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两人都久久地沉默着。
此事实际上与沈归棠并无太大关系,然而他想着横波此刻应是想要静一静的。
那老怪虽然言语颠三倒四,但或许是见到了“熟人”使他的倾诉欲格外旺盛,两人倒也从他的疯言疯语中拼凑出了当年重重封锁的禁庭中不为人知的真相。
太子姬瑾受命前往皇宫侍疾,然而那时先帝的病情已经急转直下,可以说就是吊着一口气了。
而他之所以还能够吊着这一口气,也不过是继后需要拿捏着他的命来逼死姬瑾。
姬瑾明知此行有去无回,奈何孝悌二字是可以压死一个人的,更何况他本就有了为此赴死的觉悟。
残阳如血,是不详的征兆。宫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引路的小太监见他仍驻足回首忍不住催促:“殿下,陛下他还等着您呢。”
月白衣袍的温润男人笑了一笑,转身时收回眼中的不舍。自此,前路是无回,身后是无望。
“姬瑾,”继后端坐于上位,语气复杂难辨:“你倒是真的孝顺。”
“只是可惜,偏偏生在了这帝王家。”
姬瑾仍是温和:“可惜的不是瑾,是母后。”
继后保养得宜的细嫩玉手上瞬间青筋迸发,面色也变得可怖,近乎歇斯底里道:“你怎么敢?你们姬家人怎么敢可怜我??!”
她从本该只属于帝王的龙椅上起身走向姬瑾,然而真的走到他面前,她的怒气却莫名消了,她看着这张和记忆中某人极为相似的脸沉默了片刻突然怅然道:“若是她没死,一切该多好。”
姬瑾默然,继后口中的“她”是先帝的元后、姬瑾的生母。
若是元后未亡,作为元后族妹的继后便不会因为要稳固姬瑾的太子之位被先帝纳入宫中,也不会因此和自己的意中人分离而堕入这于她而言无异于深牢的后宫。
继后入宫乃是太子母族叶氏与皇上促成,事实上与姬瑾的意愿并无关系,然而他仍是一叹:“天意如此,不过也确是我姬家对不住你。”
“哈哈哈!”继后大笑:“既然如此,便拿你们的命来谢罪吧。”
她话音落下,两个太监便推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从内殿出来,若非血缘至亲,实在难以认出这个瘫坐在椅子上头发已近乎全白的孱弱老人。
姬瑾对先帝的感情其实十分复杂,然而此刻也忍不住泛上酸楚:“父皇!”他实在难以相信,几日前尚还称得上健朗的人怎么这么快就衰败成如今模样。
椅子上的人闻言努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待到看清眼前人立刻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都不必旁边的两人阻拦,他仅仅抬高了半寸的身子又立刻跌坐回去。
“瑾儿,你怎么……”他想问他怎么来了,他明明用暗语在圣旨上告诫他尽快离开。
姬瑾摇了摇头,又转向继后:“瑾愿用自己的命换父皇一条生路。”
继后满是讥讽的笑了:“到了如今,你还妄想和我谈条件?”
姬瑾被她如此冷嘲也不恼,继续道:“若是再加上让姬衡名正言顺登基呢?姨母。”
继后一怔,若是没有这一切,她确实该是姬瑾的姨母,想到此,她又重复喃喃道:“一切本不该如此的。”
“本宫应了,但是,”她嘴角一弯,艳红的蔻丹甲指向不断挣扎的老人,“本宫要你自缢在他面前。”
她此话落下,殿中所有人皆是呼吸一窒,此举不可谓不是杀人诛心。杀的是姬瑾的人,诛的是陛下的心。
椅子上的老人胸膛起伏的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嗬哧、嗬哧”的粗喘声,“毒妇!”
他竭力抬起的手指颤抖个不停,“朕给你、和你那个野种一世荣华富贵,你还有什么、什么不满意的,竟、竟要害我至此!”
