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

《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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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千百年来, 每个脑子清醒一点的皇帝都知道,一旦剥削过头,百姓活不下去是要造反的。

但是, 自古以来的朝代全都是盛极而衰, 从没有一个能万万岁不消逝的。

这是皇帝不知道要善待民众吗?

是人的欲望永无止境。

整个社会运行的规则,注定了王朝建立在百姓的血汗上, 即使皇帝想做仁德皇帝, 漫长时间累积的巨大的不事生产的贵族群体也不会收手。等到百姓上交的财帛粮食不足以供给的时候, 矛盾会促使社会进入动荡。

这绝非一两人能解决的问题, 即使是当今圣上,她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

从前, 男人踩在女人身上, 高贵的男人踩在低贱的男人身上、母亲踩在孩子身上、父亲踩在母亲身上……一层层堆叠, 就像石砖堆砌一座高高的塔,最上面的是皇帝。

每个人都被定下了规矩,规矩就是石砖之间的米浆泥灰, 严丝合缝地拉紧石砖之间的关系,保证这座高塔能够长久存在。风沙消磨高塔的结构,流水冲刷高塔的底层, 直到高塔头重脚轻,从某一块松动的石砖开始, 轰然坍塌。

皇帝坐在最高处,注定是摔得最重的那个人,粉身碎骨。

所以,每一任受命于天的开国皇帝都试图将这座高塔砌得更稳固、更高大, 想方设法寻找佐证,以保证后顾无忧。

但是这些开国皇帝从未想过, 或许可以不去搭建高塔,或许可以选择其他的方式。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目前最稳妥的方式。而皇帝本人,可以得到最庞大的权力——稳坐塔尖。

人啊,是无法拒绝这种权力的诱惑的。

绝大多数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可以做到的人,都只是因为还没有真正地掌握这种权力。

皇帝问女儿,想不想的时候,阿四不能回答。

因为阿四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容易动摇的人,今日吃了一块酥山,明日就想吃两块。口腹之欲尚且不能自制,何况皇权。

她宁愿过得糊涂一些,不去面对背后的真相。

阿四有点胆怯,怕看见自己勃发的野心,更怕自己的能力跟不上欲望。

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

这一点内化的怯意,展露在外成了懵懂。

谢大学士做皇子师,最要紧的任务就是要教会阿四清晰地认知自己生来握有的权柄,和如何运用它。而在此之前,谢大学士需要让阿四先触摸到这不可见之物。

于是,谢大学士将阿四从太极宫里推出来,让她走到外面,试着在楚王府发觉她自身所能造成的影响。

楚王府的属官迅速安排妥当,将争奇斗艳的小郎们安置在花园中,任由他们活动,而姊妹俩则坐高台观赏。对她们而言,这些小郎们,和花园里的百花并无不同。

姬赤华显然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清闲,她带着妹妹在府里逛了一圈,随手在名册上圈中两个姓名,就将剩下的事全权交给阿四。自个儿收拾收拾,就在急得如热锅蚂蚁的宫人带领下,往礼部去了。

阿四则坐在姬赤华的位置,代替阿姊决定剩下的小郎的命运。

这种场景是很熟悉的,东宫里也有过一回。今后,阿四大概还要经历很多次。

得益于绝佳的视野,阿四轻易就能望见下方的每一个人,而她所坐之处布置了遮阳的帘帐,下方的人根本不能分辨坐在里面的是楚王,还是她那七岁的妹妹。

阿四照着和楚王阿姊的约定,先选出腰肢最纤细的人。属官得令,下高台传话:“眼瞧着小郎们百无聊赖,不如做些游戏乐呵。这儿有些缎带,小郎们系在腰间,以颜色赋诗,评比一二如何?”

小郎们各自下了大功夫打扮,突然间在腰上系缎带,多少显得不伦不类。但属官发话了,他们不得不从,只好选了与衣衫相近的颜色的缎带绑在腰上。

束缚衣衫的尴尬比不过奉送缎带的宫人齐声夸赞,将人夸得满面生花,捧得小郎们眉开眼笑。

属官又奉上笔墨,等小郎们将诗写完,严谨地推选了文采最佳的小郎,笑吟吟地奉上一朵撒了金粉的魏紫牡丹。

那腰肢如柳又文采斐然的小郎欣然接过魏紫,别在耳后,在同行人钦羡的目光中走到树荫下休息。

阿四远远观望,问手边的宫人:“魏紫牡丹有什么寓意吗?怎么他收到了这么高兴?”

