!”又热火朝天地向后厨道:“陈郎,两碗粥!”

后厨慈眉善目的老板应道:“好嘞!”

江泫于是带着宿淮双进食肆,挑了个位子坐下。他方才将脸上的面具解下来,就见门口的女童双眼一亮,哒哒哒地跑过来,道:“好看哥哥!给你小花!”

向江泫面前的桌上摆了一朵小小的野花。

宿淮双原本也是要解面具的,见状动作微微一顿。不过既然要吃饭,必然是要解的,小童转眼一看他,又是一阵欣喜,道:“好看哥哥!给你两朵小花!”

向宿淮双面前的摆了两朵。

宿淮双道:“……为什么是两朵?”

小童道:“另一个好看哥哥不高兴,你要拿花哄哄他呀!每次我娘不高兴,我爹都是这么哄她的。”

老板娘端着食盘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柳眉倒竖,斥道:“说什么呢?自己到门口玩去!”

虽是斥责,语气却不严厉,小姑娘嘻嘻笑着走了。

老板娘这才弯下腰,从食盘里头端出两碗清香四溢的米粥,又端出两只白白胖胖的馒头、两只大肉包,外加一碟小菜。江泫没有说话。

宿淮双道:“是不是上错了?”

老板娘笑道:“没上错,送你们的。小小年纪长得忒瘦,不吃饱些怎么行?”

她虽热情,却没有认出来江泫。认不出也属正常,她和门口那一位小童,只是幻境凝出来的幻影,并不是真正的元神。于是江泫便也知道,许久许久之前,周三娘请他留意的、她丈夫陈瀚一的行踪,此刻终于找到了。

“这位老板娘,和门口的孩子,我曾在人间见过。”江泫慢慢地道,“那场……雷劫过后,我初次醒来,并非是在苍梧山,而是在幽州一座山上。”

宿淮双道:“那应当过去很久了。”

江泫道:“两百多年前了。”

两百多年前,那时他刚刚在一片树影底下睁开眼睛,起初连几步路都走得步履蹒跚,那时这位老板娘还带着她的女儿孤身一人在云来镇生活,见他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好心赠了他两只馒头一叠小菜。

两百多年后,他又在幻境之中见到了这两位故人。比起江泫见到过的她们,幻境之中这二人看起来要更年轻一些,幻影的时光不会流动,一切停驻在最好的时候。

江泫从未有过如此真切的、物是人非之感。这种无比细小的改变无时不刻不在九州之内发生,岁时流转乃是世间的铁律,但哪怕只窥见一角,心中都会感受到难以消却的钝痛。像是一只铁锤隔着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一般,令他难以忘怀、无法忽视。

忽然,宿淮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道:“阿泫,看我。”

江泫闻声望去,顿时一愣,原本萦绕心头的低落情绪散去不少,变得忍俊不禁起来。

原来,宿淮双将那小姑娘送的两朵小野花都夹在了耳侧。一般人谁这么戴花?倒像是人间烟花地那些涂脂抹粉的老鸨戴法。

然而宿淮双戴上一朵,不能说不好看。左耳那朵是红色的,同他金冠之间缠绕的红线遥遥映衬,别有一番风采。若要戴上右侧那第二朵黄色野花,倒也不能说难看,只是他一贯是个沉默严肃的人,此时神情越严肃,那两朵小花越别扭,二者之间的反差堪比末阳去诸如依春楼一类的地方跳脱衣舞,诡异的滑稽感让人不禁捧腹。

看了又看,江泫还是没忍住,偏过头笑出了声。见他一笑,宿淮双也弯了弯眼睛,唇角向上牵起,眼底藏着几分绵绵的柔和。

他一笑,江泫更忍不住,赶紧伸手将那朵黄色的摘下来放在袖袋里头收好,道:“就这样。”

宿淮双也正色道:“好,就这样。”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慢慢将老板娘送来的早点都吃完,末了收整好自己,宿淮双留下结账,江泫则去了后厨。

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边,叫了一声:“陈瀚一……?”

老板正可劲儿擀面呢,闻言回头应道:“诶!!”

他这一转过身,江泫终于看清楚了。

在这幻境之中,看修士的元神,要远远比看凡人的元神直观。比如现在,江泫立刻便看出了他元神的异常之处,心道:“若再在这幻境里待上几年,他就真的不能再轮回了。”

同样的,老板也看出了江泫的不同,愣了一下,抓起围裙擦了擦手,笑着迎上来道:“您是从外头来的吧?”走到门口,又看见在外头结账的宿淮双,一拍脑门道:“还有一位!您二位怎么到这儿来了?”

听他言语,像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哪儿生活,不似他人一般被蒙在鼓里。

江泫道:“机缘巧合。”

陈瀚一道:“这儿可不是适合久待的地方,二位能走还是快走吧。话又说回来,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劝诫真心实意,江泫颔首,道:“曾在尘世,同老板娘有过一面之缘。”

陈瀚一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手足无措。紧接着,他扬起嗓门儿对周三娘道:“三娘,后厨搭把手!有朋友来了,我同他聊聊天。”

言罢,两人拣了一处空位坐下。陈瀚一端了一小碟花生过来,道:“这位前辈……仙长,您是什么时候见到内人的?”

江泫道:“约是两百年前了。她托我留意你的消息。”

两百多年过去,凡人的躯体早就化为尘土了。陈瀚一也明白这一点,脸上的笑容险些有些维持不住。他背过脸,悄悄抹了一下眼睛,这才回过身,笑眯眯地对着江泫道:“我回不去啦。您想问我为什么留在这里是不是?”

江泫轻轻点头,又道:“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陈瀚一道,“两百年前,我早就死在中州了。死了以后不愿意转世投胎,还是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花了许多年世间飘回幽州去,只看见了两个坟头。幽州发了洪难,山滑了,云来镇的人都没了。”

“她俩的魂不见了,转世投胎去了。可我舍不得啊,投了胎,什么都记不得,再世为人,我和她们不就成陌生人了吗?趁这一辈子我还记得,一定要记他们记得久一点。后来在世上飘得太久,成了孤魂野鬼。”

“飘了不知道多少年,我遇到了这里的主人。”

说起这个主人时,老板的神情非常慈和。他盯着外头繁华的长街,笑眯眯地道:“那孩子真可怜啊。一个人在九洲流浪,活人讨厌他,也不给他吃饭,我瞅着他快饿死了,找鬼友给他引路,端了好几盘子贡品给他吃。”

“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也不说。后来跟着他走了几天,才问出来,没有家了,要给家人报仇。这我怎么好说呢?只好放他去了,让他注意点安全。”

江泫心知,这应该是乌序刚醒来,发现巫族已被屠戮殆尽时候的事。聊到这里,江泫忽然问道:“他可有同你说过,他的仇家是谁?”

陈瀚一摇摇头道:“没说,但他说他在九洲跑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查究竟是谁。好像是查出来了吧……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表情跟要上刑场赴死一样。也不知成功了没,过了几年后,我又在幽州碰见他了。他好像是专程来找我的,一见面就问我,想不想活过来。”

江泫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太想,活过来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要是能再见我父母和老婆孩子一面,我就满足了。’然后,他将我装在一截黑纱里头,把我带到这儿来,没过多久,老婆孩子就回来了,父母现在也在楼上住着呢。就这么点事,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他笑眯眯地讲完,终于抬手在盘中拈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口中。然而笑面之后,仍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心酸,即使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乍然听见亲人的消息,他仍然不能释怀。

最后的最后,他对江泫道:“我也知道,他这事其实做得很不厚道。搞这样的事,以后是要受天罚,遭报应的。你们是九门之中来查这个事的对不?如果可以,不要罚太重,留他一命吧。看着年龄不大,苦吃得一点不少。”

自不用他说,江泫原本就没打算让九门知道海陵的情况。在洛氏的人过来之前,他会为海陵做好伪装,绝不露出半分端倪,但同样的,这个幻境不能再继续存在了。

那边周三娘道:“陈郎!花丫又跑不见了!”

陈瀚一应了一声,笑着起身,对江泫俯首一礼,道:“女儿又跑了,我去找他。二位仙长慢走!以后应当也不会再见了吧?”

没等江泫回答,他就已经离开食肆,走到店外找花丫去了。宿淮双早就结完了账,安静地旁听,江泫的视线凝视陈瀚一跑走的方向片刻,道:“吃好了吗?”

宿淮双道:“吃好了。要回崔府吗?”

江泫点点头。二人同老板娘告了别,从喧闹熙攘的早市回到崔府关着崔悢的房间,进门时江泫抬手在空中微微一划,紧紧绑着崔悢的那根绳子就此松开了。

他重重地跌在地面上,竟是叫都不叫一声,仿佛死了一般。宿淮双快步过去检查情况,听见崔悢意识模糊地呜呜哭道:“爹……呜呜……娘……疼啊,我好疼啊……”

神力将身体都噬空了,如何能不疼?

当下要做的,是先将崔悢体内的神力提出来,让幻境自然消散,方便洛氏后面的动作。然而等江泫绘好了阵法,让宿淮双将他提到阵法中央时,却无比愕然地察觉到了一件事情——崔悢体内的神力,已经被人移走了!

除了乌序,江泫完全想不到有什么人能无声无息地进入幻境,趁他们离开时挪走崔悢体内巫神的神力。而神力被挪走幻境还没有崩塌,说明乌序还在这个幻境里头。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立刻从阵法之中起身,向门外走去。与此同时,江泫周身漫出铺天盖地的灵压,每走一步,幻境之中的景象便猛地一颤,等他彻底迈过门槛之后,幻境某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喀擦”声,面前的景色扭曲,刹那崩碎为漫天裂片,就此破碎!

这样的景色之奇诡,称得上一句惊心动魄,令见者瞠目结舌。

幻境破碎之后,劈头洒来不详的红光。炼狱一般的海陵第一次出现在江泫的视野之中,然而他顾不上别的,灵识如同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海陵、也一下锁定了乌序的位置。

确定了他的位置以后,江泫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原地,宿淮双愕然无比,反应过来之后迅速飞身追上。

海陵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不好行走,藏身之处也极多。并且,乌序显然比他更熟悉海陵,东绕西绕,竟然让江泫追了好一会儿。最终好不容易抓到一点破绽,见一个天青色的身影闪进断墙后头,正想追过去,却听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道:“你别过来!!!”

江泫的脚步立刻被钉在了原地。

那是乌序的声音,混杂着巫神的神力,对江泫下了命令。这是江泫第一次听他用那么大的声音说话,仿佛喉咙都要被这声音撕裂了一般,短而促,分不清究竟是惶恐抑或是绝望。

江泫没有挣脱的意思,冲着废墟道:“阿序!你先——”

“你不要说话!!!”

废墟里头,一片难堪的静默蔓延开来。这下,江泫是真的听出来了,那声音里头隐隐带有哭腔,立刻僵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宿淮双赶到,身形如电掠进那断墙后头,出来的时候对着江泫轻轻摇了摇头。

人已经走了。江泫其实也知道,他的灵识也找不到乌序的踪迹了。

花了一些时间将乌序对他定下的束缚解开,江泫走过海陵一片血色的断壁残垣,彻底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叹了口气,开始设阵清理掉幻境的碎片以免洛氏的人看出端倪,又用结界框住第一重幻境之中骨瘦如柴的活人、以及二重幻境里的游魂,确定他们被困在海陵不会乱跑了以后,才同宿淮双一道出城。

这次他们见到的城门,同此前的城门大相径庭。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拦腰削断了,总之破损已久,无比萧索。

然而,城门之上仍然生着一张石面,正阖目小憩,似乎已经等待他们许久了。听见脚步声,石面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温和,给江泫的感觉非常熟悉。

正是进城之前,给江泫设题考验的那张石面,又或者说,是巫神残存于世的意识。

江泫停在门前,同石面对视片刻,开口问道:“入城之前,您问了我三个问题。第三个问题里头,误入迷途不得返之人,是否就是乌序?”

石面没有说话,似是默认。片刻后,祂道:“你还可以再问我一个问题。”

江泫默然。

一瞬之间,他心中闪过了很多问题。但最后的最后,他只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一个。

“已经飞升,身负神格的神,是否当真是不死的?”

听见这个问题,巫神竟然轻轻笑了。石面上的五官皱起,这应当是一个相当轻松且从容的笑意。祂悠然道:“你是在说,夔听那个可怜虫吗?”

江泫道:“是。”

巫神道:“神自然会死。如我、如栖鸣泽的濯神,又如上古时期的诸神,都已经彻底死去了,夔听也一样会死。只是,神是不会被诛灭的。”

“在九洲之内,神会陨落,只是因为祂们想要陨落,仅此而已。”

江泫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若按照巫神的说法,上古时期那些飞升的神,都是自愿陨落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神灵都自愿放弃恒长的生命就此陨落?

“夔听之所以还在苟活,是因为祂还没有看见真相。找出这个真相,摆在祂面前就好。祂甚至不会有直视的勇气。”

江泫猛地上前两步,道:“请问要如何去找?真相是指什么的真相?”

巫神道:“自然是头顶这片天的真相。至于如何去找……”

祂微微转动眼球,视线落到了宿淮双身上,颇为温和地道:“你叫宿淮双?”

宿淮双并前两步,俯首一礼道:“是。”

原本江泫以为巫神点他,是有什么事情嘱咐。却没想问了名字以后,祂的下一个问题竟然是:“你为何不姓风?”

宿淮双的神色稍稍冷了一些。石面看了,恍然大悟道:“想必有其他的原由,是我唐突。”祂的姿态异常平和,面对二人道:“我有一双眼睛。一只留在巫族,另一只留给了我的妻子。”

“她姓风,后来带着我的眼睛与我的血脉去了世外。若你体内有风氏的血脉,应当也是我的后裔。”

陡然听见这样惊天的秘闻,宿淮双的神色有些惊愕。巫神见了,仍然微微笑着,道:“若世人不知道,想必是她厌极了我,一句也不愿意提起。便不必向世间传扬,她原本怎么说的,怎么传就好。只是若要寻找天上的真相,需要回风氏找找我的眼睛,再透过那只眼睛,向天上一看。”

江泫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道:“只能由风氏的后人来?”

虽然神只透露只言片语,然后其后的风险不可想象。如果可以,江泫自然想代而行之,巫神看透了他的想法,哈哈一笑道:“不必担忧。对于不飞升、永远只在地上生活的修士,天上的事物没有任何威胁。”

“只是,言已至此,我便要再劝一句。”祂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泫一眼,道:“人锁啊,万万不要再次尝试飞升了。”

同巫神长谈之后,江泫回海陵找到自己遗漏的乾坤袋,祭出乾天盘,卜到风氏兄妹现下所处的位置,与宿淮双踩上同一柄剑,御剑而去。

行至半路,他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透过宿淮双的臂弯,看了一眼海陵的废墟。在废墟之上,他似乎隐隐看见一个黑色影子,就站在一片血色之中,静静地抬头凝望他们远去。

等到江泫和宿淮双的身影彻底淡出视野,乌序垂下头,脱力般猛地跌坐在废墟里头,捂住剧痛的心口,另一只手捂住嘴,躬下腰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便有刺目的鲜血顺着纤瘦的手腕淌入袖口之中。

如此匍匐着缓了好一阵,乌序用手撑住地面,打算起身离开。谁知后方冷不丁飘来一个声音,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像冻住了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元烨就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面断墙上头,好整以暇地翘着腿,慢悠悠地道:“这不是阿序吗。神力入体,疼不疼啊?”

