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珠

《窃珠》

3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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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永定河作为京城的护城河, 已有几百年的历史,这河水极为湍急,平日游人稀少, 如今天冷, 夜里合上更没有人影。

一艘小船随着水流而走,流水潺潺,却驱不散夜里的湿冷。

阮阮坐在船内, 满心的不解:“侯爷这样带阮阮出来, 会不会……被人看见。”

清阴阁是祁慎的,给祁慎敛财,为祁慎刺探消息, 他出入都是在夜里, 今日却公然邀了阮阮出门, 不知他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无妨。”祁慎闭着眼,声音懒懒的,“弹个曲子听罢。”

阮阮皱了皱眉,她忽然想起上一世,祁慎耐不住阮阮的哀求,终于在夜里带着她来了永定河乘船,夜里却遇上了刺客……

如今时间好像提前了一些,但此情此景……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阮阮心跳加快, 此时只有两人在船上,绿岫卫宵再过一个时辰才来接她, 这不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威猛大人虽然还在清阴阁内,但只要她走脱了, 再唤它出来便是。

拿起琵琶, 阮阮看了看祁慎, 手指弹拨琴弦,一曲温柔婉转的南方小调倾泻而出,乐音从船上洒下,沿着永定河水荡漾开来。

祁慎的手随着这小调点在小几上,狭长凤目睁开,看向阮阮。

她挽着参鸾髻,鬓发如墨肌如雪,耳珠上衔着碧玉耳坠,半抱琵琶,是让人心颤的娇。

不过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方才弹错了一个音。

祁慎伸手一拉,琵琶声便停了,他将阮阮抱在膝上,低头轻嗅着阮阮的发,声音克制低沉,“阮儿乖些,只要阮儿不再乱吃药,以后再不勉强你做不愿意的事。”

阮阮转眼看向男人,见他眉目含笑,声音缱绻,像是世间所有陷入痴爱的男人一般。但经过上辈子的事,阮阮已经将他看得清楚明白——那笑,还有那些缱绻,都不过是他戴在脸上的面具,若无用,是随时可以抛弃的。

不过此时此刻,阮阮也并不想惹怒这个阎王,于是掐着自己的腿,硬是挤出了两滴眼泪来,这小模样要多可怜,就多可怜,要多娇气,就有多娇气,让人看了心疼。

她的手抓着祁慎的衣襟,泪珠就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颤颤地看向祁慎,声音也有些哽咽,“阮阮只是……害怕。”

祁慎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眸子里是方才没有的认真神色,他伸手擦去了阮阮眼角的泪珠,声音轻轻的,“阮儿在怕什么?”

阮阮的手指缩了缩,声音闷闷的,“阮阮知道侯爷在图谋大事,担阮阮力薄,对侯爷不能有所助益,反而时时让侯爷费心,若是此时又有了孩子,更绊住了侯爷的手脚。”

祁慎眼中神色一敛,蓦地情绪复杂难辨,似是极度震惊,又似是极度心疼,他微微闭上了眼睛,等再次睁开时,已然平静下来。

他亲了亲阮阮的发顶,声音极深情:“阮儿不要怕,什么都不要怕。”

阮阮点点头,小小的“嗯”了一声。

船外只有流水声,水面倒映着城墙上的灯火,倒是十分静谧安然。

忽然一声极轻的“咔嚓”声从不远处传来。

“阮儿别怕。”

祁慎话音一落,便有破水之声传来,阮阮抬头一看,只见六七个黑衣人自水下窜出来,已然上了船。

将阮阮护在身后,祁慎拂袖站了起来:“谁派来的。”

黑衣人并不说话,只是手中刀光寒影,随时准备冲上来。

“早死。”冰冷的话才一出口,祁慎便已出手如电,冰冷的手如同蛇一般,直取来人咽喉。

“咔嚓!”

那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呼,便已没了气息,随着祁慎松手,尸身砸进了水中,喂了永定河里的王八。

剩下几人俱是一愣。

他们虽然知道祁侯是有些武功傍身的,但并没料想他竟是这样的高手,此夜凭他们几个,恐怕擒不住他。

但如今也已没了退路,只能拼上一拼了。

阮阮坐在船舱中,看着船外近乎屠杀景象,双手微微颤抖。

她看见祁慎捏碎了一个人的肩膀,那人疼得满地打滚。

祁慎又掰断了一个人的手臂,那人喊得好大声。

他不用任何武器,来的几个黑衣人便死的死,残的残。

解决这几个人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总共六个人,五死一残。

断了手的那个人蜷缩在船的一角,眼中神色一狠,正要动作,却被祁慎卸下了下巴,口中装有毒药的蜡丸便没能咬碎,这没咬碎的蜡丸也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雪白的皂靴踩在那人的手掌上,祁慎蹲下身来,极温和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将头扭到一边,颇有些誓死不屈的意思。

“你现在说我还听,过一会儿,我可就不想听了。”

那人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簌簌如秋日落叶一般,却依旧没有招供的意思。

一身靛青长袍的男人笑了笑,他笑得极温柔,玉面如仙,只是眉宇之间驱散不去的邪气。他两指缓缓捏住脚下踩着那只手的食指,缓缓用力,那根手指便以诡异的姿势缓缓弯曲。

“咔嚓!”

“唔!”

刺客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

“这才只是一根手指,你还有九根。”

刺客满头冷汗,恐慌到了极致,也纠结到了极致,然而在他还在考虑犹豫之时。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九声骨头碎裂之声已传入了耳中,这九声接连传来,丝毫没有停顿。

接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便袭向了那可怜的刺客,他疼得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扭动着身子,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刚才为什么没有早点咬碎那蜡丸!

“是谁?”

“是瑞安王!是瑞安王让我们来抓你!”

那刺客再不敢犹豫,疼痛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想快些解脱!越快越好!

“咔嚓。”

刺客的脑袋以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歪下去,到死他都睁大着眼睛,因为一切都太突然了。

靛青长袍的男人立在船头,身姿傲然如松柏,夜风吹起他的衣摆,仿若即将羽化登仙。

他才徒手杀了几个人,身上却滴血不沾,人命于他似蝼蚁。

看着祁慎用那样暴戾的手段杀人,阮阮吓得浑身发抖,但为了能逃走,只能勉强定了定神,坐在船舱一动不动。

她想祁慎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上一世祁慎是真心与瑞安王相交,十几年相互扶持的情谊并未作假。然而当瑞安王知道祁慎有江家的宝藏,便再按捺不住心中的贪欲,派人来捉拿逼问祁慎。

瑞安王是祁慎唯一真心相交的人,所以那个漆黑阴冷的夜里,祁慎万念俱灰,他对所有的事物都失望透顶,甚至放弃了复仇,放弃了活下去的想法。

水中忽然冲出一个黑影,双手握住祁慎的腿,猛然用力。

“噗通!”

祁慎掉进了冰冷的永定河里。

水面只波动了两下,便彻底安静下来。

阮阮心跳加速,她扶着船舷缓缓走到了祁慎坠落的地方。

水面很平静,水也很轻,阮阮看见两米多深的地方隐约有一个靛蓝色的影子。

对就是这样,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放弃吧。

阮阮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一滴泪落了下来,被她快速用袖子擦掉了。

上一世祁慎也是这样失去了生的欲望,那时的阮阮又痴又傻,竟想要和他一起死,她也跳进了春四月的水中,河水冰冷刺骨,她缓缓抱住了那个男人,河里很黑,阮阮很怕,但那时阮阮觉得抱着祁慎又不怕了。

水底的祁慎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阮阮,已经一片虚无的眼底终于生出了一点微光。他带着阮阮游回船上,过后阮阮发了烧,被诊断出有了身孕。

但这一世不同了。

阮阮趴在船上,看着那靛蓝色的影子缓缓下沉,缓缓下沉,阮阮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她猛地坐起身来,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水渍,不再想有的没的。

这次出来她没拿什么东西,但好在之前她的小包袱还藏在外面,那里有籍契,还有很多的银子,现在只要她把船划到对岸去,躲开绿岫和卫宵,再找个地方藏身,召唤来威猛大人就好。

船上能用的东西不多,阮阮只把自己的披风系好,便去寻船桨。

那船桨颇有些沉重,阮阮拿着已经很费劲,但想到自己再不是谁的工具,不是谁的笼中雀,心中就莫名的开心。

一轮明月挂半空,水光粼粼春风浓。

一个小小的笑在阮阮的脸上绽开,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她想起自己之前的计划,去边境小城开个胭脂铺子,她就是铺子的老板,想开门就开门,不想开门就关门,心中不禁美滋滋的。

“小阮儿想去哪?”

一道极轻的声音传进阮阮的耳中,阮阮却如坠地狱。

她僵硬转头,便看见离船一丈之处的水面上钻出一个人,那人半个身子浮出水面,鬓发正在滴水,一张脸白如银纸,唇角带笑,双目赤红。

不是祁慎又是谁?

第32章

祁慎双目赤红, 脸上却盛满了笑意,他缓缓靠近小船,伸手抓住了船舷。

“小阮儿好狠的心啊。”

祁慎浑身湿透, 面白唇红, 与往日如仙似魔的气质不同,现在的祁慎不如仙,只是魔。

他像是来自地狱的嗜血妖魔, 双目赤红盯着阮阮, 眼中是翻滚不息的……怒火。

阮阮舔了舔唇,过度紧张让她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她看了看周遭, 依旧静谧无声, 不禁握紧了手中的船桨。

祁慎忽然嗤笑了一声, 唇角勾起的弧度极好看,他稍稍浮出水面,轻声问:“小阮儿是想用船桨把我打下去罢……”

阮阮本就是敢想不敢做,如今又被戳破了心思,小手几乎握不住手里的船桨。

祁慎的眸光一沉——她是真的准备用船桨打他!

方才他在水下看得清楚,她竟满眼期待地盼着他沉下去,她的眼里有满满的希冀,满满的盼望, 她不但没有任何救他的心思,反而迫切地希望他沉得快点, 再快点!

祁慎握住船舷的手不禁收紧,小木船发出“吱嘎吱嘎”的哀鸣, 仿佛在提醒祁慎:是的是的, 你的小阮儿想你快点沉到底儿。

她收拾东西, 划船离开的动作太过潇洒,晃的祁慎眼睛疼。

而刚才,如果他没看错,她是准备用船桨砸他的。

想到此处,祁慎的手猛然抓住了阮阮纤细的脚踝。

他的手杀人最好,像这样纤细的脚踝,捏断十个八个都只需要眨眼的功夫。

他紧紧握着这纤细的脚踝,手心灼热的温度烫得阮阮身子都有些颤。

祁慎自水中抬头,眼中是让人绝望的疯狂,“不如小阮儿也下来。”

四月的天气,大夜里的永定河,那水有多凉,上一世阮阮已经感受过了,再不想感受第二次。

她吓得蹲下身,声音颤颤的,又带着卑微而刻意的讨好,“水里太凉,侯爷快些上来,别生了病。”

祁慎微微眯起眼睛。

水凉?刚刚你还想用船桨打我来着。

祁慎手中用力,阮阮一个站不住跌了下去,眼见就要被祁慎拉进水里,祁慎却借着这劲儿一跃翻上船来,同时拎着她的脖子防止她落水。

他站在甲板上,浑身上下都在滴水,若是借着月光看,仿佛浑身还在冒着水汽。

阮阮的嗓子有些干,她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秋香色绣海棠花的手帕,然后捏着手帕踮起脚尖,轻柔擦拭祁慎额头上的水渍,满眼的谄媚讨好。

祁慎身材颀长,站如青松,比阮阮高出不止一头,他不低头,阮阮自然就要踮起脚,身体的接触无法避免,看起来倒像是她在投怀送抱。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奔涌着滔天怒火,声音却格外的温柔平静,“小阮儿刚才是要逃走吧。”

阮阮几乎要哭了,却还是含着泪摇摇头,“没有,阮阮是想去找人救侯爷,阮阮不会游泳。”

娇到极致的少女双眼含泪,满脸的委屈。

祁慎伸手接住了她掉落的一滴泪,眸子暗了暗,手掌轻轻摸了摸阮阮的头。

一见祁慎这副模样,阮阮只觉事情还有转机,不禁主动抱住了湿漉漉的祁慎,把小脸贴在祁慎的胸口,声音闷闷的,“侯爷不要生阮阮的气,阮阮不会游泳,跳下去也救不了侯爷,阮阮是想去找卫宵他们。”

“嗯。”

听祁慎应了一声,阮阮只以为他消了火气,虽没能跑掉,但总归是捡了一条小命,不禁抬起头来,十分乖巧的笑了笑。

看了这个笑,祁慎抿了抿唇角,眼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他一把将阮阮抱起,然后往船边走了两步,只等一松手,阮阮就会掉进这永定河里。

阮阮惊叫一声,猛地抱紧祁慎的脖子,声音都发了颤,“不要……不要把阮阮扔进河里……”

祁慎不说话,手上的力道也松了,阮阮全靠抱紧了他的脖子才没掉下去,声音不禁也带了哭腔,“阮阮错了!阮阮再也不敢了!侯爷别把阮阮扔河……河里,阮阮害怕。”

明月清辉落在男人如仙似鬼的玉面上,带着浓重的邪气,却是阮阮如今活命唯一的稻草,让她不得不紧紧抓牢。

女子娇软可怜的求饶声在水面回荡,祁慎低头看着这小小的娇娇女儿,心肠似是软了下来,手掌轻轻拍了拍小女儿的背心,缓声道:“知道错了?”

阮阮慌忙点头,像是小鸡吃米一般点得又急又快,生怕点头慢了祁慎不相信一般。

他又将她牢牢搂在怀里。

湿发上的水滴落在他的眼上,阮阮忙伸手去擦,擦完还眨眨眼,十足十的乖巧懂事。

“噗通!”

“咕咚!”

巨大的水花溅起,惊得远处山间的飞鸟“扑棱棱”飞走了。

寒冷入骨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涌进了阮阮的口鼻,她张大了眼睛看着站在船头那人,他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刚刚不是不生气了吗?怎么还是把她扔进了河里!

恐惧从浑身的毛孔里渗入,她要死了吗?

四周越来越黑,已经只能看见水面的一点点光影,她的脑袋越发的昏沉,渐渐不再挣扎,向水底沉下去。

河水忽然波动了一下,阮阮艰难睁开双眼,看见一个影子自光明游向她,一直游到她的面前。

他的眼里依旧满是愠怒,像是要食她肉寝她皮,但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阮阮的手死死的抱住了祁慎的脖子,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接着她被祁慎抱着游上了水面,阮阮被提着领子拎到了小船上。

“咳咳咳!咳咳!”

原本娇俏妩媚的少女此时浑身狼狈不堪,她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一团水草,滴滴答答不停往下滴水,一张小脸更是白得可怜,双眼也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河水。

祁慎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小可怜儿,眼中的怒火终于稍稍熄了一些。

阮阮咳嗽了半晌才终于缓过气来,她睁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看向祁慎,鼻音重重的,委屈极了,“侯爷,河水好冷的……”

这个娇娇的少女满眼都是泪水,浑身都在控诉他的暴戾。

但这样娇软惹人心疼的阮阮,反而让祁慎想起方才的情形——看着自己沉向河底,她竟然释然的笑了?笑了!

祁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抬脚,把阮阮再次踹进了永定河里。

死了吧!下地狱吧!一起下地狱吧!——

马车里,阮阮缩成了一个小团,蜷缩在车内一角,她耷拉着小脑袋,像是一只无辜可怜的小兽。

另一面是双手抱胸的祁慎,他浑身都在滴水,眼含杀气,在马车里肆意释放着迫人的压力和戾气。

阮阮把自己的小脚又往裙子里缩了缩,仿佛这样祁慎就看不到她了。

湿衣服紧贴在身上,四月的天气尚冷,阮阮觉得自己快被冻死了。

而祁慎快被气死了。

他的脑中一遍一遍闪现落水时,阮阮那个笑,真的是……过分刺眼了。

尤其是她还想扔下他,自己走?

祁慎琥珀色的眸子看向缩成一小团的阮阮,她还委屈上了?

两人回了清阴阁,热水姜汤都已经备好,阮阮沐浴后出来,饭菜已摆好了,祁慎背对阮阮坐在桌边。

经过这大半天的折腾,阮阮早已饿了,但碍于祁慎的阴晴不定,一时之间不敢过去。

正犹豫间,却听祁慎声音淡淡,“过来吃饭。”

阮阮小小的应了一声“嗯”,垂着头走到桌边坐了下,她不敢离祁慎太远,怕惹了他生气,又不敢离得太近,所以欠着屁股坐了凳子的一角。

祁慎的眸色一沉,阮阮虽不敢正眼看他,却也察觉出来了,忙把屁股坐正了。

饭碗里是极好的粳米饭,清香软糯,四菜一汤都是平时阮阮喜欢吃的,她小口吃着,只觉得自己吃的是珍馐美味,不知不觉饭便下去了小半碗。

祁慎的眼睛眯了起来,她吃的倒是香啊……

“撤了吧。”

阮阮吃的正香,本想再添半碗饭的,忽然听见祁慎这样说,便想开口,谁知见祁慎又是一脸的阴晴不定,哪里还敢开口,碗筷都被收走,肚内却还没饱。

祁慎转身上了床,阮阮有些手足无措,正犹豫间。

“熄灯。”

阮阮十分听话,赶忙去吹熄了灯,然后走到床边,准备歇息。

“你离我远些,去榻上睡。”男人的声音冷漠平静,在漆黑的夜里听着,还带着点厌弃之意。

阮阮抽了抽鼻子,乖乖应了一声,便委委屈屈去到了窗边的小榻上。

这小榻本是平日小憩用的,下面虽然铺着褥子,却不够松软,倒也有一床薄被,不过这样的天气盖着,还是有些凉的。

阮阮慢吞吞躺到了榻上,又用薄被裹住自己的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阮阮睡得快,床上的祁慎却迟迟无法入睡,他的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忆阮阮那个略带欣慰的笑。

他掉进水里要死的时候,她欣慰的笑?

祁慎自己都未意识到,床沿已快被他捏碎了。

“冷……”

小小的一声呓语,在这静谧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

起身下床,他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一头墨发如瀑,在这样的夜色里,看着像来自地狱专门吃人的鬼神。

他站在小榻边,低头看着双眉颦起的少女,肌肤如雪,樱唇似血,一头墨发铺满了枕头,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娇的可怜,媚的入骨。

因为冷,她蜷缩着身子,紧紧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看着极温驯可爱。

但她开心划船走的时候一点都不可爱!

祁慎闭了闭眼,终于还是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

下次,千万不要选错了。

第33章

阮阮醒来时, 已是晌午,人在床上。

昨夜里她睡的极不安稳,做了好多个梦, 其中一个梦是她终于摆脱了祁慎, 她在空旷的山野间疯狂地跑,紧张又快乐。

她的头有些疼,身上也发烫, 绿岫已熬好了药端过来, 黑漆漆的一碗药,看着就很苦。

偏偏绿岫还说:侯爷离开时特意吩咐了,让大夫用最苦的药, 苦是药才有效用, 也能让姑娘知道药是不好吃的。

这分明就是特意折磨她。

咬牙吃了药, 阮阮的头依旧昏昏沉沉的,这一觉又睡到了天黑。

醒来时看见祁慎坐在桌边看书,依旧是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阮阮有些怕,便闭着眼装睡,躲过一时是一时。

过了许久,祁慎既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阮阮却终于躺不住了,她本就病着, 浑身疼痛难忍,口里又渴, 终是熬不住坐起身来。

她脚步虚浮走到桌前, 声音小小的:“侯爷。”

祁慎没应声, 阮阮拿了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却因手上无力洒了一些出来。

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拿起水杯,颤颤地喝尽了一杯水,胸口的灼热之感终于稍解,但憋闷之感丝毫未减。

她剧烈喘息了两声,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整个屋子都在旋转。

眼看就要摔倒,祁慎终于伸手接住了她。

她呼吸沉重急促,脸上有着病态的嫣红,小小的一个姑娘,蜷缩在他的臂弯里。

即便她昨夜对他见死不救,也让他心软了。

将这个小人儿抱回床上,祁慎端了药来,淡淡道:“张嘴喝药。”

阮阮皱着眉,将脸埋在枕头里,不肯张嘴。

“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

“药太苦……”阮阮的声音小小的,委委屈屈的。

祁慎摸了摸阮阮的额头,很烫,呼吸声也很沉,不喝药是不行的。

祁慎一手将阮阮抱在怀里:“听话,吃了药就不烧了。”

药送到唇边,阮阮却把头埋进了祁慎的怀里,难受的哼了两声。

对于昨夜两次扔阮阮下水,祁慎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后悔。

他仰头将含了一口药,他低头压住了阮阮的唇,阮阮想挣扎,奈何头被祁慎牢牢固定住,只能“呜呜”地表达自己的抗拒。

苦得发酸的药汁流入口腔,进入喉咙,阮阮根本毫无反抗的力气,一连三口药,阮阮都气哭了。

拿温水给阮阮漱了口,哄着她躺下,一面轻拍她的背,祁慎脸上的寒意终于消散了一些:“安安稳稳睡一觉,明早便好了。”

阮阮难受浑身疼,脑袋也十分昏沉,哼哼了两声便沉沉睡去。

半夜阮阮喉咙疼,睁开眼见在祁慎怀里,娇声可怜道:“侯爷……我嗓子痛。”

祁慎睡的本就不沉,睁开眼见阮阮脸红红的,眼睛里也水漉漉的,心是彻底软了下来,下床拿来一直温着的水,让阮阮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碗,又摸了摸她的脑门,烧退了一些,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阮阮拥被坐在床上,整个人都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如瀑青丝披在半露的肩上,更衬的肌肤赛雪,越发惹人心疼怜惜。

他卸掉了一身的戾气,蹲在床前,仰头看着可怜兮兮的阮阮,像是商量的口吻:“我不应该把阮阮扔进水里,害阮阮吃了这么些苦,但阮阮以后也不要自己走,好不好?”

阮阮眨了眨眼,想了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好。”

祁慎眉眼舒展开,上床抱着阮阮沉沉睡去。

听见他均匀的呼吸,阮阮睁开了眼睛,她看着床顶,心绪不宁,上一世明明是祁慎自己想死,怎么这次又不想死了呢。

她还记得,上一世河上刺杀不久后,瑞安王就安排了另外一次刺杀,这次刺杀如果不是她替他挡了一剑,祁慎应该也会死的。

那应该就是她再次脱身的机会了——

上次落水后,阮阮的风寒虽然好的差不多,但偶尔还是会咳嗽,滋补平喘的药喝了不少,却没什么效用。

都说春天的咳嗽不容易好,但总归不那样难受,只不过是夜里睡不踏实罢了。

祁慎最近有些忙,已经好些日子不来清阴阁。

魏双刺杀户部尚书一案成了悬案,凶手死了,却什么都没有交代,最后还在刑部大牢里死在了温秉直手里。

他的死将猜忌的种子埋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一日夜里,接阮阮的马车再次停在了清阴阁的门口。

应该就是今夜了,祁慎再次遇刺。

这几日阮阮把能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威猛大人早已将阮阮的小金库拿出去藏好,也约定好了脱身后汇合的地点。

祁慎已经在马车内等着了,阮阮在他旁边坐下,小声问道:“侯爷这是要去哪?”

