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是火眼金睛。”岑商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油腔滑调说一句，“因为别的也没什么可给了。”

辜幸以困得厉害，懒懒扫她一眼，默不作声了。

岑商远不如表面那么轻淡，情绪稳定的两种情况，一是修炼得道，寻常事难以牵动心神。而另一种则是有更重的东西紧紧压着，分不出心力为眼前鸡毛蒜皮的事动肝火。

她属于后者。

在辜女士这里受益越多，岑商越觉真心廉价。她小心翼翼揣了多日的“真心”，今天能换来一句讨人喜欢，明天或许就是行将败落的丁香花串。

职场、社会混迹多年，岑商深知，两者地位明显不对等时，唯有“真诚”能让人多看一眼，晚厌弃两日。

可岑商也做不到至真至诚。

于情，那股时常猫爪子挠的小心思每天都要一压再压，三思继续压。

于理，蹬鼻子上脸于己于人是一种乐趣，可若贪心不足蛇吞象，那当真是自寻死路。岑商不想死得太快。于是每次状似率性洒脱的玩笑话，过后都要反复剖析良久，想从印象里找出对方是否反感的蛛丝马迹。

整个人拧巴极了。

岑商自知她这些年是修炼出了少许表面功夫，分寸在辜幸以的有意纵容下愈发得当，但那患得患失的心情却与日俱增。

孟余堂的餐会是为数不多与辜女士闲散相处的时间。

她有时听辜幸以与人电话三言两语的调度，依稀窥得一星半点往昔silvergu的风采。辜女士若是有心指头缝里落些真知灼见，够岑商琢磨多日。

但辜幸以并非时时锋芒毕露，更多时候她把岑商看做朋友，听她讲工作上的事情，偶尔把话题切入岑商相对贫瘠的生活娱乐。

一个休息日输完了欢乐豆就继续工作的人，还是近期才逛了两次博物馆，去了一次歌剧院，要不是工作上遇到的人和事情足够丰富，不乏精彩的素材，岑商真怕自己的无趣哪天让人退避三舍。

她那天心思过重，甚至在聊天框打出一行字「要是你哪天觉得岑某无聊，请务必拨冗发信告知。」

幸好秦露浓信息约会，悬崖勒马。

秦露浓说「稳世」的意向出了两轮，但现在还卡着个别商务条款不松。她问「稳世」财大气粗，怎么要跟她计较二分三分的小小金额。

“现在还做企业的都是良心慈善家了，像「稳世」这样逆势扩张的更是凤毛麟角。”岑商点到为止。

眼见四月底，一组朋友圈流传的社融数据和cpi（消费者物价指数）令人大跌眼镜。连郑董都在办公室会谈时，关心今年指标压力是否过大。

岑商跟郑董说是有点压力，主要是放开以后，经济并没有如预期那般复苏，反而呈刹不住车的下滑趋势。

小组手上去年三个明确表态增资和开新业务板块的企业都推迟了计划，还有几家年前谈好的意向，至今迟迟未定。陆家瑜甚至有一家去年12月刚引进落地的企业，四月中便毅然决然关闭公司，前后四百多万投资和三百多万业务说止损就止损，砍得陆家瑜郁郁了好几天——奖金要倒扣的。

另一方面，林主任介绍的学妹小凌总，主做留学移民和家庭资产配置，才落地申城一个月，已交出瞠目结舌的营收。

大量中产移民，无数业务出海，大企业的收缩裁员，小企业的挣扎无果，足令一线招商人心惊胆战。

秦露浓同有感受，“二月三月我一天少说两三组，多的五六组客户来，一进四月，市场一下子冷凝了。这个月到现在，我们四个招商经理加起来的带看，才只有上个月我自己的一半数量。有一个客户已经很不容易了，「稳世」这家我也跟我们的项目总沟通了好多次，条件放到底了。”

岑商倒是熟悉秦露浓的项目总，那位在春申区经营多年，眼高于顶。

“那就看你们取舍了，是要短时的利润，还是要一个长期稳定的优质租户。”

“道理我当然懂啊，你不要老是明晃晃偏心大蝴蝶。”秦露浓不耐烦道，“我们326项目的商务条件相对来说是高，但326项目的成本也高，我们现在的商务条件即便在8月底完成招商，也要至少五年才能回本盈利。”

岑商于是哑口。

秦露浓是找她宣泄情绪，而非寻求建议帮助。

她也帮不了对方什么。

秦露浓问：“岑部长，你说大蝴蝶是不是富豪家族来体验生活的二代三代啊？公司经营交给职业经理人，她自己么，当一个好看的花架子，不做主。”

