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对孤雏

《作对孤雏》

1.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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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迄今为止的人生大约是一段又一段厄运连接成的喜剧,每个人每一天都喜上眉梢。她把那些不幸捏作圆滚滚的小麻雀,随后安置在幸福的桂花树枝上。

幸子今早也躲在你的床上摊成一滩烂泥,不说话,也不起床,只是呆呆地赖在那里,抱着枕头,时不时打嗝。你下到二楼去给她打了碗粥,回到房间里烧了开水——她是张嘴睡觉的类型——给她晾开;她依旧只是窝在床单上不加动弹。喝啤酒喝懵以后的正常反应,你已经见怪不怪:这个月第六次。不过今天天气也很暖和;你披了件外套到阳台上晒了晒,看见对面屋顶上晾衣服的女人,数了数她在一根黄色竹竿上挂起的衣服:六件。那女人没注意到你,提着桶进到楼里,也许下去了。你匀着气再待了会儿,脑里划过一点灵感——不大想动手啊——于是任由那点不咸不淡的词语在烘烤着脑门的日光里泯灭掉…要不,去逛逛?

幸子已经不见了,粥还留着,开水也只喝了一口——估计是烫着了,杯沿上还留着几颗水珠。你坐在床上把微咸的白粥喝干净,进到狭窄的厕所间里把碗洗干净,然后把门捎上,轻声下楼。你敲幸子的房门,门只虚掩着,在门口就能看见她站在床旁边压腿边刷牙:她挥挥手,恬恬地笑笑;你也挥挥手。下到二楼的厨房,在洗碗的是幸子对门的春子;她把碗接过去,没说什么。厨房对面空教室里的凳子倒立在桌上:今天周五,还没学生来补课。下到一楼,书屋还没人来开门;你得穿过满塞杂志小说的书柜之间的通道,来到卷闸门前,从盒子里掏出公共钥匙,左扭两圈开锁,再撑开一个供俯身钻出的空,出去以后再把门左拧两圈锁上,钥匙则扔进墙上通进室内的盒子里——这一趟流程颇具仪式感,只是久了也挺容易腻。门前的车棚空了大半,谢了花的桂树上有快活的啼啭;幸子的电动小绵羊充了一晚上电:应该有谁顺手把电断了。你想那些开出的车都会流去哪,抓住第一个出现的地名便迈开腿:镇中。

幸子在镇中念过初中,你于是对它产生了一点兴趣:你的高中里有出身镇中的同学,据他们介绍,镇中很严,但胜在是走读;镇中的老师挺死板,但胜在是走读;镇中的晚自习十点半(尖子班十一点)才下课,但胜在是走读——如此看来,寄宿制对他的打击应该不是一般的大:他在初中是顺风顺水的学霸,上高中以后变得默默无闻,在宿舍里也因诸多毛病为其舍友所不齿。…你不由想到幸子:她是百分百的好学生无疑,这就够了。如此,你便不免对镇中生出一点失望;慢慢走着瞧便是。穿过嘈杂的市场上到江滨路,二十年前的路线已经消失,放眼所及尽是崭新美观的新气象:漂亮的天,漂亮的树木,漂亮的人行道——你不免又生出一点失望。

幸子说前几年江上新跨了一条大桥,让这个小地方也着实火了一把;你不置可否。顺着江流的方向望去,确实能远远发现那边那艳红的拱背——是确实很壮观,但那也只是桥而已:你耸耸肩,继续往印象中的镇中走。十二月底的天在连着一周的阴雨以后开始毫无遮拦,塞进人眼的全是分不出深浅的蓝,比右手边十多米以下的江水更净,也更空;江面上惯例漂着几条运沙船——你上过去,朝空舱里俯视时也不得不冷血倒流——江边、岸上现在还没什么人。晚上倒热闹多。你不停望着,左手边漂亮的的马路上许久不见一辆车,更左边的楼廊里也不见一个人,只有楼上窗口挂着的寥寥衣物尚显示出些人气;你心下自在,愉悦着不禁想到:这么小个地方到底怎么挤一百万人的?这的确是个有价值的问题;你懒得去想。对岸的坡上立起一排艳红的大字:宁嘉人民欢迎您——的确看得出些热情——你贴在围墙上朝下看,印象里为老婆婆所开垦的菜地已经全无痕迹…倒也有些得不偿失。

幸子打电话来以前,你就不停往镇中走,走过以前是垃圾场、现在立了碑的小广场,走过有些喧闹的镇小,又走过——喂?