宫人笑答:“这季不是牡丹的花季,这魏紫牡丹是用绸布制的。那位小郎收到牡丹,就说明他中选了,以后就是楚王府的人了。”

另有宫人也笑:“现在满鼎都的人都盯着这儿呢,咱们大王算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家,小郎能得大王看重,当然高兴。”

“那就按照腰的粗细,随便选一选吧。”阿四听罢,反倒是觉得没意思了。

这些小郎都是特意养出来的软性子,伸手捏一下,都不会喊疼的,还会怯怯笑对。就是摆在阿四面前,她也懒得欺负这种软骨头。

阿四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宫人瞧出她的心思,凑趣道:“也有些人是不同的,听说如今鼎都里的小郎都分成两派,一派是卯足了劲儿要科举入仕光耀门楣的,一派是一心装扮想靠着容貌身段入侍宫中的。真论起来,同是侍奉贵人,倒也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但前者总有些大道理能压着后者的。”

阿四听着,不由坐直身子,问:“就没有两者兼顾的?”

宫人们对视一眼,低声道:“那肯定是有的,据说去年的男状元就在曲江宴上赋诗,暗中期许能被圣上看中呢。”

陡然听见大人的风流史,阿四双眼瞪大,半个身子后仰,口中不住追问:“快给我说说,我还没听过这件事呢。”

嘿呀,这可是皇帝阿娘有关的故事,很少听闻的。

去年的春闱,阿四一心关注那个怀山州的学子,没成想居然错过了这么大一个八卦。

宫人继续说:“男状元样貌不俗,他的诗传到圣上耳中,还得了两句夸奖。之后也没了下文,据说是这位男状元长得不贴合和圣上心意。后来和嗣端王关系不错。嗣端王的风流性人尽皆知,她所求的,哪有男人挡得住呢?”

此时的人身上有两件风流韵事不是稀奇事,大胆表白心意才是为人所推崇的。男状元的行径或许会导致一些难听的流言,但也会受一些人向往。

至于他和玉照的事儿,一个出身普通的状元,能和嗣端王搭上边,也算是攀上高枝了。

阿四没想到其中还有玉照的参合一手,当即拍手道:“我都快忘了,玉照近来如何?她家的小长寿应该会走了吧?”

宫人笑道:“四娘要是早来一日,就能碰见面了。昨日里我们大王将长寿县主带回王府住了一日,小县主已经走得很稳当了。就连下面的小郎们,还有部分是长寿县主择出来的。”

闲聊几句,属官已经帮着把人选筛出来,保管都是细腰的美人。

属官拿着名册给阿四查阅,阿四哪里认得出谁是谁,随便翻两下就丢开了,不忘问:“细腰会不会影响健康?可别落得一屋子病秧子在楚王府里,卖了他们还不够吃药的。”

属官听笑了,保证道:“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多得是人结实又腰细的,但凡是病弱的,一早就剔出去了。能站在这儿的,都是样样好的。”

阿四听罢,勉强满意:“那就先这样吧,过两日我再出宫听听风闻。今日剩下的时辰,去端王府看望小姪女要紧。”

端王府上,玉照上衙不在家,保母迎着阿四入内室见长寿。

许是一家人的缘故,长寿的面容与阿四有两分神似,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坐在一处,竟也玩得高兴。

阿四少待了一个时辰,算着时间回宫用膳休息。隔日,她往弘文馆点个到,和谢大学士说:“昨日定了人,今日我得去看看成果是不是像师傅说的那样,人人都以楚王府选出来的人为美。”

谢大学士知阿四是没玩够,摆手随她去:“再许你一日,明日可不成了。”

楚王府有分寸地将人数控制在规定范围内,属官嘴角漏风,不小心地透露几分楚王择人的倾向。

例如,楚王喜好有文采、能诗赋的美人,再例如楚王此次选中的美人全是腰肢纤细的美人……

落选的美人各回各家后,腰上系着的缎带就是铁证,向所有见过的人宣称楚王奇特的爱好。鼎都民众似乎人人都知道了,楚王那见不得人的小癖好。

礼部尚书陈宣送嫁安图县公未归,礼部暂时由楚王代为管理,上衙时,能面见楚王的官员,是个人都要规劝她收敛,可不能效仿楚灵王啊。

官员们兢兢业业,就是为了能吃饱饭,要是顶头的上司和楚灵王一样要求下属们腰肢纤细,每天只吃一顿饭,那简直是夭寿的大事。

姬赤华无辜得仿佛这个馊主意不是她提出的,对下属苦笑摇头:“昨日我与诸位同处一室,这事纯属无稽之谈呐。”