伴随着他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抛接着什么的声音。乌序辨认出风吹纱帘的声音,双瞳颤抖地回过身去,果然见到了在他手中被当成玩具一样抛来抛去的衣姬。

他虽然笑着,额上却已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线,笑容阴森又可怖。

乌序知晓他是真的生气了,步履蹒跚地向前挪了一段距离,重重地跪了下去,哑声道:“……少谷主。”

元烨道:“真稀奇。你还知道我是少谷主呐?”

他盈盈笑着,手中猛然将那截黑纱攥紧了,掌心燃起一道漆黑的焰火,灼烧之间,衣姬发出尖锐的惨叫。乌序瞳孔紧缩,立刻抬起头道:“您不要——”

元烨眉宇之间忽然闪过一道暴虐之气,森然质问道:“哦?不要什么?”

乌序立刻低下头去,心中的怒气与恐惧一同化作火焰燃起,直烧得他的五脏六腑剧痛无比。然而既然如此,他依然死死地低着头,牙关紧咬,抑住了一切声音。

坐在上方的元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片刻,面前虚情假意的笑容忽然散去了,神色隐隐有些扭曲,冷声道:“巫族真好啊。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什么也不能让你们分开,对不对?”

他举起手中被黑火灼烧、尖嚎不断的衣姬道:“这个贱人,你的同族,衣姬。曾经在族内受过那样多的虐待与冷眼,也是巫族灭族的罪魁祸首——若不是她向我通风报信,我还找不到海陵的位置。”

“我真的快好奇死了。你不恨她吗?为什么现在还能一脸平和地和她说话?”

乌序垂眸不语。

突然,元烨甩手将衣姬重重掷去地上,从墙上跃下来,毫不留情地踩住她的身体,用长靴底细致残忍地碾了碾。

观他此时神情全然都是戾气,已经气得快要发疯了,听着衣姬的惨叫又觉得畅快无比,边碾踩边厉声道:“至于衣姬,你这贱人——你不是恨巫族恨得发疯吗?不是时时刻刻都恨不得他们去死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在帮我们的好阿序做什么?偷偷养魂,养得够久、够细致,就用这些肮脏东西的元神把巫族人的元神换出去吗?我告诉你,不许。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将任何巫的元神放出来,给我好好地锁在你的身体里头!”

乌序死死地低垂着头。此前作疗伤之用,他被江泫封去了灵脉,此时面对元烨的怒火,除了体内巫神的神力毫无反制的手段。却不想片刻后,对方突如其来当空踹来一脚,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出去,重重地撞上断墙,剧烈的疼痛险些让他当场昏厥。

然而他没能晕过去,在地面挣动一会儿,又吃力地爬起来,默默地重新跪好。

元烨不喜欢脱出他掌控之外的东西,这样的情况哪怕出现一点都让他大发雷霆。因此现在,绝不能做出任何点爆他怒气的举动。

踹完一脚仍然不觉得解气,元烨上前又补了几脚。直将乌序踹得快要爬不起来了,怒气才勉强平息下来一些,蹲在他面前柔声细语道:“乌序啊乌序。几十年前你找到渊谷来时,我大发慈悲留了你一命,告诉你了,我只是借巫族人的身体一用,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会将他们的元神通通还给你的。”

“你当时也答应了,不是吗?我让你去接近宿淮双,你也去了。只要好好合作,你的族人是能魂归故土的。为什么要打这样不好的小心思?”

乌序匍匐在他身前的地面,乱发遮掩之下的瞳孔几乎缩到了针尖大小。他是愤怒的,然而更多的是无力与恐惧,还有对自己的怨怼,害怕元烨就这样将族人的元神全部毁去。

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死了也是应得的。但无辜的族人不行。

最起码,最起码要在拿回他们的元神之后再死……

他张大双目,勉力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元烨绣着金竹纹的衣摆,嘶声道:“……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少谷主。乌序知道错了。以后……咳咳……以后绝不会……”

腥甜的血液漫上来,堵住了他的喉腔。乌序咳了好一阵,一句忏悔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而元烨始终无动于衷地站在他面前,垂眼冷视,也不知究竟信与不信。

只是最后,他的态度依旧柔和了些,搀着绵针一样的冷意,伸手去扶了乌序一把。这样一扶之后,他察觉了些许端倪,冷哼一声道:“我道怎么这么不禁踹……你那好师尊将你灵脉封了?”

他颇为不耐地在身上翻找片刻,拍了一枚续命的丹药进乌序嘴里。乌序的意识已经变得昏沉起来,此时任由元烨东拉西拽地将他拽起来,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稍后我会给你解开的。”他道,“从前留你一命,现在也留你一命,这都是恩情。”

“乌序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伴随着这声阴森的低语,传送符的光芒一闪而逝,元烨、重伤的乌序、被灼烧的衣姬,都伴随着这道光芒,彻底消失在一片赤红的海陵之中。

第112章 匣中日月1

沿着乾天盘的指向, 一路向北、越过海陵的土地过后,最终点落在了洛氏的升阳城。说实话,江泫不怎么喜欢这种繁华的城池, 更偏好安静些的小城小镇,只是既然乾天盘指向升阳城之中, 还是得想办法进城看看。

升阳城是洛氏分家的驻地, 比起本家来说更接人气,城中住的不少都是凡民, 就生活在仙门氏族的眼皮子底下,日子要比水深火热的偏远地区好得多, 城民也要格外热情些。

走到升阳城外的时候, 见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似乎是入城盘查的。

江泫一看, 便默了一下,道:“这是排江湖骗子的。”

宿淮双顿了顿,也想起来以前听见过的传闻。曾有一江湖骗子入升阳城,单用言语便将那城主骗得找不着北, 最后兜了府库中的大半财宝,扬长而去。

至此以后,城主便对术士、相士一类成日挂幡行走的深恶痛绝,几乎到了看见就头疼欲裂的程度, 但凡由看见这种穿着的、或许有抓到这类人乔装进城的, 一律不由分说地痛打一顿,再赶出城去。

见江泫开始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宿淮双立刻道:“一点也不像。”

意图被识破, 江泫轻咳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带着宿淮双排队向城内走。队伍走得很快,等到了门口,江泫才看清楚排查的手段,偏过头去,抿紧了唇。

不知为何,宿淮双现在仿佛对他的情绪感知无比敏锐,见他偏头,立刻在背后低声提醒道:“师尊,不能笑。”

江泫正色道:“我知道,我不笑。”

原来,城门口除了守卫,还有几位洛氏的修士,穿着整齐的金棕色长袍,神情肃穆。领头的那位手中捧着一只怒发冲冠的融金头颅,眼中透出凶光,逢人便道:“你是什么!”

听声音是个青年,然而语气异常凶狠,再加上这人头的外型颇为清奇,时常将第一次来升阳城的普通人下个半死。现在便有一位被吓得三魂丢了两魂的,满心恐惧地大声道:“俺是个种田的!”

捧着金头的修士于是道:“进。”

碰见下一个,金头又道:“你是干什么的!”

被盘查的人便又需要回答。这次这位仿佛要淡定许多,站在人后都不怎么能听见他的声音,江泫瞥见一片深绿色的衣角,又隐隐听见一点声音,总觉得莫名熟悉,还没回想起来,便听后面排队的人嘀咕道:“这金人头是什么鬼?这能查出来么?”

不合时宜的,江泫忽然起了一点考考宿淮双功课的心思。于是,他仿照着那人的声调,也嘀嘀咕咕道:“这金人头是怎么将人查出来的?”

宿淮双站在他身后,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噎了一下。

“是……”他说了一个字,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洛氏驯兽,有一种特殊的家传秘法,用来震慑灵兽,使其服从。通过这种秘法,增强精神力,对灵兽进行威吓,以达到令其服从的效果。然而人并非灵兽,金头颅之上的术法应当是改造过的,辅以升阳城主的……声音,令闻者心中惊惧,不自禁答出真相。且施术者灵力越强,效果越好。”

江泫道:“正是如此,全对。”他稍稍转过身去,递了一朵野花给他,道:“这是奖励。”

宿淮双道:“多谢师尊。”

郑重地将其收好了。

后方嘀咕的人听见他的回答,脸色立刻白了一片。他道:“什么?!不是加了点灵力的玩具头吗?!”

周围有出门探亲的升阳城城民,闻言十分不快,道:“什么叫玩具头?咱们升阳城仙长拿出来的东西,那能叫玩具吗?我看你就像江湖骗子!”

“谁是江湖骗子啊!”那人被冤了一记,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击,“我跟那些流落在外只能看看风水的外行散修不一样!我是有家传的!懂不懂家传啊??”

江泫回头一看,发觉这是一位相士。虽然进行了些许乔装,但背后的包袱背得不严实,露出黑白幡旗的一角。

这便是人间行走世间的相士,和求仙问道的修士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流派。仍是短寿凡身、不负灵力,但可占时卜命预测未来,功至大成者,甚至可窥天命的一角。

“有家传又怎么样?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咱们城主最讨厌你这样的,你要是敢去城门前,少不得一顿痛打嘞!”

这已经是十分诚恳的规劝了。然而那相士听了,却依然梗着脖子倔道:“我不走!我要来这给人相命的!”

那城民都快给他气笑了,道:“你给谁看命啊?多少钱让你不惜挨顿打也要进去?你要是这么厉害,你先给我看看,看得好我就进城把那人带出来?”

谁知那相士瞥了他一眼,竟然十分不屑地道:“你这命有什么好看的?死水一样,索然无味。不看不看。”

城民勃然大怒,道:“我现在就替城主给你这江湖骗子长长记性!”说罢挽起袖子,作势要打。周围人乱作一团,纷纷伸手去拦,七手八脚之下,那人还是挨了一掌,痛呼一声跌倒在地,抱着脑袋道:“不走,不走!打我我也不走!不找着人我是不会走的!你要打就打吧!”

竟然还是个硬骨头。

江泫转身看他,见江泫转身,宿淮双负在背后的手微微一抬,那城民的手立刻就动不了了。他起先维持着高举拳头的姿势,后来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放下,老老实实地在身侧放好,空留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神情,惊疑不定地四处打量,试图找出人群之中的修士。

有了这个空隙,那相士便从地上爬起来了。江泫靠近几步,道:“向来只听说别人找你们,何时有相士不远万里去找人卜命的?”

相士好容易将一口气顺回来,闻言撇嘴道:“你懂什么。这叫机缘,机缘到了,我们得抓住啊!看得越多、越奇,眼神就越好,有些人一辈子都碰不上的!”

这是遇上破境的机缘了。若真如此,也无怪他不遥遥跑来,冒着被胖揍一顿的风险也要进城。

队伍后方的喧闹并没有影响到城门口,江泫也不过一时兴起问上一句,见风波停止便打算继续前行。可那相士抬头看了一眼,忽然露出狂喜的神情,几步爬上来,猛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兴奋道:“就是你,就是你!”

话音未落,就被一截乌黑的剑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相士的手腕一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松开手,那片黑色的衣角离他越来越远,惨声道:“别走啊——!”

江泫原本就被他拽停了脚步,宿淮双又从一边绕过来挡在他前头,面无表情,看起来十分唬人。他冷冷道:“不该你看的就不要看。”

这话倒没说错。尘世有些人对相士趋之若鹜,正是因为命相对人极其重要,想要知道往后的灾祸、运势,提前准备。这根本就不是能随便拿给人看的东西,宿淮双挡在江泫面前,正是此意。

江泫也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心中仍然有一个疑问。宿淮双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于是现在那相士只能听见他淡声道:“谁叫你来找我?”

相士道:“没有谁,是天命!”

江泫摇了摇头。相士能通天命是不错,但此人十分年轻,行事毛躁,更像是刚出师门,在世间游历。再者方才江泫和他对视过,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比起口中说的给人相命,更像想闹出点骚动来,趁乱混进城去。

他道:“我不相命,也不信命。淮双,走吧。”

宿淮双提着送生,随江泫过了盘查、入了城。进城之后,乾天盘的指示变得更清晰,化作一条只有修士能看见的金线,向城中心蔓延而去。只是这是洛氏分家的驻地,城中修士不少,乾天盘是神器,为少事端,确认好地点之后,江泫将其收了起来。

按照罗盘所指向的方向一路行去,二人停在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里头。这间客栈建在街尾,无论是装潢古旧、客座冷清,与别家相比萧索不少。

刚准备进去看看,袖中乾天盘忽然发出异动。江泫带人闪至角落,又将罗盘托至手心催动了一次,这次金线指向的却又是另一个地方,离这家客栈很远。待二人至,长针又十分不稳地乱转几圈,停到了别处。

一次还能说是故障,两次就能看出问题了。况且乾天盘这个级别的神器,绝不可能出故障,只能被干扰。

江泫托着盘,举目遥望了一下城内,道:“乾天盘有异,城中有什么东西。”

宿淮双道:“仙门驻地之下,要么是城主藏的,要么……”

要么就是十分棘手的东西。但无论是什么东西,江泫打算先把它引过来看看再说。二人没有住店,寻了偏僻处等待入夜,暮色四合之际,江泫低声念了一句灵诀,乾天盘之上顿时灵光大盛,指针逆转,隐有癫狂之势。

乾天盘能占凶,同样的,也能引凶。只是这并非它的专长,起效难免要久一些,在等待的时候,宿淮双一个人去周边带了些枯柴回来,在江泫面前架起火堆,随后就这么盘腿坐在他对面,右手一直按着送生未曾松开。

他们等待的地方,是一处河岸。升阳城中有一条河,从城东流向城西,河北边房屋颇为密集,南边却零零散散。他们选的这边更是没什么人住,入夜十分只有隐约的虫鸣、与河面流动的灯星,寂静异常。

河风吹来的时候,稍稍有些凉。

江泫道:“快入冬了,是不是很冷?”

宿淮双道:“不冷。只是照明用。”

明明照明有很多种方式,但他偏偏选择了效率最低、也最没有保障的一种。只是虽然很容易熄灭,暖黄的篝火散出暖意,确实也将寒夜的凉意驱散了三分。江泫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这里是城中,你是从哪儿拾的柴?”

宿淮双道:“不是拾的,是向那边的人家买的。”

江泫却道:“这边哪来的人家?”