幸子:你出门了?你答是。

幸子嘿嘿一笑:回来时带点啤酒,我付你钱,分你两瓶,如何?这的确是笔暴利的买卖:带多少?幸子嗯一会儿声,下定了注意:就一箱吧,一劳永逸。你:急喝吗?幸子答否。你耸耸肩:晚上去烧烤摊批发还便宜点。幸子沉默半晌。

幸子:你在哪?你答镇小——去那么远;我记得那附近有家饮料批发,你看到开门就去那儿买吧;话说你怎么突然想去镇小啊?——你反应了一会儿:到处走走而已。幸子:那行,你走,呃,你忙吧。

“”

厄人那反着光的黑色轿车倦停在马路对面,望去正类热汗淋漓的乌骓——不是宝马。拖着行李箱一路跑出来的你,气喘着正准备平息心跳:他也才刚刚到,爱子;你很满意,这次请的病假也无例外地一气呵成,从心血来潮到通知厄人再到批下假条,出校前还回宿舍从容整理了一番行头,才急忙忙跑出来——我在急什么?反正总要叩叩车窗,把行李箱塞进后背厢,再躺进已然是玩偶的公共会厅的车厢里的。

厄人回过头来:生病了还能冲这么快?爱子把玉桂狗抱枕贴覆在脸上:哎哟…你感觉得到一阵不声不息的气流——淡淡地收住;厄人回过头去——于是抬起身去掏装在无面男大口里的手机;心儿还是咚咚直鼓,反常地不见要缓下来的势头。你看吊着晴天娃娃的后视镜,那里面转播出厄人那对睫毛极长的浅褐色的漂亮眼睛,他的焦点对准镜头里心躁的你;他应该要问点什么了,睫毛开始舒展——爱子,开学这两个月来你请几次假病了?

厄人并没生气的,只是有点恼,很快会过去的,爱子;他只是要过你的手机,然后放在副驾座上——反正也没什么好玩的,收去就收去嘛:你端端地坐直了,又歪倒下去了。爱子脱了鞋,舒舒服服躺了下去,脖子下面垫着毛绒绒玉桂狗的大脸。爱子支起膝盖,又抬直左腿,由脚尖往下细细看:纯黑的鹅绒打底裤上还套了条烘干的奶酪色竖纹小腿袜,藏青色的百褶裙只遮了半截大腿——在往上摸就是银灰色的针织背心,还有校服的领子;棕色的短大衣垂到地毯上。…在学校里穿的来来回回就这么几种衣服,的确再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倒是他:诶,你不冷?只穿这么点:你揪着厄人的薄衫袖子。他只装没有感觉。爱子隐约犯了难,但还是下意识从两个座位间钻出纤细的身子,仰脸去看他:生气啦?他的脸色倒如往常,和刚刚摸到的车门把手一样冷冰冰;他的鼻梁有着雄伟的走势,浓黑的睫毛成了阴沉的乌云——好啦,我真知错了,下次一定保证不再犯,嗯?爱子伸手抓来晃响的口香糖罐,倒了两颗,先送进嘴里,又倒两颗,上供一般呈到厄人嘴边:来,吃点?一阵柔拂的气流在她掌心扩散开——他平摊开手,用眼神示意——爱子:不嘛,张嘴,来,啊——嘿嘿,吃点清凉的,咱就不生气了,嗯?…对嘛,他没真生到气,已经过去了,爱子。厄人那峻峭的脸上结的霜终于糊作一团不可见的水汽,又在驶进阳光的隧道里时被烘干去,敷上一面可感知的暖意:他打了个哆嗦,伸手打开车里的暖气。爱子,给他披上你的大衣——这么一来,你那只淘气的小手不管怎么试探,就算悠游地拿去那块玻璃屏幕,还在他胸前装作征询意见地晃一晃,他都不会有所理会的,爱子。

“”