看在彼此都是圣上妾臣,楚王顶破天也管不到她们的份儿上,饱受工作困扰的礼部官员纷纷收敛不信任的表情,勉力和“好细腰”的楚王维持和谐的上下关系。

内里的谣言止于智者,宫外的传闻见风就长。

不出三日,楚王府养的树多挂一根绳子,都被传成了楚王府的树必须束腰。

第82章

愈演愈烈的流言再次传回阿四的耳边, 已然演变成楚王对身边人严苛的腰围要求,传说楚王府的仆从,一天都只能吃一顿饭、勒出纤细的腰肢。

借机谴责的人不在少数, 最可笑的是有不少鼎都的小郎开始节食束腰, 效仿楚王美人了。

柳娘将这事当成一件趣事和阿四分享,听得阿四坐立不安, 心虚得眼神乱飞, “二姊那样宽厚的人, 对待下人也宽和。楚王府里的人都吃得可饱了。”

除了要住进阁楼的小郎们, 阿四敢对天发誓,楚王府里上到飞过的鸟雀, 下到家养的猫咪, 全都能吃得肚圆, 再没人受亏待的。

而且,风言风语恶劣到这等地步,当日楚王府中阿四的存在依旧不为外人所知, 可见楚王御下严谨。但这“楚王好细腰”一事,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阿四那日往楚王府的所作所为,柳娘是心知肚明的, 因此也并不拆穿她,只是笑道:“圣上向来不近男色, 太子也是如此,而今楚王稍微透露些意思难免就要受人指摘,四娘无需忧心。”

阿四不明白的是:“为何楚王阿姊不分辩,任由外面不知缘故的人议论纷纷?”

只要楚王开口, 阿四相信别人绝不会冒着风险继续胡言乱语了。

柳娘说:“楚王不辩解,自然是有她的目的, 这件事的结果未必是糟糕的。从前是男人当道,那些男人好色,专门设下门槛分类女人,他们以己度人就会以为女人上位也注定好色,自然也会在其中耗费精力。熟不知女男生来不同,想法也就不同了。仔细想来,任由此事发展也并无太大坏处不是吗?”

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阿四不免想到内侍省新入宫的内臣们,虽都还是和阿四一般大的孩子,但他们已经似模似样地学起梳洗打扮、服侍技巧,而其她同龄的宫人都在宫教博士处尽心学习,以求上进。

如此五年十载的,两拨人之间岂止云泥之别?

阿四若有所思:“怪不得街上的人打扮也新奇了,人人都往腰间多束一条锦带,应该都是效仿楚王府中出去的小郎吧。”

柳娘手指点在长案上铺平的宣纸上,提醒道:“谢大学士处还有文章要交,四娘可不能再拖了。不然,谢大学士怕不是要进内宫来催。”

阿四此前写了一部分,算着日子每天添上几句话,只差收尾了。

写文章最紧要就在于首尾,阿四还得找些实在的道理添上去,她说:“那我再去问问三姊吧,或者去掖庭逛一逛,回来时大概就能写完了。”

剩下的字凑不出来不要紧,她完全可以找人帮着出主意嘛,姬宴平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个时间点过去,姬宴平肯定还在宫里待着。

“好吧,记得要早些回来,今日炖了鱼汤。”柳娘坐下细读一遍阿四写成的短文,另取纸张写下批注,标明短文中的错漏,方便阿四事后修改。

午后的日头西斜,满宫晕黄色,阿四坐在肩辇上一摇一晃的,不由自主地生出两分倦意。

“这样的好天气,哪里能用来写文章,合该用来困觉才是。”

阿四过了需要人陪坐的年纪,宫人就不再跟着上肩辇而是跟在下方走,垂珠总能第一时间接上阿四的话:“等到了掖庭,寻上一间空屋,四娘好生休息一会儿吧。”

绣虎事先打前锋,往掖庭送消息,告知阿四来访的事。待阿四晃悠到掖庭,绣虎和姬宴平都在外头等候,绣虎等的是阿四,姬宴平候的是科举的友人。

姬宴平的裴姓伴读来的快一步,两人凑到一处谈个不停。

阿四轻盈地跳下肩辇,凑到念念有词的姬宴平身后听了一耳朵,从两人之间探进头插话:“又科举了?阿姊打听这个作甚?”

年纪小,总觉得一年额外漫长,论起科举来也觉得是个稀罕事。随着一年的长度在阿四的经历里占的越少,她看待科举也越发平常起来。

从前还觉得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后来阿四发觉自己的一句话就能改变科举的结果,科举在她心中的光环彻底消散。

“裴娘与我说了一个非常有胆识的人,名帖都送进我门下了,今日我去探一探人,若是说得过去,就往兵部去走动一二。”姬宴平向来不爱安静待在一处,对文人墨客也没好感,她能关注到的并非是文人心中的神圣科举,而是武举。