祁慎将阮阮拉进怀里,把下巴搁在她的脑瓜顶,右手放在阮阮的小腹上,声音低哑:“小阮儿瘦了。”

阮阮缩着脖子,小声嘟囔:“因为病了呀。”

祁慎把头放在阮阮的肩膀上,微凉的脸贴着阮阮的脸,声音透着一股子慵懒,像是等待捕猎的猛兽:“阮儿以前不总说想多出来走走,如今城外的景色正好,今日有空便带你去赏春景。”

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这风黑月高的,出城去看什么春景,骗鬼呢?

不过上一世,这次出行确实是阮阮不停央求才得来的,只是没来得及赏春景,他们便遇刺了。

其实两世为人,很多事都不同了,以前没出现过的人,没发生过的事,这一世出现了,也发生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阮阮可以改变自己的结局。

马车到了城外,明月清辉普照,碧草连天。祁慎拉着阮阮坐在草地上,她坐在他身侧,眼中都是星光。

祁慎低头看她,柔声道:“阮儿总觉得城里太闷,时常嚷着想出城看看,往后我常带阮儿出来好不好?”

阮阮心中一动,一股异样的情愫缓缓蔓延开来,他好像是在对她剖白心迹……

他的眸子像是夜里的海,深不见底,此时正痴痴看着阮阮,等她的回答。

强压下心底的古怪之感,阮阮点了点头:“嗯。”

此时夜风起,半人高的草“沙沙”作响,电光火石之间,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刺客跃然而起,数道雪亮的剑同时刺向祁慎。

祁慎却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抱着阮阮侧身一滚,又迅速跃起,一退数丈,摆脱了他们的包围。

此时阮阮才看清不远处竟有十二三人,这些人俱是一身黑衣,黑巾遮面,目光肃杀。

当中一人猛然冲将上来,只一息之间,剑尖便将周围的空气撕开了一道口子,剑尖直取祁慎而来。

一手揽着阮阮,祁慎闪身后退数步,那人一见有破绽,提气追了上来,那柄剑就在阮阮眼前,只要剑尖再往前送一寸,便能取祁慎性命。

正在这生死一线之际,祁慎忽然伸手如电,捏住剑身。

“咔嚓。”

那本应削铁如泥的宝剑乍然断裂,黑衣人未曾料到,正愣神的瞬间,断掉的剑尖已经没入他的胸口。

一滴血溅在阮阮的脸上。

“阮儿莫怕。”轻轻擦掉少女脸上的血迹,祁慎安抚道。

见同伴死的这样干脆,剩下几人心中俱是一凛。之前来的那波人无一活口,他们还只是猜测是祁侯身边有高手,却没成想高手就是祁侯。

没人知道他是这样的高手!

一个众人皆知的废人侯爷,竟是绝顶高手,他们这些人今日能擒住他?

但如今的行事,就是心中再没有底气,也是退不得了,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从三个方向同时攻了过去。

他的手中没有武器,但他的手本身就是杀人的凶器,一旦被他的手碰到,非死即伤。

黑衣人的头领眼看同伴越来越少,便生出破釜沉舟的想法来,对同伴比了个手势,那人便不要命一般攻向祁慎的面门,头领却就地一滚。

这一滚直接到了祁慎两米之处,长剑送出。

“噗!”

剑身穿透了祁慎的小腹。

这一剑阮阮看的很清楚。

上一世,这一剑是阮阮替祁慎挡了,当时她已有身孕,因挡了这一剑,那孩子自然没了。

祁慎终于松开了阮阮,他后退两步,低着头,喘息有些沉重。

阮阮看不见他的神色。

“呵呵。”他缓缓弯下腰,单膝跪在地上,手掌捂着额头,冷笑出声。

“呵……小阮儿。”

他半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殷红的血流在地上,染红了一片青草。

阮阮后退两步,此处离城内不远,只要她跑回去与威猛大人顺利汇合……她只要跑回去就好了。

阮阮向着远处的城门跑去,甚至没有回头看祁慎一眼。

一名黑衣人见状扭身便追,却忽然并闻“咔嚓”之声,接着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祁慎一身黑衣浴血,似鬼非人,竟是生生扭断了那黑衣人的脖子。

他看着远处那个拼命奔逃的倩影,扯了扯嘴角:小阮儿,你又选错了。

他握住插入身体的剑,缓缓的,缓缓的拔了出来,剑身在滴血,血珠落在青草上,像是在催命。

祁慎轻轻扬起下巴,墨发被风吹乱,状似厉鬼,一手持剑,一手垂在身侧,声音阴恻恻的:“你们一起死吧。”

黑衣人从四面包抄上来,他们的心里是恐惧的,这个人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动作却依旧没有停滞半分,他们能赢吗?但他们早没了退路,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只不过祁慎没给他们拼命的机会。

那把长剑像是吐着信的毒蛇,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骨肉断裂,断肢横飞。

他站在累累血肉之间,笑着擦掉了脸上的污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有杀气,有不甘,更多的却是疯狂。

见人杀人,见神杀神,都一起下地狱吧!

钊铭现身,见自家主子不说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见祁慎的血尚未止住,也并没有想止血的意思,不禁小声提醒道:“侯爷先止血吧,姑娘没管您已经先跑了,您这苦不是白吃了,不过卫宵已经跟上了。”

姑娘没管您已经先跑了……

姑娘没管您已经先跑了……

姑娘没管您已经先跑了……

他的小阮儿不管他死活,自己跑了!

一道风声破空而来,银色长剑发出低低的哀鸣,深深扎进了钊铭身前半寸之地。

祁慎喉咙动了动,声音微微沙哑:“钊铭,话少些,命才长些。”

第34章

阮阮前世见人从城墙狗洞里钻出去过, 于是暗暗寻了半晌,总算找到了那个被|干草掩盖的狗洞,钻进城后边躲边跑, 一路上只遇见了几个出来卖热浆的, 平康城很大,路她自然是不熟的,所以与威猛大人约在离城门不远的淄衣巷。

这巷子里多商户, 更有长租短租的外地商贾, 所以来往的人要杂一些,好避人耳目。

巷子里黑漆漆的,借着旁边人家院子里透出的光亮, 阮阮一面壮着胆子往里走, 一面心中叫着威猛大人:【小猛儿你在里面吗?出来呀。】

【小猛儿小猛儿, 你出来呀!】阮阮心里从未有过的开心,她终于自由了。

【叫魂儿呢你,本大人在此!】

黑暗中的围墙之上,忽然伸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阮阮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威猛大人!

威猛大人的身上还系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一套普通衣衫,还有阮阮的宝贝小金库。

阮阮眼泪汪汪, 咧着嘴想笑,声音却带了哭腔:【我逃出来了, 咱们走吧!】

威猛大人看着阮阮要笑不笑,要哭不哭, 忍不住抱怨:【女人真是麻烦, 你这是哭还是笑?】

阮阮忙低头擦掉了眼泪, 再次抬头已彻底笑了出来:【我开心,是在笑呢。】

威猛大人背着小包袱一跃跳下来,落在阮阮的肩膀上,肉乎乎的爪子往前一指:【现在有些晚了,车行也关张了,先找个地方住一宿,明日早早来租辆车,出了城就放心了。】

阮阮重重点点头,信心满满。

然而这信心很快就被现实打败了。因从年初开始这平康城内便各种事情不断,平康府衙对来往投宿的人管理十分严格。阮阮手中虽然有两张偷来的籍契,但却没有官府的路引,一连走了几个客栈,伙计都怕惹麻烦,纷纷拒客。

阮阮抱着威猛大人可怜巴巴坐在巷子口,又冷又饿又可怜,还有点害怕再次遇上人贩子。

“是……阮阮姑娘吗?”

一辆马车停在阮阮面前,车帘挑起,是一个极清俊的男子,男子微微皱眉,正疑惑地看着阮阮。

是平芜馆的孙妙山。

之前因上元节献舞,阮阮与孙妙山有过几次接触,也说过几回话。

阮阮从石阶上站起身,抱着威猛大人微微点头:“孙先生。”

孙妙山见她微微有些狼狈,不禁关心道:“夜深了,阮阮姑娘一人在此不安全,我才赴宴回来,不如送姑娘回去。”

阮阮忙摇了摇头:“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阮阮怎么可能再回去。

孙妙山仔细观瞧阮阮的神色,一听便知她撒谎,又想起她那日酬神舞的仙逸之姿,不禁心中一动,道:“如今城中防卫巡逻森严,阮阮姑娘坐在这里……有些不妥,若是暂时无处去,平芜馆倒可以让姑娘稍住几日。”

祁慎在城外遇刺,若是被发现,肯定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到时全城戒严,阮阮这样孤零零坐在街上肯定会被带走。

阮阮想了想,自己现在确实无处可去,而且现在已经入了夜,在平芜馆内躲几个时辰,天一亮就去租车,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

阮阮上了马车,柔声道:“阮阮确实有些难处,多谢孙先生援手,还请先生替我保密,别让人知道我在先生处。”

孙妙山一身月白长袍,眉目如画,听阮阮这样说,眸色一动,道:“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我晓得的,自不会出卖你。”

阮阮愣了愣,随即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收留了我,过后被人知道,来寻你的事,我明日一早便走,绝不给先生惹麻烦。”

孙妙山眼睛一暗,见阮阮脸上蹭了些灰,自袖中拿出手帕,极自然地伸手要给阮阮擦掉那灰尘。

阮阮不防,当下愣住,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眼里满是防备:“不必劳烦先生。”

孙妙山尴尬一笑,把手收了回来:“阮阮姑娘莫怕,是我一时……”

阮阮有些后悔了,向威猛大人求救:【他看起来不像好人……】

威猛大人伸了个腰,锐利的猫目瞟了孙妙山一眼,随即又趴回阮阮的膝盖:【好人不好人的,你现在还能跳车逃走?到时惊动了别人,就彻底跑不脱了,先随他回去,拿话敷衍着,再寻机会出来吧。】

平芜馆在城南,周围都是民居,从外面看,平芜馆只是雅致,院子里却布置得极用心,小桥流水,假山垂柳,但阮阮心里只觉得忐忑。

她以前只知道祁慎是坏人,如今逃出来了,却觉得到处都是坏人。

孙妙山让人收拾了一间房出来,领着阮阮进了屋内,笑道:“我这平芜馆人少,倒也还算清净,阮阮姑娘莫拘束,有什么事和我说便是。”

阮阮后退半步,福了福身:“已经很麻烦孙先生了。”

孙妙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笑着道:“上元节那日,阮阮跳的酬神舞实在精妙,妙山纵然略通音律,亦自小学舞,却也惊为天人,不知可否与姑娘谈论一二?”

他虽是请求的语气,人却已坐下,含情款款,略带了些挑逗的意味。

阮阮站在门边不肯进去,心中已急得不行:【小猛儿快想想办法,他没有好心眼!】

威猛大人此时已经站在了阮阮的身前,一副随时准备挠人的架势:【你先敷衍他,说想在这多住几日,暂且拖延一时。】

“夜深了,我也有些倦了,若是孙先生这里方便,阮阮想多住几日,不如明日先生再来?”阮阮颦眉,柔弱又倔强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发痒。

孙妙山的喉咙动了动,极力克制着内心某种欲望。

他为了谋生,不得不成为这平芜馆内的妙山君,与那些看之生厌的达官显贵们品茶品琴品诗,附庸风雅,但他心里知道,别人不过是爱他的才色,但心底都把他看得卑贱。

他也是个男人,他也想……有人以他为天。

而眼前这个娇娇媚媚的白阮阮,正合适。

看她的情况,应是偷偷从清阴阁里跑出来的,只要没人知道,就没人能找到她。

孙妙山站起身,似是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恭恭敬敬一礼,十分体贴的样子:“阮阮姑娘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平芜馆的门永远为阮阮开着。”

娇俏的少女站在门口,姿势有些防备,声音也颤颤的:“多谢孙先生。”

“阮阮姑娘早些睡,其他的都不必担心。”因为以后你就只是我藏在这平芜馆里的一个娇娇儿,以后他就是她的天。

阮阮反插了门,才觉得浑身都颤抖的厉害,她抬眼可怜巴巴地看向威猛大人:【怎么办呀?】——

马车内,眉眼间满是戾气的男子正在听卫宵的回报。

“姑娘寻客栈不得,遇到了孙妙山,被孙妙山带回了平芜馆。”

“咔嚓!”

不知是车内的什么东西裂了。

好啊小阮儿……好啊!

你真是选的好,极好!你越发长了能耐了!

“侯爷?”卫宵在车外有些困惑。

“去平芜馆,”车内声音平静,但平静之下是风雨欲来:“抓人。”

平芜馆内,阮阮见孙妙山是这副样子,哪里还敢在这里长呆,她吹熄了灯,背上自己的小包袱坐在床上等了许久,外面依旧很安静,这才小心开了门,准备溜出去。

好不容易摸到了门口,那门栓却怎么都打不开,借着月色一看,谁知那门栓竟然被一把铜锁锁住了。

阮阮紧张极了,不敢再弄出声响,只能贴着墙根寻找其他的出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处稍矮些的围墙,那墙下还扣着个大缸,正好借力。

手脚并用爬上了大缸,阮阮正要去抓墙沿,却听下面传来一声嗔怪。

“我就说这缸放在这里碍事的。”

阮阮险些吓哭了,她颤颤转头看去,孙妙山已站在身后,旁边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我……我要走。”阮阮明显底气不足。

孙妙山讥讽一笑:“阮阮这样娇嫩的女孩子,出了我这,只怕会遇上危险,不如就留在平芜馆里,你我做一对深情鸳鸯,让我好好疼你。”

阮阮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要走,我不要留在这里。”

“阮阮真是可爱得紧,你亦是贱籍,只怕卖身契还留在清阴阁罢,你既然是偷跑出来的,只要你一离开这,我立刻就派人去清阴阁告发你。”孙妙山笑的极得意,眼中却佯装深情,对阮阮伸出了手。

“阮阮听话下来,我会好好疼你的。”

阮阮咬了咬牙,忽然抬脚踹在孙妙山那张极清俊的脸上。

“哎呦!”

“爷没事吧?”那两个大汉忙上来扶住孙妙山。

阮阮就趁这个空档,双手抓住墙沿,身子一用力翻上了墙。她的自小练舞,很是柔韧,跃上这样的高度本是极轻松的,不过因惊惧交加,脚下一滑,动作便慢了。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腕,像是一条阴冷的毒蛇缠了上来。

孙妙山握着阮阮的脚腕,脸上被踢的有些红肿,面容也有些扭曲:“阮阮下手这样狠,一会儿我可要好好疼你,还不下来!”

阮阮死死抱住墙沿,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停用另一只脚去踢孙妙山,两只脚却都被抓住。

威猛大人一见这样,“喵喵”叫着冲了上去,却被那壮汉一把挥开,“砰”的一声撞在旁边树干上。

“你们别动它!”阮阮双眼通红,声音又凶又颤。

“一只畜生你竟这样伤心,真是有一副好心肠。”孙妙山给一个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便去把已奄奄一息的狸花猫拎了过来。

孙妙山哄骗道:“你乖乖下来,别伤了自己,否则我就踩死这只畜生。”

【小猛儿你快醒醒!你快点醒醒!你怎么样?】阮阮满眼的眼泪,不停呼唤着威猛大人。

然威猛大人却毫无反应,被人拎在手里像是拎了一件破衣服。

阮阮的手松了松,又听下面的孙妙山威胁:“你快些下来,再不下来我就把这畜生杀了。”

孙妙山并非不能把阮阮硬拉下来,只是怕伤了她的皮相,但他也不能在这里耗费太长时间——万一被人看见了,他还怎么金屋藏娇?

“松手。”

明月清辉之下,一人浑身浴血立在墙上,他的头发微乱,双眸嗜血又疯狂,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阎罗。

他低眼看向艰难抱住墙沿的阮阮,勾起嘴角笑了笑。

“抓到你了。”

第35章

“抓到你了。”

这是阮阮此生最绝望的时刻。

她的手有些颤抖, 再也抓不住粗粝的墙沿,要掉下去的瞬间却被祁慎捞起。

孙妙山早已吓傻了,退后数步:“你……你是谁?”

祁慎已将阮阮稳稳放在地上, 他一步一步逼近, 双目赤红,声音阴恻恻:“哪只手碰的她……哦不,两只手都碰了。”

那两个壮汉虽也害怕, 却不得不挡在孙妙山前面, 怎知还没来得及冲上来,便已被掀飞,一个撞树, 一个撞在假山上, 瞬间头破血流, 出气多进气少。

孙妙山看着眼前恶鬼修罗一般的男子,浑身抖如筛糠,哪里还有往日的风度翩翩。

“你……你要干什么?我要报官了!来人……啊!唔!”

那只摸过阮阮的左手被折断,剧痛袭来,却叫喊不出来,因为嘴里被塞了一把新鲜的草。

“去下面报官吧。”祁慎轻轻勾起嘴角,一根一根掰断了孙妙山的手指。

他笑了笑,握住孙妙山的右手, 在他眼前,如之前一样, 一根根的掰断了。

听说他弹琴很好,不过以后不必弹了。

孙妙山疼得满地打滚, 却因嘴里塞满了草而只能发出凄惨的“唔唔”声。

“咔嚓。”

孙妙山不动了, 因为祁慎踹断了他的脖子。

祁慎一身黑衣被血染透, 他背对着阮阮站在这庭院之中,一时没有说话。

夜已很深了,很安静,安静到阮阮能听到祁慎有些沉重的喘|息。

他不应该已经……死了吗?

阮阮浑身颤抖,她在丢下他逃走时,以为那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了。

然而仅仅几个时辰的时间,他又像不死不休的厉鬼一般再次出现。

手指动了动,阮阮终于稍稍摆脱巨大的恐惧,她率先抱起了威猛大人:【小猛儿你醒一醒!醒一醒!】

面前的祁慎已经回过头来,他眼中的杀气疯狂都不见了,里面只是充满了希冀。

他一步一步走向蜷缩在墙根的,他的小阮儿。

“阮儿,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到处找你。”他蹲下身,用满是血污的手摸了摸阮阮的头发,声音也是温柔到骨头里。

那蜷缩在墙根的小人儿却已瑟瑟发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祁慎低头轻轻亲了亲她惨白的唇,喉咙动了动,哑声道:“说话啊阮儿。”

娇得惹人心疼的少女傻傻看着他,一滴泪沿着眼角滑了下来。

祁慎俯身连人带猫一同抱了起来。

卫宵和钊铭从墙外跳进来:“院子里其他人已处理好。”

这院子里住的人不多,还有几个做饭的婆子和洒扫的小厮,都被卫宵和钊铭迷晕了。

看着自家主子抱着阮阮进了屋,钊铭有些担忧:“主子不会掐死她吧?”

卫宵却没有什么同情心,低声道:“她把主子扔下自己跑了,你觉得呢?”

祁慎抬脚踹开房门,那门发出可怜的悲鸣,要掉不掉挂在门框上,晃晃悠悠。

他将阮阮放在床上,转身去点了蜡烛。

屋子亮起来,应该是一间客房,烛光将祁慎的影子拉得很长,阮阮完全覆盖在他的影子之下。

他走到床边蹲在阮阮身前,微微抬起头。

他浑身的血,之前伤口也没处理,却混不在意。

伸手摸了摸阮阮的脸,声音温柔又缱绻:“为什么阮儿?”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阮阮紧紧抱着那只肥硕的狸花猫,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浮木,却无法回答祁慎的问题。

她瑟瑟发抖,可怜巴巴,满是惊恐的双眼像是河水决堤一般,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啪嗒啪嗒”落在祁慎的手背上。

祁慎闭上了眼睛,呼吸沉重起来,半晌终于再次睁眼,那双平日冷漠又无情的眸子里,此时满是嘲讽,他唇动了动,没有声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询问:“为什么?”

阮阮能说什么呢?说我以为你要死了,所以我先跑了?说我其实一直想跑,我根本就不想呆在你身边?

说她去找人救他?

祁慎不会信,他又不是傻的。

于是阮阮只是紧紧抱住了那只黄狸猫,嘴闭得紧紧的。

祁慎终于垂下了头,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

“呵呵。”

他冷笑出声,再次抬头已满眼都是疯狂之色,他双手抓住阮阮的肩膀:“阮儿你不要我,你想要谁?你想要谁!你还想要谁!”

阮阮的肩膀被抓的生疼,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却激得祁慎越发疯狂:“疼吗?疼就对了,我比你要疼百倍千倍!你来陪我一起疼啊!”

祁慎的手,是用来杀人的。

阮阮疼得浑身发抖,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呜”一声哭了出来。

祁慎浑身一震,他愣愣松开了手,他的阮阮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折磨……

但他一低头,便看见阮阮紧紧抱住那只肥硕的狸花猫,一瞬间再次疯狂起来。

“你要一只猫也不要我!”他猛地将猫从阮阮怀里拉了出来,手一挥扔到了门外。

“不要!”阮阮想去抱回威猛大人,却被祁慎拉回来,重新扔回了床上。

“那只猫你都带着!却不要我!”祁慎双目赤红,一拳砸在墙上。

阮阮很害怕,害怕下一拳是砸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定很疼的。

“你宁愿要一只猫!你宁愿要一只猫!”

祁慎像得了失心疯,手边能碰到的东西统统砸了,花瓶,茶壶,杯子。

“砰!”

一个茶杯在阮阮耳边炸开,碎裂的瓷片四溅,有一片直向着阮阮的脸飞过来。

然而那瓷片终究是没碰到阮阮的脸。

一寸的距离,祁慎握住了那枚锋利的瓷片。

殷红的鲜血从手心缓缓低落,祁慎闭上眼,用力握紧了瓷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滴血滴落在青石地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回去吧。”——

清阴阁内,祁慎只着亵裤半靠在小榻上。

“过来给我上药。”

阮阮手里拿着伤药,慢慢挪了过去,蹲在了小榻边上。

祁慎身上的伤很多,手上有伤,手臂上有伤,最厉害的伤在腰腹处。

即便此时,那伤口依旧在不停流血。

殷红的血顺着肌理流到了小榻上,阮阮在伤口上洒了一些药粉,那药粉是极好的金疮药,遇血凝结,血终于稍稍止住。

阮阮洗了一条帕子,小心擦去了周围的血迹,又拿了纱布小心包好。

她做得极小心,极谨慎,像是害怕祁慎再发疯一般。

祁慎只是看着她,一声不吭。

包扎好这处伤,阮阮又给祁慎手臂那处上了药,然后就只剩下一处。

“手。”这是阮阮被找到后说的第一个字,因为哭过,嗓子有些哑。

修长的手指张开,一道狰狞的伤口展现在阮阮的眼前,她小心把药粉均匀铺开,又用纱布包好了伤口。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谁也没有开口。

但无论是之前的落水,还是今日的遇刺,阮阮心里都有一个疑问。

两次祁慎都应该死了,却都没死,仿佛是在故意试探她。

阮阮垂着头,声音小小的:“侯爷一直在试探我。”

祁慎慵懒靠在软榻上,眼中依旧有隐约可见的戾色,情绪却是淡漠疏离,他伸手握住了阮阮的一缕头发,轻声答“是”。

一瞬间,阮阮觉得浑身冰冷。

也就是说,上辈子,她跳进河里去抱他,替他挡剑,都不过是他的试探?她那样的牺牲和拼命,都不过是祁慎的试探。

是了,祁慎他没有心,他不是人。

贵人们哪里会有心呢?只有傻子……才有心。

“离开我,阮儿想去哪里?”男人垂着眼,看不出情绪。

阮阮知道,此时即便她撒谎,也不过是激怒祁慎罢了,又因两世的试探,她心里也觉得憋屈,憋屈了,胆子就大了些。

“阮阮想离开平康城,不想在这清阴阁里当一个傀儡。”

她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却极坚定。

他应该会生气吧,气呼呼的对她发火。

祁慎摸了摸她的脸,声音温和,只是眼中戾气渐浓:“离开平康城又能去哪里呢?你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能去哪里呢?”