两人俱是一顿,随后倏地起身。江泫迅速将罗盘收进袖中,挥散面前篝火,朝着宿淮双指的方向飞掠而去,果然只看见一片空地。与此同时,乾天盘的指针狂转,似乎隐隐畏惧着什么一般,江泫将灵力抽离,又用指尖按停,才伸出灵识去探。

原本他以为,这一探会探到什么邪诡之物,谁知灵识出去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这片空空的空地上头,什么都没有。

正在凝眉思索之际,一旁忽然传来一道颇有些熟悉的声音,道:“江公子,宿公子。”

伴随着这道声音过去的,是如寒刃一般擦着脖颈过去的冷意。仿佛是世间绝恶之鬼冰冷的窥视,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江泫的头上已经炸开一片麻痒之意,正待动作,脑海之中忽然传来久违的电子音,颇为急促道:【不要看他的眼睛!】

然而已经晚了。江泫已经转过身,看见夜色之中一道模糊的青影。来人的姿态很从容,说话的语气也平和,周身没有丝毫杀意,似乎只是想来打一声招呼。宿淮双已经取了一颗夜明珠在掌心,映亮面前数寸的黑暗——

一直黑色的靴子、深青色的布衣。向上便是挂在胸前的一只小小的木盒子,回生正抬起手,似乎在整理蒙在眼睛上的白绫。

万幸,他的眼睛已经蒙上了,并且在脑后稳稳地束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声色平缓地道:“不想能在此地再碰上。二位,别来无恙。”

第113章 匣中日月2

能在这里碰到回生, 有点超出江泫的意料。毕竟真要算起来,他们并没有从玉城离开多久时间,在这么短短半月之内, 回生竟然已经离开玉川,还好巧不巧地同他们在洛岭撞上那个, 实在是很巧。

他的双目束在白绫后头, 周身气质仍然和从前一样宁静和缓,缓缓走进夜明珠的柔光里头, 嘴角噙着一缕浅浅的微笑。

然而,从上次见面开始, 江泫便不觉得他真的目盲。很简单, 他自己也是做过一段时间的眼盲人的, 就算有灵识和修士傲人的五感作支撑, 盲人行走起来也和眼睛看得见的正常人不太一样。

因此,他怀疑那道白绫只是用来遮掩什么的。再加上系统方才提示他不要看回生的眼睛,其中就更有蹊跷。

江泫将疑虑压在心底,不动声色地道:“许久不见。你怎会在这里?”

回生道:“有些事情要来办。二位公子怎么来了升阳城?”

江泫道:“不巧, 也有些事要办。”

话题就这么僵住了。一方是来意不明、含糊其辞,另一方则是因为心生警惕,不愿过多透露,这样不动声色地拉扯了一个来回后, 忽然陷入了沉默。

回生顿了顿, 似乎正想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宿淮双忽然道:“你身上多了一个盒子?”

江泫被他提醒,视线迅速锁定了他腰侧的一点黑影。那是个乌木盒子, 和他挂在胸前的那枚材质不同,盒上隐隐传来异样的气息, 似乎下了几道禁制,用来封住什么东西。

回生将那盒子从腰上解下来,托在手心大大方方地给他们查看,笑道:“用盒子盛装物品,不足为奇。装在盒子里的,有可能是宝物,也有可能是妖邪,二位心有怀疑十分正常。不过,盒子里装的对在下而言是宝物,对他人来说不是,仅此而已。”

他的态度坦荡,似乎真的只是不便言说,除了这一点,没有任何恶意。江泫心中疑虑还未完全打消,但也不打算这么继续试探下去,正想开口扯开话题,一旁的宿淮双却冷不丁道:“方才这里有一户人家,你看见过吗?”

回生道:“有。是在下的住处。”

江泫道:“你的住处?”

“正是。请二位退后几步。”

看出他有演示的意思,江泫和宿淮双向后退了几步,回生将手心的盒子收好,又从袖带里头掏出来一个,打开盖子翻倒向下,做了一个倾倒的姿势。

下一刻,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土胚茅房。这座房子已经相当破旧了,无论是房顶还是墙面,四处都是缝缝补补的痕迹。在夜明珠的映照之下,能看见墙角有些发黑,像是遭过火灾。院子不大,却很整洁,回生站在院子里头微微一笑,上前拉开了院门。

“请进吧,二位。”他道,“上一次在玉川蒙受恩惠,在下理应好好报答。更深露重,不论是找什么,还请好好休息一夜再说。”

江泫道:“你……”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回生道:“虽然是漂泊世间之人,怎么也得有个住处。不然碰见风雪雨天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都这么说了,江泫只好同宿淮双一道进去。一边走,一边暗示宿淮双将剑收一收,这里应当没有危险,少年的眉头始终皱着,显然是在疑虑什么,却还是听话地将剑松开了。

在这个空当,回生已经将大门推开,在屋内点上了一盏油灯。明明是修士,他这样的生活习惯却和尘世的凡人差不多,很接地气。并且江泫总觉得,进到这间房子以后,回生脸上的笑容都真心实意了不少。

“寒舍破旧,今晚委屈二位了。”

江泫一听这官腔就头疼,用指节轻轻敲了下宿淮双的手臂。少年看他一眼,转头用一种十分诡异的实诚语气答道:“哪里哪里,一点也不委屈。要感谢你收留才是。”

他刚一开口,江泫就后悔了。听他说完,更是肠子都悔青了,觉得根本就不该让他开口。

句子分明是对的,背诵标准答案一样正确,但语气十分诡异。语气诡异了,连带着句子都奇怪起来,仿佛臭脸人的奉承、善心人的敷衍,总之又诚恳又不诚恳,听得人心中五味杂陈。

宿淮双自己说完,似乎也感觉有些不对,陷入了沉默。

回生却仿佛被逗笑了,哈哈道:“小友实在是很讨人喜欢。第一次见到小友时,我便觉得很亲切。”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回生扭头去了厨房,乒乒乓乓一顿捯饬,用灵力浮了三碗素面出来。几人坐在桌前吃了一碗面,气氛缓和不少,途中聊到将房子收起来的事,回生道:“因为年少的时候干了些不好的事,现在正在被人追杀。二位追来的速度太快,我以为是追杀我的人来了,便将房子收了起来。”

宿淮双却道:“方才我来买枯柴的时候,出来的是位老人。”

回生指了指墙边道:“你说的是他的吗?”

江泫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墙边赫然立了一只纸壳人。身体只是一层纸皮,老态龙钟,然而神态鲜活无比,尤其是因苍老而变得浑浊的眼睛,简直活灵活现。更重要的是,它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江泫进了房子已经很久、进门的时候也四下打量了一遍,竟然都没有看见它。

“他是叶叔,是一只无法转生的鬼魂。”回生道,“大多时候,都是它出来见上门拜访的人。”

江泫大概能理解到其中原由。回生穿得再怎么朴实、再怎么清贫,气质到底也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为了不引人注目,便让身边的鬼魂出来接待。

只是这样一来,这位名叫回生的人在江泫心中的奇异程度又上升了一层。随身带着房子四海为家、身上似乎有许多装着东西的盒子,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将双眼遮挡起来,还被仇家追杀了数年。听起来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然而本人的态度看起来又十分淡然洒脱。

吃完了一碗面,指好了住处,到了该吹灯休息的时候,江泫却发现宿淮双一直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纸壳人。

江泫疑心他被什么煞住了,三两步走过去遮住他的眼睛,道:“淮双?”

宿淮双愣了一下,抓住江泫捂在他眼睛前头的手,一边摘下来一边道:“……我没事。这个人,我好像认得。”

江泫也回过头去看那个纸壳人,道:“你认识?”

宿淮双道:“看着眼熟,但是想不起来。”他在灯下微微皱着眉头,因为这个问题分外苦恼。

江泫道:“想不起来的事,便不用硬想。先睡吧,快到寅时了。”

屋子不大,房间不多。回生将房间腾出来给他们,自己去正屋打地铺。早也不是第一次和宿淮双睡一个床了,江泫十分习惯,将送生靠在床头的地面,和衣躺下。再者在陌生的幻境并不能好好入睡,与其说说是睡觉,倒不如说是闭目养神。

一边宿淮双的呼吸又轻又稳,显然同样也没有睡着,闭着眼睛等天亮。

不说话、又没事做的时候,江泫的脑子里算不上清净。从海陵离开以后,他一路上都没有刻意留下休息的时间,让自己稍稍忙起来,便不会再想那么多。他不提,宿淮双也没提要休息,一直就这么跟着他,马不停蹄地走到升阳城。

回想起来,似乎不论什么时候,宿淮双都对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他说要做什么,宿淮双便做什么。他要去哪儿,宿淮双就去哪儿。太过听话,太过省心。乌序也听话,也省心。但在海陵废墟里头被喝退之后,江泫心中忽然起了一些从来从来不会有的忧虑。

宿淮双跟他一路走这么久,当真开心吗?

他也是有想做的事情的,有要报的仇,有要走的路。自己是他的师尊,原本应该是他往高处走的垫脚石,可不知不觉之间竟已经将他拴在身边这么多年了,垫脚石也变成了绊脚石。一方面是不想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存有保护的心思;另一方面则是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宿淮双在他身边,习惯了一说话就有回应。对于好的事物,人总是适应得非常快,如果宿淮双哪天提出自己要走,江泫一定要花很久很久才能重新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但如果宿淮双真要走,他是不会拦的。这样一想,心情竟然隐隐有些不好,恰逢房顶传来一阵异动,江泫连眼睛都没睁开,抽出床头的送生随手掐了个剑诀,便见剑尖红芒闪动,轻飘飘地刺穿趴在房顶上的不不速之客。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趴倒在房顶上头不动了。回生被这响动惊醒,匆忙来到房中查看,刚走到房门前头,卧房的侧壁便猛地被击出一个大洞,刹那之间土石飞溅,自外窜进来无数阴森的黑影,月光映亮杀气凛然的刀锋。

宿淮双也睁开眼睛,一下从床上翻下来,伸手只摸到一个空荡荡的剑鞘,道:“阿泫?”

江泫将送生握在手中,道:“你躺着。”

提着剑一挥,房中的黑影立刻被强横的灵力扫除干净。他弯腰从破损的洞口走出去,略略抬眼一扫,看见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影,灵力污浊,都是渊谷的教众。这可是老熟人见面,只不过是江泫单方面的。

前方开路的鬼灵被打得稀碎,知道前方有异,数名教众都默契地停下脚步。

但见蒙蒙夜色之中,突兀地踏出一只漆黑的长靴。来人步履极稳,姿态从容地踏过一片碎石与草叶,被夜风拂动的衣角之下,隐隐得见一道轻而厉、摄人心魄的红芒。

等他走到月光之下,便能见一身鬼魅似的黑袍,乌黑似浓墨的长发。面容拢在夜色之中模糊不清,可无论是从身形还是气质来看,都和他们要追的人大相径庭。

领头人警惕地道:“你并非房屋的主人。你是何人?”

江泫道:“自然是借宿的客人。”

领头人厉声道:“胡言乱语!他藏到哪儿去了?我奉劝你——”

那红芒自面前一掠而过,将他的话语半途截断在口中。旁边爆发一阵惊恐的尖叫,领头人颇为焦躁地回头道:“怎么了!你们在鬼叫什……”

话音未落,却见视野猛地抬高。他的上半截身体重重地砸上地面,腰部以下却还好好地立在原地,只是鲜血喷溅而出,不知是不是有血滴进了眼睛,他的视野被染成了一片猩红的血色。

那剑带着身体一起削断的还有灵台,对于修士而言,灵台被毁的疼痛,用剜心蚀骨来形容也远远不及。

片刻之后,原地响起了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旁边的手下原想去扶的,伸手之时却只觉颈间一凉。仿佛一缕极轻极细的风掠过,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身首分离,死得不能再死了。

原本还算清净的河岸霎时间变成了尸山血海,断首尸体的血液在草叶和碎石之间流淌,慢慢留向升阳城清澈的河水,又在快要流出岸边时,被一道透明的结界挡住。

这不知道什么时候设下的结界静默地包裹住附近这一片地方,隔绝了所有的哀嚎、尖叫和鲜血,结界之外,仍然是安静平和的夜晚。

江泫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一会儿之后,被腰斩之人的惨叫渐渐弱了下去。

他走到那人面前,俯身蹲下,衣角就垂在鲜血里头,却没有一寸被沾湿的地方。领头人的双眼徒劳地大张,瞳孔快要涣散了。

江泫道:“告诉我。你们少谷主在哪儿?”

地上人的嘴唇翕动两下,眼中忽然爆出一阵光芒。如同回光返照似的,他猛地伸手扯住江泫的衣角,恳求的声音如同一只嗬嗬作响的破风箱:“救、救我——!救了我,我就告诉……咕呃……”

江泫面无表情地举剑,一剑刺穿了他的头颅。

于是,抓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了。这次似乎只来了这么些人,都被江泫清理干净了,他刚准备回屋,便听见屋中发出又一声巨响,墙面被砸开另一个洞,回生从里头倒飞出来,狠狠地砸上河边柳树的树干,发出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这次这个洞比之前的要大得多,两个破洞加在一起,三分之二的墙便没了。房顶没了支撑,哗啦啦地垮塌下来,一片土石飞灰里头,宿淮双和另一道黑影也从房中飞掠出来。

江泫立刻将剑扔回给他,探手去取袖中的乾天盘,道:“什么时候进去的?”

宿淮双接了剑,道:“房顶上那一只。他不是人!”堪堪将那一句话说完,恶鬼的利爪就已经到了眼前,两者缠斗在一块。

屋顶上趴的那只是一只怨气极凶的厉鬼,死了许久时间,攻击性也极强,应当是方才渊谷之人放出来探路的;而宿淮双单人对上他,剑势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

江泫取出乾天盘,原本是想卜一卜干扰罗盘运转的异常来源是否就是它,谁知罗盘长针一转,竟然指向了回生飞出去的那个方向。他心中疑云滔天,一路举着罗盘沿着金线过去,尽头果然落在回生身上。

将罗盘收回袖中,江泫一抬头,就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回生。他被打飞这么远,背脊撞树,腹部鲜血淋漓,被一根断枝捅了个对穿,就这么挂在了树上。见此情此景,江泫瞳孔一缩,第一反应是去救人,谁知走了两步,脚下踩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封在盒子上的禁制已经被鬼气冲散了,甚至盒子上都爬满了裂痕,江泫一脚险些将它踩得散架。

树上的回生道:“江……嘶,江公子,你先别动……等我下来以后,再给他们换个盒子……”

江泫抬头,见身体都被扎穿了的回生竟然还能伸出两只手,挣扎着要将自己解下来。他指尖灵光一闪,那枝条立刻被削断,回生从树上掉下来,似乎疼得狠了,在原地趴了好一会儿,再撑着身体站起来之后,又是一副没事人的神情,只是额上冷汗涔涔。

彼时宿淮双已经解决了那只鬼,背着送生神速过来了。看见回生的第一眼,想也不想,长剑出鞘,毫不留情地向前刺去。

此举江泫是一点也没料到,立刻伸手去拦,稍微拦住了一点——剑尖被他推偏了一点,刺入了回生的肩膀,但没有完全刺穿。回生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神情险些破功,痛得额角青筋凸起,但仍然涵养极好地压住怒意,道:“这是何意?”

宿淮双冷声道:“你的身体里是什么东西?!”

回生一愣,这才抬起了头。江泫也注意到了异常之处,稍一转头,便看见落在宿淮双眼眶之中、一双血红色的眼瞳,这才知晓,宿淮双的眼睛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东西。

他还没有说话,对面的回生浑身忽然僵住了。

像是猝不及防遇见了最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的双唇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竟然顶着剑锋向前走了两步,颤声道:“你……你是风氏的孩子?”

宿淮双的眉头微微一皱。剑尖已经彻底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他迟疑着,慢慢将送生抽了出来,道:“我不是。”

可顶着这样一双眼睛,他的说辞并不可信。回生连身上一直渗血的伤口都来不及管,透过束目的白绫凝视了他许久,似乎想伸手搭一搭他的肩膀,又没敢伸手,半晌才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叫风杳?”