武举自太上皇始创,由兵部主持,主要考校马上枪法。

姬宴平看重的人,正是去年裴伴读在两浙道偶遇的人才陈文佳,凭借河东裴家的几分人情,将人送入鼎都暂住。姬宴平的意思是,只要这人对她的胃口,修书一封往兵部去,自然不愁她的武举名额。

裴伴读则是觉得行事低调为上,陈文佳本为庶民,家里是农民,在这个注重门第的时代,未能探清陈文佳的本性之前,并不适合大肆宣扬。

阿四将两人的话都听完,毫不犹豫地站在姬宴平的一方:“出身低微一些又能如何,真论出身交友,我们姓姬的人生来就要喝花露水儿长大了。人品之类,我才不信裴家阿姊连人都没问清楚就把她带回鼎都安置,明明是你先将人带回来的,怎么反倒是你又做出谨慎的态度?”

裴伴读无奈解释:“我往两浙道登秀山,不意迷途,得了陈娘子帮助。有恩在前,我自是相信陈娘子的,但这绝不是宋大王轻易与人会面的缘由。”

话里话外都是为姬宴平的安全着想。

不等阿四提出异议,姬宴平不留情地拆友人的台:“迷途?我还不知道你,一定是登高时惊颤,迟迟不敢归返,得了人陈娘子的救助吧?”

阿四悟了,原来是裴伴读恐高又爱登山,被人捡漏了。

裴伴读和裴道是堂姊妹,像她们这样的富贵人,家里的长辈已经将路铺得差不多了,可预见的坦途完全不如边上的羊肠小道对年轻人有吸引力。裴道向往游山玩水的自由,裴伴读明知自己不成,还是放不下登山的乐趣。从某个角度来看,真是相似的爱好。

“那就将人约到宅里会面,那总不能出事了吧。”阿四摩拳擦掌,显然是极其期待能跟着出宫在宋王府见一见人的。

裴伴读扶额叹息,对面前吃罪不起的两姊妹毫无办法,“陈娘子年仅十五,家母喜欢她,收在身边做个学生罢了。哪就有三娘口中那么长远的事儿了。就是武举,也还有个三五年才能入场。”

姬宴平听罢,更欢喜了:“这不是更好么?与你我年岁相差不大,聊起来才有滋味。要是能合我眼缘,我举荐她去寻个将军拜师,不比放在你家宅子里埋没要好得多?”

这会儿连阿四也生疑了:“既然是未经雕琢的璞玉,为什么阿姊总认为她是个将才?”

“这就是你们不懂了,”姬宴平抱胸笃定地说,“我有预感她将来一定是个能上战场的人物。”

阿四认为自己的灵感一定比阿姊强,试图也预感一番,大脑一片空白:“我觉得吧……阿姊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比如……借机往战场上跑什么的。

以姬宴平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真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

裴伴读与姬宴平是十年的交情,惯常预防姬宴平的一切突如其来的主意,谨慎地说:“无论如何,还是平安要紧。保家卫国是大义,但陈娘子若是不合适,也不能勉强。”

姬宴平弯腰,一手揽住阿四的肩膀,一手搭在自家伴读的肩上,笑道:“哎呀,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我不会撺掇人往那儿跑的。我是直觉,我家阿娘都快修成半个仙人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你们难道不信我吗?”

裴伴读尴尬地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阿姊说话总是有道理的。”阿四抹平面子,转头默默腹诽:齐王阿姨能不能修成仙她不知道,但齐王要是听见姬宴平这番话,能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不对,齐王修道,应该是无上天尊气得降世。

姬宴平的主意一旦生出来,除了亲娘齐王的铁拂尘,没人能阻拦得了。且姬宴平的年岁增长,齐王也很难逮住女儿的来去,阻止她无厘头的想法。

尚且带着两分稚嫩的淳朴的陈文佳迅速落入姬宴平的网中,两人飞快结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第83章

阿四完全忘记了自己去找姬宴平的真实目的, 回丹阳阁的路上才想起习作没写完。幸好用膳时分柳娘没提起过习作的事,等阿四坐到桌案边,看见柳娘留下的评语, 立刻明白自己的拖延早就被柳娘看透。

但这也没办法呀, 她还是个孩子。

阿四依照柳娘的留书写完结尾,再誊抄一遍, 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她将完成的习作丢开, 舒舒服服地去沐浴更衣睡觉。

清晨睡醒, 阿四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 而习作自有宫人帮着送到弘文馆谢大学士手中。

不用上学、习武的时候,阿四总能自觉醒来, 自从要做的事情多了, 她的睡眠也变得不足够。

柳娘照看阿四用完早膳, 袖手问:“四娘今日打算去做什么?”