岑商不语，心想，换个人在她面前这么说，她可能要发飙了。

秦露浓完全顾不上看她脸色。

“我昨天问过大蝴蝶，能不能帮忙把意向定下来谈合同，她居然说她建议sherry和alice考虑326已经越界了，不好再干涉她们内部决策。

“那我就不懂了啊，明明大蝴蝶是sherry的老板，她们办公室的布局你看了么？大蝴蝶办公室和布置是整四层里最好的，她一个人占了半层楼，特别配置了内部淋浴室、卫生间还有专用休息区，简直奢华。我这么讲，单她那一间办公室的装修成本，够四层楼三年的租金了。她们怎么还跟我计较三年下来总共不到二三十万的差额。”

念在二人交往多日，岑商衷心告知秦露浓，对于辜女士，切莫大意，切莫轻视，切莫自作聪明。

她没管秦露浓听没听进心里，说一声还有约，先走了。

好巧不巧，与岑商有约的正是sherry，沈晓睿。

「她盟」第一批次筛选出的两个项目，文峥和大小蔡女士均表示太霸权主义，月初会谈后便搁置了。

岑商认为在「乐恩时」和「天下旅人」与「识农氏」之间，她只是居间人，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去做另一方的工作。

事实上，她也没办法做。

「天下旅人」是文峥用心经营的公司，「识农氏」是蔡欢七年没日没夜钻研的成果，如果当事人不愿割爱，她即使做了工作，徒增反感和敌意。

让她去做「乐恩时」的工作，是去做sherry呢，还是辜女士？

她有什么立场相求辜女士做慈善，仅仅为了给她工作一个便利？

只能说时机还不成熟，岑商固然急，但又像辜女士最早的形容：她对事情发展有很高的控制欲，一旦脱离她掌控，她宁可不做。

这两个项目以及沈晓睿，都远不是她能控制的，现在只是暂缓，岑商不觉得可惜，她甚至觉得即便将来正式宣告终止，她也没有什么遗憾。

沈晓睿也并不关心文峥和大小蔡女士后续了无音讯，她关注做热排放转化课题的李笃博士。

以李笃博士的名义约岑商过来，沈总却没有直接切入主题，亲自给岑商沏了杯咖啡。

袅袅香气浓郁饱满。

“shine，好久没见了。”

岑商笑说：“沈总客气。三月底不才见过么。”

沈晓睿眉目温婉，是典型的南方人面孔，莞尔一笑显得分外亲和。实在让人想不到她电话里那么强势，业务风格又那么野蛮。

“和sil还常约孟余堂？”

岑商一点儿不奇怪她知道这件事，大咧咧道：“我们中原人有个优良品德，不浪费食物。帮sil节约粮食我义不容辞。”

沈晓睿露出善意的“不可思议”笑容，“sil不至于在乎……这些吧。”

岑商振振有词：“现在都讲环保低碳，勿以善小而不为。”

沈晓睿默了一瞬，转口道：“我前些日给李博士打过电话，她一直忙，shine和李博士比较熟，近期能否约见？”

李博士前几天给岑商发信息，说有个腔调十足的女人给她打电话，拿的是启辰公司岑部长介绍的名义，一股趾高气扬的味道，她没空搭理。

“沈总打算出多少买李博士？”岑商问，“她现在关系挂靠在大学，恐怕要不少费用。”

沈晓睿听得出她话语里的枪和棒，“我想你误会了。李博士的课题需要长久投入，需要大量资金和社会资源，我们……没有想过买断。”

岑商不置可否，小口品尝咖啡。

“你也知道sil近年致力于推行esg，从环境保护到公司治理，再到社会公益，每一项都尽可能走在前端。l&s旗下公司，不管是msci（明晟）抑或ftserussell（富时罗素）评级体系，评分都很高。国内esg起步尚早，但sil已为「乐恩时」做了未来十年规划。”

岑商抿抿唇，品味着咖啡回甘，“李博士的课题，是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沈晓睿不知为何停下了手中动作，认真观察她。

“你不知道sil的规划？”沈晓睿恍然大悟，她很吃惊，“你们没聊过这方面吗？我以为你是为了sil推举的李博士。”

岑商从对方的反应中意识到，原来沈晓睿把她和辜幸以的关系想得过于利益共同体。以为她会利用职务之便，向沈晓睿推荐可能有利于「乐恩时」的项目资源。

她略有不快，“没有，我们很少谈工作。”

沈晓睿的眼神骤然深沉，“shine，你和sil，难道是……‘朋友’？”

岑商越发感到古怪，她直接问：“不然呢？”

沈晓睿穷追不舍：“只是朋友？你没有协助她工作？”

岑商开始不耐烦了，她没说话，放下了手中的骨瓷杯。

“她有没有对你特别示好？”沈晓睿问，“类似于……好到你会产生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