阮阮就知道他不会允许自己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做梦,她低头小声道:“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离开平康。”

离开你。

祁慎沉默了许久,伸手擦掉了阮阮脸上的泪珠,淡淡说了一声“好”。

说完祁慎起身,背对着阮阮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他说“好”……是要放自己离开了?

威猛大人依旧没有醒,他窝在床上,呼吸沉重,伤的有些严重。

【小猛儿你醒一醒……你伤的怎么样?】

阮阮轻轻摸了摸威猛大人圆圆的脑袋瓜,威猛大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阮阮急得想哭:【你醒一醒好不好,我给你好多好多的小鱼吃……】

一点白茫茫的光自阮阮的掌心飞出,光团逐渐扩大,最后将威猛大人完全笼罩其内。

威猛大人原本已经呼吸极弱,在被白光包裹之后,呼吸却变得有力起来,胸腔原本塌陷着,现在却仿佛在被白光所修复,断裂的骨头渐渐长好,胸腔重新鼓了起来。

威猛大人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

【小猛儿你终于醒了!】阮阮委屈得想哭,一把抱起威猛大人,把鼻涕眼泪都蹭在它的毛上。

若不是威猛大人才苏醒有些虚弱,肯定会一脚把阮阮踢开。

【你已经可以使用怨气了。】

阮阮擦干净了眼泪鼻涕,愣愣的:【是我用怨气治好了你?】

第36章

威猛大人用爪子把阮阮的脸推得远了一些, 极为嫌弃:【所有的话都是有意义的,不过大多数人说的话,就只是话而已, 但你有怨气的加持, 当你从心底说出了什么话,只要你有足够的怨气,说出的话就能依靠怨气的力量而实现。】

阮阮懵懵懂懂, 问道:【所以我说要你好起来, 你就好了?】

威猛大人还有些虚弱,它把圆滚滚的脑袋靠在阮阮的手臂上:【你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怨气所剩无几了,你的‘忘忧’解药暂时是别想要了。】

阮阮:【……】

但阮阮很快从低沉的情绪里摆脱出来, 只要能离开平康城, 再想办法收集怨气, 总归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只不过今日已经是十二了,不知十五之前她能不能收集足够的怨气来换解药。

或者她去求祁慎把“忘忧”的解药给她?阮阮觉得可能性也不大,毕竟她已经两次气疯了祁慎,此时再去找不痛快,只怕也是白去。

阮阮抱着威猛大人合衣躺下,心中忐忑。

几日后,天微微亮,绿岫带着阮阮出了门, 门口是一辆从车行租来的马车。

“你走吧,车费已经付过, 会送离开平康城。”

阮阮的心狂跳起来,她甚至使劲儿掐了掐自己的手, 发现并不是在做梦, 便不再犹豫, 左手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右手抱着威猛大人,不等车夫放下脚凳便爬上了车。

车轮缓缓而动,把清阴阁远远留在了身后。

阮阮不会知道,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的马车,那男人神色极温柔,声音淡淡:“阮儿,你很快就会知道,外面是很危险的。”——

前一日。

东宫秘阁里,唐满城站在阶下,恭敬垂眼道:“殿下,江家那个小女儿有消息了。”

因纵欲过度而眼角微红的男人猛然睁开了眼,声音压抑又兴奋:“在哪?是谁?”

户部尚书丁晁早已是司马廷的人,滕州铁矿和兵器的事,也是司马廷指使的,但自从上元节丁晁被杀,滕州的事情也有些遮掩不住,父皇就有意疏远他,虽然目前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但儿子知父。

司马廷虽是太子,但昭明帝却时刻提防他,别说兵权,就是处置政事的权利也没有。昭明帝对他防备之心甚重,对瑞安王司马阙却很有几分放心,连京城防卫司的兵权都交给了他,虽然防卫司只有三万守兵,但平康城之内才有多少驻兵?

如今颓势已显,他若是再不能扭转乾坤,恐怕再过些时日,储君之位落在谁的屁股底下,还未可知。

司马廷之所以私下养兵,是因为昭明帝不肯给他任何权利,日后若想废除他,也不用费一丝力气。

世上的人,哪个能任人宰割呢,只要他手中有兵,将来即便事情有变,他亦有一搏之力。

养兵需要银子,他虽是太子,却难以拿出那样巨大的数目来,父皇留了祁慎这么多年,为的不也是江家的宝藏?这些年不管是季修远还是崔息,都在暗中不停调查,他当初有意招揽唐满城为自己所用,也正是因为他身在刑部,季修远若有消息,唐满城便可查探一二。

唐满城忽然神色肃然地跪下叩首:“微臣有罪,险些因一己之私坏了殿下大事。”

司马廷皱眉,一时之间不能理解唐满城的意思。

“自季悯行回京之后,臣便多方打探,得知他寻回一幅江家的旧画,画的便是当年未寻到尸身的江家小女儿,之后臣便时时留意他的动向,发现他对清阴阁的白阮阮格外上心,不仅多次刻意接近试探,而且还去府衙的户籍库查了白阮阮的户籍。”唐满城神色微敛。

“清阴阁的白阮阮?”司马廷眸中厉色渐浓,那江家的小女儿竟早已曝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了?所以清阴阁的主子是祁慎?好大的胆子?好险的棋啊!

“应该就是她,因为查过籍契不久后,季悯行便南下去了洧川,跟踪他的人回来禀报,也说他确实是去洧川查过白阮阮。”唐满城眼神坚定,“白阮阮若不是江家的小女儿,季悯行何必这样跋山涉水查一个舞妓呢?”

司马廷内心狂喜,恨不能马上去将那江家的小女儿抓回来拷问,但又怕此事惊动了昭明帝:“父皇可知道此事?”

“应是不知道的,季悯行虽然怀疑,但依旧不能确定,我看他这些日子也一直在多方打探。此事涉及重大,且魏双才死在了刑部大牢里,季修远如今也身处困境,若此时未及证实便上报天听,只怕就彻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唐满城再次伏身下去,声音提高了些,“先前臣贪慕白阮阮的美貌,险些坏了殿下大事,还请殿下责罚!”

看着阶下忠诚的属下,司马廷并未发怒,只淡淡道:“只要你不对她手下留情便好。”

“臣万万不敢!”

另一边,阮阮不敢稍作停留,她去买了些吃食,添了两身暖和衣裳,准备的差不多,便让那车夫自己走了,单独去车行租了一辆车,才带着威猛大人出了城。

如今进城难,出城却容易,阮阮拿着籍契安然出了城。

她在马车里回望平康城,见城门巍峨,城墙高耸,是上一世她困了一生的地方,这一世终于得了自由,她自然欣喜,欢快地哼着小曲,看着城外春草无边。

若是一路上顺利,天黑前他们就能到达俞阳驿,到时她再换一辆马车,保管祁慎再也找不到她。

心里这样想着,困意却上来了,她想着许是昨夜没睡的缘故,便抱进了威猛大人昏昏沉沉睡去。

再行过来是,眼前漆黑一片,车也停了,身下却是冰凉的——她不在车里!

“小美人醒了。”

黑暗中一点火星亮起,牛角宫灯散发出的昏黄灯光照在说话之人的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

这张脸是阮阮一直以来的噩梦。

太子,司马廷。

她明明已经离开平康城,为什么会在这里!

阮阮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上辈子的记忆太过让人恐惧,虽然身体是新生的,但她清楚记得那一夜,记得所有的细节。

男人面色微微有些苍白,神色虽沉郁,眼中却隐隐透出病态的兴奋,他靠坐在对面的软榻上,声音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终于找到你了,江榕。”

阮阮张了张嘴,嗓子却因过分的恐惧而无法发声,她想说:我不是江榕。

司马廷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阮阮,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绝望彻底吞噬了阮阮。

之前为了救威猛大人,她的怨气已经所剩无几,现在威猛大人不在这屋里,她呼喊了好几声,却没有回应,即便想要和司马廷同归于尽……也做不到。

身穿黄色蟒袍的男人蹲下身子,冰冷如蛇的手握住了阮阮的下颌,他手上的力道很大,疼得阮阮浑身战栗。

“说吧,江家的宝藏在哪里。”

阮阮完全不知司马廷说的是什么,她不是江榕啊!她哪里知道江家的宝藏在哪里?谁来救救她!

惊恐到极致的少女睁大了双眼,眼泪无法控制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却依旧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拼命摇头,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什么江家宝藏……

“到了我手里,”男人的手向下移,抓住了少女纤细的脖颈,“就早些说了吧,不然可是要吃苦头的。”

呼吸有些困难,阮阮想把司马廷的大掌从自己的脖子上拿开,奈何力气太小,像是一只孱弱的待宰羊羔。

眼前渐渐发黑,阮阮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时候,那样绝望,那样痛苦,她只想好好过这崭新的一生,她不想报仇,也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报仇,所以她真的只想离祁慎远远的,离平康城远远的,离这些阴谋诡计也远远的,找一个偏远宁静的小城,好好的过日子。

她不是江榕,她自己知道的。

上一世,直到她死,她都只是白阮阮,从不是江榕。

她不甘心。

但是已经不能呼吸,什么都听不见,眼前也一片黑暗。

司马廷的脸因兴奋而格外扭曲,他感受着手下肌肤的滑腻,看着娇软美人满眼泪水,手忍不住又收紧了一些。

门外,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眼中肃杀已起。

侯爷说过,只准司马廷吓吓姑娘,若是他真的要动手,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即便是杀了他。

上次祁慎闯宫杀死了司马廷多年来培养招揽的高手,那之后,司马廷重赏求才,他们二人便在侯爷的安排下进了东宫。

以他们二人的身手,杀了司马廷,带走姑娘,不难。

手握住刀柄,正待动作之时。

“殿下!殿下!有、有人来了!”司马廷的内侍小跑着进了院子,神色惊惶。

两名侍卫缓缓松开握刀的手,杀气消散,神色如常。

第37章

门从里面被拉开, 神色狠厉的男人声音迫人:“谁来了也不见!你是想死吗!”

那内侍连滚带爬到了门前,呼吸急促不安:“是……是皇上身边的柳公公。”

仿佛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司马廷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此处是他秘密别院, 父皇怎么会知晓, 还派了柳公公来?!

“看住她。”

司马廷甩袖离开,快步消失在了院门口。

来到大门口,司马廷便看见了端正站在门口的柳公公, 以及站在柳公公身后的……季悯行。

司马廷眸色一冷, 季家倒是真忠心——

两个时辰前。

郑承彦约了唐满城喝酒。

年轻俊朗的男子神色落寞,许是饮了酒的缘故,面色微红, 眼角含情。

他已经喝了不少酒, 清冽的酒水进入喉咙, 热得胸腔发烫。

“黎之,别喝了。”一双手按住了郑承彦抬起的酒杯。

郑承彦怔怔抬头,见唐满城满眼担忧怜悯。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推开唐满城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嘲道:“你总说我身为永寿王府的世子,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许多名门闺秀都倾心于我,可是你看, 阮阮姑娘她就不要我的这颗心。”

“她不稀罕。”

“一点都不稀罕。”

两人在包间内,外面人声鼎沸, 里面消沉落寞。

唐满城犹豫了许久, 才终于开口:“或许是阮阮姑娘有什么苦衷。”

“她不是有苦衷, 她只是不稀罕我的心,”顿了顿,郑承彦再饮下一杯酒,他抬头看向好友,双目微红,“你说她为什么不肯让我为她赎身啊……”

“黎之,你当真这样喜欢阮阮姑娘?”唐满城神色郑重。

郑承彦抬头,缓缓绽出一个极难堪的笑:“喜欢啊。”

似是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定,唐满城面色郑重冷肃:“你现在认真听我说,阮阮姑娘现在有危险。”

“危险?”被烈酒麻痹的头脑快速清醒过来,郑承彦焦急追问,“阮阮姑娘有什么危险?”

“你听说过云梦州江家宝藏一事吗?”

郑承彦点点头。

“阮阮姑娘就是被祁侯藏起来的江家女儿,她应该叫江榕。”唐满城看着已经呆住的郑承彦,给他片刻缓了缓,才道,“圣上在找江家的宝藏,太子也在寻找。”

郑承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理解了唐满城的话,心不由揪了起来:“都有谁知道了阮阮姑娘的真实身份?”

唐满城却不急于回答,他起身背对着郑承彦,声音平静:“你知道,我是太子的人,依附着太子,我告诉你此事便是赌上了自己的前途,你千万替我保密。”

“自然。”

“太子已经知晓,如今阮阮姑娘应该已经被抓住,我猜她会被送到太子的秘密别院,你若是想救她,就快去想办法。”唐满城顿了顿,提醒道,“想从太子手里救人,你需要找有些分量的人。”

郑承彦脑中本就混乱,听了这话一时间更是不知该怎么做:“有分量的……”

唐满城已经开了门,他脚步顿住,转头看向郑承彦:“季悯行也知道阮阮姑娘是江家的女儿。”

悯行也知道?想把阮阮姑娘从太子的手中救出来,谁能做到……除了当今圣上,谁能做到?

马车在季府门口停住,郑承彦本来心中焦急,正要掀开车帘,却忽然僵住了。

他一路都在担忧阮阮姑娘的安危,却忘了自己是永寿王府世子,他参与其中,便是永寿王府参与其中,他迈出了这一步,即便最后救了阮阮姑娘,却也让永寿王府与东宫对立了。

与未来储君站在了对立的位置,即便郑承彦少涉政事,却也知道意味着什么。

他的冒险,很容易让永寿王府陷入危险。

但他只是微僵了片刻,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瞻前顾后。东宫那位对待女人的手段他早有耳闻,阮阮姑娘若真的落在他手里,只怕活不过今夜。

她那样的姑娘,那样好的女儿,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快步入了季府,郑承彦见到了季悯行。

一炷香之后,因病许久未露面的季修远入了宫。

不久,天子近侍柳公公同季修远同出,早已候在宫门口的季悯行接了柳公公,同去了太子别院——

太子别院门口,无声的对峙。

柳公公跟随昭明帝多年,虽不想得罪司马廷,但他心中知道此事已触碰了皇上的底线,即便不想得罪太子,也得得罪了。

柳公公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殿下,圣上口谕,舞妓白阮阮涉及一件重案,还请殿下将人交给刑部审问。”

司马廷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铁青,额头青筋暴跳,声音里满是威胁的意味:“不知她是涉及了什么案子?这个舞妓冒犯了我,所以把她抓来教训教训。”

“太子殿下,”柳公公皮笑肉不笑,却极恭敬地拱手道,“奴才不过是个传话的,涉及什么案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让殿下将人交给刑部。”

圣上的命令,你敢违逆吗?

你敢吗?

司马廷的呼吸沉重了些,忽然轻声问:“若我说她已经死了呢?”

柳公公“哎呦”一声,似是有些惊恐,转而却笑道:“殿下可别开这样的玩笑,即便是人死了,也得把尸身交出来才行呢。”

“柳公公不愧是父皇身边的人。”司马廷冷笑一声,转眼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季悯行。

季家也是一条好狗。

司马廷一挥手,一直跟在身后的内侍立马转身进了院子。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雪白衣裙的少女艰难走了出来。她走得艰难,浑身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如纸,脸上和脖子上都有青紫的痕迹。

显然已经吃了苦头。

她走到门边,看见司马廷正站在门口,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双手使劲儿抓住门框,才勉强没跌倒。

柳公公笑眯眯的上前扶住,和蔼道:“姑娘随我走吧。”

阮阮不知这人是谁,但不管去哪里,都比在司马廷手中强千百倍。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定了定神,在柳公公的搀扶下走出了大门。

将阮阮扶上了马车,柳公公又回到司马廷面前,行了个礼:“多谢殿下没为难奴才,殿下留步。”

季悯行坐在马车外,正要驱车离开,从车里却伸出一只颤颤的小手,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季悯行掀开车帘,见少女跪坐着,满眼乞求之色。

“怎么了?”

阮阮张嘴想要说话,那话却生生卡在了嗓子里,只发出了极小的“啊啊”声。

她说不出话了。

少女惊惶可怜的双眼看向季悯行,焦急又无助。

“有事离开再说。”

阮阮使劲儿摇了摇头,一滴泪落在季悯行的手背上,蓦然间,季悯行心神剧烈颤动了一下:如果他没有去查江家,如果他没有查江榕的下落,是不是就没有人知道白阮阮就是江榕。

他和白阮阮的相遇是他的预谋,但是这个单纯的姑娘慷慨施舍给了他一顿饭。

他却回馈给了她灭顶之灾。

季悯行伸开手,轻声引导:“会写字吗?写出来。”

阮阮慌忙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圆润的指尖在季悯行的手心写下了一个小小的字——猫。

猫?

季悯行皱眉:“什么猫?”

少女慌忙再次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我的猫。

她写得又急又快,似是害怕季悯行不耐烦。

“你的猫还在这里?”季悯行很快反应过来。

阮阮使劲儿点了点头。

“放心。”

说完,季悯行跳下马车,再次走了回去。

不多久,太子内侍抱着一只猫出来,将那猫接过来,季悯行才快步走回车边。

掀开帘子将那狸花猫放进阮阮的怀里,季悯行安慰道:“猫没事,只是中了迷香还未醒。”

阮阮点点头,抱着狸花猫缩在车角,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坐稳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刑部门口,看着早已等在门口的好友,季悯行也有些无奈,率先跳下车,拍了拍郑承彦的肩膀:“人回来了,你也赶快回去吧,季家如今已经如履薄冰,永寿王府还是不要踩进这汪浑水里来。”

郑承彦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点了点头:“我只是来看一眼,无事我便回去了。”

季悯行叹了口气:“随我来吧。”

车帘掀开,蜷缩在车角的少女吓得浑身一颤,然后郑承彦只觉眼睛一痛,他看见了阮阮脖子上青紫的痕迹。

勉强定了定神,他轻声安抚道:“没事了,进去之后问你什么就答什么,悯行不会为难你的。”

少女紧紧抱着怀里的猫,满脸惶恐地点了点头。

阮阮没被关进大牢里,而是被安置在一间四面无窗的小房间里,门外还有人守着。

季悯行给她倒了一杯水:“喝点水,我有话要问你。”

阮阮紧紧抱着威猛大人,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小心接过茶杯,喝了一小口热茶,茶水滑过嗓子,火辣辣的疼。

“说吧,江榕。”

第38章

“说吧, 江榕。”

又是江榕,她明明不是江榕啊。

阮阮摇了摇头,想说话, 却依旧只能发出沙哑的“啊啊”声, 一时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季悯行皱眉,应该是伤到了嗓子。

不多时找了大夫来,这冯大夫本是常来刑部给人看伤的, 医术不错, 搭着脉脸色越发难看。

“可是有些严重?”季悯行问。

许久,冯大夫摇了摇头,收起了脉枕, 拉着季悯行:“小季大人过来说。”

等离阮阮远了些, 冯大夫才开口道:“这姑娘的问题不止在嗓子。”

季悯行有些奇怪:“不止在嗓子?”

“她之所以说不出话, 一来是因为惊惧过度,再则是被伤到了嗓子,这倒也不打紧,吃两副药调理调理,兴许就好了。”冯大夫眉头紧锁,转头看了一眼安静坐在桌前的小姑娘,眼中有些许怜悯之色,“这姑娘身上还中毒了。”

“中毒?”季悯行惊讶。

冯大夫点点头:“我观她的脉, 猜想她已中毒有些时候了,若她如今十七八岁 , 这毒便已中了十年以上,我就是个普通大夫, 并不会解毒, 但她这毒又有些奇怪, 是要每月定时服用解药的,否则不知能不能挨得过去呀!”

也不知是谁这样的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也忍心下毒。

季悯行也转头看了看阮阮,她如今才十七八岁,中毒却已经十年以上,这十几年她到底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呢。

若她真是云梦州江家的那个女儿,本应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江家连辟寒犀这样的宝贝都能给她寻来,对她该是怎样的娇惯。

可她却被从小教习歌舞,又被送进了清阴阁里跳舞卖艺,这应该是十年囚笼一般的日子吧。

“劳烦先生先给开些治嗓子的药。”

大夫离开后,季悯行拿了纸笔放在阮阮面前,又坐在阮阮的对面。

“我问,你如实回答即可。”

阮阮点了点头,双眼微微有些红肿。

“你是不是云梦州江家的女儿江榕。”

阮阮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在纸上写:我不是江榕。

季悯行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会在清阴阁?”

虽然阮阮现在还在惊恐惶惑之中,但其实稍稍一想就知,这些事恐怕都是祁慎安排的,他怎么可能那样轻易放自己走。

既然如此,她也不会为祁慎遮掩什么。

她提笔写:祁慎把我放在清阴阁。

季悯行点了点头,虽然白阮阮不承认自己是江榕,但他已有七八成的确定。

他仔细观瞧阮阮的神色,见她目光澄澈并不回避,于是缓声问道:“你知道自己中毒了吗?”

阮阮的一张小脸垮了下来,她似有些委屈,提笔在纸上写:知道,祁慎给我吃的忘忧,每月十五要吃解药。

季悯行眸色暗了暗,又问:“为什么?”

阮阮在纸上写:不知道。

极柔弱的少女神色倦怠,显然今日的遭遇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季悯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江家宝藏在哪里吗?”