阿四正式入学后,丹阳阁的宫人不再以柳娘为首,而是以阿四的意愿为第一要务, 从前是柳娘打理丹阳阁上下,今后是柳娘辅佐阿四学着做一个好主人。

为此,基本上每天柳娘都要问阿四一句, 好安排阿四一整日的用度和行程。

阿四吃得九分饱,一手隔着厚实衣服摸着微微突起的小肉肚子, 一手揉眼睛,试图驱赶困倦:“先去弘文馆吧,之后还得去校场和林师傅练一练……等看后面还有空余的时间我再想想去哪儿。”

“四娘忙忘了,今日休沐, 尽可出门玩耍的。”柳娘叫来一盏消食茶放在阿四面前,取过小扇轻摇, 直至滚烫的茶水变得温温热。

阿四捧起茶喝了两口,歪头想了一会儿。

不许出宫时,总觉得宫外什么都好,现在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去处了。

太子和楚王一个赛一个的忙碌,姬宴平和新交的朋友聊得火热,天气冷热时姬若水都在温泉宫养病,玉照也不清闲,尤熙熙更是在边关未归。细细数过来,长大之后的人也没过得多舒服,全都有差事在身上。

阿四放下茶杯,问:“熙熙阿姊何时归来?姬难都嫁出去了,回鹘那头早就平息,熙熙阿姊却一直留在北境。”

柳娘说:“今年以内,尤将军都未必能回来。倒是闵大将军再过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闵大将军啊……”阿四还记得闵明月,是极英武的人。

话说起来,最近阿四没见到过闵玄鸣,从前闵玄鸣总是与姬宴平形影不离的。

“鸣阿姊最近都在忙什么?我似乎都没见过她。”

柳娘无所不答:“闵娘子随尤将军一起去了北境,算起来确实有段时日了。闵大将军管束孩子严格,想来三五年里,闵娘子是要一直驻守北境的。”

“什么?”阿四震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直都没听见风声?”

柳娘就说:“尤将军走的轻便,并未张扬。旁的人即使知道,也不会宣之于口,对两人的去处都是心照不宣。”

阿四慢慢喝尽茶,细思前段日子的大小事,说:“我似乎是听谁说起过这件事的,但想不起来了。难怪三姊前段时间瞧着心情不好,她的伴读里大都外出去了,她肯定也想出门玩。”

阿四甚至有点怀疑,姬宴平是不是想拐跑陈文佳一起到北境去,不然很难解释她近来突然热衷与老将军们拉家常。姬宴平素来不羁,可不像是愿意搭理老妇老翁的人。

姬宴平的想法,柳娘不会轻易地开口去猜测。阿四只能靠自个儿去琢磨,她了漱口,换上外出的衣裳,决定先去闵玄鸣住的地方走走,说不定能听到点什么消息。要是不行,闵玄璧的住处也可以逛逛,到底是亲姊弟,就算闵玄璧一问三不知,他身边的人也总该有人知道吧?

显而易见的,阿四走了一道空。

闵玄鸣就近伺候的人一概都是卫国公府中带来的,主人一离开,她们自然也不能在宫中久留,要么跟着闵玄鸣往北境去了,要么都收拾包袱回卫国公府。

阿四在周围晃悠两圈,也只听到零星几句来往宫人对闵玄鸣友爱弟弟的感叹。

但凡是闵玄鸣得空的时候,她总要往承欢殿走一圈,探望闵玄璧。并且她每个月都要亲去太医署,请医师为闵玄璧看诊,确保病弱弟弟的身体健康……

虽然宫人们夸赞得很积极,但阿四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于是她屈尊降贵往承欢殿走了一趟。

这还是姬若水开府后,阿四头一次进承欢殿里面。此时闵玄璧正在翰林院照料花草,殿内只有内官、奶妈和宫人在。

阿四是来惯了的,承欢殿的宫人见她笑着见礼,“四娘莫怪,小郎今日未从翰林院回来呢。”

“十日休一日,我都不用上课,他怎么还要往翰林院去?”阿四问道。

宫人答:“翰林院的学士们休旬假,留下的花草娇贵,学士托了小郎每日照看。因此,即使是旬假,小郎也是一日不落地去翰林院。”

阿四听了险些跳起来大喊一声:岂有此理!