江泫心中一顿,某个可能性浮现在了心中。而宿淮双听了这问,面上迟疑更重,双瞳紧紧地锁住回生的身形,缓缓点了一下头。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以后,回生原本强撑出来的平稳姿态尽数崩塌了。他的腰佝偻下来,强撑着身体,向前踉跄几步,面上神情似悲似喜,举起的手也在抖、肩膀也在抖,像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揭下遮挡眼睛的白绫,抬首道:“好孩子。我……我找了你好久。那场火灾之后,我只找到了杳杳和宿肃,怎么也没找到你……”

他抬起头来,月光映亮一双湖绿的眼睛,底下落着星星点点的银星,结成独一无二的瞳印。

这双眼睛和风杳的眼睛极度相似,无论是颜色还是瞳印,简直都一模一样。然而奇妙的是,只要是见过风杳眼睛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回生,不,风迁的眼睛,是一对黯然失色的仿品。

而这对仿品一般、又饱经风霜的眼瞳之中,已然浸满泪水。

第114章 匣中日月3

在许久以前, 江泫便知道宿淮双有一位名叫风迁的舅舅。舅舅在风杳离家之后和风氏现任家主决裂,折断灵命牌离开风氏以后不知所踪。

在很小的时候,宿淮双也知道, 他有一位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舅舅。舅舅是在自己母亲离家之后不久不见的,数十年来杳无音讯, 风定和风愔很有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在风氏那一干小辈里头, 不论有事没事,几乎每天都锲而不舍来找茬让他难看的, 只有风愔一个。其中除了瞧不起他外姓子的身份,更多还是因为这个原因, 每每见面都少不得要提一提, 母亲风杳抢了她爹爹。

风定往往是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每每风愔做得过火了, 他就会叫停,告诉她再这样下去家主会生气,如此又可得片刻喘息时间。

因此,宿淮双对着这个未曾谋面的舅舅感官一直颇为复杂。小时候觉得, 若他还在风氏里头,自己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很多。起码他会稍微管着风愔一些,不会像风定那样纵容她;再者,舅舅那么喜欢自己的母亲, 对自己也一定不会差到哪去。

等到再长大一些, 便只将他当作陌生人了。因为不觉得能见面,甚至都已经抛到了脑后,现在骤然一见面前这人, 尘封的回忆忽然被撬开,宿淮双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江泫忽然伸出手, 将宿淮双手中举着的剑压了下去,没有直视风迁的眼睛,道:“先把眼睛束起来吧。淮双不太喜欢这种眼睛。”

风迁微微一怔,立刻伸手从袖带之中抽出一条束带,有些费劲地缠到眼睛上去。他的手上有很多血,将束目的白绫染得红一片白一片,颇有些触目惊心。江泫想起他身上有伤,正想摸索身上的乾坤袋给他递一瓶药,目光落到他腰间的时候,却微微一凝。

方才那根树枝扎穿了他的腹部,所以现在腰腹间的青衣被染成暗红,一片狼藉之色。可下树不过这么一会儿,他的血竟然已经自己止住了。肩上的伤口也是,那团血渍已经没有了继续蔓延的迹象。

他将眼睛束好,视线透过目上的白绫,轻柔地落到宿淮双身上。如此打量了许久,江泫听见他轻声道:“长大了,长这么高了……”

与此相似的话,江泫也说过很多次。此时从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口中听到,宿淮双的却抿紧了唇,微微偏过头去,显得有些冷淡。

江泫也料到宿淮双会是这种反应,上前两步,向风迁手中塞了一瓶丹药,简短地解释道:“疗伤。”

风迁握紧了掌心的瓷瓶,片刻后想起了什么,又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只爬满裂纹的木盒子。木盒子之前被江泫踩了一脚,此时已经差不多快碎掉了,被他这样一捡,直接在手心里裂成两半,露出里头两团虚弱的魂火。

宿淮双深红的眼瞳向下一瞥,立刻认出了这两团魂火的身份。

这是……风定和风愔。

因为离开了躯体太久,两人的元神变得有些虚弱,魂火的颜色也灰暗了不少。他们互相依偎着,安静地躺在久未谋面的父亲手中。

顿了顿,他道:“你是专程来找他们的?”

风迁道:“是。从玉川,一直到升阳城。”

宿淮双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许久以后,他道:“既然如此,我和……师尊就走了。”

风迁方才喘匀一口气,闻言道:“尊座止步!”

江泫的脚步应声而停。

风迁也知道,他若叫宿淮双,对方不一定会停下来听他说话,可若叫了江泫,很大概率会成功。这一路看来,淮双很听他师尊的话,师尊不走,他也一定不会走。

见江泫回头看他,风迁掌心虚虚拢着那两团魂火,躬身道:“在下想请尊座帮一个小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想留宿淮双下来说话。江泫将选择权抛给了自己的弟子,见少年在月下僵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几人这才一道回到屋子前头。江泫看了看垮了半边的土胚房、散得四处都是的茅草和石块,忽然明白过来这房子颇多修补痕迹的原因,也知道他为什么听见一点响动就要把房子收起来了。

若不收起来,迟早要被追杀他的人打得一点不剩。

风迁站在院子里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忧愁明日又要修房。看了看好像也没坐的地方,江泫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抬,便闻土石之声哗然起,片刻之后,这间小小的茅屋已经变回了原样。

“暂时的,”江泫道,“日后还需修补。”

风迁转过身来,对着江泫又是深深一拜,道:“多谢尊座。”

他纵使离开风氏许久,可到底也在风氏生活得更久,氏族严苛的礼教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头,对待江泫的态度十分尊敬。

屋内的尘灰被净尘术清扫一空,风迁重新寻了一盏灯出来点亮,三人又围着桌边坐下。江泫观他行动虽然微微滞涩,但又比方才蹲下去拾盒子时利落不少,想来是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果然,坐下以后,风迁将江泫给他的那只瓷瓶妥善地收回袖中。见宿淮双神色有异,他温声解释道:“我已不用人的丹药了。”

宿淮双冷声道:“为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风迁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将袖口挽起来,让宿淮双摸一摸他的脉搏。面对少年有些愕然的神情,他微微笑道:“没有脉搏,是不是?”

接着,他又拿出一把小刀,沿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道。有血流出来,但很快,这点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方才你问我身体里有什么。”风迁道,“有一只鬼魂。我和他定下契约,我帮他达成一些目标,他寄宿在我身体里头,让已死的我能继续行走人世,并且,帮我找人。”

宿淮双搭在膝上的拳头微微攥紧,道:“你……是……怎么死的?谁杀的你?”

风迁抬起眼帘,微微笑道:“那便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样要交给你的东西。”

朦胧飘渺的灯火里头,风迁抬起手,将一直挂在胸口的那只木盒子取下来,交到了宿淮双手里。宿淮双完全猜不到他这样做的用意,紧紧攥着盒子,声音有些紧绷:“这是什么?”

风迁道:“打开看看吧。”

宿淮双有些犹豫。江泫坐在他的身边,在桌下伸手,用轻柔的力道拍了拍他的手背,少年这才垂下眼去,抬手旋开了木盒的锁。

“咔哒”一声,木盒开了。

宿淮双的视线落到盒中事物之上,整个人如同冷水浇背,一下子僵住了。原本进入房中以后,他的眼瞳已经转为平常的深黑,现在瞳仁紧缩,又隐隐有些泛红的征兆。

江泫心道不妙,然而等他也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时,原本平静的心中忽然泛起了波澜。

盒子里铺着好几层上好的绢布,绢布上头躺着的,乍一看像一对琉璃珠子,在灯火的映照之下粲然生辉。那是风杳的眼睛,瞳边是静谧柔和的湖绿色,蔓延到眼瞳末端时,又缓缓过渡成了新芽绿蔓一般的浅色,底下缀刻着银色的瞳印。

同这双眼睛相比,世上最华美、最纯粹的珠玉都黯然失色。

而这双眼睛,也是宿淮双曾经看了许久的。视线刚落到盒子里头,他便一下僵住了,回过神来以后,第一反应是立刻将盒子扣上,攥着木盒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说出半句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话:“这……为什么?你……”

风迁道:“这是杳杳的眼睛,我拿回来了。从赤后之底,渊谷的神殿。”

江泫忽然知道,风迁为什么会死了。

还在风氏的时候,外界对他的评价都能归结为两个字:平庸。天赋平庸、境界平庸、能力平庸、待人接物也平庸。灵气仿佛都被留到妹妹身上了,更小的时候,风迁甚至很木讷,亏得是风氏上一代的嫡长子,族中一路费心栽培,才稍稍有了些模样。

然而世上绝大多数修士去闯渊谷的神殿,都是有来无回的。更何况资质平平的风迁。

若非得了那一道机缘,他根本不可能带着妹妹的眼睛回来——他确实也死了,现在只是一具麻木的行尸,靠着要给妹妹报仇的执念一直撑到现在。

宿淮双猛地抬头,眼底爬上些许可怖的血丝,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是渊谷的人做的?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去哪儿了?我小时候回去过阜南一次,村子已经变成废墟了,我谁都没找到……”

风迁道:“杳杳离家之后,我暗中找到了她和宿肃的住处,托人在一旁建了这座房子,时常回来悄悄看看。我不敢冒头……哈哈,宿肃从小就跟着我,长大之后带着我妹妹跑了,要是看见我,一定成天都睡不好觉。所以,我只敢远远看,连淮双的名字都不知道。”

“变故发生那一日我并不在阜南,回来以后没有找到你,将杳杳和宿肃葬在了别处。”

听见阜南这两个字,宿淮双倏地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靠在墙边的纸壳人眼熟了。

小时候的村子里头,确实有一位叶叔。他一人鳏居,不常出来,吃食生活全靠村民周济,时间过去太久,再加上那时年龄太小,印象十分稀薄,因此两次见面,宿淮双都没能将其认出来。

“后头找线索、查踪迹,花了许多年,确定了是渊谷所为。除此以外,我还得知了一件事——渊谷的人,在暗中猎杀天资优异的风氏族人。杳杳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巫族也因此遭难。他们的神……”

说到这里,风迁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后半句蓦地隐去了。

江泫冷不丁出声道:“巫族灭族,也是渊谷做的?”

风迁道:“是。”

房内默然片刻。

许久以后,江泫才道:“淮双知道夔听,但说无妨。”

然而,听了这句话,风迁却不如何高兴,紧抿的唇角看起来颇为沉痛。

“妖神夔听在找一双眼睛。可惜,我尚未查明祂寻找的原因。”他道,“我死得太早了。若还是人身,追查起来一定要快一些,死了以后,许多地方便都不能去了。”

然而这悔恨根本就不应存在。他独自一人,这些年能查到这么多隐于人后的秘辛,已经很让人敬佩了。叙述的时候字字温淡平和,在外游荡多年,蒸干了多少鲜血与眼泪,却只有他自己清楚。

宿淮双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攥紧木盒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舅……舅。”他有些艰难而生涩地念出那个从未说过的称谓,只觉得陌生无比。“我可以……”

风迁却道:“你不可以。”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头,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是我的错。我不告诉你这些,你早晚也能自己查到。”

“然而我告诉你这些,仅仅是因为你有知情的权利、并非是为你指明仇恨的源头,要你日后背负着这种仇恨生活。

“淮双还很年轻,拜入这位尊座座下,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还有大好的未来。要向谁寻仇、怎样寻仇,交给舅舅就好,总有一天,我会将那人的头颅提过来见你的。”

“到时候拿来给你当球踢,好不好?”

灯光之下,江泫余光瞥见宿淮双的眼眶有些泛红。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在同龄人还在朝着父母撒娇、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头刻苦修行的时候,宿淮双早已被过去死死缠绕、无法挣脱。是以,江泫总想对他再好一点、更好一点,想让他知晓平和的生活是存在的、能为其遮风避雨的港湾是存在的,只要他想,净玄峰永远都是他的家。

宿淮双垂下眼,又慢慢将那木盒打开一丝缝隙。凝视那一缕明净的光泽片刻后,他忽然道:“不好。”

风迁道:“淮双……”

宿淮双道:“不好。”

却是没有再说其余什么了,没有解释、也没有表明决心的誓言,泛着深红的双瞳底下,铺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可怖杀意。

沉默良久,风迁的唇角牵起一个温和苍白的笑容。他没有再劝,视线都盛装在眼中,被蒙在血迹斑斑的束带之后。他转而向江泫道:“我想请尊座帮我一个忙。”

江泫道:“请讲。”

风迁递上来装着风定兄妹元神的木盒,方才在路上,他已经新换了一个,还重新下了几道温养灵魂的禁制。这些小小的木匣子,一个挂在胸前、一个揣在兜里,或许还有一些装在别的地方,都是他的执念,支撑他战胜死亡,时至今日仍然行走在世间。

风迁道:“帮我将他们带回去吧。”

江泫愣了一下,道:“你为何……”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风迁的神情,这个疑问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他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原本就是与父亲吵架决裂,离家的时候折断了灵命牌。风迁性子温吞,看上去不是会做出偏激举动的人,一定是痛恨家里这股刻板风气痛恨到了极致,才会这般决绝。

从古老氏族的嫡子变成两袖空空的行路人,少不得成为家中明里暗里的笑柄。离开家族也就算了,没过几年竟然无声无息地死在外头,变成了个不死不活的东西,更是天大的笑柄。

能在人身体里寄存、让人死而复生的,一定是厉鬼。

风氏的眼睛可辩万物,如同他再怎么痛恨也改变不了、只能用白绫遮住的那双眼睛一样,他体内藏的东西一定瞒不过风氏的人。

若是回到家里去,一定只有一条路:被族人、甚至是自己的父亲亲手清扫,随后找一块坟地,让他安息。

风迁还没报仇,他不能安息。

江泫抬手,将那只小小的木盒接过来。原本就是出来找他们的,一路颇多牵扯,算算时间,已经过了大半月了。寻常生魂离体这么久,状态一定很差,可这两团魂火除了虚弱一些,没有丝毫别的异样。

知晓他已经同意了,风迁向江泫垂首道谢。江泫知道,他一定很想和宿淮双说说话,于是自行起身,从茅屋离开,一个人晃荡到河边。

一边走,一边不合时宜地想:风迁此时的境遇,倒和他有几分相似。同样都是死而复生,同样都是和某种事物签订了契约,同样都不能再回家。

他摇了摇头,寻了处平坦地坐下。

坐下以后,江泫阖上双目,进了一趟自己的灵识海,打算问问系统之前的提醒怎么回事。时隔许久再进,江泫的灵识海不再像此前那样一片漆黑,更像是晨光熹微的清晨,只是少了些许朦胧的雾气。

脚底下仍然是一层浅浅的清澈水流,江泫踩着层层叠叠的涟漪,将灵识海逛了个遍。只是这次他没找到系统。

这让他的心微微提起,又锲而不舍地再找了一次,终于在踏出某一步的时候,注意到了脚底下的异样。

挪开长靴,他看见一个几乎和水流同色的模糊光团。系统藏在水里,几乎透明了,等他挪开脚,才道:“你是第一个敢踩我的人。”

江泫诚恳地道了歉,蹲下身问道:“风迁的眼睛有什么问题?你能看见他身体里是谁么?”