意料之中,阮阮诚实地摇了摇头,字体娟秀:不知道。

季悯行离开,不多时有人送了药和饭食进来。

阮阮的嗓子实在太疼,只小口喝了小半碗药,饭根本咽不下去,她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全身疼痛难忍,只能抱着威猛大人蜷缩在床上,硬熬着。

她猜这一切都是祁慎的谋划,原本她还在做美梦,觉得终于可以离开平康,结果转眼却掉进了噩梦里。

如今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但听季悯行的意思,若找不到什么江家的宝藏,她依旧是脱不了身的。

阮阮脑袋昏昏沉沉,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承明殿内。

一身黑衣的忠顺候坐在轮椅上。

御阶之上,昭明帝眼中满是杀气。

“才抓住了江家的女儿,忠顺候便沉不住气了。”

轮椅上的男子眼中有讥讽的笑意,他虽坐在轮椅上,却浑身都散发着压迫感。

“陛下未免太过自信,我既然敢来见陛下,自然有能见陛下的理由。”若不是他气质如仙似魔,容貌倒也称得上俊朗。

“没了江家的女儿,你手中还有什么?你若能老实待在忠顺候府里,朕自然也不会赶尽杀绝。”昭明帝缓慢摩挲着龙头扶手,眼中满是不屑。

祁慎扯了扯嘴角:“虽然江家女儿现在刑部,但只怕问不出陛下想知道的事,而且……江家的女儿活不过明日。”

昭明帝的眼睛眯了起来,仔细审视着阶下的年轻人,半晌却忽然抚掌大笑:“进了刑部,不过是个柔弱的女人,我不信她能受住刑。”

祁慎笑了笑,眸色微沉:“我给她吃了秘药,她已什么都忘了,她即便受不住刑,只怕也说不出陛下想知道的事。”

昭明帝脸上的笑消失了,声音里透着狠厉:“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陛下有什么不敢呢。”祁慎微微直直看着昭明帝的眼睛,“臣今日来此,只是想和陛下做一个交易。”

昭明帝并未说话,静静看着阶下双腿残废的男子。

“我帮陛下找回江家宝藏,陛下……放我回凉州。”祁慎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又劝道,“我在这京城过得很惨,陛下放我回封地去,我一个瘸子也起不了什么风浪?”

“陛下,该不会连个瘸子都不放过吧。”

“瘸子”两个字,祁慎说得很重,仿佛在提醒昭明帝,自己的腿就是他派人打断的——

天亮之后季修远也来审问过阮阮,依旧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威猛大人倒是醒了,一人一猫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阮阮已经很久没有搜集到怨气了,再过两日只怕也没有怨气可上缴。

然而眼下,最让阮阮担忧的是她身上的毒还没解,今日便是十五了。

才到夜里,阮阮的头便隐隐有些疼,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挺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

外面守门的听见屋内动静,害怕出事就去禀报了季悯行。

不多久阮阮便听见了敲门声:“阮阮姑娘可还好?”

阮阮疼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脑袋像是要裂开了一样。

季悯行说了句“得罪”,便推门进了屋里,点了灯便看见蜷缩在床上,全身已经汗湿了的阮阮。

“阮阮姑娘这是那毒……”

阮阮艰难点了点头,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她的脸上,一双眼睛水漉漉的可怜。

这时大夫也到了,见阮阮这副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安抚道:“小姑娘你莫怕,我看看。”

这毒看着诡异,他确实不会解,但医者父母心,看见这样一个好看可怜的姑娘在受苦,亦是不忍心,把脉之后从医箱里拿出了银针。

“若是疼你稍稍忍耐些,这针扎下去能昏睡一会儿,便感觉不到疼了。”

阮阮艰难点了点头,纤细雪白的小手死死抓住了被褥,豆大的汗珠却还是从额头不住往下掉。

长长的银针刺进了百会穴,阮阮的身子剧烈颤抖了起来,良久才渐渐放松,昏睡过去。

“怎么样?”

大夫看了季悯行一眼,摇了摇头:“我不过是暂时压制住她的神志,让她不那么痛罢了,这毒诡异霸道,若是今日还是没有解药,恐怕是挨不到天亮。”

这两日,不管是季悯行,还是季修远,都未能从阮阮的嘴里问出什么信息,白阮阮中毒一事也禀报给了皇上,就是不知道皇上做何打算。

他听说祁侯进了宫,但具体说了什么没人知晓。

但按照季悯行的推测,这白阮阮必然就是江榕了,她身上的毒,既是控制她的手段,更是制衡别人的手段,若想从祁侯手中得到解药,只怕是痴人说梦。

为今之计,只有让父亲再进宫一趟了。

“小季大人,外面、宫里来人了!”

季悯行一愣,随即快步迎了出去。

门口除了宫中常传旨意的一位公公外,还停着一辆马车,忠顺侯府的马车。

那公公见了季悯行,上前笑道:“圣上让奴才来传旨,请小季大人将那位姑娘交给忠顺侯。”

季悯行看了看那马车,想了想对车边的一名侍卫道:“你随我来。”

两人进去不久,那侍卫便抱着个昏睡女子回来。

那女子虽然昏睡着,却眉头紧锁,一头如瀑墨发披散,衬得她脸色苍,仿佛脆弱得马上就要随风去了。

侍卫回头,对季悯行点了点头:“多谢小季大人了。”

忠顺侯府的马车离开后,那来传话的公公笑着道:“小季大人宽心,圣上说如今既已找到了江家的女儿,后面的事便好办了,小季大人只安静等着便好。”

季悯行拱手:“臣知道,多谢公公,夜深了,公公慢行。”

目送宫中的马车离开,季悯行陷入了沉思。

这几天的事不管怎样看,都透着诡异。

自己调查白阮阮的事,除了自己亲爹知道,再不曾向谁透露过,太子如何就知道了?

郑承彦又怎么知道太子的动向?他绝口不提从谁那听说的,但季悯行自己也猜测出几分来——唐满城。

这个才入官场两年,却左右逢源的侍郎大人,很是可疑啊……

如今虽看不出幕后之人想干什么,但造成的结果却很明朗。

第一,太子也想要江家的宝藏,并且这样的心思被皇上知晓了,只怕嫌隙已生。

第二,季家卷进了这场风波里。不管之前季家如何中立,如何不参与太子和瑞安王的争斗中,经此一事,是彻底得罪了太子。

第三,祁慎隐忍多年,如今江榕被找到,他再不能装聋作哑,不管是因为胁迫,还是做了交易,他都不得不去帮圣上寻回江家的宝藏了。

这一切最终受益的又是何人呢?

瑞安王。

那么唐满城在这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明面是太子的人,暗中却是瑞安王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第39章

马车上, 阮阮被祁慎抱在怀里,她浑身发烫,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她脖子上满是青紫的手印, 脸上的伤虽然好了些, 却依旧有浅浅的印子,看起来极可怜无助。

男人身上散发出汹涌的杀意。

他明明说过,只允许吓吓她!这分明已经伤了她!

祁慎忽然非常后悔。

他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赌气把她送到司马廷的手里。

他真的后悔了。

才不过几日, 她就瘦了许多,缩成小小的一团让人心疼。

马车进了侯府,祁慎将阮阮抱进了自己的寝室内。

阮阮依旧没有醒, 只是眉头紧锁, 极难受的样子。

洗了块帕子, 祁慎小心擦了擦阮阮额头上的汗,轻声唤道:“阮儿醒醒。”

湿发粘在脸上,衬得这张小脸娇得过分。

“阮儿醒一醒。”祁慎蹲在床边,轻轻摸了摸阮阮的脸。

少女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眼珠漆黑明亮,只是有些迷茫。

这里并不是那间四面无窗的屋子。

“阮儿。”

男人的呼唤声近在耳边,她缓缓转头看过去,就看见了那似仙似鬼的男人。

一瞬间, 少女眼中的迷惘之色尽数褪去,只剩下惊惶和恐惧。她艰难爬进了床里, 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的身体。

祁慎目光落在她青紫的脖子上,眸色微沉, 心里像是被狠狠插了一刀, 声音越发温柔, “阮儿莫怕,没事了。”

他起身想要将阮阮拉进怀里,手将要碰到阮阮。

“啊啊!”少女嗓音沙哑,拼命推拒着他的触碰。

祁慎愣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阮阮,拳头死死攥住,“你的……嗓子怎么了。”

可怜的小人儿满眼惊恐地看着他,恨不能把自己塞进墙壁里,她看着伸向自己的手,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这深深刺疼了祁慎的眼睛。

他真的后悔了。

“阮儿,没事了,不要怕。”祁慎再次想把阮阮拉近怀里,阮阮却更加惊恐,哭得十分凄惨可怜。

阮阮痛苦抱着头,面上全是痛苦之色,是“忘忧”又毒发了。

祁慎再顾不上其他,一把将阮阮抱进怀里,轻声安抚,“阮儿乖,吃了药便不疼了。”

他的掌心躺着一粒碧色药丸,正是“忘忧”的解药。

剧痛中的少女睁开了眼睛,她的眼里都是委屈和惊惶,却不拿那药丸,她的手撑住祁慎的胸膛,拼命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指了指祁慎,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委屈的哭了,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想说的话,又气又急,哭得越发厉害,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

祁慎忙拍了拍她的背,细声安抚她,“阮儿不急,不急,吃了药再说。”

那粒碧色的药丸就在阮阮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怔忪了片刻,忽然伸手拍开了祁慎的手,那粒药丸也不知滚到了哪里。

祁慎垂眸,看不见眸中神色,沉默良久才再次抬眼看向阮阮,温柔道:“你再怎样生气,也不能不吃药。”

手边没有纸和笔,阮阮一把拉过祁慎的手,一笔一划在祁慎的手心写道:是不是你把我送给太子?

祁慎沉默。

阮阮又倔强地再写了一遍,然后睁着那双已经哭肿的眼睛瞪着他,她要听他亲口承认。

怀里的小人已经疼得浑身颤抖,却咬着牙不肯轻易放过,祁慎终是拗不过,他把脸转开。

“我只是想吓吓你,没想过会让你受伤。”

一瞬间,阮阮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又把她送给了太子,那是她的噩梦啊!现在还让她常常惊醒的噩梦!

她终于亲耳听到他承认,终于……可以安心恨他了。

两世,两次。

祁慎你根本就不是人!

她的身体虽然已经疼得要碎了一般,但此刻那些疼痛却比不上心底绞碎的某处疼。

祁慎的触碰让她恶心!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用力推开了祁慎,自己却因无力摔在了地上。

“阮儿!”

祁慎丝毫没有防备,就这样被阮阮推得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已经浑身是伤的少女狠狠摔在地上。

他伸手去扶,阮阮却避如蛇蝎,她满眼厌恶,嘴角带着讥讽自嘲的笑意,她轻轻摇头不停往后退,已是厌恶极了他。

这深深刺痛了祁慎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他声音有些沙哑,“不管你现在如何想我,先吃了解药,之后你想怎样便怎样。”

听闻此言,娇弱的少女笑出了眼泪来。

想怎样便怎样?

当阮阮是傻子吗……

他走到阮阮面前,居高临下看着阮阮,伸出那只冰冷的手,“现在起来,吃药。”

阮阮直直看着祁慎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压倒祁慎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

他蹲身抬起阮阮的下巴,双目赤红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知你生气,但分明是你两次弃我不顾,我只不过是想吓吓你罢了,你别这样看我!”

少女眼中的不屑厌恶让祁慎无法忍受,他捂住阮阮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别这样看我。”

阮阮的身体却渐渐软了下去,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祁慎将她抱回床上,重新拿了解药喂她吃下去,过了一会儿,阮阮的脸色才好了些。

祁慎摸了摸洁白玉颈上青紫的痕迹,眸色蓦的一沉,她……那时应该很疼吧。

不一会儿,找的大夫来了,看过之后,只说是嗓子受了伤,加上惊惧过度,所以暂时说不了话,又开了些安神的药,让好生将养着,千万不能再受惊吓了。

药熬好送过来时,阮阮还昏睡着,祁慎扶着她的头,将整碗药都灌了下去。

夜深了,祁慎便上床将阮阮抱进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背心安抚。

听着她清浅的呼吸,看着她紧蹙的眉,祁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好像真的吓到了阮阮了。

年前他暗中离开京城去滕州时,明明他的阮儿还满心满眼都是他!为什么短短半月之后,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相处时她不再像以往那样放松,也不会把情绪放在脸上,而是小心翼翼,怯怯的。

她在惧怕他。

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有了永定河上的第一次试探,有了城外刺杀的第二次试探。

结果两次试探,她都弃他不顾,她竟然想逃!

把她送到司马廷手里,因为那是他的一步棋。

更因为他想让她看看这险恶的世道,外面并不如她想象中的美好,这样她就会老实地待在他的身边,在他羽翼的庇护之下安心生活。

但如今阮阮眼底的恐惧和厌恶,她身上刺眼的伤,让祁慎真的后悔了,他不该这样吓她的。

不管她怎样厌弃自己,他都不该这样吓她!

怀里少女身子猛地一抖,惊醒过来,她仿佛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只是拼命挣扎,再次蜷缩到了角落里,满眼惊恐厌恶地看着祁慎。

安神药好像也不管用了。

祁慎不管她眼中的惊恐和厌恶,伸手将她拉了回来,阮阮却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她拼命想要逃离祁慎的触碰,根本不管这样会不会伤害到自己。

“阮儿,是我错了。”祁慎将阮阮牢牢按在怀里,贴着她的耳边轻声细语,“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怀里的少女发出“啊啊啊”的痛苦哀鸣,根本不管祁慎说什么,只是拼命挣扎着。

“以后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只是永远别想让我放你走。”祁慎将发怒小老虎一般的少女死死按在怀里,神色黯然。

阮阮的手脚都被牢牢固定住,整个人完全被祁慎压制着,但她心底的怒火绝望无处发泄,马上就要烧死她,她像是疯了一般一口咬住祁慎的脖子。

男人的身体僵了片刻,便放松下来,他有些落寞,却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似是感觉不到疼,“慢一点,别着急。”

洁白的贝齿狠狠咬住了皮肉,阮阮的嘴里都是铁锈的味道,和着脸上的泪水,腥咸难忍。

“阮儿不急,咬累了,歇一会儿再咬。”祁慎能感觉到阮阮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便止不住哄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让阮儿咬个够。”

过了好久,阮阮终于缓缓松了口。

她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眼泪,每一滴都落在祁慎的心里,让他悔不当初。

阮阮抬眼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肩膀很宽,肌肉匀称结实,此时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颈肩之处血肉模糊,殷红的液体缓缓流动,染红了衣服。

他其实生得很好看,上一世阮阮极爱他的长相,只不过过分阴郁了,让人不敢靠近。

但上一世的阮阮是不怕的,她常常伏在他的膝上,娇娇怯怯地看他。

明明是一点都没有改变的模样,为什么如今阮阮再看,只觉得可怕。

他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带着要将一切吞噬的野心,把阮阮也拉进了地狱里。

祁慎伸手擦干了阮阮脸上的泪,把自己的手臂伸到阮阮唇边,柔声哄道:“想咬就咬吧,只是不要伤到自己。”

少女皱眉看着他,满脸厌弃嫌恶,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第40章

不过几日, 朝中的局势巨变。

皇帝因为太子在太后祭日饮宴大怒,竟下旨斥责,并让太子入宗庙斋戒三个月。

这样的旨意一出, 人们心里都忐忑起来。

太后已经仙逝了八年, 虽说按照礼制不应在祭日饮宴,但实际上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会遵守,礼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并不较真。

可是皇帝却因这样的一件小事下旨斥责, 还要入宗庙三个月,说是斋戒祈福,实际就是变相软禁, 软禁了一国储君意味着什么, 恐怕所有人心里都有数。

不过这些事, 身处祁侯府的阮阮是不知道的。

她只是喝着一碗又一碗的苦药,忍受着每夜祁慎的触碰,如果她不让碰,祁慎就又开始发疯。

或者摔东西、砸墙。或者将阮阮狠狠抱着,不准她推开,都要把她的骨头揉碎了。

然而祁慎的触碰确实让她无法忍受。

所以她每夜都不让祁慎碰自己,祁慎每夜都发一阵疯,直到把阮阮折磨得撑不住, 祁慎才满眼炙热疯狂抱着阮阮睡去。

好在有威猛大人陪着她,让她在这样的煎熬之中, 觉得还有逃走的希望。

然而有一件事没变,她依旧无法说话, 虽然大夫看过了, 伤也好了, 但是她依旧说不出话来。

【小猛儿,你说我会不会变成小哑巴啊?】阮阮抱着威猛大人,担忧极了。

威猛大人叹了一口气,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话多了又不是什么好事,变成个小哑巴也没啥。】

阮阮的脸皱成了一团,满脸的愁苦:【可我不想变成小哑巴……】

【这我可没法子,你先别担心这有的没的,快点想办法脱身才是正经,我看那祁慎像个疯子,怪吓人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身黑衣的祁慎推门进来,他看见屋内的少女,神色柔和了许多,“怎么还没吃饭?”

阮阮低着头,不肯看他,他却走到阮阮面前蹲下,微微抬头望着她道:“阮儿乖,吃过饭我带你去外面走走。”

少女抬眼看他,一双清澈异常的眸子里透着疑惑。

“真的,今日有空,带阮儿出去走走。”

阮阮不知祁慎又想干什么,只是防备地看着他。

“阮儿别这样看着我。”祁慎伸手盖住了阮阮的眼睛,声音低沉,“我答应过你,只要你不再离开我,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阮阮把他的手推开,想了想,在他的掌心缓缓写了几个字:我只想离开。

祁慎笑了笑,握住阮阮柔嫩的小手,苦笑道:“我说过,除了这件,别的我都能答应。”

阮阮把手抽出来,便不肯再看祁慎了。

不多时,饭菜送进屋里,祁慎给阮阮盛了一碗鸡汤,哄道:“喝点汤,对你的身体好。”

见阮阮依旧没有动筷的意思,祁慎想了想,道:“你好好吃饭,我便解了你身上的‘忘忧’。”

阮阮忍不住抬头看向祁慎,虽然他在极力表现出温柔的一面,但是眼底戾气出卖了他。

想了想,阮阮端起碗,小口把汤喝了。

阮阮的嗓子还是有些疼,所以吃的很慢很慢,祁慎也不催,等阮阮吃完饭,便抬头直直看着他,等他给自己解开“忘忧”。

祁慎俯身将阮阮抱起来放在膝上,低头轻轻在阮阮的脸上亲了一口。

阮阮大怒!她以为祁慎是要给她解毒,怎么他竟蹬鼻子上脸了!

看着怀中少女眼中冒火,祁慎轻笑一声,胸口震动,却是极认真看着阮阮,“‘忘忧’在你昏睡时就解了,往后阮儿再也不用每月都吃药了。”

他见阮阮还是一副怀疑的样子,便摸了摸阮阮的头发,声音沙哑,“真的已经解了。”

阮阮躲开祁慎的手,推开祁慎下了地,自己又坐回椅子上,垂头发呆。

祁慎走到阮阮面前,柔声问:“阮儿想出去走走吗?”

出去走走又有什么用?在祁慎面前,她还能找机会跑掉不成?

阮阮摇了摇头,显然没有什么兴趣。

晚上阮阮先上了床,她躺在床边,并不准备让祁慎上来。

沐浴过后,祁慎只穿了件白色的里衣,头发披散着,柔和了平日过于锋利的五官。

男人站在床边,似笑非笑看着满身戒备的阮阮,身姿出尘,芝兰玉树,仿佛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正含情看着自己的小娇妻似的。

“阮儿不让我上床,今夜我在哪里睡呢?”

阮阮抱着被,一脸抗拒,这已经成了每天夜里都要上演的一幕。

祁慎直接无视了阮阮的拒绝,一把将人抱起来,趁机便上了床。

阮阮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拼命推拒着祁慎的触碰。

祁慎也已经习惯,硬是将阮阮塞进怀里,任由她又踢又踹。

“阮儿轻些,别伤了脚。”

如今阮阮算是见识了祁慎的无赖,她挣扎一会儿,实在是累了,便不情不愿睡着了。

她睡得香,祁慎却睡不着。

眼中故意而为的温柔消失不见,戾气终于压抑不住,这几日他虽然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免得再吓到阮阮,但他也已经忍到了极致。

可是阮阮依旧对他很抗拒,即便是普通的触碰,她也会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她每一个眼神都让祁慎想发疯。

可是他不能。

现在阮阮已经这样害怕他,厌恶他,若是自己再吓到她,只怕她见了自己就要哭吧。

为了防止阮阮看见自己就哭,祁慎只能极力忍耐。

她就躺在他的身边,仿佛触手可得,却又远在天边。

她厌恶你,更害怕你。

祁慎却依旧毫无睡意。

阮阮已经睡得很沉了,她脖子上的伤痕已经消退,只是夜里时常惊醒,醒了就是满眼惶恐,她还经常做噩梦,梦里也会哭。

祁慎轻轻起身,披了件衣服出了门。

此时夜已经深了,早已入梦的钊铭被薅出门时,还有些迷糊。

他看着一脸杀气,面目阴沉的主子,心中觉得大事不妙,“主……主子,这么晚了叫属下出来有什么吩咐?”

男子一身黑色劲装,长身玉立,手中握着一柄剑。

“陪我练剑。”

钊铭不禁心中哀号一声,陪主子练剑?主子那剑法只怕熙陵之内无敌,自己跟他过招不是找死?

而且眼前的主子杀气有些重,只怕有自己的苦头吃了。

明明他什么都没干,他的命怎么这样苦。

钊铭心中虽哀号不已,却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声音有些发虚,“主子你手下留情。”

祁慎根本没说话,提剑便冲了过来,招招凌厉,杀气瘆人。

钊铭武功不弱,也是自小练剑的,只不过接起祁慎的招却十分勉强。

他知道主子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自己早以负伤。

祁慎的剑招并不算阴狠,只是招招凌厉,在钊铭能接住,却要努力才能接住的程度。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钊铭已经浑身汗湿,只觉气力不够,才接下一剑,便感觉到了巨大的震动,手中的剑再握不住。

剑落在了地上,钊铭呼吸急促,求饶道:“侯爷饶了我吧,我实在是接不住了。”

男人杀气不减,呼吸稍稍有些急促,冷声道:“起来,继续。”

钊铭咬了咬牙,心中难免怨恨起阮阮来,都是阮阮姑娘和主子闹别扭,主子不舍得对她发脾气,就拿自己泻火。

勉强握住剑,钊铭心虚腿也虚,“主子你收着些,我、我要接不住了。”

他这话音才落,祁慎的剑已到了眼前,钊铭后退两步,提剑迎了上去,两剑相撞之时,只觉手都麻了。

“哐当!”

才过了十多招,钊铭的剑再次脱手。

这边钊铭已经浑身是汗,那边祁慎却有些杀红眼了。

“再来。”

钊铭彻底服了,作揖道:“主子,我的好主子,我真不行了,我去给你找卫宵,他比我强,主子你稍等片刻!稍等!”

见祁慎未阻止自己,钊铭逃命似的走了,不多时就拉着也有些迷糊的卫宵来了。

卫宵更可怜,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祁慎的剑已经攻了过来,他提气一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接剑!”

卫宵下意识一伸手,接住了钊铭扔过来的剑,眨眼功夫就与祁慎过了五六招,手很快就麻了。

他心里忍不住骂钊铭这孙子,好事没见他想着自己,这要命的差事倒想着自己,损不损啊!

这简直是损到家了!是和打哑巴,骂聋子,敲寡妇门,刨绝户坟一样的损!