幸子的母校大概不会对幸子有多少记念:她在初二时转学,大学也只考了个平嘉师大——倒不是平师大没有含金量,只是在镇中外墙上那一揽一揽镀金大字下一比,是在显得小气:你数了数,光是带上首都二字的大学都不少于三十个。那确实人才济济。这样一座名校之基却隐于市井之间,在江滨路中一个极不起眼的路口拐进去,走一两分钟就能看到它那面高不可攀的光荣榜,然后是校门对面的各种午托小卖部还有奶茶店;校门不高,一条伸缩栅栏隔开内外,能看见里面直直的林荫小道(怎么什么学校都要有这个),没有亮点的教学楼,拉回视角时还发现校门一边还藏着座极窄的保安亭(有空调)。只有些细碎的声音。校门这一边是群英荟萃的榜单,那一边围墙底下铺满了电车和单车,倒也排列得赏心悦目;围墙上没有碎玻璃渣,像你这个个头想翻越当易如反掌:你觉得这倒是名校的自信。本来你还真有兴趣进去瞻仰一番,倘若幸子没说过镇中这几年不怎么行,因为开始分路段上学——那就没意思了。

幸子说的饮料批发,你终究没有找到:也许躲在哪扇门后边睡意阑珊吧。你从镇中的窄街里出来,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去处,终于还是打道回府;算是遛了个大圈子。一路上的物像没有特别值得留意的,同许多普通的县城没差,若欲歌颂一番,只能挑些安宁闲适的寡淡语句,拿去让大城市里更软弱的人们嚼一嚼,捧一捧——只是住在这里的人却未必能匹配上这份淡泊:镇中的光荣榜是个不大不小的例子。你心想这两者倒相称的可怜。你放松了走着,街上的闲人看来便似乎只有你一个:你想跟着悲哀起来,却不大融入。走过翻新后有地下购物中心的广场,走过紧邻的通泰百货前的空地,今晚最热闹的地方就算这么路过:只走了几分钟。陪幸子去公园时,坐小绵羊掠过这两处也只花了半分多钟:你和幸子说,宁嘉改变确实大,小也还是小。…时间就在这方圆几百步以内积少成多地偷走人们关于空间的认知,让时常经过的人误以为广场商场都是在他们降生前就隆重开业了的——你和幸子没被迷惑,反而更生出点为难:身置故乡,却时刻当作外乡看客一般时时摘离自己;何苦呢?不过你一向没什么心肝,说了也就过了,也终于在早品味过的新奇和乏味里回到母亲的楼下——已死的母亲留下来,已被辟作出租屋的旧楼下——朝幸子笑一笑:什么也没买到。

“”

厄人早说过手机这玩意儿没多少意思的,爱子;你也怀抱着务实求真的科学态度严谨地刷了几个视频,回了几条信息,便彻底失去兴趣。以往他这时候会沾沾自得的…望一望窗外吧?一样已经腻到反胃了的高楼大厦,没什么创新、没什么新意地呆呆竖在哪里,同隔壁车道同样死气沉沉的名贵轿车正好搭成一副让人头疼的直角坐标系——打住,才刚从那地狱里逃出来——那么,听一听歌吧?爱子又从两个座位间探出柔软的身子,纤细的手指去戳弄车载屏幕上五花八门又可有可无的软件:登录已经过期,需要重新授权。要用手机。你早说过手机这玩意儿很多用处的,爱子;用处也仅限于扫一扫,点一点,等一等,再一把扔开——厄人的锐评又灵验了:可以没用,但不可以没有——你看看手机壳上颇具分量又五花八门的饰件,又看看遍布后座地毯的公仔玩偶,甚至还有一张已经披在背上的小被子——爱子:可以没用,但绝不可以没有。

厄人倒不对他的少女在车内胡填海塞有何不满,倒很乐于在久驾前往脖子套一条马蹄状的波浪猫枕头,也不理会爱子以外的幸运乘客那异样的揣度目光;他对于她的喜好是颇开明的。爱子攀着他的肩头,跟着《Wonderful U》的调调轻声哼唱起来,他便也随这首听烂了的曲子律动食指指头——爱子在元旦晚会的礼堂里唱这首歌时,他早早到场,混在学生堆里给她举起荧光灯牌;爱子在学校里颇有些名气,同好们也只把他当作比较高大的粉丝,一起悄声讨论挥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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