系统道:“不知道,看不见。我只隐隐察觉到他眼睛有端倪,不知道这就是风迁,于是让你小心。”

如此一说,倒是出于好心。

“那你现在是在?”

系统泡在水里道:“玩。”

又交谈了几句,系统仍然和从前一样十分没有交谈的兴致,江泫便从灵识海中出来了。谁知,刚一睁眼,蓦地看见面前的河水之中,泡着一个漆黑的影子。

此时月亮已经隐入云层,那道黑影潜在水流下头,在一片压抑的静默之中抬头注视他。此情此景的惊悚程度世间少有,胆大如江泫,头皮也微微一麻。

他完全没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条件反射便抬手用灵力将他揪出来扔上岸,得到一声滑稽的惨叫:“啊痛痛痛痛痛——手下留情啊,仙长!!”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白天刚才听过。地上的黑影翻了个身,果然是之前在城外见到过的那个相士。

这人竟然泡在水里想方设法地游进来,这份毅力叫江泫惊诧之余,又不免有些语塞。

这城中的河底只有灭水鬼水煞的阵法,不拦鱼虾,也不拦活物。所以,他才能从河底悄悄进城。

江泫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淡淡道:“之前我便说了,我不信命。”

相士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像模像样的坐姿坐在了他对面。此人浑身湿透了,又干又卷的长发被浸湿以后严严实实地贴在脸上,底下两只眼睛黑白分明、精光四射,表情也颇为热切,果真像个江湖骗子。

但为了一份机缘,他能拼命至此,倒也令人敬佩。

相士道:“非也,非也。这位仙长,我知道呢,你们修士有灵力,有各种阵法灵诀,能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所以一般都不信命,觉得命数是可以由自己改写的。”

“可修士也是人啊?这世间除了神仙,天地万物都在天道的管辖之下,每个人的命相,是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的,以后会发生什么都是天注定,改变不了。所以,命还是要信的。”

江泫道:“哦?依你所言,命数既不可改,我又有什么提前知道的必要?”

相士道:“你这又错了。你们修士不是坚信自己能改命吗?既然如此笃信,知晓自己的命相,日后防备着,万一有朝一日能从天道之下瞒天过海,就此成功改命了呢?”

“小道我啊,最钦佩的就是敢于逆天改命之人。”

简直是歪理邪说,为了达成目的张口胡来。江泫摇摇头,道:“你又如何能以凡人的眼睛,看透天道之上谱写的命数?”

相士嘿嘿笑道:“所谓‘术业有专攻’,咱们相士可不就是学这个的?”

江泫道:“那你便替我看看,我的命相究竟如何?”

相士大喜过望,立刻打开身后背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开始从包袱之中取出自己从师门带出来的器具。大多奇形怪状,是江泫鲜少见到的事物,便也当作闲时打发时间,静坐着等他的结果。

“嗯——让小道看看——”相士闭着眼睛做冥思状,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啧啧称奇道:“这位仙长,你不要改别人的命呀。”

夜风之中,江泫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姿微微僵住了。

第115章 匣中日月4

一怔过后, 江泫不动声色地道:“那依你看,我改了多少人的命?”

相士道:“两个吧。还是一个?改的都是大人物的命,这位仙长, 你可真敢做呀。”

能说得上是被他改过命的,归根究底也就一个江明衍。宿淮双并非他亲自捡回宗门, 而是由长尧下山带回, 严格意义上命运轨迹发生变化,并不能说是他的原因。

只是事情已然发生, 这位相士能看出这一点,让江泫有些刮目相看。

“是吗?”江泫淡声道, “那上天要对我降下什么惩罚?”

相士抓了抓头, 打哈哈道:

“我又不是天道, 上天要降什么惩罚, 我一个相士怎么知道呢。不过还是请听小道一言——”

他忽然顿住了,原本盘腿坐着,此时却忽然垂下头去,作冥思苦想状。一只手抵着额头, 另一只手摆在膝上,微微探出来了些,五指躬起,维持了好一会儿。江泫也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手势的意思:

这是要钱呢!

江泫语塞极了, 不免生出了些许被敲诈之感。但横竖现下无事,又暂时不能回去,江泫于是慷慨解囊, 将一锭银元宝放进了他的手心。

那相士觉得手里沉甸甸的,睁眼一看, 登时两眼放光,狂喜不止,翻身而起十分麻利地给江泫哐哐磕了两个响头,道:“财神爷!不枉小道找了您这么久,果真是一位财神爷!!财神爷的赏赐够小道半年的花销啦!”

江泫心道:你找的不是机缘吗?

却听那相士喜气洋洋道:“恭喜财神爷,贺喜财神爷。您掷出的银元宝让小道我心悦诚服、好感突破天际!无偿为您解锁往后的一系列服务!无论事卜姻缘、卜命数、卜机缘,还是求财求子求长生……”

江泫是在听不下去,明智地打断他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热情推销被打断,相士颇为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小道想说的是,这位道长,你从今往后可要小心了啊。千万不能做什么坏事,原本你的命就已经很苦了,若是做了什么坏事,再遭天谴,那可就惨得不能看了。”

被人当面说命苦、惨得不能看,大概也只有江泫能面色如常地反问:“我命苦?”

相士啧啧称奇道:“苦啊。不能说很苦,只能说是十分苦。”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小树枝,将面前草地上的草扒拉干净,神速擦出一片空地,边写边画道:“你看啊。你小时候有病,差点就没活下来是不是?既然逆天改命活下来了,就要受苦。这是其一。”

“你的父母也横死家中了,是不是?这是其二。”

“再者呢,你的师尊,也死了,还死得很惨,对不对?这是其三。”

“以后的事情,那简直更不用说了。仙长,你是天生孤苦相啊,克人。在你边上的人,迟早都是要被你的命相克死的。”相士嘀嘀咕咕道,“不仅他们死,你也得死。怎么会这样呢?小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个样的命相啊。比你更惨的倒也不是没有,每天都倒霉的、一辈子注定穷到死的,起码人家亲人在,日后娶得着老婆啊。哎……

说着说着,他猛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手心里头攥得紧紧的银元宝递了回去,道:“不收了,不收了,这钱小道不能收。仙长,你还是拿回去——啊!!!”

话音未落,那相士竟然被直接掀翻了出去,“咕咚”一声砸进河里。银元宝骨碌骨碌的,也一起滚下去了。

江泫转过头,见夜色之中宿淮双和风迁正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宿淮双手中灵光逸散,面上神色冰冷,对河中艰难冒头的相士道:“你在对我师尊说什么东西?!”

他的脸色极不好,眼中也隐隐泛红,穿着一身黑一下从旁边冒出来,比鬼还像鬼。相士被吓破了胆,一个劲向江泫那边划,边划边惨叫道:“仙长救命啊!!!”

宿淮双根本就不想让他碰到江泫,抬手将他丢去了河对岸,看神情是真的生气了,语气像是淬着寒光的剑锋。

“滚回去。”他道,“再让我看见你出现,结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相士听完,忙不迭划水走了。走了这么一趟,唯一也是最大的好出就是抓到了破镜的机缘,可此时泡在冷水里头,银元宝还丢了,心中又悲又喜,呜呜哭着飘走了。

江泫正想说话,便见宿淮双走到他身边,单膝及地俯下身,面色沉沉地拽下草叶,一点一点将那相士画出来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江泫道:“诓言妄语,不必放在心上……”

宿淮双低声道:“我不爱听这些。”

顿了顿,江泫立刻道:“他的确不该说。”

风迁一直站在旁边,闻言轻轻弯了弯唇角。

“尊座。”他向前几步,伸出双手将装着风定风愔元神的木匣递过来,道:“还请尊座替我将他们带回去。匣子里我还放了一些别的东西……等他们醒来,便能看见了。”

江泫站起来,轻轻拂开衣摆上沾着的草叶,将木匣接了过来。却见风迁犹豫片刻,道:“可否让我带淮双回一趟阜南?去看看他的父亲和母亲。”

江泫道:“自然可以。什么时候走?”

风迁道:“现在便……”

宿淮双道:“天亮了再走。”

青衣人微微一愣,从善如流地改了时间,道:“我先回去修修屋子。”

折腾了大半夜,离天亮其实已经不远了。宿淮双现在要留下,想必是有话要说。

果然,风迁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宿淮双开口了。只是说的话和江泫以为他会说的大相径庭,第一句便是:“那是个江湖骗子,师尊不要信他。从他嘴里头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更不要往心里去。”

江泫莞尔,道:“好。”

宿淮双又忧心忡忡地道:“以后出门在外,不要随便给人看你的命相。有谁说什么机不机缘的,也不要信,更不要让他们坐下来给你卜命,最好连话都不要和他们说。还有,”他顿了顿,“也不要给他们钱。”

江泫有点哭笑不得。

淮双这是把他当什么了?出门在外容易被花言巧语骗的老人家吗?

他颔首应挨个道:“好。不信,不说话,也不给他们报酬。”

宿淮双蹙着眉头,认真地纠正道:“不是报酬。只是些江湖骗子,张口胡言骗的钱,不能称作报酬。”

江泫是真的有点无奈了,点点头道:“好,不是报酬。”

“也不是什么孤苦命相。”

“好,不是……”

意识到宿淮双说的什么后,江泫忽然怔住了。半晌,他开玩笑似的道:“若我真如他所说,克人命格,谁在我身边待久了都会死,你当作何?”

天边隐隐亮起一点白。宿淮双背对着东边,身形被描上一层熹微的晨光,面容有些模糊不清,独留一双寒星似的眼瞳,在晨时的寒风里头渗出一点叫人无所适从的专注与柔和。

他道:“不作何。原本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死也不改。”

如同被一只手拢住一般,江泫的心跳突兀地漏了一拍。好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耳根有点烫。反应过来以前,他发现自己已经移开了视线,并且庆幸现在的天还不算太亮。

余光瞥到那边的茅屋又被风迁装进匣子里,江泫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叮嘱道:“一路小心。祭拜完父母,就立刻回净玄峰,不要在外乱跑。”

宿淮双点点头,承诺道:“我会小心。很快就回来。”

于是,在天光乍亮、万物复苏之时,宿淮双同风迁一道离开了升阳城,向阜南而去。继续留在升阳城也没什么事做,江泫便也打算重新向玉川走。

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走得稍稍慢些,正巧碰上了早市开摊的时候,人群颇密,吵闹得紧,便打算快些离开。快要走到街尾时,迎面飘来两道清亮纯粹的白影,正是走在一起的江时砚和江子琢。

江时砚显然是被迫来的,一边走,一边苦大仇深地劝道:“子琢啊,我们真的该回去了。其他人都已经回去了,我们再在外头逗留,回去以后是要吃罚的。”

江子琢双目坚定道:“吃就吃!吃多少都无所谓!”

江时砚扶额道:“我就不该告诉你的……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江泫心道:告诉什么?

江子琢听了这句,怒目而视道:“你本来就应该告诉我!你居然瞒了我那么久!”

江时砚道:“我那只是猜测,单纯的猜测。”

江泫又想:什么猜测?

三人擦肩而过,而后,江时砚猛地回过头来,道:“伏宵君!”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的修士霎时默了一默。随后便是原地爆发的狂喜惊呼声,人群莫名其妙以更快的速度涌动起来,有人莫名道:“什么伏宵君?”

更有人喜不自胜:“伏宵君来升阳城了?”

“伏宵君在哪儿呢?!刚刚是哪个在叫伏宵君?!”

“伏宵菌是什么菌啊?!诶诶——你们在挤什么——”

江泫头大无比,一手抓了一个,化作一阵雪气,从摩肩接踵的升阳城街上逃走了。

第116章 匣中日月5

一棵树下, 三人相对。一人满面红光,一人掩面不语,一人木然静坐。

木然静坐的是被江子琢如海浪一般的溢美之词冲刷得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江泫, 掩面不语的是觉得太过丢脸甚至都没眼再看的江时砚。看是没法看,但阻止却是可以的。

于是, 他腾出一只手把江子琢向后拉了拉, 道:“子琢,你别说话了!”

江子琢道:“这是我偶像啊!”

江时砚道:“那你也别说话了!”

言罢忍无可忍似的, 猛地向他后背拍下一张定身符。这张定身符下去以后,江子琢动弹不得, 一下便老实了。

忍受了这么久的聒噪之语, 江泫顿时觉得耳中一清, 忍住叹气的冲动, 道:“你们找我作甚?”

江时砚心道:对,就是这种语气。此前听阿泫说话总觉得十分熟悉,换了一张脸,果然一切都对了!

心中这么想了, 面上却还是毕恭毕敬,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盘,道:“这是江氏用于通讯的玉盘。子琢说……咳……说想把这个给您……”

江泫的视线微微一垂,落在那玉盘之上。说是玉盘, 其实是用一种灵石特制的, 和上清宗弟子的玉令有些相似,只是功能要更简洁些,作通讯寻人之用。盘上灵光隐现, 浮着两枚江氏独有的字符,代表这玉盘能联系到的, 有两个人。

既然玉盘出自江子琢之手,其中一个是谁不言而喻。那另一个……

江时砚藏在乌发之下的耳根慢慢变红了,头也微微垂下去了一些,道:“伏宵君请放心,我和子琢不会打扰的。只是想您将这枚玉盘收下,日后……”

他想说日后若有什么他们能帮上忙的,尽管直说。然而,斟酌片刻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旁的江子琢似乎是觉得他十分笨嘴拙舌,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恨不得现在就张口说话。江时砚怕他把背后的定身符冲破了、又冲着江泫表达能说满一刻钟的赞美与仰慕,忙不迭又拍了一张上去。

这下江子琢是彻底安静了,不仅安静,眼神也隐隐有些呆滞。

江泫看了一眼,将玉盘接了过来,淡淡道:“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以此物联系。此前的栖鸣湖水,多谢。”

江时砚有些受宠若惊,道:“不、不用谢!伏宵君的眼睛已经没有大碍了吗?”

江泫道:“已尽数痊愈了。”他看了一眼江子琢,灵识一动,贴在他背上的符纸便被揭开了。少年猛地喘出一口气,又听江泫道:“言多必失。出口之前需细细斟酌。”

像方才那般的虎狼之词日后还是不要再说为好!!

江子琢果真听话,面露赧然之色,将头垂了下去。

他们过来原本就只是为了送一枚玉盘,现在既然送到了,也该回去了。但到临行前,江泫顿了顿,还是出声问道:“江氏,现下如何?”

他是个外人,这本不该是他问的东西。只是若此刻不问,日后便再难抓到机会了;再者他一直记得,江明衍现下在江氏步步高升,不知暗中又会做什么手脚。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平时虽不曾表现出来,却总猝不及防在闲暇时想起。

江时砚闻言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竟老老实实地答了:“江氏很好。族中事务一般都由家主和江明衍处理……就是九门会武时,带江氏弟子来参赛的那位司教。不知伏宵君还记不记得?”

怎会不记得?他就算到死都记得江明衍那张脸。

面上却不置可否,面无波澜地将这个话题掠过了,道:“我记得,江氏族人并不能随意出栖鸣泽。距离九门会武过去不久,怎会又出现在洛岭?”