“有什么不满意的?”继后突然走到老人面前,一个巴掌狠狠扇上他的脸,“这世上在没有比你更虚伪的人了,你明明是为了用我和衡儿的命要挟……”
她停了嘴,不愿那个名字从自己口中道出。他本是逍遥自在的天外客,却被自己这个泥点拖累了半生,她不能容忍自己再亵渎他。
这对世间至疏夫妻,终于在此刻兵戎相见。
姬瑾眼见这荒唐一幕,除了最初的涩然心中已再难有任何波动,他想他的妻女了,如有来生,再不入帝王家。
……
虽然在此之前横波便已有所预料姬瑾的死与继后母子脱不开干系,可是此刻仍是难以抑制的悲怆,她的父亲,这世间最怀瑾握瑜之人,将一身发肤还予生父后竟还背上了谋逆弑父的罪名。
此外,依那老怪所说,继后背后之人乃是一名天外客,若是如此,那姬衡的命便很难取了……横波皱起了眉头,听说她师祖江潮生也已步入天阶,要不要回去搬救兵?
然而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清虚子估计都不知道江潮生现在在哪,况且,她自从上了碧云山也只见过江潮生一次,怕是不一定能请得动。
眼见横波一迭又一迭地叹气,沈归棠终于还是没忍住想要当一只解语花:“为何叹气?”
横波很认真地问他:是不是我活久一点就能把天外客熬死?
沈归棠:……
事实上在横波之前与老蜘蛛精殊死一战后便感到境界有所松动,若是能将那一往无前的澎湃剑意完全消化未必不能摸到进阶的门槛,只是,她从来没有忘记命运对她的捉弄:一入天阶,必死无疑。
人都死了,还怎么杀人?
所以横波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将护着姬衡的天外客熬死之后再去报仇……
沈归棠轻笑,小郡主还真是思路清奇。
“不用。”
横波:???
沈归棠将她额前落下的一缕发丝别至耳畔,“我说,不用等那么久。我会为你寻来补心的药。”
补心的药?横波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什么能补心的药,就算真的存在这等神药,必定也是世所罕见,沈归棠又为何要替她做这等事?
他想要什么?
“我想要,”沈归棠直视她的双眼,“我想要你不再问我想要什么。”
横波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但是她突然开始对沈归棠这个人好奇了起来。
你也想要杀姬衡吗?
沈归棠眼睛微弯:“本来是没有这个想法的,现在可以顺带杀一杀。”
横波默了默,随后还是忍不住道:所以你果然不是什么义阁的吧。
哪有什么义阁如此轻易便决定要去杀当朝皇帝的?
沈归棠:……
如今已经确定老怪应是当年在先帝身前伺候的内侍,不然也不会知道如此多的内幕。只是他当年为何没有被灭口,暂时便不得而知了。
沈归棠认为老怪那里应该还掌握有其他信息,比如那位天外客的身份,以及与那枚纯金镂空小球相关的隐秘……
“郡主,”沈归棠突然正了神色,“先太子殿下走之前有没有交代过你什么事?”
若说先帝在临终前最有可能将东西交给谁,那必然是太子姬瑾,若是找到那些,再加上早早被安排出去的贤王,姬瑾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只是先帝想必也没料到姬瑾会去还他一命吧。
横波努力回忆了一番那日的场景,终还是摇了摇头。
姬瑾在进宫前确实把横波交到了身前,他问她:“钰儿长大了想做些什么?”
姬钰不知道爹为什么突然问她这种遥不可及的事,却还是认认真真答道:“我要和娘一样,做一个很厉害的剑客!”
姬瑾憋着笑揉了揉她说起“剑客”二字时难得一本正经的小脸,“不想当和爹一样的人吗?”
姬钰想到了爹每天要看的老大一摞文牒,立马摆起了自己的小胖手,一边拒绝一边后退:“不了,不了。”
姬瑾终于哈哈大笑,把她捞回来搓揉了好一通才放她走,“知道了,我们钰儿长大了想做一个能保护娘亲的剑客,去玩吧。”
姬钰气鼓鼓地跑了出去,只是心里却在不服气地说:不止娘亲,她还要保护爹爹!
他没有对她交代任何事,而这,也正是他对她的交代。
沈归棠本想拿出金球问问横波有什么线索,然而见横波似是因为想起了往事有些意兴阑珊,便也不再提那金球的事。
他拿出一旁放着的薄毯披在她身上,“累了便休息一会吧,到府上了我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