哪里有自己要休假,花草不照看,然后托给别人照顾的。这养花学士,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幸好是委托给闵玄璧,不然随便换了谁都没养花学士的好果子吃。

想到这,阿四心情平静许多,果然人和人的悲欢并不共通,闵玄璧活该吃亏。

阿四挥挥小手:“那行吧,我自己随便逛逛,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吧。”宫人们依言俯身退下。

不知是闵玄璧的身体确实不好,还是姬若水曾留下的,承欢殿里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嗅得多了阿四的舌尖似乎都能尝到一点苦涩。

阿四致使宫人开窗,等风来后,这点味道又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闵玄璧不比姬若水是姬家人,能理直气壮地吃用。他在宫里住着,不免要多两分小心,承欢殿中许多曾经打开用的屋子都收起,物件也封存。阿四推了两下没打开门,脚下一转,选了个方向走,耳边时不时地听到一些宫人的谈天。

她似乎距离说话的人越来越近了。

其中有一人可能是闵玄璧的乳母,她在和身边人商讨用药:“……小郎年岁渐长,身体眼瞧着好些了,我们这药也该备下了。”

另一人说:“毕竟是大将军的血脉至亲,等……回来再做打算。”

信息量真大!

果然,世上就没有白散的步。

阿四当即挥退身后跟随的人,示意垂珠带着宫人随便找个地方等着,独自轻手轻脚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近,选了一个视野开阔的窗口席地而坐。

两个人的谈话还在继续:“眼睁睁瞧着小小的孩子长到这么大,将来……哪里忍心哦。”

“小郎身体先天不足,此前又有大娘一直盯着,也只能控制着些,现在大娘往北边去了,大将军又要回来,咱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之后再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阿四推测或许是两人像往常一样在给闵玄璧熬药吧。

关于闵玄璧身体逐渐好起来这事,她倒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在这点上鬼差很平等,无论闵玄璧多凄惨都能活到八十岁的诅咒,总不能让他刚开头就被人给削没了。

不过,真有人能在层层宫禁下,弄到坏身子的药,还能掺和进饮食中吗?

阿四坐等隔壁屋子两个人弄完手头的东西离开,她正大光明地路过那间屋子,扒开门瞧:里面就是正常的水房模样,力士在里面烧水,边上还有宫人在看顾小炉子。

她们见阿四出没,笑着迎上来:“四娘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阿四问:“我刚才闻到药味了,好像是这边传出来的,就是你们在煎药吗?”

宫人指着边上空置炉子说:“是妈妈们刚才在这儿给小郎煎药,我们也是才来,妈妈们煎药亲力亲为,从不让我们近身的。”

“原来如此。是闵小郎生病了吗?”阿四皱眉做出一脸担忧。

宫人倒也没怀疑七岁的阿四,将闵玄璧先天不足的事说了:“医师说这是小郎生来的小毛病,调养着就好了。”

阿四跨过门槛走进去,在宫人一叠声“使不得”的劝告里凑近了倒在小木桶里的药渣,捂住鼻子说:“就是这个味道,闻起来就难受,闵小郎天天要喝,一定很难受吧。”

宫人和力士们纷纷开窗透气,又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开,一边解释:“是药都苦,良药苦口利于病,在所难免的。”

阿四五感敏锐,实在不愿意开口讨要药渣。她秉持着绝不难为自己的念头,迅速退出门外,按照记忆走到闵玄璧的住处,里面已经摆上了一碗深棕色散发怪味的苦药。

而闵玄璧本人,正在里间沐浴,两个乳母坐在一旁就等着他出来喝药。

见阿四的身影,乳母丝毫不见惊慌,如常向阿四行礼,一个为阿四搬来锦垫,一个端来蜜水。

有古怪的汤药在侧,阿四蜜水递到嘴边愣是喝不下,眼神不住往汤药上瞄。

明知应该不会害她,但这心里头,实在是不得劲。

阿四是真想知道,这碗汤药里,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

乳母没开天眼,预料不到阿四听见了她们谈话,只当是阿四从未见过这样整碗的汤药。

皇室中人都意外的身体健康,少有生病的,阿四好奇也是正常。

阿四以等候闵玄璧为借口,干坐着消磨一段时间。

待到闵玄璧披着半干的头发快步从里间出来,阿四直接发问:“这药闻着也太难闻了,我从没闻过这样刺鼻的味道,一定很恶口。这儿有这么大一碗,你一个人也喝不了多少的,分我一点带回去吧。”

听到从未设想过的离谱要求,闵玄璧愣住:“分……汤药?四娘要这个做什么?”

阿四随口胡扯:“我没见过这么苦的东西,拿回去骗阿姊喝。”

第84章

在死寂的沉默中, 阿四顺利拿走一只杯子,和杯中一点苦汁。

两个乳母哭笑不得地装了一小杯放在垂珠的手中,而后服侍闵玄璧将苦药一点不剩地饮尽, 又择了枚蜜饯给他甜甜嘴。

阿四虽然不打算亲尝药, 也不可能真让阿姊吃,但蜜饯该吃还是得吃的。她这一世的牙齿特别好, 又白又不容易蛀, 可以放心大胆的吃甜食。她就当着闵玄璧的面, 将小碟子里的蜜饯吃了个干净。