江子琢抢道:“江明衍让我们来的。说是资质尚可,出世历练,若成功,回家以后,就能获赐本命剑了。”

“正是。不过我已有本命剑了,是历练的带队弟子。”江时砚道,“这次历练能过关,要多谢伏宵君和淮双。我们在那林中徘徊许久,一直被引向与鬼城相反的地方……若非伏宵君和淮双出现,我们可能会就这么被引走了。”

他的面色有些惭愧,似乎觉得被如此轻易地蒙骗,是自己学艺不精。

然而江泫心中有数,明白海陵之中有巫神力,若崔悢奉了谁的命令要将他们赶走,他们是一定找不到的。有人想引他们进险地,有人却千方百计地让他们远离。

思及此,江泫一时有些沉默。

他知道,乌序一定不会再回净玄峰了。、

江子琢却嘟囔道:“我看江明衍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让你带我们来这儿,好让我们都有去无回……”

江时砚吓了一跳,低声呵道:“子琢!谁教你这么说话?”

他年纪稍长,人又稳重,在江氏一干小辈里头很有话语权。江子琢被他斥了一句,立刻抿紧唇不说话了,江泫却心中一跳,道:“依你们之见,江明衍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时砚听了这个问题,居然不说话了。江子琢瞅了瞅他的脸色,十分勇敢地开口碎碎念道:“道貌岸然,伪君子。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是我很讨厌他。诸如出世这个问题,寻常族人一生都出去不了几次,往往是赐剑前那一次后就再没有机会了。他却常常自己出去,家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我也觉得他挺好的,后头发现是人前笑人后狠的黑心肝。”

他抱怨得十分起劲,列举了一大堆江明衍如何如何讨厌的例子之后,说到了最关键的一句:“他很不喜欢时砚,因为家里的……一些问题。”

他说得模糊,江泫却一下子明白过来语句背后的意思。无他,他也是亲身经历过的。

在不晓事的世人眼中,江氏一直是高高浮在云端、怀有济世仁心的九门之首。仙府坐落于神赐的福地栖鸣泽,隐世千年不接凡尘,族人个个高风亮节、襟怀坦荡。

然而只有江氏自己人知道,早在许多年前,江氏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栖鸣泽之所以能悬于九天之上、让人寻之不得,正是依靠濯神的神力。

濯神陨落之后,祂的神力遍布栖鸣泽。而祂陨落的地方、也就是江氏守神人一族的禁地,是留存神力最多的地方。为保持神力不散,继续使栖鸣泽悬于天际千万年不损,每十年都要耗费巨量的灵力滋养。

因为栖鸣泽中有几条巨大的灵脉,在早些年间,要输送给禁地的灵力还十分充裕,能暂且维持住江氏的盛景。然而世上没有永不衰竭的事物,几千年后,九洲的灵气慢慢变得稀薄起来。

灵气稀薄了,灵脉也会缩水受损。栖鸣泽虽然在天上,到底也是九洲的一部分,同样逃不过这个定律。

灵脉缺损了,便没有那么多供给给禁地的灵力了。濯神的神力虽尚存于世,可也会随时间慢慢变得稀薄,没有族人奉上灵力温养,等待神力变弱,不足以支撑之后,栖鸣泽便会从天上掉下来,重新落入凡尘之中。

这是江氏万万不能允许的。因此,江泫前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怎么弄来这么多灵力发愁。

真要说起来,弄来这些灵力,方法其实有很多。比如窃走其余世家的灵脉化为已用,再比如掳走天下有大气运者向天道献祭等等,随便哪样方法,弄来的灵力都够江氏用个几百年了。

但是江氏万万不能、也绝对不会做这些事情。获得灵力的途径必须是绝对正当的,不然对不起自己的祖神,也对不起自己的良知。可若要手段正大光明,禁地的灵力需求便像是填不满的无底洞,维持繁盛的表象难如登天。

在这种情况之下,江氏内部分为了两派。

第一派主张入世,也就是说,放弃继续用灵力温养祖神的灵力,让栖鸣泽落入凡尘中去,脱去光鲜亮丽的假象,回归最原本的面貌,在九洲的大地上同其他世家一样繁衍生息。

这赞成这一派的,大多是近几代的年轻人、和当时的家主江泫自己。

第二派则表示坚决反对,是江氏的族老、和绝大多数的长辈。

江泫犹记得,曾经一次争执之中,德高望重的族老第一次对他红了脸,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栖鸣泽绝不能落地,江氏绝不能落地!你是家主,江家族史倒背如流烂熟于心,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可还记得,祖神曾经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花费了多少力气,才让栖鸣泽升到这天穹之上?!她又为什么要将栖鸣泽升上来?!

“你可知那九洲人心,如何险恶?!栖鸣泽是现下这九洲之内唯一一片净土,你想让它落地,那我且问你:如何落地?落于何地?要同哪一家的司常借地?如何能让栖鸣泽不受损伤地落地?借住他人屋檐之下,此后处处低人一等,你又将江氏的荣光、骄傲与自尊置于何地?你难道要挑起战火,新辟一州不成?”

当时江泫被骂得哑口无言。

族老年高德勋,骂他的每一句都骂得无比正确、质问他的每一个点都正中眉心。

要让栖鸣泽落地,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其中要考虑的问题多如牛毛,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可估量。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不是江氏想不想重新入世的问题了——而是江氏避世太久,世上早已没有了它的容身之地。

若要重新出世,如受割肉腕骨之刑。可若不出世,同样日日忧心。

进退两难。

江泫还记得,当时江时砚就是坚定的入世派,这一世想必也是如此。江明衍前世不站派别,主打一个“江泫怎么想他就怎么想”,这一世既然和江时砚颇多龃龉,想必并不赞成入世了。

一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江泫就觉得头无比地疼。前世做了家主以后天天都这么头疼,不曾想现在不做了,还是这么头疼。

多想无益,他揉了揉眉心,道:“不必管别人怎么想,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便是。这便回家里去吧。”

二江点点头,站起身来。江时砚道:“伏宵君要回苍梧山了吗?可否问一句,淮双为何不在您身边?”

江泫道:“正是。他有事离开。”

见他无意多言,江时砚便拉着江子琢行了一礼,唤来江氏的拨云鸢,一道走了。江泫把玉盘收进袖袋里头,摸到那只四四方方的匣子,察觉到上头的禁制维持不了多久,神速向苍梧山奔去。

第117章 平地惊雷1

等到江泫回宗, 完好无损地将风定风愔二人的元神放回躯体,又是两三日之后的事情了。待到风氏兄妹转醒,江泫让岑玉危将浑浑噩噩的二人送回家去, 此事总算告一段落,回归原本的日常。

宿淮双不在的这段日子里, 天陵时常来净玄峰上看他。

走了一个宿淮双、一个岑玉危、一个乌序, 孟林又整日混迹于别峰,净玄峰上一时间冷清许多。天陵在峰上边走边看, 点评道:“这和你没回来之前有没什么区别。”

江泫略略回想了一下,第一次看见净玄峰时的样子。枯冷、萧索, 唯一有亮色的梅花也死气沉沉, 远远看上一眼都要将人冻僵了。

但现在的净玄峰很有人气, 起码江泫待在峰上的时候, 感觉没那么冷了。

他道:“还是有区别的。”

天陵摇了摇头。他在一株梅树下驻足片刻,忽然道:“能带我去遏月府看看吗?”

江泫颔首道:“自然。”

他挥开山顶的禁制,带着天陵一路沿着崎岖不平的石阶走上去。跟在他身后的人有些一反常态的沉默,边走边盯着脚下石阶出神。

江泫看了他一眼, 不动声色地挑起话题,道:“怎么忽然想上遏月府?”

天陵微微一笑道:“只是太久没上去,有点怀念。另外,也想看看这么多年了, 里头变样子了没有。”

江泫道:“变倒是没变, 一直都是这样。”

他停在遏月府前,推开了厚重的木门,身后, 府外的禁制应声合拢。

遏月府是前身伏宵在净玄峰顶开辟出来的清修之地。虽称为府,但更像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 不曾费心装潢过,入目之感唯有质朴。非要说起来,唯一的亮色大约是墙边生着的兰草,虽常年浸雪,但有灵力养护,还算是赏心悦目。

一路上,天陵都有些走神。等他的目光落到小院里头,才注意到一件事情——遏月府已经没在下雪了。

这让他呆站在门口,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江泫已经走出去一段了,见他呆愣在门口,又折返回来,道:“怎么了?不是说想进来看看?”

“遏……”天陵轻轻吸了一口气,竭力将不再平稳的心绪压下去,道:“遏月府的雪,什么时候停的?”

见他回神,江泫将手拢在袖中,重新转身向院内走。一边走,一边温声道:“淮双畏寒。我时常带他上来,遏月府太寒冷,便停了雪。怎么了吗?”

天陵三两步追了上来,道:“没什么。我只是心中高兴。”

他的身量与江泫相差无几,只略高一两小寸。因常年身居高位,仪态、气度都无可挑剔,放在凡尘之中,便是见一眼,都能叫凡人魂牵梦萦。

长相毫无疑问是好看的,只是眉宇偏细、眼眸狭长、眼尾上挑,加之常年神色冷傲,看上去有些许难以相处的刻薄。不过,这一面江泫是从前不曾见到过的。天陵从不对他冷言冷语,看他时眉眼也总是微微垂着,眼神颇多关怀爱护。

此时也一样,说高兴,瞳中神色看起来就是很高兴。一边走,一边侧头看他,发冠上的两条银穗垂在肩侧,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十分好看。

江泫轻轻牵了牵唇角,道:“高兴什么?”

天陵却没有解释。两人简单地逛了逛院子,随后在灵泉边上坐下。

原本江泫看他脸色发白,以为是冻着了,准备邀他去亭子里头喝口热茶、小坐片刻,天陵却道他其实不爱喝茶,只好作罢。虽然江泫也不知道灵泉边上有什么好坐的,但天陵要坐,他自然奉陪。

这汪灵泉,经年不冻,泉水却冰冷刺骨。就算外面不那么冷了,泉水的温度也依然不变。

泉边用水石围了一圈,两人坐在稍高一些的地方,静静眺望泛着微波的水面。看了一会儿,天陵忽然道:“其实师兄小时候也不爱喝茶。”

江泫道:“是吗?”

伏宵爱不爱喝茶,他自然不知道。只是从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了解到前身的为人,不由让江泫时常思索: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会为了破夔听锁直面雷劫、命陨魂消,想必胆识过人。面色过于冷肃、不善言辞,看着像是冷面阎罗,这一点江泫自认要比他好得多。然而观天陵重月对他的态度,十分友好,想必也颇为友爱同门。

这些都是模糊的印象,像“伏宵小时候不爱喝茶”这样具体的细节,江泫是从来不曾听到过的。因此,不免心中好奇。

天陵弯弯唇角,道:“喜欢喝茶的是师尊。我是单纯不爱饮水,师兄你偏好山下的甜茶。师姐说甜茶喝多了不好,每次都将你买回来的甜茶换成热茶水,苦得你好几天都不和师姐说话。”

会这样闹脾气,应当是相当小的时候了。江泫道:“那为何伏……我后来又不抵触了?”

天陵望着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这时,江泫才忽然发现,他的眼底沉沉,藏有几抹痛色。

他今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江泫想。

果然,片刻后,天陵移开视线,轻轻地问道:“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江泫道:“但说无妨。”

天陵道:“师兄失忆了,记不得我了。那我对师兄来说,与陌生人无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其中还有一层不能明说的缘由。毕竟自己不能告诉他,你的师兄已经换人了。只好沉默不语。

江泫本来以为,天陵会问诸如“我们真的还是师兄弟吗”一类的回答,却不曾想,天陵说的却是:“从陌生人开始,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师兄还喜欢天陵吗?”

江泫愣了一下,道:“自然喜欢。”

这话倒并不是违心之言。在早些时候,偌大的上清宗内能让江泫感受到些许实感与归属感的,就只有天陵和江泫了。不是同门,却胜似真正的同门。而且,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忽然想起来,这次回宗,没有给天陵带东西。

虽然看上去天陵自己也忘了,但江泫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打算着什么时候再下山一趟带点什么,同乾天盘一道交还给他。

天陵听了他的回答,紧绷的眉宇松开些许,玩笑似地道:“其实我更希望师兄以后想起我,都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前不讨喜的顽劣过往,便不必再想起来了。”

仿佛他小时候真有什么黑历史抓在伏宵手里似的。江泫正想说话,又见天陵收敛笑意,正色道:“师兄于我有恩。虽然你已经记不得了,但我仍然应该报答。”

江泫有些莫名,道:“什么?”

天陵道:“带着宿淮双离宗吧。有多远走多远,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灵泉边蔓延开一片僵滞的沉默。

江泫凝眉,愕然道:“何出此言?”

天陵道:“师兄不要多问了。再在上清宗待下去,宿淮双会死。你们对互相的心意,我都清楚。说真的,最开始知道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杀了他。”他咬牙切齿地道,“但是既然你与他一样,我便也没什么办法了。我能做的,唯有提醒。”

江泫第一次觉得头脑发懵,抓住他问道:“什么心意?什么一样?你为什么想杀了他?宗内有谁想害他?”

问到最后,他的重心完全偏到后面去了,一心只想知道天陵让他带人离宗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疑点只有山下的夔听。可有五锁镇压,现阶段它能翻出什么风浪?

天陵道:“真的,不要再问了。宿淮双是不是还没回来?师兄去找他吧。净玄峰的事务,我会请末阳帮忙打点的。”

话说得如此含糊不清,江泫当然不可能走。他还待再问,天陵却已然起身,匆匆同他告别,就此离开了遏月府。在萧瑟冷风之中,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江泫在原地怔坐片刻,立刻起身追了出去,只是长阶之上见不到天陵的身影,这么短短一会不知已经走到哪去了。走到浮梅殿,却见孟林急急忙忙地迎过来,道:“师尊!师尊!”

江泫道:“说。”

孟林道:“方才碰见天陵君,说您又要走。您怎么又要走啦?这不才回来没多久吗?”

江泫安抚道:“我不走。一边玩去吧。”

孟林“哦哦”两声,点头走开了。江泫这便要去找天陵,谁知到了时隐峰问了一句,没有一个知晓天陵回没回来的,江泫只好从头细细找过。让他感觉有些不妙的是,时隐峰上没找到人。

这便不太好了。

他又去其余四峰问了一遍,都没看见。到浮云峰的时候,重月追了出来,急道:“他临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江泫简略转述了一遍。重月眉尖紧蹙,显然也不明白他此言何意。两人火速向撷云殿赶,走到一半,重月忽然道:“温璟呢?你方才去时隐峰,看见温璟了吗?”