卫宵心中暗骂,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渐渐也找到了自家主子的套路,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练剑,正经人谁半夜练剑呢?他就是要发泄一腔的怒火,所以出剑并不取人要害,只是在拼蛮力。

每接住一剑,卫宵的手就麻一分。祁慎出剑却越来越快,卫宵终于吃不住力,剑脱了手。

月光之下的荒凉庭院里,男人一身黑衣,眉眼凌厉阴鸷,额发汗湿紧贴在额上,呼吸也微微急促。

“再来。”

卫宵哽住,有些发抖的手提起了剑,还没等准备好,一片寒光便又攻了过来。

这一夜,钊铭和卫宵可是遭了罪了,两人轮流上,拼命咬牙接住那凌厉的剑招,最后两人都有些萎靡了,只得一起上了。

等祁慎的火气终于消下去一些,钊铭两只手都没了知觉,卫宵也跪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看着自家主子离去的背影,钊铭拍了拍卫宵的肩膀,“还能站起来吗?”

卫宵双手撑着膝盖艰难起身,满脸怨气看向钊铭,咬牙道:“再有这样的好事,千万别找我了,你自己享受吧。”

“那哪能呢,下次有这好事,我肯定还得叫上你。”钊铭笑得毫无歉意。

卫宵正要开口,钊铭却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我猜今天肯定不是主子最后一次找你我练剑,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一夜,梦里的阮阮莫名得到了许多钊铭和卫宵的怨气,足足有一千多斛,她觉得纳闷,更觉得无辜。

唉!管他呢,有怨气总归是好的。

第41章

祁慎回房的时候, 阮阮早已惊醒了,她再次梦到了司马廷,梦里她拼命跑, 可是没有人救她。

她惊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 抱着被子缩在床角。

听见开门声她吓了一跳,躲在床帐后面看去,见是祁慎进了门。

祁慎脱衣上床, 伸手把阮阮拉过来, 声音温柔,全无刚才的戾气,“做恶梦了?”

黑暗中, 阮阮点了点头。

因为做了噩梦的缘故, 她浑身都是汗, 几缕青丝贴在脸上,看起来越发惹人怜爱。

祁慎用帕子给她擦了汗,低声问:“衣服湿了,要换一件吗?”

阮阮想了想,点了下头。

于是祁慎下床去取了件棉质的纯白里衣过来,阮阮接了衣服,却看着祁慎,指了指外面。

“我背过身, 你换吧。”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耳中,祁慎只觉得越发烦躁, 却不能表现出来。

那个在他怀里娇娇的小阮儿不见了,现在的这个小阮儿怕他, 畏他, 厌他, 还会哭,一碰就哭得肝肠寸断,所以他不敢碰。

听见身后安静下来,祁慎转身上了床,轻轻摸了摸阮阮的头发,哄道:“阮儿今夜乖,让我抱着睡好不好?”

少女毫不犹豫摇了摇头,厌恶又抗拒。

祁慎叹了口气,伸手握住阮阮的手腕轻轻一拉,然后也不管阮阮的挣扎,硬是把人困在了怀里。

“我只这样抱着你,什么都不做,阮儿乖乖的。”

阮阮挣扎不过,便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团,许久才终于昏沉睡去。

她睡着时看起来很乖顺可怜,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只是偶尔梦里也哭得惨兮兮的,不停提醒着祁慎:你对她做出了多么可恶的事——

云梦州去年便开始大旱,民生艰难,昭明帝视民若子,任命郑承彦为赈灾正使,唐满城、季悯行为赈灾副使前往赈灾。

按道理来讲,郑承彦身为永寿王府世子,身份是够的,只不过他鲜少涉政,这样突然的任命有些突然。

至于赈灾副使就更耐人寻味,一个是刑部侍郎唐满城,这也便罢了,偏偏还任命了另外一名副使季悯行。

季悯行虽五六年前便通过了殿试,但这些年一直称病,未涉官场,如今忽然任命了赈灾副使,不得不让人多想。

户部拨的钱粮装了几十车,护送的官兵也有几百人,在四月末的一日清晨,赈灾队伍离开了平康城。

马车内,祁慎闭目养神,坐在他对面的阮阮抱着狸花猫,小脸转向窗外看风景。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也要跟着去云梦州,去云梦州又要干什么,但出了平康城,眼前的景色渐渐旷阔起来,阮阮就有些恍惚了。

她真的已经离开平康城了吗……

祁慎看见阮阮皱着一张小脸,叹了口气,宽慰道:“不用担心。”

阮阮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快速把眼移开,她颦着眉,心中依旧有一个疑惑:她明明不是江榕,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她是江榕呢?

她想问祁慎,但又不想和他说话,于是就一直憋在心里。

天黑之时,队伍到了驿站,因早有快马传过信,队伍到时,驿站便已安排好住处。

因郑承彦特意关照过,所以驿丞给阮阮准备了单独的一间房,然而这间房并没有用上,祁慎恨不能将阮阮揣进袖子里,哪里可能让她独住。

面对有些气急的郑承彦,祁慎含笑道:“我的人不劳世子费心,世子若有闲工夫,不如多想想到了云梦州如何赈灾。”

郑承彦此次为赈灾正使,其中是有内情的。

阮阮被太子抓住一事,是郑承彦将消息传递给了季悯行,也算是立了功的,昭明帝便也有几分提拔他的意思,让他有些功劳在身上,日后也能更好为熙陵效力。

虽然永寿王极力阻止,然而一道圣旨下来,谁还敢违逆不成。

而他们这次去云梦州,虽明面上是赈灾,实际上却是要寻江家的宝藏,这些跟来的车马来时装着粮食,回去时要装满金银珠宝,而随行的这些官兵也都是特意选出的高手。

郑承彦名为正使,但归根到底一切还要听从季悯行的,毕竟他手里不仅有密旨,还有能调动云梦州驻兵的军令。

因每月都要带太医去看祁慎的腿,所以郑承彦和祁慎也算是熟人,往常他只是觉得祁慎阴郁,如今却觉得卑鄙。

他把江家的女儿藏在清阴阁那样的地方,更给她喂了毒药,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祁慎看着眼前的男子面露不屑之色,微微冷笑,道:“世子,心中不该有的奢望不要有,即便找到了江家的宝藏,她也会留在我身边,我若回凉州去,她自然也是要去凉州的。”

郑承彦看了看祁慎,却没言语,转身走了。

祁慎回房,见阮阮坐在小榻上,眼里却有些怨色,想来是听见了方才两人的对话。

一瞬间,祁慎一路故意而为的小意温柔碎得彻底,他关了门,缓步走到阮阮面前,居高临下看着阮阮,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轻声问:

“怎么,心疼郑承彦了?”

少女眼中满是惶恐惧怕之色。

祁慎感觉自己就要发狂了!她就这样怕他?她怎么能这样怕他!

阮阮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拿开,一张小脸白的纸一般。

祁慎真的……要疯了。

这一路他看着郑承彦给阮阮送点心,看着郑承彦给阮阮安排单独的住处,看着郑承彦偶尔落在阮阮身上的目光,已经让他在发疯的边缘,偏偏阮阮如今似乎对那个废物点心还有了好感?

祁慎手上的力道收紧,阮阮便疼得眉头紧锁。

不行!不能发怒!再发怒只怕更要吓坏了她,她只会越来越怕你,见了你就要哭!

心底一个声音在警告祁慎。

深吸几口气,祁慎硬是把眼中的狠厉疯狂压制下去,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他轻轻摸了摸阮阮被自己弄红的小脸,温柔道:“他有什么好的。”

阮阮已准备好迎接祁慎的怒火,祁慎却忽然变了个模样,阮阮一愣。

她看着祁慎只剩无限温柔的眼睛,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想了想,她拉过祁慎的手,写道:他那时救我了。

“那时”自然是指阮阮被司马廷抓住的时候,郑承彦去找了季悯行,阮阮才能从司马廷那里脱身。

祁慎的肠子已经悔青了。

彻底青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为人作嫁?

眸色微沉,祁慎压制住想要杀了郑承彦的冲动,轻声道:“今日赶路累了吧,上床休息吧。”

这几日,不管阮阮怎样拒绝祁慎,这个坏人都根本不听,她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

驿站条件简陋,阮阮只擦洗了身子,便上了床,她穿着里衣和中衣,紧紧贴着墙,想离祁慎远一些。

然而等祁慎上了床,阮阮再次被他禁锢在怀里。

昏昏沉沉阮阮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精致的庭院内,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在荡秋千,迎面走来了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手中拿着个锦盒。

“小榕儿快看这是什么?”这中年人献宝一般把锦盒捧到了女童面前。

女童欣喜地上前抱住了中年人,声音甜甜糯糯:“爹爹!爹爹!”

中年人摸了摸女童的小脑袋,将锦盒打开,拿出一只琥珀般剔透的犀角。

女童惊讶又好奇,肉乎乎的手指摸了摸那犀角,只觉触手暖暖的,她好惊喜的看向中年人:“爹爹,热热的!”

中年人也学着她的语调,颇有几分调皮的模样:“嗯!这是辟寒犀哦,可宝贝了,爹爹特意寻来给小榕儿放在屋里,就不用闻那难闻的碳味了哦。”

女童束着双丫髻,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很是惹人喜爱,她想了想,双手艰难抓住那辟寒犀塞进中年人的怀里,抿着嘴:“爹爹去外面,冷,给爹爹用。”

中年人哈哈大笑,一把将女童抱起:“爹爹不冷,给小榕儿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应该是小榕儿的,因为小榕儿是爹爹的宝贝。”

女童虽有些懵懵懂懂,却用两条短短的手臂抱住了中年人的脖子,奶声奶气:“爹爹也是小榕儿的宝贝!”

“小榕儿现在这样说,等小榕儿长大之后,有了夫君,只怕就把爹爹忘记喽!”中年人长相英伟,笑起来十分爽朗。

女童使劲儿摇了摇头,握住小拳头,坚定道:“那小榕儿就不要夫君了,小榕儿只要爹爹!”

中年人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庭院里,惊得池中锦鲤游进了深水去。

阮阮浑身颤抖坐了起来,她把脸埋在膝盖上,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了,真实的就像是,她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又做噩梦了吗?”黑暗中,祁慎的声音极轻。

阮阮缓缓抬头,借着从窗子透进来的月光,她看见了黑影中的男人。

她拉住祁慎的手,在黑暗中,用抖得不像样的手指,在上面艰难写了一个“我”字。

写完这个字,阮阮的手实在抖得再不能写。

祁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摸到了一脸的泪,他叹了口气,心疼地把浑身发抖的少女搂进怀里,安抚道:“哭吧,哭完就好了。”

阮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个不住,眼泪根本不受控制,过了很久,阮阮才渐渐不发抖了,她再次拉着祁慎的手,坚定又倔强:我是不是江榕?

祁慎沉默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第42章

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阮阮把脸埋在膝盖上, 她现在脑袋里乱糟糟的,不知此时是梦是醒。

“阮儿,你确实是云梦江家的江榕, 你……会慢慢想起来的。”静谧黑夜里, 祁慎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和。

阮阮抬头看向他,双眼红肿不堪,眼底是深深的疑惑。

“‘忘忧’之所以叫‘忘忧’, 就是因为它可以让人忘记忧愁。”祁慎伸手摸了摸阮阮的头发, 欲言又止,但终究是败在了阮阮清澈的目光之下。

“你听我说,”他再次将瑟瑟发抖的少女拉进怀里, “你是江家唯一活着的人了, 当年你六岁, 躲在纱橱里,亲眼……亲眼看见亲人被杀,等找到你时,你已惊惧过度,大夫说你会变成痴子,所以才给你吃下‘忘忧’,让你把那段记忆暂时封住,如今‘忘忧’已解, 你会渐渐想起以前的事。”

阮阮茫然抬头看着祁慎,仿佛一个稚童, 听不懂他说的话。

胸腔里仿佛被什么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俯身抱住仿佛马上就要碎掉的少女, 低声安抚, “阮儿不要怕, 什么都不要怕,也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呢。”

怀里的人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因说不出话,她只能不停发出“啊啊啊”的喊声,像是一只被困住的小兽。

祁慎出手如电,手掌落在阮阮的后颈,她的身子便软了下来。

他怀里抱着脆弱无助的少女,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迟早有这样一天,也设想过阮阮找回记忆时会哭,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怕了。

那样娇气爱哭的小姑娘,找回那些血腥残忍的记忆后,她要怎样接受,她又能不能接受。

祁慎小心翼翼抱着他的小姑娘,想给她些许的慰藉和依靠——

那夜以后,阮阮像是丢了魂,任人摆弄。

郑承彦每日清晨看见她,都发现她的眼睛是肿的,问她话,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个精致的傀儡。

队伍出发的第十三日,终于到了云梦州的州府所在,屏城。

云梦州东边临海,北临阳蜀,港口众多,是熙陵对外通商的重要枢纽之地,还没进城,便能看见许多从阳蜀来的行商。

云梦州太守孙太长早已站在城门相迎,寒暄几句,便把一行人安排在了城内客栈里。

因这客栈已被包下,所以住的并无外人。

孙太长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应答却十分机敏,据孙太长说,屏城因有几条水量充沛的河,所以灾情并不严重,受灾的主要是屏城以东的康宁郡。

晚间孙太长在酒楼设宴接风,郑承彦、唐满城赴宴,季悯行却借故留在了客栈内。

阮阮这几日的精神一直不太好,到了屏城晚饭也没吃,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祁慎让人准备了粥菜,等阮阮醒了再吃。

她的呼吸很急促,皱着眉,像是一只生了病的小猫。

一个时辰后,阮阮醒了,却恹恹的没有精神。

“喝口水。”祁慎把杯子递到阮阮的唇边,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她一般。

阮阮看了看他,乖乖把脑袋凑过去,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

眼看就要把水喝光了,祁慎叹了口气,移开杯子,用手擦了擦她唇边的水渍,“少喝点,一会儿还要用饭。”

不多时,粥饭送进来,祁慎盛了一碗粥,坐在床边。

“阮儿吃点粥再睡。”

少女神情恍惚,她乖乖张嘴含住勺子,下一刻却愣住了。

她缓缓转动眼珠,看向祁慎手中的那碗粥。

这粥是用云梦州特有的一种药草取汁熬煮的,带着一股清甜味道,这股味道让阮阮觉得很……熟悉。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记忆翻涌而出。

“这是小榕儿最喜欢吃的橘草粥,已经熬了一下午,小榕儿快起来吃。”容貌端丽的女子声音温柔,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放在女童的脸上。

女童两只小手抓住了女子的手,软糯糯的小身子蹭进了女子的怀里,奶声奶气道:“阿娘喂榕榕。”

女子嗤笑一声,点了点女童的鼻头,“你这个小撒娇精。”

虽是这样说,女子却还是拿了勺子,轻轻吹凉,递到女童唇边。

女童眨了眨眼,清澈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星子,她乖乖含住了勺子,小脸蛋因为咀嚼而微微颤动,很是可爱。

“榕榕乖,吃完了粥,就带榕榕去荡秋千好不好?”

女童用力点了点头,肉肉的小脸上浮现两个梨涡……

“阮儿,怎么了?”祁慎的声音把阮阮拉回了现实。

她愣愣抬头看向祁慎,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她怎么会把这些都忘记呢?而且忘记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能忘记了爹爹,忘记了阿娘呢?

阮阮的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一起能抓住的东西,她紧紧抓住祁慎的手臂,满眼的哀痛。

“阮儿莫哭了。”祁慎将人抱进怀里,试图平复她的情绪,只是哄了半天阮阮还是止不住哭。

祁慎闭上眼睛,轻轻抚摸着阮阮的头发,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阮儿乖。”

“阮儿不哭了。”

“阮儿……”

怀里的少女终于不再颤抖,她抬头看着祁慎,满眼的委屈,在他的手心写下:我怎么能都忘记呢?

“你那时太小,又受了那样的刺激,大夫说若忘不掉那些……会变成痴子。”祁慎耐心解释,看着阮阮红肿的眼睛,心中抽痛了一下,“给你吃了‘忘忧’后,自然就都忘记了,你很快都会想起来的。”

阮阮早已知道江家的人死绝了,只是以前她不知死去的皆是她的父母亲人,如今幼时的记忆一点一点找回,记忆有多温情幸福,现实就有多残忍。

心脏抽痛得厉害,阮阮的身体不禁蜷缩在一起,脑中不断涌现出被遗忘了十余年的记忆,她痛苦极了,想喊叫,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哀鸣。

“噗!”少女再承受不住这样沉痛的往事,呕出一口血来。

祁慎运功护住阮阮的心脉,他早知道有这样一天的,只不过看着阮阮这样伤心,到底是不忍。

不知过了多久,阮阮才终于睡着了。

“可否和侯爷说两句话?”门外传来季悯行的声音,其实他已经在门外站了会儿,只不过听见里面阮阮一直在哭,便没有出声。

“进来。”

季悯行犹豫了片刻,推开了门。

屋里祁慎靠在床上,怀里抱着哭成泪人儿的少女,神色阴郁倦怠。

“想问什么?”。

“从京城出发开始,她的精神就很不好,为什么?”季悯行在桌边坐下。

祁慎将阮阮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抬眼看向季悯行,眼中略含讥讽,“她六岁亲眼看到自己的父母亲人被杀,小季大人觉得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是否太过残忍?”

“自是很残忍。”

“她被救下之后,高烧不退一月有余,醒来时痴痴傻傻说胡话,治了许久也没有起色。”

“所以就给她吃了‘忘忧’?”

“‘忘忧’是毒药,但也能封住那些记忆,所以七岁之前所有的事,她都不记得了,现在因为‘忘忧’的毒已解,她的记忆也在一点一点恢复。”

听了这话,季悯行很多的猜测都得到了印证。正是因为阮阮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她才说自己不是江榕。

他沉默良久,再次开口,“她什么时候才会全部想起来?”

祁慎没回答,反而问道:“小季大人不好奇是谁杀了江家满门吗?”

“我看过卷宗,说是山匪。”

祁慎轻笑一声,淡淡反问:“江家宅子在屏城之内,不知哪里的山匪这样凶悍,敢公然在城内杀人劫财?”

季悯行一时哽住,江家灭门案确实存在很多疑点,看过卷宗后他也并非没有怀疑,只不过年代久远,季悯行便是想查,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小季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妨去找一找当年的仵作,问问他,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祁慎见季悯行微愣,又提醒道,“那仵作姓赵,当年验完了江家两百八十一具尸体后,就消失了,若你想了解其中真相,不妨去据此两百里的游灵镇上去寻一寻。”

“侯爷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或许是因为整个熙陵,只有你,能让这沉埋了十一年的真相……昭然于天下。”

“你到底知道什么?”季悯行微微皱眉,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小季大人,”祁慎唇角微弯,“我说的你会相信吗?”

季悯行默然。

“她,再有几日便能都想起来,到时找到江家留下的东西,小季大人也好回京复命。”祁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默,同时也是下了逐客令。

季悯行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住脚步,他背对着祁慎,“此事了结之后,侯爷想怎么处置……江榕。”

“她虽是江榕,却也是白阮阮,此事了结之后,我自然会带着她回凉州去。”祁慎声音不大,顿了顿,又道,“小季大人这是担心阮儿?”

“只是觉得她一个孤女,十分可怜,这一切本不该她来承受的。”

第43章

第二日, 郑承彦便和唐满城去了屏城以东的康宁郡赈灾。

其实即便是康宁郡,灾情也并不严重,把十几车的粮食交接给康宁郡守, 一行人便再次回到了屏城。

所有人都知道这赈灾就是演戏, 但所有人都拿出了最好的演技。

太守孙太长感沐皇恩,老泪纵横,第二日在屏城最大的酒楼设宴, 给郑承彦、唐满城、季悯行和祁慎都下了帖子, 热情非凡。

祁侯爷看着那帖子,微微挑眉,神色不明。

季悯行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 孙太长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三人赴宴之后, 客栈里格外安静, 季悯行派去游灵镇的手下也传回消息,说是已经找到了当年江家灭门案的仵作赵友平,不过赵友平不肯来屏城,还在想办法。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谁?”

门外没有声音,季悯行想了想,起身过去开了门。

是阮阮,她怯怯站在门口,脸色略有些发白, 又加上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阮阮姑娘有什么事?”自从阮阮被太子掳走, 还变成了个小哑巴之后,季悯行心中是隐隐有一些愧疚的, 虽然他季家父子二人对昭明帝忠心不二, 也知道寻找宝藏的重要性, 但当一个小姑娘因为自己的追查而受到伤害时,内心总会动摇那么一两分的。

见阮阮有些窘迫,季悯行才反应过来她已不能说话,于是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阮阮小小心翼翼在他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我想去江家老宅。

季悯行一愣。

见季悯行愣住,阮阮忙在他手心再次快速写道:我想快点想起来。

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怯怯的,像是担心季悯行不同意。

季悯行自然希望她能早些恢复记忆,也好早些了结云梦州的事,免得迟则生变。

只是这样柔弱的姑娘,不知能不能挺得住?

季悯行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客栈,坐上马车,季悯行又让几个名为官兵,实为侍卫的人同行跟着,便一路往江家老宅去了。

江家老宅在屏城东南方向,那里原本极繁华,只不过江家一夜灭门,周围的商户和人家便有些忌讳,搬离了那条巷子。早先季悯行为了查寻宝藏的消息,已经来过江家老宅许多次。

马车上,一个人是小哑巴,一个人满心盘算筹谋,十分安静。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阮阮似乎觉得有些累,把头轻轻靠在了车壁上。

季悯行却想起昨夜他与祁慎的对话,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此间事了之后,你想和忠顺侯回凉州去吗?”

阮阮先是有些疑惑,随即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即便当年是祁家救了她的性命,但祁慎利用她也是事实,或许当年救她就是做了利用她的打算,所以上一世祁慎才丝毫不在意她的死活。

这一世她自然是不肯的,她不是一件东西,也不是一个物件,等找到了那个所有人都想要的宝藏,也算是遂了祁慎的心愿,两人便算是两清了。

若要她跟着祁慎去凉州,她绝不愿意。

“那阮阮姑娘是想回平康城?”

少女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下意识张了张嘴,才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来,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之色,她看着眼前似是十分关心自己的季悯行,缓缓闭上了嘴。

她是迟钝一些,但并不是傻。

不管是她第一次见到季悯行,还是之后与季悯行的相遇,恐怕都不是偶然,她已经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绝不可能再相信季悯行了。

季悯行素来机敏,只看阮阮的神色便已猜到她的心思,想为自己辩白几分,却也只觉得无力。

因为即使一切重来,他依旧会来云梦州查找线索,依旧会试探白阮阮,如果却定她就是江榕,他依旧会毫不犹豫禀报皇帝。

这是他的本职。

于是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哎呦!”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马车猛然停住。

季悯行掀开车帘,见一个老妪抱着腿躺在马车前,身边还散落着些新鲜的果蔬。

“怎么了?”

那赶车的人也一肚子火气:“她忽然从边上冲过来,我根本停不住车。”

那老妪一听,哀哀啼哭起来:“我孙儿自己在家,我买了这些东西想快些回去,所以走得才急了些,我家离这里还有好几里地,这可怎么好啊!”

季悯行皱了皱眉,他只带了一辆车出来,这周围又确实没有什么行人车辆经过……

“你莫哭了,我给你些银子,你寻个车送你回去吧。”季悯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准备让人递过去,谁知那老妪却哭得越发大声。

“这位爷,这里本就偏僻,您给我银子又什么用,我上哪里去找车呢!我那可怜的孙儿还自己在家,您发发慈悲,用您的马车把我送回家吧!”

