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敏锐地察觉到远处的目光。
她似不经意地回眸,只见苏有贵附耳在戴向荣一侧。
他们立在祠堂正门前,上方的鳞次碧瓦隔绝天光,只将灰暗阴影斜映在二人身上。
格外阴损。
楚潇心中嗤了一声,再回过头时,宋弦已经将自己的短褐脱下,为她绑在腿上遮掩破口。
宋弦绑得小心,并不影响她走动:”先应付一下。”
楚潇一瞬错觉,似乎被他当成了矜贵自持的京城千金。
“……谢谢。”
她稍微晃神,再次搀起老人:“我们走吧。”
三人步伐缓缓,远远见到了几道岔路。
戴庄的村落沿路而建,三条岔路小道东西分列,二人搀着老人,往其所指的居中道路去。
刚走近些,楚潇就发觉最东侧的小道有些古怪。
与西侧二路的坑洼泥泞截然相反,东侧的小道蓬蒿丛生,绵延向里,枯枝败叶荒意茫茫。
楚潇心觉有异,下意识问道:“爷爷,东边的小路已经荒废了吗?”
“是啊。”
老人拄着拐点地,甚至未抬头多看一眼:“荒废近十年了。”
……又是十年。
宋弦不动声色看了眼楚潇。
一引其纲,万目皆张。(1)
东路蓬草沙沙声响,似陈年低语。
老人声音平淡,说的话语却骇人:“那年中秋夜,本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戴庄却招惹了大难。”
“东路二十户,近八十条人命,一夜被阎罗屠杀殆尽,血流得似雨水刷地……”
楚潇与宋弦不觉转首向东,只见莽草如蒲,苍绿茅海之后隐约残立着颓垣断壁。
风一压,数不清的灰黑坟冢便轧上萋尖,粗糙石碑泾分流风,呼声凄惘。
实在苦惨。
宋弦凝眉,收回了目光:“这样的血案鲜少听闻,可有报官?凶手落网了吗?”
“报官?”
老人摇头道:“谈不上报官,那凶手闹得动静大,当夜就被戴老爷擒住了。”
楚潇微讶:“戴向荣?”
她稍一皱眉,便能想起对方那顶臃肿的大肚,怎么看也不像是擒得住人命阎罗的英雄。
老人应了:“是他。”
宋弦也觉得不对:“你们是亲眼见到他擒凶手了?”
“见到了,那恶人浑身都是血啊,就算被戴老爷捆着,也呲牙咧嘴嚷着要杀人,凶煞得不行,人人见了都害怕。”
老人颤颤着拄着拐杖:“后来戴老爷就将他提走,说是带去村外手刃了。”
话语间,三人拐过一道狭窄小弯,来到一户门扉半朽的人家。
老人止住了话头,拐杖也不再往前:“有劳二位,这儿就是我的住所了。”
楚潇抬眼打量,面前的薄木门板早已破败不堪,无风自斜,似乎一推就会应声落地。
老人习以为常,只轻力开了门:“进来喝杯水吧。”
他佝偻的背微微侧过,看向楚潇:“你的衣衫,也可以在此补补。”
二人欣然同意,楚潇借了些针线,坐在屋内缝补自己的裤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宋弦提了钉锤,正替老人修缮残破的门窗。
“爷爷,您这房子许久未修了吧?”
老人靠在院中的矮木椅上,浑浊双目远了远:“是许久了,以前我的孙女和孙女婿常来帮我收拾这间破屋,后来……”
他顿了一下,缓声道:“后来他们搬去了东路的新房……”
楚潇与宋弦齐齐一怔,停下手中的动作。
东路不就是那条被血洗的……
“从那以后,我这老屋就没什么人来了。”
老人慈祥地笑了笑,左右看看二人:“今日你们二人在这,倒让我想起了些过往的日子。”
“他们夫妇俩,也像你们这样……一人在屋中做些针线活儿,一人在这小院里敲敲打打,同我说着嘴儿……”
老旧的小屋檐瓦松了几隙,稀疏垂下些光束,正好落在楚潇面前的针线上。
她与宋弦隔着浅淡光束对望一眼,一时分不清对方眼里的软光是来自何处,只觉细微尘烟的飘荡都轻缓了一瞬。
许是初夏近午,暖风多情,宋弦手里的钉锤似乎都多添了温度。
连带着耳畔弥起的热意,他被看得拘谨,率先转开了视线:“您说笑了……”
楚潇远远看着他扶一颗钉,扶了好几次才落锤。
稍默一刻,她只轻声道:“您行动不便,也可以请乡邻们来帮帮忙的,如今门窗坏成这样,哪天砸到自己就不好了。”
“从前未见过你俩,应该是新来的吧?”
“你们有所不知,我们戴庄村民久不出村,平日里全靠戴老爷送粮衣过来维持生计。”
老人笑道:“我虽然年纪大,但也看得清楚,他有私心,鲜少会送这些钉锤利器过来,我们家家户户,只要门窗家具不是真的坏了,都舍不得修的。”
“久不出村?”
楚潇刚补好了裤脚,将线扯断,听见这一番话,有些惑然。
“戴庄虽然偏僻了些,但四面沙路平坦开阔,看不出通行有何不利的样子,为何不出村?”
老人沙声遥遥:“这事说起来,与那年中秋夜的屠村血案是一个原由……”
宋弦再次抬眼。
楚潇默默推开手中的针线,起身来到屋门处,竖耳听着。
老人摩挲着手下的矮木扶手,缓声道:“我们戴庄家家祖传有宝,只因地处偏僻,鲜少有示外的机会。”
“所以外人不知晓,我们自己也不清楚祖物的价值,一直以来都安然地度日。”
他面朝东方,掀起层叠的眼皮:“直至那个中秋夜,那人命阎罗过路,在此地借宿。”
“东路的村民毫不藏私,将他收留,好好招待……殊不知他看见村民们在屋中供奉的祖物,竟然认出那在塞外值个大价钱,他起了歹心,趁着夜深……”
他缓缓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楚潇二人已经明白了。
又是一个恩将仇报,杀人越货的故事。
老人接着说道:“村里人本不敢声张,但此事还是走漏了风声,不出几个月,东路的坟冢便被盗贼挖开,陪葬的祖物被尽数盗走。”
“——今日贼人敢挖墓,明日就敢杀人。村里头人心惶惶,村民们终日闭门不敢见客,不敢外出,甚至有了离乡出逃的想法。”
“所幸那时戴老爷已经飞黄腾达,得知我们的困境,便从雪山寨派人来保护,又每月送来粮衣,使我们得以安心留在故土,但也因此失去了出村的自由……”
说着,老人缓缓转头看向楚潇。
他摸起一旁的拐杖,颤巍巍地起了身,向屋内来。
楚潇忙上前搀住,随他往屋侧龛阁处去。
“我如今也分不清,这保平安的传家宝,给我们戴庄带来的,到底是福还是祸。”
“我是要入土的人了,无儿无女又无孙的,留着它也无用。”
老人站定在龛阁旁,枯手一抬,掀起了阁帘:“今日你们帮了我,也算有缘,这个就给你们吧……”
楚潇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骤然瞥见一抹墨色,视线霎时凝住,下一刻便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得哑然张张口。
宋弦远远见她背影僵住,生起些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他丢下钉锤,来到楚潇身边,随着她的视线侧首,目光陡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