乳母说:“四娘要是喜欢这个口味, 尽管带些回去,小郎身子弱吃不得, 腌的果子能叫四娘看中也是我的福气。”

太极宫里的人和物都是老姬家的, 没什么不能拿的, 阿四不客气地让垂珠装了一罐子。

闵玄璧羡慕地瞅香甜的蜜饯,他不能随意吃用的东西太多,蜜饯只是其中一种, 算不得什么,但这种受身体拘束的滋味不好受。

阿四才不管他的想法,空气中飘散的药味难闻得很, 偏偏早春闵玄璧吹不得风,阿四站起来要告辞:“我还得去阿姊那儿一趟, 就不继续打扰了。”

闵玄璧见阿四收完东西就要走,跟着站起来,迟疑地想要挽留。

小孩子都更喜欢和大一些的孩子一起玩,闵玄璧也不例外, 但乳母们都教他,好孩子是绝不能与人为难的。他看出阿四想要离开的心思, 失落地不敢说话。

两个乳母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老成些的借着袖子的遮挡,轻轻推闵玄璧的肩膀,示意他赶紧说点什么。

闵玄璧手足无措地抬头望乳母,双手纠到一处,鼓起勇气叫住阿四,“四娘……”

阿四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乳母焦急地又拍了闵玄璧的后背,奈何一鼓作气再而衰,闵玄璧这回是真不敢再开口了。

急得乳母直叹气:“本就是个小郎,再加上这别扭性子,和四娘怎么玩得到一处去?”

阿四从承欢殿出来,马不停蹄地往东宫去寻太子。

她实在是好奇汤药的成分,但她知道这玩意要是真有害,乳母不敢放到她的手里,但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柳娘未必可以告诉她,但太子身份不同,多半是愿意给她说清道明的。

太子今日同样休沐,着宽松的便装斜靠在坐床上,听那位名清嘉的乐师弹琴奏乐。她见阿四来访也不惊讶,含笑问:“倒是稀客,阿四怎么今日不往外面跑,反倒是来我这儿了?”

阿四拿过垂珠手上的杯子,由宫人替她脱去履和外衣,往里走:“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想问问长姊。”

这话音刚落,不少宫人就在内官的示意中自觉退下,仅留下零星几个心腹。乐师清嘉不动如山地稳坐着,乐声不停。她和阿四曾是见过的,清嘉的琴技出尘,常年受东宫供奉,很得太子信任。

阿四还记得清嘉,路过她时不忘夸:“上次我们见面也是春天,你今天的琴声好像外头的鸟鸣,和上回听起来不尽相同。不过最近我没有空出门摘花,下次再给你带一枝。”

四年过去,清嘉一年老过一年,原先花白的头发,更是银丝遍布,但精气神很足,她微笑向阿四道谢:“多谢贵主记挂。”

阿四心里觉得清嘉该是个很温柔平和的人,不然怎么奏出这样贴合时节的轻妙乐声?但话说的太少了,这可能是伴君的基本道德。

太子接过阿四手里的小杯子,嗅出药味,“从哪儿拿的?近日宫中未曾听闻由谁生病了,是哪宫的小宫人吗?”

阿四就把今天在承欢殿听的私话说了,“乳母们商量着要给闵玄璧吃药呢,真奇怪。我看他身体好好的,怎么还要吃药,听说还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开始吃药了。我有些好奇,就要了一些回来,想让人帮着看看到底是治什么病。”

原来是这个,太子哭笑不得地让人将杯子拿下去,抱起阿四放在腿间,笑道:“你怎么也学着三娘,连名带姓地叫人,在外头可得注意些。”

话是这么说,太子没有责怪妹妹的意思,轻轻带过,继续说:“闵小郎的病确实偏门些,太医令当年亲自给开了药方,将好处坏处都说清楚了。闵大将军的意思是让乳母用药,但乳母们谨慎,这些年一直不敢用,就等着这回闵大将军回来再做决定。”

阿四更好奇了:“是什么坏处?闵大将军允许了还能让乳母们小心这么多年?会要命?还是影响寿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上下打量阿四的小身板,估摸该怎么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小孩明白她话中的深意,“闵小郎的病既不影响寿数,也要不了他的命,无非是日后子嗣上艰难一些,大概婚姻大事上不好说。太医令开出的方子未必能治,用了说不定更糟糕……”

阿四秒懂,“这又不是大事,男的又不会生孩子,鸣阿姊也不会嫌弃他在家里嫁不出去的……吧?”