季悯行皱了皱眉,他正犹豫间,袖子却被人拉了拉,转头看见阮阮眼中的忧色,以为她是不想那老妪上车,正要去拒绝,袖子却又被拉了一下。

他有些疑惑地伸出手去,便见阮阮轻轻写了几个字:孩子可怜。

“你是想让她坐车?”季悯行轻声问。

阮阮点了点头,还往车里面挪了挪让出了一块地方。

想了想,季悯行又问那老妪住在哪里,见确实是顺路的,才让人把她扶上了车。

那老妪一上车便看见了里面的阮阮,不住赞她长得好,又感激了一番。

但行了一段路,季悯行便觉得事情不对——他的双耳渐渐听不清声音,眼前也有些模糊,而对面坐着的老妪却笑得诡异。

“停车!”季悯行的声音极小,车外也没有任何回应,马车依旧没有停下。他转头看向里面的阮阮,见她虽睁着眼,身子却软了下去。

季悯行的武功并不弱,这些年也遇见过不少高手,所以对自己的身手是有几分自信的,但眼前这个老妪他还伸手扶过,并未发现有任何的武功或者不妥。

“你……你是谁?想干什么!”

“小季大人莫要动怒呀,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贱名恐污君耳,今日斗胆来此,也不过是拿钱办事,有人想要她。”那老妪身体忽然不佝偻了,声音也变成了男人的声音,轻轻抬起手指了指已经软倒的阮阮。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今日若敢带走她,明日熙陵之内便贴满你的缉捕令。”季悯行极力保持清醒,悄悄调息想把毒逼出来。

谁知那人却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我既然吃的这口饭,自然是不怕被缉捕,不过小季大人也不必白费力气了,这毒不运气还好,若一运气只怕逼不出毒,还要折损修为。”

他话音一落,季悯行只觉口中腥咸,气息大乱。

“小季大人不必担心,那人只出了绑走这姑娘的银子,却没出要小季大人命的银子,亏本的买卖在下是不干的。”说着他伸手捞过阮阮的身子,脸上笑得极诡异,“小季大人只要在这里躺上两个时辰,等这药劲儿过去便好,我和这小美人就先走一步了。”

他话音未落,马车戛然停住,带着海腥气的风吹进车里,季悯行暗叫不好。

屏城临海而建,有几处小港就在屏城东南,若是这人带着阮阮走陆路还好,不管怎样都会留下痕迹,但若是上了船,只怕再想追寻就难了。

自从皇上将寻找宝藏的事交托给他们父子,这么多年他几乎走遍了熙陵所有州郡,此时是他最接近江家宝藏的时刻,他实在是不甘心!

季悯行咬着牙滚下了车。

那人听见身后马车有声音,回头看见季悯行已经趴在地上,不禁露出玩味的表情,“小季大人也太拼了些,若摔死可怎么办。”

季悯行瞪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大喊:“你到底是谁!”

此处是一个荒废许多年的小港,老旧荒凉,四下无人,而准备好的小船已经蓄势待发。

那人似乎觉得再没什么能阻止他把人带走,姿态放松了些,调侃道:“小季大人想知道我的贱名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知道后,小季大人的命也别想留下了。”

“你到底是谁!”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人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阴柔邪气的男人面孔,“小的贱名仇灵。”

季悯行神色一动,仇灵本是阳蜀人,据说少年时便已展现出了极高的方术天赋,然而后来却修习阳蜀禁术,被驱逐出师门,之后他就在熙陵与阳蜀之间藏身,只要给他足够的钱,他可以干任何事。

而且可以干成任何事。

若眼前的人就是仇灵,即便季悯行此时没中毒,只怕也没有任何的胜算。

“怎么样,小季大人如此便可瞑目了吧。”阴柔邪气的男人轻轻打了个响指,原本平静的岸上忽然发出“簌簌”的声音,平整的沙土之下像是有人在蠕动。

一张半腐烂的人脸忽然从沙土中抬起,然后是腐烂的身子——是僵尸。

又一具僵尸从沙土中钻了出来。

接着又是一具。

十几具形容可怖僵尸直挺挺站在海岸之上,浓重的恶臭味顿时飘散开来,这些僵尸用失去眼珠的黑洞看向季悯行,渗人极了。

仇灵忍不住捂了鼻子:“我的这些宝贝虽然味道大了点,但可都是我精心炼制而成的,小季大人忍一忍,让他们填饱了肚子,也算是小季大人的一件功德。”

十几具僵尸缓缓走向季悯行,初时动作迟缓,渐渐却动作灵活起来,将季悯行严严实实围住。

第44章

眼前的一切诡异惊悚, 阮阮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群可怖的僵尸将季悯行围住, 自己则被仇灵带到了船上, 耳边传来仇灵有些阴柔的声音。

“小美人,可惜有人要买你,不然我一定把你做成最美的傀儡, 让你好好陪在我身边。”

此时夕阳西下, 周遭没有丝毫人声,却有清脆的马蹄声从层峦叠嶂的石头后面传来。

仇灵眉毛微挑,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辆马车缓缓出现在几人视野里。

季悯行眼睛一亮, 这是祁慎的马车!

待马车停下, 一名佩剑侍卫率先下车打起了帘子,车里的人却未下车,只能隐约看到车内有一个人影。

“这又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啊,看来今天我的宝贝们可是要吃大餐了。”仇灵再次打了个响指,那些僵尸不再紧紧围着季悯行,而是在仇灵面前形成了一道墙。

季悯行强撑着靠在了石头上,提声道:“侯爷他就是仇灵,只一个侍卫怕是拦不住他, 这些僵尸的身手都很灵活,快去找救兵!”

说完这么多话, 季悯行只觉眼前发黑,却见站在车旁的钊铭没有任何反应, 不禁急道:“快点去啊!”

仇灵却从季悯行的话中得知了来人身份, 不过他并不担心, 反而一手环住怀中阮阮的腰,另一手摸着她的脖子,声音略带些调侃意味,“早听说忠顺侯也来了屏城,没想到侯爷竟能亲自来见我,真是折煞我了,只不过,我听说侯爷的腿自小便不太好,不知侯爷来了又有什么用?”

声音阴柔,浑身邪气的男子忽然俯身闻了闻怀中少女的头发,脸上带着些许淫|邪,挑衅道:“听说这小美人是侯爷的人,侯爷当真是好眼光,这次回去我定好好疼爱疼爱她,只可惜不能把她做成傀儡,让她永远陪伴我,毕竟买她的银子我都收了。”

他话音一落,那些僵尸便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四肢着地冲向了马车。

钊铭提剑便刺,那僵尸却极灵活,即便被刺也并不躲闪,颇有些要把钊铭围住生啖了的架势。

“你们慢慢和这些孩子们玩,我就先带小美人走了。”

仇灵将阮阮扔到船上,自己则低头去解拴着船的绳子,他本是胜券在握,又有些自负,根本没料到还会有什么变数。

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他手腕上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接着他那只之前环在阮阮腰上的手,便在他眼前掉进了水里。

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将他击倒,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发出疯狂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着又一道寒光闪过,他那只刚摸过阮阮脖子的手,也在他眼前分离。

一身黑衣的男人站在仇灵的面前,男人面如冠玉,眸子冰寒,气势慑人,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浑身戾气和邪气。

仇灵本就是修习禁术,不容于世,所以行事很绝,邪气异常。

可是在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前,他那点邪气简直不值一提。

“你会后悔接了这单买卖。”祁慎的声音很平静,只是眼中隐隐闪过寒芒。

一脚将仇灵踢到岸上,祁慎抱起了阮阮。

娇娇可怜的少女眼睛微红,却极力忍耐着惊恐和不安,祁慎低声安抚她:“没事了,不用怕。”

他快步走到马车边,将阮阮背对自己放进车里,然后转身面向那群形容可怖的僵尸。

钊铭身手虽然好,却也寡不敌众,且战且退已经到了海边。

祁慎看了看不远处的季悯行,见他眼中全是惊讶之色,不禁冷笑一声,提剑便冲进了僵尸之中。

季悯行一直以为祁慎的腿早废了,毕竟当年祁家造反,圣上虽然饶了十二岁的祁慎一命,却又怕养虎为患,于是让人废了他的双腿,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派太医去查验,并无异常。

甚至负责查验的郑承彦还时常和他抱怨,说这么做实在没什么必要,祁侯的腿废了这么多年,早不能好了,何必又要做这样损阴德的事。

以季悯行对郑承彦的了解,他不会故意替祁慎隐瞒。今日看来祁慎的武功很强,比他见过的人都强,出招利落,狠厉非常,这些都可以说明祁慎早就开始习武了,并且腿也早好了,他怎么能在多重监视之下隐瞒住这样的秘密?

季悯行被祁慎多年的忍而不发所震慑。

不远处,一身黑衣的肃杀男人在僵尸群里剑起头落,每一剑落下,便斩下一颗头颅,他的剑永不迟疑,一片银光闪过,地上再无站立的僵尸,只有一些残肢断臂在沙土中微微颤动。

因为太过兴奋,男人的眼角微微泛红,他于尸山血海之中回头看向季悯行,缓缓勾起了唇角。

接着他提剑缓缓朝季悯行走了过来,在他身前三步距离站住,“小季大人可看够了?”

晚风微凉,吹起他的衣角,他背对大海而站,背后是满天红云,手握染血长剑。

季悯行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掌控,结果只是徒劳。

此时钊铭也将仇灵拖了过来,失去了双手的仇灵不复之前的悠然,眼中却怨毒更盛,他死死盯着祁慎,“想不到侯爷的腿竟是好的,哈哈哈!真是让人惊讶!”

看着癫狂的仇灵,祁慎缓缓提起了剑,轻声道:“说出是谁指使你,或许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我不怕死,祁侯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用。”仇灵双目血红,他失去了双手,仇敌又多,从此再没有活路,自然万念俱灰。

剑尖缓缓靠近仇灵的腰部,以极缓慢的速度剜了下去。

仇灵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却依旧不开口。

“何必这样难为自己,你既然只有死路一条,何必还要隐瞒雇主。”祁慎声音淡淡,手中的剑却没停,在方才剜进去的伤口旁边,再次剜了一刀,“我的剑法不错,若我想,就是剜你一千下,你也依旧会活着,但若你说了,我倒可以给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免得你曝尸荒野。”

剧烈的疼痛让仇灵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而祁慎也不等他说话,一剑一剑剜下去,眨眼的功夫,仇灵后腰处便血肉模糊了。

季悯行自诩也算见过世面,不管是刑部大牢的酷刑,还是皇城司的手段,他多少了解一些,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毫无悲悯之心,手上做着凶残无比的事,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

季悯行也有些胆寒了。

祁慎他根本就是恶鬼阎罗。

“我……我说。”

祁慎手上的剑停住,眸中闪过一丝……遗憾。

对,就是遗憾,对于仇灵这么快便招了,他有些遗憾,仿佛还没剜够……

“我也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只是有个带着平康口音的人要我抓她,事成之后让在二十里外的风平渡交人。”仇灵生无可恋,他看着祁慎,嘶吼道,“我已经说了,该你了!”

剑光直接贯穿了仇灵的后颈。

祁慎拔出了剑,转头看向季悯行。

季悯行的手已经能动了,只是身体依旧无法动弹,这样的情形实在是没有一搏之力,他只能苦笑道:“怎么,侯爷要杀我灭口?”

“知道了本侯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小季大人觉得我该不该杀你?”祁慎在季悯行面前蹲下,将那还沾着血的剑横在季悯行脖子上,只要再稍稍往前送上一寸,便能轻松了结了季悯行的性命。

“我自然不希望侯爷杀我,”季悯行觉得口有些干,他能感觉到祁慎的杀心,却还是想再争取一下,“若我答应给侯爷保守这个秘密,侯爷能否留我一命?”

祁慎仔细打量季悯行的神色,嘴角微弯,薄唇吐出几个字,“留着终究是麻烦。”

剑刃缓缓向季悯行的喉部靠近,季悯行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不远处的马车内有敲击木板的声音。

祁慎的剑停住,杀气收敛一些,似是有些烦躁。

阮阮所在的马车内再次传出敲击木板的声音,祁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杀气已经彻底消散,他站起身,揉了揉额角,“罢了,阮儿不喜欢我杀人。”

季悯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似是怕祁慎反悔,急忙保证道:“我定会为侯爷保守这个秘密。”

“无妨,我知你是皇帝的密使,也不怕你将此事告诉他,只不过……”祁慎一面用帕子擦掉手上的血迹,一面平静道,“若事发,我会告诉皇帝,是郑承彦认为当年祁家谋反是冤案,可怜我这个祁家最后的血脉,所以帮我隐瞒了。”

像是被凉水兜头浇在头顶,电光火石之间,季悯行只觉浑身冰冷。

祁家当年的事,疑点自然不少,只是这十几年里,但凡有人提及,轻者贬黜,重则获罪,渐渐便没人再提。

从圣上对这些人的处置,季悯行可以推知他对此事的态度,若将来事发,祁慎真说郑承彦是同谋,不仅是郑承彦,只怕永寿王府也会有一场劫难。

郑承彦负责每月去探查祁慎腿伤,结果祁慎的腿早好了,还练了武,郑承彦说他完全不知道,谁会信他?

即便圣上碍于永寿王府,只怕心底也会狠狠扎下一个钉子,到时……永寿王府便危险了。

季悯行额上冒出了冷汗。

可是……如果他不说,他就也上了这条随时会爆炸的贼船。

祁侯果真会给人出难题。

第45章

不管脸色难看的季悯行, 祁慎转身走向马车。车里,少女依旧面朝里躺着,一头长发披散开来, 柔柔弱弱。

他上车将阮阮抱在怀里, 见她却垂着眼,并不看自己,不知又哪里惹了她, 却只能叹了口气, 低声哄道:“你不想我杀季悯行,我便没有杀,你为何还不高兴。”

阮阮依旧垂眼, 一副恹恹的样子。

海边风大, 太阳又快下山, 少女的小脸惨白如纸,身体也微微发抖,祁慎不再说话,只是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包裹住,安抚道:“等钊铭埋好了人就回客栈,阮儿稍忍一忍。”

不多时,已埋完人的钊铭扛着浑身烂泥一样的季悯行走了过来,他一耸肩将季悯行扔上马车, 微喘道:“主子,这个月得加钱。”

男人转过头, 全无面对阮阮时的温柔缱绻,眼含杀气地看着钊铭。

钊铭咳嗽一声, 只当自己放了个屁, 忙放下车帘, 驾车驶离了这恶臭难闻的地方。

但钊铭心里确实是不服的,这个月,自家主子像是吃了疯药,不舍得跟姑娘发的火,通通发在了他和卫宵的身上,半夜练剑几乎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可是苦了他和卫宵。

今天这事更是体力活儿,他又得挖坑埋仇灵,还得把被主子砍的七零八落的断肢残骸收集起来扔进海里,他太难了,得……得加钱!

马车内,季悯行靠在车壁上打量着祁慎,这个男人实在太能忍耐,平康城里从没有人怀疑过他,都以为他不过是逆臣之后,苟延残喘,可是刚才在海边,他浑身的戾气杀气尽数展现时,就像是要毁天灭地一般。

“小季大人的眼睛,大概是不想要了吧。”男人抬头,眼神冷冷。

“我只是想,侯爷十余年的隐忍,最后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祁慎嘴角勾了起来,带了些许的讥讽戏谑,“自然是想回到我的凉州封地去,后半辈子过安稳平淡的小日子。”

这话别说季悯行不信,祁慎自己都不信,车外的钊铭就更加不信了。

季悯行没有戳穿,只是笑了笑,叹道:“侯爷真是厉害。”

马车缓缓驶到城门,城门守卫见到令牌,慌忙放了马车进去。

车内少女纤细的手指动了动,抓住祁慎的衣襟拉了拉。

“怎么了?”祁慎低声询问。

阮阮拉起他的手掌,在上面艰难写下几个字:去江家老宅。

“你今天受了惊吓,天色又晚了,先回客栈,明日我再带你去。”

阮阮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满是倔强。

祁慎叹了口气,转头看了季悯行一眼,终于还是开口吩咐道:“钊铭,去江家老宅。”

太阳已经落山,正处在明暗交替之时,整条街上竟空无一人,街道两侧的民宅破落不堪,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在一处高大破旧朱门前,马车停住。

阮阮的身体已经能动了,只是稍稍有些无力,她下了马车,抬起头,看见了那破旧的朱门上挂着的匾额:江宅。

胸腔之内有一处在隐隐作痛,这处隐痛渐渐蔓延开来,弥散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脚顿了顿,纤弱的身体像是寒风中摇曳的海棠花,脆弱而坚韧。

“若阮儿没做好准备,便不要进去。”一身黑衣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

眼前的朱门已经很陈旧,上面挂满了蛛网,还重重叠叠贴了好几层的封条。

阮阮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她像是一个漂泊许久的游魂终于找到了归处,微微颤抖的手放在了门上,瞬间无数画面便涌进了她的脑中。

“小榕儿终于回来了,爹爹想小榕儿想得都吃不下饭了。”

满面笑容的中年男人将马车上的女童抱下来,在这里迎接他第一次出门游玩归来的小姑娘。

“今日是十五,外面人多,小榕儿千万别乱跑,要跟紧爹爹哦。”

中年男人一手抱着粉白可爱的小姑娘,一面耐心叮嘱,第一次带着他的小姑娘去庙里上香。”

“小榕儿别哭了,今天已经玩了好久,天快黑了,等明天一早,娘再带小榕儿去集市,去买好吃的糖果子好不好?”娴静温柔的妇人温声哄着不想回家的小姑娘。

阮阮仿佛看见爹爹和阿娘在身边穿梭来去,手中牵着她,怀里抱着她,口里唤着她。

一滴泪滴落在已经腐烂的门槛上。

阮阮努力忍住胸腔中翻腾不息的闷痛,推了推门,却没推开。

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那门却纹丝不动。

这明明是她的家,她离开了十一年才终于回来,结果她却推不开自家的门。

祁慎将阮阮拉开,运气轻轻一拍,沉重的朱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阮阮挣脱祁慎的搀扶,一手扶住门,一手提着裙角,迈进了江家老宅内。

进门便看见一个小小的水池,这水池里原本养着许多锦鲤,还有荷花,不过现在锦鲤没了,荷花也没了,水……也干涸了。

池子后面是一面影壁,上面还是松和延年的图纹。

她像是一个无主孤魂,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巨大宅院里游荡,所过之处,无数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所见之景,皆成锥心刺骨之痛。

她摇摇欲坠,又不肯倒下,更不肯停住。

但终归不过是个柔弱的姑娘,她终于无法迈步,缓缓蹲了下去。

“阮儿不要急。”祁慎蹲在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缓声安抚,“没事的,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站在两人身后的季悯行,忽然生出了极荒谬的想法:祁慎难道真的喜欢眼前这个江家孤女?

但他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祁慎若是真的喜欢阮阮,为什么不让她离平康城远远的,让她生活的无忧无虑?祁慎若是真的喜欢阮阮,为什么要让她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去清阴阁做舞妓?

这孤女恐怕只是祁慎的一枚棋子罢。

娇弱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推开了祁慎的手,缓缓站起身,继续朝里面的院落走去。

即便这院落已经荒废了许久,但依旧能从断壁残垣之中窥见当年的富贵逼人。

凭借着记忆,阮阮走到了一处院子前,院门之上写着“琼玉浮香”四个字,这就是她幼时生活的地方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上星光却盛,这院子并不大,但设计极精巧,进门走十余步,便能看见小径两侧种的花树,只不过树干很细,枝桠也枯了,像是死了很久,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树。

阮阮的手轻轻摩挲着枯了的树干,她知道这些是什么树,是琼花树,是当年爹爹一棵一棵亲手为她种下的,花开时香气浮动,白玉一样的花瓣很好看。

记忆越来越清晰,封印了十一年的记忆像是一幅画卷,在她的眼前缓缓展开。

再往里走,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断裂的的秋千架静静躺在地上,上面还缠绕着不知是什么的藤蔓。

一路沉默的季悯行忽然僵住。

那幅他想方设法寻到的江榕画像里,画的正是此处。那画里岁月静好,笔触细腻,紫藤花绕秋千架,如今却是这样的颓废荒凉。

紫藤花谢,秋千架塌。

阮阮在秋千架前站了片刻,便转身继续往里面走,在一扇门前停住。

这扇门很陈旧了,上面的刀痕也很陈旧了,刀痕交错,每一刀仿佛都砍在阮阮的身上。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江家灭门那天所有的事!

就在这个屋子里!在这个屋子里她的爹爹和阿娘都死在了她的眼前!

少女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扶在门板上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

“阮阮,别这样。”她的手被祁慎掰开,只见那掌心已经血肉模糊。

陈旧的门板无声无息打开,像是请人一探究竟。

“不要进去了。”祁慎似是知道什么,抓住了阮阮的手臂,“不用再进去了。”

阮阮垂着头,一点一点掰开祁慎的手指,然后进了那扇门。

屋内漆黑一片,黑暗中一点火光亮起,点燃了当年没燃尽的蜡烛。

屋里很乱,到处都是刀痕,地上、墙上还有很多已变成暗黑色的血迹。

阮阮蹲在一片暗黑血迹旁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

就在这里,那日爹爹和娘亲就死在这里,死在她的眼前,她就在纱橱内。

阿娘先被那群人杀了,爹爹抱着阿娘哭得好伤心,然后爹爹撞上了那人手中的刀,抱着娘一起死了。

就死在她眼前这片地方。

一滴泪砸在地上,浸湿了那片暗黑色的血迹。

少女跪在地上发出小兽一般哀鸣,她的额头靠在冰冷的地面上,指甲因为用力抓着地面而生生折断。

祁慎眸子暗了暗,蹲身将阮阮抱进怀里,一只手死死抓住少女已经血肉模糊的那只手,柔声哄道:“够了,已经够了,阮儿不要哭,不要哭了。”

那一滴滴的泪仿佛是刀子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很烦躁。

阮阮拼命挣扎起来,她双目赤红,看了看祁慎,又看向季悯行,声音沙哑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

她双手抓住祁慎的衣襟,颤声问:“为什么!江家做错了什么?爹爹和阿娘又做错了什么?”

她终于能说话了,却是质问为什么!