正是天陵的那位亲传弟子。

江泫的脚步倏地一顿,立刻飞身折返。方才他走得太急,没注意温璟在不在浮云峰,此时忽然想起此人,到了时隐峰后发动弟子寻了一圈,没有找到人。然而,这次江泫在时隐峰书阁之中发现了一间暗阁。

暗阁藏得很好,阁外全是禁制,比起遏月府外的禁制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遏月府外的禁制是为了防止有弟子误闯,江泫本人并不掩饰它的存在,这间暗阁却不太一样,仿佛拼了命地在藏什么东西似的,禁制打下一层又一层,若非偶然,江泫决不可能看见。

书阁外头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弟子,都面色惶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年长一些的弟子对重月拜了一拜,小心翼翼道:“重月君……师尊怎么了吗?还有温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第118章 平地惊雷2

重月的神色惊疑不定, 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间暗阁,心中泛起惊涛骇浪。听见时隐峰弟子惶恐的询问,她将神色敛好, 走到书阁外头,温声安抚道:“没什么事。都回去温书吧, 记得去膳堂吃饭。”

见她神色如常, 阁外的弟子总算镇定了些,俯首一礼后听话地从书阁前离开了。

而书阁之内, 江泫面对层层禁制,眉峰紧皱。这些禁制不是那么好解开的, 他不知道密令, 若想要直接破除, 需得用武器将其劈开。且从察觉到这间暗阁的存在开始, 他心中不祥之感便愈演愈烈,已经到了让他心惊肉跳的地步。

暗阁后头一定有什么东西。

多想无益,江泫打算直接进去看看。他当机立断转身,险些与迎面回来的重月撞上。重月拉住他, 愕然道:“你去哪里?”

江泫道:“去找一把剑,把这层禁制劈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重月的神色似乎黯淡了些许。她的右手死死地抓着江泫的手臂, 片刻后又徒然地放开了, 从江泫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发间几枚素净的银花,孤零零地缀在乌墨一样的发间。

“……不用找剑了。”她低声道, “我知道口令。”

这下感到惊愕的便是江泫。但他来不及多问,立刻跟重月一起走到阵前, 见她抬起手,轻轻将手掌放在禁制之上。原本固若金汤的结界漾起柔和的波澜,金光渐起,禁制如烟消散。

暗阁藏在一副画卷后头。

卷上画的是霜心兰。笔触细腻、墨色清淡,花瓣由内至外纯白转蓝,愈到外沿,蓝得愈纯粹、愈一尘不染。几支浮在宣纸上,栩栩如生。

江泫忽然想起来,在自己的寝居里头,也有一幅相似的画卷。只是他房间里的那幅,画的不是霜心兰,而是君子兰。

他屏声静气,伸出手挑开画卷。不知为何,他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画卷后是一处机关,江泫抬手旋了,墙壁便忽然发出一阵挪移的闷响。暗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江泫眼尖地看见里头一点柔和的白光,登时感觉头晕目眩。

他已经猜到里头是什么东西了。

但是,他宁愿自己是猜错了,里头绝不是他想的那样。

重月的脸色比他更差,站在暗阁外头,嘴唇已经开始发抖。她似乎尝试着想迈开步子,却怎么也走不出一步,好不容易抬起脚了,竟然维持不住平衡一半地跌跪下去。江泫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发觉不单是嘴唇,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宵宵,宵宵……”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道:“你听师姐的,你先出去。”

江泫道:“我不……”

忽然,重月发了狂似的,猛地将他往外头推了一把,道:“师姐叫你出去!!你听我话好不好!”

江泫被她推了一下,脚步一歪,肩膀磕上了一旁的书架。重月是医修,力气其实不大,然而江泫原本就是懵的,这一下磕得扎扎实实,重月见了,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几步走过来,掌心覆着灵力,轻轻揉江泫肩膀。一边揉,一边声音颤抖地道歉:“对不起,师姐不该推你的。疼不疼?师姐不该推你的……”

江泫垂眼看她。肩头传来温热之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茫然。

他们……都没认出来他其实不是伏宵吗?

无论是谁,只要见到他,都毫不怀疑。长尧会特地来探望他,重月天陵也好、其余峰主也好,没有一个怀疑他的。岑玉危见到他第一眼就眼眶泛红,孟林也愣愣地叫师尊。

在这里生活得久了,他几乎都有了一种自己真的就是伏宵的错觉。然而之前都能清楚地明白那是错觉,现在是真真正正地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不是伏宵吗?

思来想去,没什么结果。他不是伏宵,也不是那个江泫。他是一缕无处可去、顶着别人的壳子度日的游魂。就算在淮双眼里,他也一定只是那位坐在高处的伏宵君,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若他有一日不做伏宵君了,现今拥有的一切便都不会再拥有了。

他怔怔地抓住重月的手,声音很小地道:“我都知道。”

重月僵住了。

江泫接着道:“夔听,夔听锁。我都知道。早就知道了。我还知道,我……”不知为何,此时再用伏宵的身份说话时,他忽然感觉非常羞愧,像是抢了别人的什么东西,声线滞涩无比。“……我曾经也是夔听锁。我是为了破锁,飞升失败,才死的。所以……所以你们都瞒着我……”

面前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抓紧他的衣襟,深深地埋下头去。

江泫知道,她一定是哭了。然而,没过一会儿,她便抬手飞快地抹了抹脸,松开江泫的衣服,退后两步。再抬起头来以后,她的神色才算彻底冷静下来了,深吸一口气,无比坚决地道:“虽然瞒着你,但也料到瞒不了你多久。你知道这件事,也要知道另一件事:我不会让你再成锁,也不会让天陵死。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也永远是你的师姐,一辈子都要保护好你们。从前那样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再发生。”

她抬手,在书阁外头下了一层禁制,防止有弟子误入。紧接着,她重新将视线转向透着蓝色荧光的密室,抬脚走了进去,江泫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漆黑的甬道,真正踏进了天陵设下的暗阁之内,第一眼便看见了躺在暗阁中的温璟。

重月抢上前去将青年扶起来,温璟阖目垂头,没有清醒的征兆。她向人体内拍入几道灵力,探查一番后,脸色白了一白,抬头望向前方的墙面。

暗阁内部很简陋。里头装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需要费心装潢,只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密室,正对门的那面墙上画着密密麻麻的血符文。符文的最上层,压着一层光泽柔和的阵法,中心悬着一枚魂石,还没有重月发间的银花大。江泫站在墙下抬头仰望,能看见满墙窒息恐怖的血红色、以及庞大阵法之上流转的灵光,小小的魂石居于正中,维持着阵法的平稳运转。

方才在外头看见的蓝光,正是这枚魂石发出来的。

柔和、纯净,底部缠绕着些许黑烟,正在缓慢地消散。等到缠绕在魂石上的、夔听的怨念尽数消散,这枚魂石便能复旧如新。

只是,里头盛装的不再是天陵的元神了。新的夔听锁此时就躺在这间密室里头,等待转换的过程结束。

江泫睁大眼睛,怔怔地站在原地,视野中挤满冰冷的蓝色。

他猜对了。

锁也是有极限的。夔听的怨念和煞气是污染,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污染每一位锁的元神。等到元神彻底变得漆黑,锁便要发狂、变成受夔听驱使的毫无思考能力的邪煞,抑或是元神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在大限将至之前,换上新的锁。

新锁刚换,魂石的颜色洁净无比。

只是,江泫透过它,仿佛隐隐看见了上一枚被染得漆黑、无可转圜的魂石。

他喃喃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话未完,他又忽然醒悟了。

伏宵走了,他的压力必然会分到其余人身上。所以上清宗的尊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闭关,稳定心绪、稳定状态,尽可能地驱散妖神带来的污染。或许天陵原本的状态便不太好,伏宵的死亡加速了这一过程。

江泫惶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中突兀地浮起一个想法:幸好伏宵已经死了。幸好他不知道这些。

他慢慢蹲下身去,给重月搭了一把手,将温璟扶好。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稳重孩子,紧闭的眼下犹带泪痕,双手紧紧揽在身前,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江泫的视线移到他手心,探出手去,费了些力气将他的手指掰开,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头的字小小的,在昏暗的密室之中看不真切,江泫将它展开,仔细辨认,认出这是天陵的字迹。

纸条上写道:“阿璟,不要害怕。师尊这便要走了,往后的日子,你恐怕就不能再下山了。你是最让我自豪的弟子,比我要更有勇气,更沉稳,前途光明,未来可期。但是,师尊要对你说一句抱歉。”

“抱歉,阿璟。该如何做,师尊很早以前就教过你了,如果不习惯、感觉很难受,记得去找重月君。以后,你……”

字迹断在这里。

纸条太小了,再加上是匆匆写就,已经塞不下那么多字了。

但这无疑表示,天陵已经离开上清宗了。上午他来找自己的时候,明明看上去精神颇佳,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脸色也不太好。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会儿离开上清宗,是要在哪儿自我了断呢?

江泫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手掌止不住地颤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注意到。他沉默地将纸条压平、叠好,重新放回温璟的手心里,重月猛地抓住他的手,道:“我看着温璟,宵宵,你去找宗主!”

江泫出了书阁,直接用瞬行术到撷云殿外,在守殿弟子愕然的目光与急切的劝阻之中,直接推门进去了。

后头有弟子遥遥叫道:“伏宵君,不可贸然进殿啊!宗主最厌有人无故打扰……”

无故?怎么是无故?!

不明不白之间,江泫心中忽地冒出一点火气。他胸中震如雷鸣,脑海中乱糟糟一团,只将那些声音抛在脑后,闷头往偏殿走。

撷云殿景色如旧,殿外的兰草迎风摇曳,僻静清幽。江泫此刻无心欣赏,走到偏殿前道:“宗主!”

殿中无人应。江泫上前敲门,正欲抬手,被殿中灵气一震,双膝一软,险些就这么跪下去。也就是这个时候,面前的门扉打开了,迎面飘来一片幽静的紫色衣摆,紧接着,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他。

头顶传来长尧平静沉缓的声音,道:“怎么在撷云殿中乱跑?”

倒是不曾生气,甚至多提醒了一句:“殿中灵压不受我控制,行路时多加小心,不要被它伤——”

江泫扶着他的手臂站好,盯着他胸前那缕银发,道:“宗主。天陵走了。”

长尧默了片刻。

江泫抬头看他,没能从那双烟紫色的眼瞳之中找出分毫情绪。面上也无波澜,仿佛一樽苍天所铸的忘情雪雕。他第一次来探望江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江泫常常觉得,世间万物在长尧眼中仿佛都不过沧海一粟,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已经没什么能触动他心绪的东西了。

见他站好以后,长尧略一颔首,阖目掐算片刻,道:“他已坚持了许久。终日将近,无可转圜。”

江泫脑海里嗡的一声,伸手扶住了门框,浑浑噩噩道:“那、那他去哪儿了……”

长尧却是放下了手,目光落到江泫身上,道:“你的状态不好。来殿中休息片刻。”

不用。我不用。江泫想这么说,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一般开不了口。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不仅脑子乱,体内的灵流更是乱得不成样子,因为没有灵台,他约束灵力的能力原本就要比别人差很多,跟着长尧向榻边走的这几步,已然让他疼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很能忍痛,一直一声不吭。走了几步,他猛地清醒了片刻,停下脚步,道:“宗主,我要去找师弟。”

长尧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静静地凝视他,道:“为何?”

江泫张了张口,徒然道:“他是……是我……的师弟。”

长尧闻言,缓慢地将视线挪去远处。江泫不知道他在看哪儿,只觉得他的目光比净玄峰上的薄雪还要轻、还要冷,浸不进丝毫的暖色。

良久以后,他道:“你知道‘锁’的存在了?”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颇为笃定。不等江泫回答,长尧温声道:“历来有锁自请下山,我一向允许。”

甫一听这句话,江泫便倏地明白过来:长尧知道天陵走了。天陵这次下山,也一定是向他报备过的。

他猛地倾身扯住长尧的袖摆,道:“他……他去哪儿了?!”

长尧贵为一宗之主,何时有人敢这么失礼地拽他衣袖?可江泫拽了,他的神情竟也不曾变化半分,纵容他紧紧攥着,垂眼看江泫时,像是看一位闹性子的小辈。

他道:“我亦不知。”

江泫呆了一下,慢慢将手松开了。

长尧不会骗他。他说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忽然,他想起来自己还未归还给天陵的乾天盘,如同抓住了一线希望,立刻打算回身离开。长尧被他落在身后,平静地垂手整了整被江泫抓皱的袖子,道:“他不太希望有人去找他。”

江泫刹住脚步,愕然道:“为什么?”

长尧道:“既作了锁,便于心性有损。元神消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结果,更多时候,会受妖神操控。在此之前自我了结,是不少锁的选择。你将他带回宗,是准备亲手了结他么?”

他说的是对的。然而正因为是对的,江泫心中突兀地升起一股怒火,对邪物夔听的怒火、对自己无能的怒火、甚至还有对长尧平静态度的迁怒。他攥紧双拳,道:“我会找办法救他的。但在这之前,我得把他带回来。他受的污染,我可以为他担一半,只要他活着,死局总有解法!”

长尧闻言,似乎微微怔了一怔。很难说清这一刻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从这以后,他不再出言劝阻,反而从殿中走出来,停在江泫面前。

日光落在他满头银发之上,若晴光映雪,世间仿佛再没有如此纯净的颜色。他凝视着江泫,道:“若你开口,我可以为你把他带回来。”

他态度转变得很快,看来对天陵也并不是全无感情。江泫道:“我和你一起。我们要把天陵活着带回来。”

“你不必去了。回净玄峰修养吧,我不日便回。”长尧迈开脚步,长靴踩在地面时无声无息,仿佛一团飘渺的烟云。一边走,他一边轻轻叹道:“活着带回来……你总是这么会给我出难题……”

第119章 平地惊雷3

江泫回净玄峰了。

回去以后的第一件事, 是直奔寝居,把墙边的那几盆君子兰挪开,掀开了墙上的君子兰挂画。后头果然有一间暗阁, 没有禁制、没有结界,就这么普普通通地藏在画卷之后。

是以, 江泫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没有结界, 却比有结界的地方还难进。暗阁的门是用寒铁铸造的,若要强行用武力破除, 浮梅殿没准都要塌个大半。门上挂着一张空白的宣纸,用来写开门的密令, 江泫思来想去试了不下十遍, 字迹都无声消散了。

这就是密令不对的意思。

他退后几步, 重新将那挂画放下来, 凝眉思索。他对原身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要赌对这种毫无提示的密令,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视线落到画卷上栩栩如生的君子兰上时, 江泫的思绪微微一顿,又走上前去,将挂画掀起来。

这次,他在空白的宣纸上头写下了三个字——

“三灵观”。

最后一笔落成之后, 厚重的门扉应声而开。

江泫用灵力将其推开, 进入暗室之内,顿感一股凉意爬上脊背。暗阁里头实在太冷了,比起遏月府有过之而无不及。门开了好一会儿过后, 温度才渐渐回升,江泫去外头取了一颗夜明珠进来, 这才看见这间暗阁的全貌。

这间暗阁同时隐峰的那间差不多大,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同样也画着密密麻麻、阴森扭曲的血符文。符文之上没有阵法,拇指大的魂石躺在地面上,黯淡无光,已经落满了灰尘。

江泫走上前去将它捡起来,把魂石表面的灰尘擦拭干净。

这时,他的余光不经意向旁边一扫,瞥见黑暗中几点狰狞扭曲的红光,心口重重一跳,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在原地手脚发麻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波澜起伏的心情平复下去,托着夜明珠向发出红光的地方走去。江泫没猜出是什么东西,因此过去的脚步走得无比谨慎,可等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一些血字。

写下它的人力气用得很大,每一笔起头的时候,笔头挤压出的血额外多,顺着横折竖勾的纹路向下流淌,时间一久风干结痂,被夜明珠一映,便透出几点红光。不知是用的什么血,风干以后颜色依旧鲜艳。

墙上的这些字迹,看上去已经写了很久了,字迹无比狂躁凌乱,像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写下的,一时有些辨识不清。

鬼使神差地,江泫伸出食指,顺着那些笔画,一笔一笔地描了下去。

横、撇、竖、点。

不。

横、竖、横、竖、撇……

第二个字的形状有些奇怪,写的时候似乎手抖得厉害,字迹已经走形了。江泫顺着描了好几遍,连蒙带猜,猜出来是一个“起”字。

暂时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江泫于是将食指挪向第三个字。描着描着,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再也描不下去了。

横撇、点、横……

对。

——“对不起”。

他将冻得发僵的手指收回来,不自觉后退几步,将手心的夜明珠托高了一些。紧接着,他维持着这个高度,托着这颗夜明珠,沿着墙面一寸一寸地走过去。入目都是鲜红狰狞的血色,除了放魂石的那面墙,其余三面墙上,都被人用血写着密密麻麻的“对不起”。

这场景带给江泫的感受实在难以表述,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死死地定在了原地。这间暗阁只有伏宵可以进,这些血字是谁写的不言而喻。

他在这样一间冰冷无光的暗室里头向谁忏悔?