江家靠船舶起家,后来生意渐渐做大,涉及到药材、丝绸、茶叶和香料,但江家的名声一直很好,因为江家家主江永章行事正派,乐善好施,在云梦州的贫苦百姓中很有名望。

江家做错了什么呢?大概是有所人都想要的财富,却没有自保的能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祁慎无法回答阮阮的问题,季悯行更加无法回答。

此时一股阴风吹灭了烛火,屋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周围忽然变得鬼气森森。

【想报仇吗?】

【想。】

【那就放任你心中的怨念,尽情去感受身边的怨气,尽情去吞噬身边的怨气。】

第46章

阮阮不仅能感受到周围的怨气, 更能看见萦绕在这屋子内的怨气,她放任自己尽情释放心中的仇恨,尽情吸纳吞噬周围的怨气。

而祁慎和季悯行虽看不见这怨气, 却能感受到屋内变得阴森了。

钊铭自然也能感受到, 他最怕鬼了,手中的火折子却吹不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屋子里更加冷了, 钊铭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这屋里是不是有鬼啊……”

这宅子里有两百八十一个人冤魂, 凶手至今没有找到,宅中每一个角落都有枉死的冤魂,怨气终年不散。

今夜, 蛰伏在这宅子里的怨气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 又像是被什么所吸引, 从四面八方涌进几人所在的这个院子。

红色的怨气似是有了生命,争抢着涌进了阮阮的身体,成为她的一部分。

“侯爷怎么这么冷,你们冷不冷?”钊铭看见了自己呼出的白气,此时已是五月,哪里还能呼出白气来呢?

祁慎和季悯行自然也察觉出了异常,只是这样诡异的情形两人都未遭遇过,只能屏气凝神提防着。

阮阮身处黑暗, 她的身体像是一道门,容纳着这宅子里的怨气, 很快,最后一丝怨气也钻进了她的身体, 屋里也暖和了一些。

钊铭手中的火折子终于亮起, 昏黄的光落在阮阮的脸上, 照亮了她漆黑一片的眸子。

她擦掉了脸上的泪,垂着头,率先走出了屋子。

走到院门时,她再次看见了那片琼花树林,柔软纤细的小手轻轻抚摸树干,神色温柔,站了片刻,她才转身离开。

空无一人的院落,只有夜风呼啸,满天星辉之下,那棵方才被少女摸过的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展开枝叶,长出花苞,开满满树的雪白琼花。

然而这些雪白的花很快便凋落了,树叶腐烂成泥,枝干枯萎成灰。

几人回到客栈时,郑承彦和唐满城早已回来了,唐满城还问祁慎为何先离开了宴会,让孙太长好一阵寻找。

祁慎随便应付几句,只说是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了。

浑身狼狈的季悯行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白天还在海边大杀四方,怎么就身体不舒服了?

坐在轮椅上的祁慎抬头看着季悯行,嘴角带笑,眼含戾气,仿佛在警告他。

阮阮吃不下东西,回屋沐浴后,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才从净室出来,便看见威猛大人趴在窗边。

【白阮阮你没事吧?】威猛大人懒洋洋地挠了挠肚皮。

阮阮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威猛大人柔顺的皮毛:【没事。】

威猛大人仔细打量她的神色,似是也觉得她这个倒霉蛋儿太过可怜,不禁开解道:【你今天也算是因祸得福,以前你需要想尽办法得到别人的怨气,今天你自己的怨气被激发出来,把你的身体变成了一道门,这道门可以吞纳天地之间所有的怨气,你吸纳的怨气越多,你的力量也就越强,你心中想什么,便能实现什么。】

听了这话,阮阮也并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上一世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江榕,甚至听了江家的事,还暗暗喟叹了一番,现在看来,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像一个可悲的笑话。

【如果我吸纳了足够多的怨气,都可以做什么?】她顿了顿,随即再次开口,【可以……杀人吗?】

威猛大人瞅了她一眼,眼中满是怀疑,似乎并不觉得眼前这个娇弱的小姑娘会杀人,但还是解释道:【自然可以,若是你想,还可以让人死的极凄惨。】

【那就好。】

【那就好?白阮阮你到底想干什么?】

阮阮垂着眼,轻轻抚摸着威猛大人的皮毛,并不准备回答它的问题:【你今天找到逃跑的路了吗?】

肥硕的狸花猫胡子翘起,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阮阮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心不在焉给它挠痒。

等了半晌,威猛大人知道等不到阮阮的回答,只得不耐烦道:【走水路,我听说离这里五十里外有一个渡口,叫衡远渡,那渡口虽不大,却也时常有商船在那里补给食物和水,而且在那个渡口坐船北上,走个半日就到了阳蜀的地界,你去了阳蜀,我就不信祁慎的手能伸到那里去。】

少女的眼睛看着窗外,荒芜茫然,显然已经走神了。

【喂!白阮阮你听没听进去?】

【听到了听到了,你说阳蜀嘛。】

威猛大人:【……】

祁慎与季悯行商量好明日行程后,才回到屋里,此时夜已经有些深了,他推开门,见一抹白色立在窗前。

屏城临海,夜里风尤其大,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吹起了她柔顺的青丝,又加上她生得娇媚,恍然间看见,便像是看见了山间精灵妖魅,脆弱又凄美。

她仿佛没听见开门声,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趴在窗边的狸花猫,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关了房门,祁慎走过去关了窗,柔声道:“夜里风凉,这样站着别被吹得生了病。”

阮阮仿佛才发现有人进来,她抬头看着祁慎,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仿佛什么都不想和他说了。

祁慎俯身将阮阮抱起,轻轻放在床上,自己则蹲在床边,轻轻握住她柔软冰凉的小手,“你的仇人,我会帮你杀了,江家的仇我会帮你报,阮儿什么都不用怕。”

阮阮的眼睛清澈,她冰凉的小手缓缓抬起,放在了祁慎的脸上。祁慎的身体猛地一阵,眼里迸发出惊喜的神采。

“侯爷知道谁是凶手吗?”

“这些年我也查到了一些信息,只是需要你再回想一下那带头之人的样子,凶手便能确定了,等找到凶手就帮阮儿千刀万剐了。”

阮阮的眸子暗了暗,没接这话,祁慎却看她精神比往日好了许多,不禁又哄道:“我让人送些饭菜进来,你多少吃一点。”

“今天的事,侯爷早就知道了吧。”阮阮的声音很小,却清清楚楚落进了祁慎的耳中。

若不是早知道,怎么会出现得那样及时。

他眸中的惊喜散去,看着阮阮,皱着眉,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这样问?”

少女仰头看向床顶,清澈的眸子不然一点情绪,声音软糯好听,“侯爷来得太及时了些。”

祁慎终于尝到苦果,摆布人心着,尽失人心。

他嘴里发苦,耐心解释道:“卫宵一直暗中跟着你,他发现事情有异通知了我,才能及时赶到。”

阮阮翻身上床,转身背对着祁慎点了点头,声音软软的,“哦,原来是这样。”

分明她还是不信!

若是平时,被人误会便误会了,可眼前的是阮阮,而且她还因之前的事心中有气,若因这误会再次疏远他,可真是要了命了!

祁慎压住自己的脾气,轻轻握住阮阮的小手,正想说话,阮阮的小手却从他掌中抽了出去。

“我累了。”

祁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一片平静。

他确实曾利用她推动局势的发展,让事情向他希望的方向前进,但他并不只把她当工具,他把魏双也当成工具,他是把所有人都当成工具的,甚至他自己都是一件工具。

他身处地狱,所有的肮脏手段,所有的鬼蜮妓俩,只要有需要,他从来不会犹豫。

他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背影,忽然没有了任何法子。

他如今小心翼翼,不敢露出让她害怕的样子,阮阮依旧怕他,不肯接近他,实在让他内心烦躁,烦躁得让他想杀人。

但他不敢在她面前杀人,她会更加害怕他。

然而此时,就在祁慎身畔,少女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今夜她已经能吸纳天地之间的怨气,但她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不管是熙陵还是阳蜀,都不容修邪道之人。

就像今日来抓她的仇灵,因为偷偷修习禁术,被世人所不容。阮阮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但是吸纳怨气,恐怕没人会认为她修的是正道,到时只怕天下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知道祁慎是高手,而且花朝节那日,祁慎和公玉真交手时,他是会术法的,阮阮想在他面前逃脱仿佛痴人说梦,所以她要再忍耐。

至于江家的宝藏……她也并不想要。那些宝藏沾着爹爹和阿娘的血,若没有那些宝藏,江家就不会遭受灭顶之灾。

那么就找到江家的宝藏,只有找到宝藏,对她的控制才会放松,她才能逃走。

但在她离开前,必须,血债血偿。

祁慎熄灯翻身上了床,长臂紧紧搂住她纤细的腰肢,沉默许久才再次开了口,“以前都是我错了,今日的事我事先也确实不知,莫生气了。”

他粗粝的手指摩挲着阮阮的脖颈,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窜进了阮阮的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永定河上那夜,你看着我沉入水底,毫不留恋转身走了。”

“那夜在城外,长剑贯穿我的身体,你却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是活了两世的阮阮没听过的温柔,“阮儿,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绝望。”

祁慎将阮阮的身子转过来,认真看着她,“那时我是气疯了,所以才想吓吓你,其实太子身边有我的人,必会保你安全的。”

阮阮抬眼,眼底清明一片,就这样直直看着他。

“别这样看我,”祁慎的手掌覆住她清澈的眼睛,他的喉头动了动,似是有什么堵在里面,许久才再次艰难开口,“我没想到会真的让你受伤,还哑了……”

他的掌心,少女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把手放下,双眸如水,“我错了,以后再不会那样对你了,阮儿不要再生气了。”

看着怀里委委屈屈的娇软少女,祁慎的心抽痛了一下,“我真的错了,阮儿别生气了好不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少女如水明眸看着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鹿,然后她的手臂环抱住了他的腰。

祁慎的身体僵住了,心化成了一滩水,他回抱住阮阮,一直以来压抑的戾气和怨气都消弭了。

她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荷,辗转承欢,曲意逢迎,她是他的药,让他痴迷,让他疯狂。

第47章

十五日, 宜出行。

一行人天没亮便从客栈出发,出了屏城往东南方向行进,几十辆马车浩浩荡荡, 走得并不快, 阮阮窝在祁慎怀里,乖巧得过分。

快中午时,马车停下。

“主子, 郑大人说在此休整半个时辰。”钊铭在车外道。

祁慎摸了摸阮阮的头发, 轻声问:“阮儿饿不饿,吃些点心?”

少女身着素白衣裙,肌肤细润如脂, 粉光若腻, 小脑袋靠在祁慎的肩膀上, 面有倦色,虽还不饿,却点了点头。

祁慎从旁边食盒里拿出一块芡实糕递到阮阮唇边,哄道:“慢点吃,不急。”

阮阮张嘴咬了一小口,只觉口中香甜,一连吃了几口,却再吃不下了, 祁慎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中,又将她吃剩的那半块糕放进嘴里, 才道:“要不要下车走走?”

想了想,阮阮点点头, 祁慎便接过她手中的杯子, 轻声道:“去吧。”

在车里坐了一上午, 阮阮觉得浑身酸痛,她掀开车帘,便看见官道两边的茫茫沙地,还有远处有些阴沉的海,这里的土地不适合耕种,除了远处有几个晒网的渔民,周围便再没有人的痕迹了。

即便是官道,也因来往商贾行人太少,而变得老旧坑洼。

她下了马车,面朝大海望了望,忽然想起小时候爹爹和她说过,等她长大了,便要带着她出海去看看,海的那边是阳蜀,人杰地灵,阳蜀再往北走,是气候寒冷的寿渊,那里的人皆修习仙道,有无数仙宗道门。

“阮阮姑娘,你说的鹿口汀知道的人确实不多,这打听了一路,才总算碰到一个人知道,天黑之前应该能到。”不知何时郑承彦走到了阮阮身后,他面有忧色,显然有些担心阮阮。

阮阮看着郑承彦,微笑着点点头,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破碎之感。

郑承彦欲言又止,随即像是像是想起了什么,在袖子里翻找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泥塑福娃娃,他把福娃娃递到阮阮面前,“昨日上街偶然看到的,给你解个闷吧。”

阮阮捏起那小小的泥娃娃,见它身子圆墩墩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也觉得有趣,便给郑承彦回了个礼,柔声道:“多谢郑世子。”

“你的事我……我听悯行说了,姑娘也别太过伤心了。”

阮阮点点头,眼睛却又变得红红的,让人看了心疼。

休整时间很快结束,阮阮回到车上,见祁慎用手支着下巴,他眼中的不悦十分明显。

阮阮愣了一下,随即走过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阮阮主动靠近,祁慎自然开怀,他把少女的娇躯抱在怀中,手掌抓住阮阮的手腕,低头亲了她一下,低声道:“以后不许和郑承彦说话。”

阮阮把脸转向一边,没应声。

他一根一根掰开阮阮的手指,将那个握在掌心的泥娃娃捏在指尖,阮阮瞪了他一眼,伸手要去夺,泥娃娃却被祁慎完全收入掌心。

“还给我。”

“不许再和他说话。”

“你先给我……”阮阮声音委屈又倔强,她双手握住祁慎的手腕,想要夺回自己的泥娃娃,耳边却听见祁慎轻笑一声,随即伸开了手掌。

他的手掌肌理匀称,上面有一小堆碎成渣的土。

阮阮生气了,从他怀里挣脱,在离他远远的地方坐下,小脑袋也扭到了一边不去看他。

祁慎却有些得意,将手里那把土从窗子扬了出去,惹得车外的钊铭惊叫一声。

他拿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换了一副委屈无辜的样子,哑声道:“阮儿别生气了,我只是吃郑承彦的醋,你别再理他了。”

阮阮气得脑瓜疼,但想着暂时不能和祁慎闹僵,于是也缓和了脸色,小声嘟囔,“那你也不能把它捏碎啊!”

“下次不捏了,阮儿过来和我一起坐好不好?”下次用脚踩碎,免得把手弄脏。

这路上坑坑洼洼,车轮轧进了一个深坑里,马车剧烈晃动一下,阮阮被颠得差点跌倒,好在被祁慎的手臂拦住,再次回到了他的怀里。

傍晚的时候,车队再次停下,眼前是一片空旷无人的沙滩,因方向问题,光线十分不好。

“这里应该就是鹿口汀了,接下来往哪里走?”郑承彦来到阮阮面前,他也有些疑惑,这里就是一片沙滩,哪里能藏得住江家的宝藏,难道是埋在这些沙土之下?

阮阮往海的方向看了看,轻声道:“在这里等。”

可是等什么她没说。

将马车停好,一行人都在沙滩上等着,那些随行的侍卫纪律极强,分工也很明确,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勘探周围地形,阮阮在祁慎身边坐下,把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低的,“侯爷,我好像又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

阮阮转头看向身侧像仙更像魔的男子,想了想,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她说完,就看着他,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男人却伸手擦掉了她脸上沾着的细小沙子,低声道:“嗯,没什么,你只要找到那里就好,后面的事交给我。”

这时唐满城端着两个粗瓷碗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侯爷,这里条件简陋,只有些粥,简单吃些吧。”

祁慎看他一眼,只微微点头。

唐满城随即转向阮阮,道:“阮阮姑娘让在这里等,不知大概要等多久?”

“等到子时吧。”

“这么久?”唐满城有些惊讶,随即忙改了口,“没事没事,咱们安心等。”

五月中的天气,白日还好,夜里却冷了起来,阮阮有些困了,又不想去车里等,便趴在祁慎腿上,裹着狐裘睡了。

海浪的声音由小渐大,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惊呼起来,“涨潮了!”

阮阮惊醒坐起,看见潮水距她所在的地方已经只有十米了,其他人都起身准备回到官道上去,她却没动。

“侯爷,你和姑娘也快去官道上吧,我看这水马上就要漫过来了。”唐满城在旁边大声喊道。

才睡醒的少女神色还有些迷糊,她揉了揉眼睛,声音柔柔的,像是羽毛拂在身上,“不必,很快就要退了。”

正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那潮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迅速消了下去,潮水之中隐约出现一条路,路两边的海水流入更低处。

“那是……路吗?”郑承彦被眼前的景象惊到。

潮水像是得到了撤军令的军队,迅速消散不见,众人面前出现了一条由巨石铺陈而成的阶梯,只是这阶梯不是向上走,是向下走的,阶梯的尽头黑洞洞的,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季悯行只觉头皮发麻,这样的奇景,这样精密的设计,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人找到,怪不得江家被掘地三尺也没有任何线索。

谁能想到,江家的宝藏竟然是藏在海底的?

阮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缓步走向那阶梯。

“榕儿要乖乖记得这里哦,这里叫鹿口汀,每年五月十五才能找到这些宝贝哦。”江成章抱着年幼的江榕,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女童认真点了点头,“榕儿记住了,爹爹放心吧!”

江成章满眼慈爱,“等小榕儿长大,小榕儿就能用这里的宝贝买想要的东西,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你想要就会有,好不好?”

女童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榕儿只要爹爹和阿娘,榕儿不要别的。”

封存的记忆像是刀子,每一句话都割在阮阮的身上,那些伤口虽然肉眼看不见,却永远不会愈合。

阮阮强忍住胸口的不适,踏上了第一级石阶,一道人影却掠到她的前面,是卫宵。

“姑娘走我后面。”

阮阮回头看向祁慎,见他也在看自己,于是听话跟在卫宵身后,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天边一轮明月如盘,满月清辉洒下,周围明亮冷寂。

下行一百五十六级台阶,众人便看见了一片平坦的石台,石台之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十个黑漆漆的箱子。

季悯行走近才发现,这些箱子的材质特别,并不是木头制成的,而是用整块石头抠出来的,中间缝隙还用铁水密封了。

每个石头箱子都不大,但却很沉,两个人根本无法移动分毫,五六个人使尽全力才把边上的一个抬了下来。

“打开看看。”唐满城吩咐旁边的官兵。

阮阮偷偷去看祁慎,却见他只是轻轻点头,并无丝毫慌乱神色,才稍稍放心。

锋利的刀刃砍向那被铁水密封的缝隙,发出刺耳的金石之声,刀身断裂,那箱子却完好无损。

“再来。”

重新换了一把刀,结果却依旧与之前一样。

一连砍断了五六把刀,那石头箱子却只留下一点划痕,最后还是有人回车上取了斧头,费了很大力气,才砍掉了箱子的一个角,从这个破开的角看进去,季悯行看到了一片晃眼的金色。

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这一箱金子便有一万多两,这里有近百箱,二百多万两黄金,是熙陵五年的税收。

这意味着怎么?意味着南方战事危局可解,更可能给熙陵一个十年的昌盛国运。

虽然在场之人心中早有准备,却依旧被眼前所见惊到。

阮阮站在人群之后,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她抬头看了看月亮,轻声提醒,“还有半个时辰,水就会漫上来。”

众人不再耽误,四五人一组,将一箱箱的金子搬到岸上去,阮阮则和祁慎先离开了。

当搬上最后一箱金子,石台已经被海水淹没,不过几息之间,潮水便再次涌来,淹没了石阶,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将这些石箱子装进马车,队伍便回程了。

来时车上都空着,走得也快,如今装了金子,车子便走得极慢,若是轱辘掉进了坑里,更是需要几个人才能推出来,所以天亮之时,才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因怕再生事端,郑承彦、季悯行和唐满城三人商量过后,便决定中途不在客栈住宿,只在官道上稍稍停留休整,便再次出发。

阮阮坐在马车上,觉得很不舒服,肩膀疼,腿也酸酸的,皱着小眉头没什么精神。

祁慎看出她的不适,伸手揉起了她的小腿,声音带着笑意,“阮儿吃不了苦,真娇气。”

阮阮任由他揉捏着酸疼的小腿,将脸埋进祁慎怀里,声音闷闷的,“不舒服。”

“再忍忍,等云梦州的事情了结,阮儿好好歇歇。”

男人声音极温柔,像是一个相公在温声哄着自己的小娇妻,但阮阮却觉得身子发麻——等这里的事情了结,她杀了仇人,她就要远远离开熙陵,让祁慎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那时他还会不会这样温柔。

揉了一会儿,阮阮的腿好多了,她便坐起身,认真看着祁慎,“侯爷,你查到……当年的凶手了吗?”

“嗯,只是需要你再认一认。”祁慎顿了顿,又道,“阮儿还记得那人的样子吗?”

“记得。”

“那回城后阮儿可要仔细看看。”

第48章

一行人到达屏城时, 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孙太长得到了消息,早早在城门迎接,“郑大人, 诸位, 一路辛苦,我已备好了酒菜,快快随我入城。”

郑承彦回礼, “太守大人不必这样客气, 我们还是先回客栈。”

孙太长笑了笑,他自然也知他们此行的目的,于是笑道:“那正巧了, 我正是在客栈准备的酒菜, 那就同行吧!”

郑承彦无法再推脱, 谦让一番便回了马车上,与孙太长共同回客栈去。

到了客栈,郑承彦应付孙太长,季悯行和唐满城则去安排那几十个箱子,并安排了极周密的看守。

阮阮和祁慎进客栈时,正碰巧孙太长与郑承彦在说明日返程之事,阮阮本就乏了,只和郑承彦点点头, 便准备回屋。

“这位姑娘……就是江家的女儿吧?”

这声音阮阮有点熟悉,电光火石之间,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说话之人。

这人五十上下, 长了一张笑面, 眉梢还有一颗痣, 阮阮看向他的手,见他右手小指缺损了一截。

是他!就是他!那夜带头闯进江家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阮阮觉得浑身血气翻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孙太长,忽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看向祁慎,祁慎轻轻摇了摇头。

她没杀过人,却也知道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不适合杀人。

孙太长笑眯眯的,眼含精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娇美女子,叹息道:“可怜江姑娘自小没有了父母庇护,这些年想是吃了不少苦。”

阮阮沉默,郑承彦以为她一路乏了,忙出来解围道:“太守大人,明日的事还要再与你商议一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孙太长再次看了阮阮一眼,才笑着跟郑承彦走了。

“是他。”阮阮艰难说出这两个字。

“我知道了。”祁慎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腕,努力安抚着已经浑身颤抖的少女,他声音低沉微冷,“只让他再多活一会儿。”——

安置完那些箱子,又送走了孙太长,季悯行便回了自己的屋子,他感觉像是在做梦,这么多年,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都没找到的东西,终于被他找到了。

明日离开屏城,只要顺利回到京城,此事便完满了。

“少主。”门外有人低声叩门。

“进来吧。”

房门打开,是他之前派往游灵镇寻找仵作的手下,他身后还跟着个戴斗笠的中年人。

手下双手抱拳,“少主,此人便是当年江家灭门案的仵作赵友平。”

“你在门外看守。”

屋内只剩下季悯行和赵友平两人,季悯行做了个“请”的姿势,态度平易近人,“先生请坐。”

赵友平缓缓摘下斗笠,露出斗笠下那张被烧得狰狞可怕的脸,他缓缓抬头,对上季悯行的视线,声音粗粝难听,“我本已销声匿迹,只想苟活罢了,大人却苦苦相逼。”

季悯行也没料到赵友平竟是这个模样,略愣了愣,才低声道:“赵先生匿迹已久,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我得知当年江家真相,或许先生也能活在阳光之下。”

赵友平胸腹中的郁气稍稍平息,叹了口气,道:“你当真想查清当年江家的案子?”

季悯行抱拳一礼,“还请赵先生如实相告。”

赵友平今日既然肯来,自然心中也有了决断,见此时避无可避,便只能全盘托出,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油纸包,叹了口气,“罢了,我这么多年虽然苟活,午夜梦回却时常心中有愧。”

季悯行接过那已经十分陈旧的油纸包,小心打开,便看见一叠已经发黄的验尸卷宗,他快速翻看了一遍,是江家两百八十一人的验尸记录,但看过之后季悯行却面露惊恐之色。

这二百八十一人,皆死于一种凶器,凶器长约三十一寸,宽一寸,形状狭长挺直,应该是一把刀。

一把军中用的刀。

季悯行嗓子发干,抬眼看向赵友平,“是军中的刀?”

“是,二百八十一人,均死于军刀。”

这意味着什么呢?季悯行想起之前祁慎问过他:为什么屏城之内会有山匪?

如今看来,当年江家被灭满门根本不是山匪,而是军中之人所为。

军中,军队,谁又能在熹平三年调动军队来做这样的事?

熹平,是当今圣上的年号。

被烧毁的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赵友平将手缓缓放在那叠验尸记录之上,指尖微颤,声音暗哑粗粝,“两百八十一具尸体,我亲手验过,当时就已经猜到了凶手应该是军营中人,而当时的云梦州太守陈勇却生生把此事压下了,我那时就知道,我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季悯行可以想见,当时赵友平面对的情况有多惊险绝望,这一瞬间,在这小小客栈内,一直支撑他为熙陵尽忠的东西动摇了……

“是前太守陈勇派人灭口吗?”

“我不知道,只是某个夜里,家中忽然燃起了大火,我的妻儿都被大火烧死,我却因被压在柜子下而留下一命,之后被人所救,隐姓埋名。”

幕后之人,能命令军营中人,也能命令当年的云梦州太守,谁能做到?答案季悯行已经有了。

昭明帝。

他本想查明江家当年被灭门的真相,对江家唯一活下来的人或许也是慰藉,如今看来,却是高估了自己。

如今真相虽然查明,赵友平也重新被牵扯进来,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思虑再三,季悯行再次对赵友平行了一礼,郑重道:“先生高义,如今我既已有了这些证据,先生便不必再背负江家两百八十一条人命,我会让人送先生北上阳蜀,为先生安排好往后的事。”

赵友平面上并无喜色,烧伤严重的脸上,只能从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一点情绪,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是失望,赵友平把桌上那两百八十一张验尸记录重新包好,小心收进怀中。

形容狼狈的男人站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住脚步,声音依旧粗粝难听,却又十分平静,“年轻人,做不到的事,便别给人希望。”

这一夜,对于季悯行来说,有些东西碎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季悯行魂不守舍坐在凳子上,纷繁的信息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小时便因机敏善断而备受赞誉,所有人都说他是神童,将来能像他爹季修远那样,在刑狱一途大展拳脚,查凶、平冤、昭雪。

今夜之前,他也一直这样认为。

这些年,他为昭明帝寻找江家宝藏,云梦州几乎所有有关的卷宗,他都看过,忽然间,他想起了卷宗上孙太长的经历:

永顺二十九年至熹平三年,孙太长任屏城守兵兵马都监。

熹平四年,提任屏城守兵统领。

熹平七年,提任云梦州太守。

从一个兵马督监的小小武将,到一州主官,不管怎么看,都升迁得太快了。

此时已是深夜,窗外只有风声,而季悯行心中却安静得可怕——

从客栈出来,孙太长心中盘算着明日的事,表面上看他是协助郑承彦有功,但实际上他的差事办砸了。

他早在五年前,就私下进京面见过太子,皇上已经老了,这江山未来终究是太子的。

所谓富贵险中求,十一年前他就是选对了主子,才坐上了如今的太守之位,权力更迭中,他更得早早站好队。

在郑承彦一行人到达之前,太子的人便来找过他,让他想办法配合,将江榕暗中劫走,但这差事到底砸在了他手里,如今江家宝藏已被找到,若再想夺回来,就要等他们出了云梦州的地界 ,这次千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轿子猛地一颠,重重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孙太长厉声大喝。

轿外却没有人应声,他出生行伍,敏锐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气息,布满老茧的手从座下摸出了一把刀,黑暗中银色刀刃出鞘,孙太长挑开车帘冲了出去。

随行的护卫轿夫均委顿在地上,身上却没有伤口,看样子应该是中了迷药。

孙太长环顾一周,却没看见有人,心中却大骇——此处回太守府是必经的一条路,只是因年前这里曾走过水,连片的民居被烧,如今还未来得及重建,所以四下荒凉无人。

“贼人还不现身!出来!”孙太长握紧手中钢刀,声音有些急促。

“孙太守,又见面了。”

旁边屋脊之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人,男人穿一身黑衣,身姿挺拔,玉面如仙,眼中带着笑意,更带着杀意。

他身畔的女子娇俏可人,只是脸色苍白,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一个是祁慎,一个是那个江家的孤女。

孙太长眯了眯眼,他瞬间便想清楚了,却依旧很镇定,“想不到忠顺候竟有这样的好身手,怎么?侯爷这是要我和过招?”

“不是过招,是讨债。”男子薄唇微启,声音很轻,在这夜里却随风入了孙太长的耳中。

他不知祁慎带了多少人来,但他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这么多年,他虽不在军营,身上的功夫却还在,便是和高手过招,也是有几分胜算的。

“不知孙某欠了侯爷什么债,还要侯爷亲自来讨?”孙太长注意着周围的声音,努力拖延时间。

屋脊之上,祁慎的手环住少女的腰身,声音温柔,“你不是欠我的债,你是欠了她,欠了江家的债,我若不来,只怕你不肯自己还。”

孙太长虽猜到了几分,但亲耳听到祁慎的话,他依旧心下微凉。

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当年的事怎么又被翻出来,怎么还有人知道!

中年男人眼中迸发出浓重的杀气,他好不容易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只等太子荣登大宝,他就能飞黄腾达,这样的时候怎么能认输!

今天他已没了退路,索性拼个你死我活,在这里杀个没什么权势的忠顺候,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至于江榕,你已经苟活了十一年,今日也一并送你去见你爹娘,也算是我做的功德一件。

第49章

荒芜的小巷里, 孙太长将长刀横在身前,只等对方先出手。

却见祁慎扶着阮阮坐下,细心叮嘱, “千万坐稳, 别摔了。”

“嗯。”少女声音软软的,乖乖的。

得了少女的回应,男子再次起身, 忽然跃身而起, 身形诡异难测,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一直修长的手便到了孙太长眼前, 他迅速闪身后退, 祁慎却似早已猜到他的动作, 手腕一转抓住了他的肩膀。

孙太长只觉肩上力有千钧,心中一横,猛然向地上倒去,却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他根本不敢犹豫,就地一滚离开了一些,他低头看向肩膀,见方才被抓住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 当下心惊不已。

“你……你明明腿已经废了,怎么能……”

祁慎打断孙太长的话, 阴沉笑了笑,道:“你明明应该早些偿命, 怎么还活着呢?”

孙太长本以为自己尚有一战之力, 可方才一瞬的交手, 便让他彻底泄了气,如今既然赢不了,便只能……逃。

他余光看向屋檐上坐着的阮阮,眼底厉色一闪而过,他拿剑格挡,作出进攻的姿势,却在祁慎闪身上来时,将手中的刀甩向了屋檐上的身影,自己则往反方向跑了。

祁慎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去捉那刀,只是孙太长丢出的速度极快,祁慎错过了最佳的时机,随即他足间快速点地飞身跃上屋脊。

刀剑在阮阮额前一寸之处停下,刀带起的风惊起了她的长发,阮阮却似并无所觉,她只是愣愣看着跑远的孙太长。

他是逃命,跑得又快又急,原来他也是怕死的。

阮阮眨了眨眼,一缕只有她能看见的红色怨气从地底伸出,猛地绊倒了正在逃命的孙太长。

祁慎顺着阮阮的目光看去,就见孙太长已经摔到在地,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古怪之感,但来不及细想,他将阮阮抱起放到地上,随即持刀走向了还在地上苦苦挣扎的孙太长。

“孙太守别急啊。”祁慎的声音像是催命符,孙太长拼命想起来,却像是中了邪,四肢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困住,一时竟挣脱不得。

祁慎提刀,将刀尖缓缓移动到孙太长的脚踝,缓慢用力,让孙太长感受自己脚筋一点点的断开,然后再用同样的手法割断了他的另一条脚筋。

满身邪气,面带微笑的男人蹲下身,轻声道:“这样孙太守就不会走了。”

孙太长双目圆瞪,因为疼痛面目扭曲狰狞,“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乃朝廷命官,我是云梦州的太守,你若杀了我,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的身份是他如今唯一活命的希望了。

清缓脚步声响起,每一声都踩在孙太长极度脆弱的神经上,他看见江家那个小姑娘神情平静地走了过来。

祁慎亲了亲她的头顶,将手中的刀放进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中,轻声鼓励,“阮儿,杀了他。”

那刀很沉,她拿不住,刀尖在地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住手。”

季悯行来了。

因为奔跑,他的鬓发微乱,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快步走了过来,神色有些复杂,“他是朝廷命官,不能……杀。”

“小季大人,”祁慎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孩子,眼中却是熊熊怒火,“不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既做了,我却不能杀他?”

季悯行皱了皱眉,却依旧坚持,“他犯了法,自然有朝廷处置他。”

“朝廷?小季大人的朝廷是指什么?是指皇位上坐着的那人?还是季大人的刑部?”

阮阮却没听两人说话,她艰难地握着刀,一步又一步走向孙太长,祁慎握住她的手,让她拿得轻松一些。

季悯行却沉默了,即便是刑部,也是皇上的刑部,但他有自己的坚持,依旧拦在孙太长面前,道:“我有皇上手令,危机时候可以便宜行事,我会把孙太长带回平康,将当年江家的案子彻查清楚。”

祁慎看着季悯行的神色,讥讽笑了笑,随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道:“看来小季大人已知道了当年的事,那小季大人就应该猜出当年是谁在幕后指使,你把孙太长带回京后,那个人应该也是要杀他灭口的,不如让他死在这里,也免得还要带着他上路。”

“不行!我要带他回京彻查此案!”季悯行像是在捍卫什么,像是若留不住孙太长的性命,他就再无东西可以捍卫了。

“何必呢小季大人?”祁慎带着阮阮从他身侧路过,声音很轻,“你知道最后这案子只能是孙太长自己干的,何必还要白费力气。”

“不……不是。”季悯行握紧了拳头,胸膛剧烈起伏,“我相信圣上。”

“那你应该信错了人。”

躺在地上的孙太长却仿佛看到了希望,他大声喊道:“季大人我是冤枉的!是他们冤枉我的!不是我干的,救我!”

季悯行再次挡在孙太长身前,他眼前的少女双手颤颤握着钢刀,紧抿着唇,那双好看的眼睛已变得发红。

他开口劝道:“别杀他,让我带他回京。”

少女像是才听到他的声音,红红的眼睛看向他,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季悯行还想再次争取,他转头看向已经狼狈不堪的孙太长,质问道:“当年江家灭门案是不是你所为?”

孙太长没有丝毫犹豫,大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是山匪!是山匪干的!”

孙太长的话浇灭了季悯行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他的熙陵怎么了。

祁慎的手臂环着阮阮的腰,另一只手握着阮阮的手,再次与季悯行擦身而过。

而这次季悯行没再阻拦,他低着头,像是个游魂野鬼,离开了这条巷子。

“季大人救我啊!季大人快去找人救我啊!”

身后不停传来孙太长的喊声,这喊声里满是绝望和不甘,然而再多的绝望和不甘,也改变不了他的结局。

这个青年曾经一腔报国热情,恣意洒脱。

可惜意气风发的青年,在这个夜里,死得彻彻底底。

“季悯行!你这是背叛!你背叛了朝廷!”

孙太长的声音凄厉愤怒。

阮阮却还在一步又一步靠近他,那刀实在太沉,多亏有祁慎握住她的手,所以那刀她拿得很稳。

“阮儿想从哪里开始……”祁慎贴着她耳边,轻声询问。

面色苍白的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刀尖对准了孙太长的腿,用力捅了下去。

“啊啊!”孙太长忍不住叫出声,更想用叫声吸引人来救自己。

第二刀位置稍稍上移,然后毫不犹豫捅了进去。

第三刀换了另外一条腿。

她的手很软很小,却很稳,每一刀都狠狠扎进去,再慢慢拔|出来,对孙太长凄厉的哀嚎声充耳不闻。

第四刀……

第五刀……

……

然后是第十一刀,这一刀砍在孙太长的锁骨上,将他的锁骨生生砍断了。

因为剧烈的疼痛,孙太长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他蜷缩在地上像是一条狗。

十一刀,是因为江家灭门已经过了十一年,这是他欠江家的,是他欠阮阮的。

祁慎一只手捂住了阮阮的眼睛,然后握住她的手,斩断了孙太长的双手双脚,最后把刀放在了孙太长的颈上,低头哄道:“杀了他好不好,杀了他就给江家报仇了。”

至于孙太长身后的人,就由他来送走。

阮阮的手动了动,却被祁慎按住,他耐心哄着:“阮儿乖,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再不杀就自己死了,现在杀了他好不好?”

阮阮的小手冰凉,她把祁慎蒙她眼睛的手拉下来,一滴泪滚烫的泪落在祁慎的掌心,她低着头,好像很委屈,良久才抿唇点了点头。

祁慎握住她的手,她手中握着刀,刀尖向前一送,结束了孙太长的性命。

他抱着她,脚下断肢残骸,脚下满是鲜血。

将阮阮的身体转向自己,祁慎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擦掉了刚才溅到阮阮脸上的血,又用那沾血的帕子擦掉了阮阮白细手指上的血污,他垂头看着怀中眼中盈泪的少女,耐心安慰,“血都擦掉了,阮儿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以后都会干干净净的。”

他抬起她的下巴,轻轻亲了亲她的唇,徐徐开解,“血债就要血偿,不能以德报怨,阮儿做的对。”

少女身体微微颤抖,垂着眼,委屈又倔强,祁慎探口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哄道:“好了好了,报完仇了,不难过了。”

他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男子,却因仇恨变得残暴,满身戾气,杀人如麻,在十余年地狱一般的日子里,他的人性一点一点远离他。

但今夜,在他的小姑娘面前,如果忽略旁边那具支离破碎的尸身,他简直就像是一个爱恋着小姑娘的普通青年,声音温存,小意缱绻,只为了让怀里的小姑娘不要哭了。

阮阮终于点了点头,她垂眸最后看了孙太长一眼。

祁慎看不到,那具支离破碎的尸身之上,萦绕着诡异的红色怨气,这些怨气像是贪婪的小蛇,争先恐后钻进了阮阮的身体里。

第50章

第二日天没亮, 打更人便发现了一具碎尸,后经查明那一滩竟是太守孙大人,一时间城中大乱, 到处查寻凶徒, 不过那时祁慎和阮阮早已经随着队伍离开了屏城。

“悯行,我怎么觉得自从离开屏城,你就心事重重的。”郑承彦不知离开前那夜发生的事, 但毕竟和季悯行是多年好友, 自然能察觉季悯行的不对劲。

季悯行看着远处荒草连天,随口应付道:“没什么事,只是想着还有好几日才能到平康, 担心路上再有什么, 所以有些担忧罢了。”

“你也别没事总吓唬自己, 这一路都没遇到什么事,还挺顺利的,你就放心吧。”郑承彦正和他说话,余光却看见唐满城在和阮阮说话,不禁感叹道,“阮阮姑娘的身世也太可怜了,回平康之后……会怎么样呢?”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再有什么奢想了。”季悯行从自己的沉郁情绪中挣脱出来, 拍了拍郑承彦的肩膀,“她是祁侯的人, 而且她对你也没有别的心思,你已救了她一次, 再纠缠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心思被戳破, 郑承彦面上也有些挂不住, 但转而想到季悯行也是为他好,便点了点头:“按照这个速度,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平磐镇,今晚就在镇子上找个客栈住下吧,我看大家都累了。”

“走吧,早一日到平康,你我也能早一日交差。”

天黑之时,一行人终于到了平磐镇,这镇子人口稀少,商业亦不发达,只有一个小小的客栈,众人便安置在这里。

吃过饭,季悯行再次去了存放黄金的屋内,叮嘱看守的人小心谨慎些,便回了隔壁自己的屋子。

后半夜,不知谁忽然喊“走水了”,整个客栈便乱了起来。季悯行披上衣服推门便往隔壁走,见门口守卫的人并未离开,心中稍安。

“有人来过吗?”

“回大人,没有。”

季悯行推门进去,见那些箱子与之前摆放一模一样,便出来关好了门,叮嘱门外守卫:“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

“是。”

空气之中隐隐有烟味,客栈也乱了起来,有伙计急匆匆跑上二楼来,嚷嚷道:“后厨夜里做完饭忘了熄火,如今厨房已经烧起来了,一会儿火势就蔓延开来了,大家快快出去吧!”

这时唐满城和郑承彦也急匆匆赶来,听那伙计这样说,郑承彦便道:“把东西先搬到车上,不然火势控制不住,倒是困在这里。”

唐满城看了看那伙计,却是悄悄拉了拉郑承彦的衣袖,“不急,那些东西本也不怕烧,还是再等等。”

一个箱子就需要五六人合力才能搬动,到时看守的人手不够,恐怕会有人浑水摸鱼,这火起得怪异,还是静观其变。

这时祁慎和阮阮也出了门,阮阮刚睡醒,眼中还有迷茫之色,柔弱可怜。

“几位客官抓紧时间出去吧,这客栈是木质的,若是火势真的起来了,想逃就晚了!”那伙计满脸急色。

季悯行手中持剑,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却忽然鼻间闻到一股异香,这异香掺在烟气里,并不易察觉。

“大家屏住呼吸!”

然而已经晚了,唐满城和郑承彦丝毫没有防备,唐满城还不会武功,早已吸多了迷香,重重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季悯行身子也软倒下去,他紧靠着门,拔剑便刺向那客栈的伙计。

原本动作迟钝的伙计灵活躲过,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却直奔着祁慎去了。

钊铭挥剑格挡,却被震得向后连推了几步,这伙计的功夫不弱!

客栈之内,依旧清醒着的就只剩季悯行、祁慎、钊铭和阮阮,季悯行是因为行事谨慎,阮阮他们则是提前吃了解药。

这时又有五六人冲上楼来,脚步轻盈,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之辈。

季悯行强撑着精神,分析眼下的局势,从刚才那伙计的行为来看,他们好像并不是奔着金子来的,而是奔着……刺杀祁慎来的。

眨眼功夫,祁慎已经和来人战到了一处,钊铭也和之前那个伙计互不相让。

阮阮看了一眼祁慎,然后转头看向季悯行,季悯行一愣,但却隐约觉得她要干什么。

果然,少女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摸向了他的腰。

“你干什么?”因为迷药,季悯行的声音很小。

阮阮的小手绕着季悯行的腰摸了一圈,然后把这一路季悯行过关时出示的腰牌摸了出来,她抬眼看了看浑身无力的年轻男子,小声商量,“借你的腰牌用用。”

说完,阮阮起身走向了角落处的楼梯,她脚步很轻,身后还跟着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一人一猫就这样消失在季悯行眼前。

他犹豫要不要提醒祁慎,但想起在屏城江宅内的情形,想起这小姑娘的可怜模样,又想到她待在祁慎身边不会有安宁,就没开口。

或许就这样消失,才是她最好的结果。

阮阮下楼来到院中,马棚中拴着几十匹马,她选了一匹看起来温顺的,努力爬上了马背。

她虽然不会骑马,但看别人骑马,倒也学了个皮毛,双腿夹紧马腹,手中握紧缰绳,她柔柔含了一声“驾”,那马却没像想象中那样拔足狂奔。

【我看你要蠢死,打马屁股!】威猛大人已经跃到了她怀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阮阮手中拿着马鞭,轻轻打了一下马臀,那马敷衍地走了几步,就又停下。

【使劲儿呀!我要是能拿住马鞭,也不用你这么个废物打马!】

阮阮也一肚子气:【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厉害!】

阮阮双腿夹住马腹,这次使了些力气抽打,马终于动了起来,不过阮阮是第一次骑马,并不敢跑得太快,过了一会儿,她渐渐熟练,才让马快跑了起来。

客栈里,祁慎将手中的剑在滴血,他于满地血腥中回头,阮阮方才站着的地方却没了人影。

他眼角微红,眼底的柔色渐渐被凶残狠厉掩盖,一步一步,他走到阮阮方才站着的地方,斑驳血迹跟随着他的足迹。

阮儿,你怎么总是选不对呢?

再抓住你,要怎么惩罚你才能让你记住呢……

祁慎身上的戾气杀意渐浓,虽不是针对季悯行,却也让他脊背发凉。

这一路,祁慎都在极力隐忍,怕自己再吓到阮阮,如今他毫无顾忌了。

他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凶狠、阴沉、晦暗,让人战栗,让人害怕。

他转头看向季悯行,唇角勾起,声音清冷,“我要去找她,恐怕不能和小季大人一同归京了,若是皇上问起,你便如实与他说。”

“你不能走。”虽然此时全无阻拦之力,季悯行却依旧想要留住他。

被血染红的剑缓缓放在了季悯行脖子上,祁慎半蹲在他面前,眼中涌起血腥残暴,“或许我现在杀了你更好些。”

“你得同我一起回平康去。”

祁慎一手抓住季悯行的头发,使他不得不把脸扬起来仰视自己,剑刃也紧贴在季悯行的皮肤上,他声音沙哑,又十分不耐烦,“找到她,我自己会回去,我现在很想杀人,你把嘴闭好。”

季悯行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任由他走了。

这时钊铭也了结了那伙计,身上也受了些伤,他单膝跪在祁慎面前,回禀道:“姑娘应该是去了后院,不过卫宵一直跟着姑娘,主子放心。”

祁慎没说话,但衣袖之下,他的拳头紧握,恨不能把阮阮的小脑袋瓜拧下来。

他这一路小心翼翼的迎合、体贴、温柔,在她眼里像个笑话吧?她心里早想好了要跑,还忍耐着陪他演戏,真是辛苦她了!

你等着!你给老子等着!

你敢跑,就应该想好了后果。

钊铭从没见过祁慎这样愤怒的样子,一时间不敢说话,心中甚至有些担忧阮阮,不知她被抓回来会面对什么,她那小身子骨,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钊铭罕见地生出了些怜悯。

这镇上人少,阮阮一路向南,很快便出了平磐镇,她勒马停住,转头看向身后的黑暗处,声音柔柔的,“你出来吧。”

黑暗中的人静默了片刻,缓步走到阮阮面前,抱拳躬身,“请姑娘随我回去。”

“卫宵,我要是不和你回去,你会强迫我吗?”少女坐在马上,皱着眉,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姑娘别难为我,”卫宵依旧面无表情,他顿了顿,继而道,“我一路留了记号,主子应该很快就到,姑娘还是主动回去吧。”

“你只能跟我到这里了。”少女容貌娇媚,声音极悦耳,她的手指轻轻指了指卫宵,便有红色的怨气从地下伸出,缓缓缠住了他的四肢,并将他往地上拉扯。

“这是!这是怎么了?”即便卫宵素来冷静异常,此时的诡异情形也让他无法冷静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四肢却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最终不敌,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阮阮拉了拉缰绳,似乎觉得有些对不住卫宵,便柔声安慰道:“你别急,半个时辰后就能动了。”

说完,阮阮头也不回打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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