好半天以后,江泫才想起来,要将魂石放回原位。费劲许多力气,他终于离开了那间阴森诡异的密室,放下用于遮掩的画卷之时,方如梦初醒。

那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在天陵失踪的第三日清晨,长尧回宗了,带回来一个浑身血迹斑斑、昏迷不醒的人。

“暂时就这样吧。”长尧淡淡道,“若醒过来,只怕不会认识你们了。”

重月的心情一下跌落到了冰点。时隐峰换峰主了,这几日末阳因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重月和其余几人在旁帮衬,却依旧拦不住惶然无措的弟子。长尧回来的时候是悄悄的,将天陵暂时放在了浮云峰,江泫就在旁边,见他身上数十处深深浅浅的剑痕,都是自己扎的。

灵脉自断了,就算再醒过来,也是个用不了灵力的废人,灵识更是被扯得稀碎。他下手下得很彻底,生怕自己死不了,变成毫无意识的傀儡,再去残害无辜之人。

不知道长尧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生生地将他的命保了下来。确如江泫所说,“活着带回来了”。

重月守在床边,整个人仿佛一座僵冷的石雕。长尧对江泫道:“来撷云殿。”

他是有事要对自己说。

江泫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下一刻,房中已不见长尧的身影,江泫最后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天陵和守在床边的重月,慢慢挪动步子,离开了房间。

不知为何,心中酸沉得厉害,连抬抬手都难。他不是很想用瞬行术,所幸浮云峰离撷云殿不远,便打算就这么走过去。走出好长一段,他才将自己从游离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正打算用瞬行术过去,就看见从曲桥那头奔来的傅景灏。

少年急切极了,脚下步履飞快,几息就到了江泫面前,一边剧烈喘息着,一边道:“伏……伏宵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知道师尊去哪儿了吗?淮双和阿序怎么也不在?我找了好久,孟林师兄说他们都没有回来……”

面对惊惶失措的小辈,江泫的神色慢慢镇定下来,看上去又是那个冷言淡色、寡言少语却无比可靠的伏宵君。

“天陵下山了,阿序也是。”他垂下眼帘淡淡道,“淮双去探亲,不日便回。”

“哦、哦!”傅景灏道,“那师尊和阿序什么时候回来?我马上就有假了,上次我还和阿序约好了,得假时要带他去我家看看……”

他不会回来了。江泫想。

然而这不是能对傅景灏说的事情。等走到撷云殿前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对傅景灏说的了,上次阻拦他进殿的弟子此时就守在门前,一见他,便恭恭敬敬地俯首拜下,道:“伏宵君,请进。”

他们为江泫推开撷云殿的殿门,越过正殿过后,他又重新站到了栽满兰草的偏殿之前。

长尧背对着他,长长的衣袍委地,同他手中侍弄的兰花是一般颜色。听见背后有响动,他托着一朵兰花站起身来,背后银发如山雪一般流动。

“宵儿,过来。”

江泫走上前去,见长尧将掌心那朵小小的兰花递过来。

“这是……?”

长尧道:“护符。”

江泫抬手,将兰花放在掌心,奇怪的是,花叶甫一触碰皮肤,就化成一道浅紫色的灵光,融进他的手掌。片刻后,掌心浮现一道浅浅的兰花印记。江泫合拢手掌,再张开看时,那印记已经彻底不见了。

他茫然道:“为何突然……”

长尧温和道:“你的弟子有劫数在身,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我知晓若我告诉你,你一定会下山找他。这枚印记是护符,我不希望你再有什么意外。”

江泫攥紧手心。没等他开口,长尧又道:“另外,此次下山,你要再带一株天业草回来,此物或可为天陵所用。”

天业草、天业草。

这是九洲几乎已经绝迹的灵草了,向来有价无市、万金难求。若九洲寻不到,便只在栖鸣泽的禁地与府库之中有。不到万不得已,江泫是不想去栖鸣泽的,然而此般情况,实在让他难以抉择。

他定声道:“我会带回来的。”

在离去之前,他撩开衣摆,对着长尧屈膝深深一拜。

“我不在的日子,天陵的事,还请师叔多多费心。”江泫哑声道,“我会尽快回来的,一定尽快。”

长尧道:“若你希望如此,自然。”

离宗之前,江泫去和重月报备了一声。重月正俯身在桌前写药方,床上天陵的衣物已经整洁一新,似乎是由男弟子进来更换过了。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呼吸声微弱无比。

这几天里,江泫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但在变故之前,茫然与逃避没有丝毫作用。

离宗之后,江泫直奔阜南。途中他用此前收到的玉盘联系了江时砚道明需求,需要他从府库之中取一株天业草出来。九洲太大,要找一株小小的天业草花费的时间不知几何多,既然有明确的来源,江泫便不打算一处一处去寻。

江时砚还没说话,玉盘之中便传来了江子琢无比激动的声音。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小小一株天业草,我今晚就给您取过来!”

江时砚头疼道:“你要怎么出栖鸣泽?”

江子琢道:“偷偷溜出去。送完东西我就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这恰如雪中送炭,江泫向他们道了谢,将地点约在危洲阜南,便切断了通讯,一路直宿淮双所在之地而去。

第120章 平地惊雷4

江泫背着灵剑太上, 独自在山间小道上行走。危洲今日的阳光有些大了,在经过某个小镇时,江泫买了一顶崭新的垂纱斗笠, 戴在头上,独自一人向阜南去。

斗笠的纱是白的, 堪堪垂到胸前。江泫穿的也是白的, 于满是蝉鸟鸣声的山林里头,仿若一缕烟云。

走过某一棵树下时, 江泫透过纱帘,隐约瞥见树后站着一抹黑影。他没多关注, 继续向前走, 谁知自从那以后, 那黑影竟然从树后跟了出来, 无声无息地跟在他十步以后。

江泫快,他就快;江泫慢,他就慢。

忍无可忍,江泫停了下来, 回过头冷声警告道:“止步。”

他一停,那黑影果然也停下来了。

江泫伸手撩开挡在面前的纱帘,腾出一只眼睛,打量跟着自己的黑影。这黑影一身衣服都黑黢黢的, 在这样的日头之下, 竟然像是一个吸食光线的黑洞。他披散着头发,个子不高,皮肤很白, 然而更加诡异的是,他脸上什么都没有。

人的脸上是有五官的, 可此人的脸上空白一片,连双耳都消失了。没有眼睛,江泫却能感受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若这东西夜半时分尾随凡人,恐怕要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吓走一半。

他皱眉盯着这无脸人,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无脸人没有耳、没有嘴,但奇怪的是,他仍然能够听见、可以说话。听见江泫的问题后,他不紧不慢地答道:“我是能够倾听到愿望的念灵。”

九洲确实有念灵,这是江氏族史之中记载的。

他们是至善之人死后所化,会在人陷入迷途之时出现,倾听他们的愿望、帮助他们实现——这是志异话本中说的。实际上,因为念灵的数量太过稀少,见到他们的人寥寥无几,所以通常情况下,念灵只存在于凡尘的话本之中。

至善至美的好人哪有那么多?说到底,这种人是否真正存在,都是为世人所怀疑的。

面前这个东西,说阳不阳、说阴不阴,看不出究竟是活是死。这种时候,若是宿淮双在这儿看上一看,只用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可江泫不行。再者,此物将人最重要的五官都抹去了,大白天看起来都邪之又邪,实在不可轻信。

但对方没有攻击意图,江泫也不打算出手,重新将遮光的白纱帘放下来,转身就走。

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念灵竟然又跟上来了。他跟了江泫整整一天,如影随形、恶寒缠身。江泫有时候都在想,要不直接劈了他算了,却始终没能下得去手。

一日之后,两人停留在一座规模颇大的城镇前头。无论如何,不能再接着往前走了,贸然将这东西带进城里去,会吓到普通住民。

江泫向旁边清静些的地方走,那念灵果然也跟了上来。他们停在一棵树后,念灵道:“你改变心意了吗?”

江泫道:“是。你再不说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就在这里了结了你。”

面对死亡的威胁,面前的念灵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很害怕,反而从容地向前迈了两步,靠江泫近了一些。迈完两步之后,他就没再动了,仿佛比起死,他更害怕江泫一脚把他踹走。

念灵道:“好吧。我是半个念灵。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但相对的,你也要帮我实现愿望。”顿了顿,他补充道:“当然,对你来说都是些举手之劳。”

江泫凝眉。片刻后,他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念灵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江泫道:“立刻实现?”

念灵道:“立刻。若你不信,我们可以立契。”

他向江泫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漆黑的长袖滑落,从江泫的角度,隐隐能看见他的手腕内侧,刻着一道鲜红的刻印。

没等他看清楚刻的是什么,对方便察觉到了这一点,将手掌下垂些许,重新用长袖将那道红印遮住了。

江泫冷声道:“你的诚意似乎不是很足。”

念灵笑道:“谁都有那么一两件不想提及的事,不是么?比起这些,你真的不愿意同我结契吗?”

其实对于江子琢能否真的从府库之中窃取到天业草、并带来阜南这件事,江泫并不抱乐观态度。且不说江氏府库把手如何严格,以江子琢的功夫,恐怕最外层都进不去。若是被抓住了,顶多被冠上个误入重地的罪名,禁足半月,除此以外倒是没什么风险。

此前联系江时砚,不过是多一条保障。若江时砚向家主去借,指不定是有希望的;然而就算如此,江泫也早已做好了悄悄去江氏走一趟的打算。

不想半途蹦出此物。

犹疑片刻后,江泫对着他抬起了手掌,道:“定契。”

定了契约,纵使他拿不出天业草,也必须得拿出来。若他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江泫便就地将他斩杀,或许会受些反噬,但总比在这空耗时间好。

见他伸手,那念灵似乎十分高兴,走上前来,和他掌心相贴。同细瘦身形相反的是,念灵的掌纹十分粗糙,江泫轻轻扣住他的指尖,手心灵光流动。

契成以后,一道可怖的血痕自指尖蔓延而上,如同在水中晕开的浓墨,刹那间爬满整个手背,堪堪停在脉门前两寸之处。念灵顶着他,道:“那么,请听我的第一个愿望。”

一刻钟后,一个清瘦高挑的白影带着全身漆黑的人,走近了这城镇之中最大的一间酒楼。前者清冷端方、衣不染尘,后者如黑云绕身,颇为诡异。穿黑衣的那个,头上带着一顶白色的垂纱斗笠,正是江泫与漆黑的念灵。

在进城之前,江泫把斗笠摘给他,让他挡一挡头,免得吓到行人。

念灵从善如流地接了,规规矩矩地戴在头上。

只是,斗笠是戴了,一路上的意外却不少。要么是一阵风吹过来,吹开遮面的纱帘,让他平平整整的恐怖面容短暂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将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要么就是有人脚步急乱地朝江泫撞过来,念灵正巧站在他身后,“好心”地伸手将他扶住,抬手指尖“不经意”又撩开了掩面的帘子,直接将小姑娘吓晕过去。

如此几番下来,江泫不得不警告他老实一点。念灵受了训,点了点头,抱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终于老实了。

进了酒楼之后,由小二领着,两人直奔二楼的雅间。在椅上坐下,江泫没看小二递上来的菜品名目,道:“把招牌菜全上一遍。”

小二闻言,登时两眼放光道:“好嘞!二位客官请稍等!”

接着满面红光地出去了。江泫坐在房中,还是觉得说这种台词有点奇怪,面无表情地坐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没嘴,怎么吃?”

念灵却道:“我可以把斗笠摘下来了吗?”

他的手搁在桌面上,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面,不知打的什么心思。

江泫道:“不可以。”

“好吧。”

他支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遗憾。然而江泫莫名觉得,他可能还挺开心的。

来了两位“贵客”,菜品上得很快,陆陆续续摆满了整个桌面,红绿相称、香气四溢,是一桌让人垂涎三尺的好菜。只是菜都上完了,坐在桌前的两个人都没动。

上菜的小二试探性地道:“客官,是哪儿不合口味吗?”

江泫道:“没有。先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小二哦哦两声,忙不迭从雅间退走了,顺便带上了门。人一走,念灵立刻道:“那现在呢?可以摘了吗?”

江泫看了他一眼,道:“可以。”

念灵于是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来,重新露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然而,摘下来以后,他仍然像之前一样端坐了,不拿筷子,只用一种若有若无的视线注视着江泫。看了一会儿以后,他忽然道:“我这个样子,你不害怕吗?”

江泫中肯地评价道:“还好。”

虽然是有一点惊悚,看惯了确实也觉得还好。毕竟当自身拥有一定实力的时候,许多恐惧都回原地失效。

念灵慢悠悠地道:“有一天晚上做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当时我被吓得不轻,好几天早上醒来都在摸自己的脸,还被老师训了,说上课不老实,罚我去抄书。”

江泫对他的过往实在不是很感兴趣,冷淡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见他态度敷衍,念灵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幻化出一张人脸,拿起筷子,随便挑了几盘尝了尝。将口中食物咽下后,他喃喃道:“还是这么难吃。”

江泫道:“你从前来过这里?”

念灵幻化出来的那张脸柔情缱绻地笑道:“是啊。”

说完这句,他放下筷子,将嘴角擦拭干净,从桌前站了起来,道:“走吧。”

这是不打算再吃了。

江泫同他一道下楼,去掌柜那里付了钱,说好哪几盘动了哪几盘没动、可以去送给路边的乞人之后,带着念灵出了酒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吃完这一顿以后,念灵似乎长高了一些。

走出酒楼后,念灵又道:“你看我这一身衣服,是不是很可怜?”

江泫回头看了看,不得不承认,确实。

虽然是黑衣,但浆洗得太久,已经有些褪色了。不仅如此,袖口、腰侧、肩头,许多地方都滑了线,衣摆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撕开了,垂下褴褛的线头。更遑论衣上处处都是颜色更深的补丁,实在是狼狈极了。

念灵道:“你能带我去买几件新衣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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