话说出口,阿四反倒犹疑了,家里白养一口人,确实会比较麻烦。而且男人功能不行之后,说不定会性格扭曲,长远来看确实是件糟糕的事情。

太子说:“反正闵小郎年纪尚小,闵大将军又要回京了,到时候由母亲做决定也正当些。世上男人何其多,大将军又有阿鸣这个女儿,闵小郎的事儿往小了说不妨碍什么。你听过也就算了,不要和闵小郎当面说起。”

阿四听罢,也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专心听清嘉的琴声洗涤心灵。

午后在东宫吃过一顿,又借着阿姊在,说了许多翰林院养花学士的坏话。

阿四义愤填膺:“那个学士太坏了,我也不是心疼闵玄璧,就是他怎么能将分内之事委托出去?究其原因,我觉得翰林院养花的人手太少,还得再添一个,然后告诉他们谁做得差就得回家去吃自己!”

太子顺妹妹的意,让东宫的内官出门搜寻擅长养花的人,内官在阿四的炯炯目光下再三保证一定尽早完成任务。

于是乎,等难得的休沐日过去,翰林院多了一位待召,据说最擅养牡丹,而且生来一双养什么活什么的巧手。

阿四知道新的养花待召到了,特地赶过去围观,还从东宫要了许多奇珍名品交给养花待召养:“我答应了清嘉乐师要送她一枝春花,你可得上心些。”

这位花待召双手粗糙,并非是富裕家庭出身,身穿锦绣衣裳也显得局促,她感激地向阿四下拜,“詹事府的押衙已经和我说过了,妾多谢贵主赏识,感激不尽。”

妾臣不是见人就能自称的,这是一种自贬的称呼。一般只有直属的关系内,例如君主和官员,或者主人和仆从之间。东宫之外,哪怕是最微末的小官吏,也不会轻易向太子称妾臣,只有东宫的官吏才会如此。同理,太极宫上下,真正需要向阿四称妾的实际上只有丹阳阁里的宫人和内官,其中还不包括柳娘。

阿四连忙伸手扶住对方,等人站稳后,笑说:“倒也不必行大礼,是我有事情要嘱托你,算不得多大的恩情。待召初来乍到,养花学士可要多加关照她呀。”

旁边的养花学士已经习惯了阿四记不住他的姓名,他显然感受到了职业危机,面色前所未有地板正,“那是自然的。”

阿四心中暗笑,吩咐熟识的翰林学士都要照顾着待召,特地选了一个宫人跟在待召身边,帮她熟悉环境。

养花待召分辨清楚阿四送来的种子后,半点不耽误地投身种植大业,她身上迸发的热情稍微感染到了其他的学士,忙忙碌碌数日,和翰林院沾边的花草全部焕发了别样的活力。

正式入学后,谢大学士管得严,阿四的学业不轻松,见不得有人——尤其是养花学士太清闲。她时不时地来翰林院视察一二,向养花学士阴阳怪气:“果然呐,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干这个,旁的人再如何也抹不平天赋的差距。”

养花学士家里也是世代官宦,不缺他一份吃穿用度,因此他才能日日在翰林院摸鱼,没有半点上进心。养花纯粹是个人爱好,能将兴趣发展成工作的,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就连裴道之前也眼热。

他听了阿四刺耳的话,又不能和阿四计较,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和:“四娘说的是。”然后摆弄起桌前的兰草。

堪称是一步登天的养花待召就没有学士的烦恼,她满脸热切地给阿四介绍了自己成果,表示一定会让阿四拿着最绚烂的花朵去送人。

两相对比,阿四立刻就共情了祖祖辈辈的皇帝们,那些家里有背景的人确实不如寒门、庶民出身的人才好用啊。

第85章

闵明月每次回来, 皇帝总要在清晖阁摆宴庆祝,大多数的文武百官在这时候往往会成为背景,连阿四也不例外。她坐在下首, 看阿娘和闵大将军推杯换盏, 没说几句话,但两人都是欣然的。

似乎只要同处一室, 她们之间的默契和信任就足以弥补一切, 说不出的氛围潺潺包围着君王和她心爱的将军。

在两个同姓的人之间提到爱, 放在从前, 阿四会觉得违和,但现在她已经能自然地说出这个字眼了。大概是因为她从很多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爱, 一种不设条件的、天然的、因她的存在而产生的爱。

说一句自大一点话, 天地如果有感情, 此刻也是爱她的。所以,她的生活顺意,处处都是美好的光景。

阿四快乐地咀嚼酱牛肉, 和姬宴平分享:“阿姊,这道菜好吃!”

酱料是咸甜的味道,吃完舌尖回甘。阿四口味偏甜, 对这道菜很是青睐。

姬宴平神思不属地应声,随手夹了一箸塞进嘴, 点评:“太甜了。”姬宴平偏爱咸口,吃着觉得腻,拿过酒杯饮尽,将口中难言的滋味冲淡。

阿四揪住姬宴平的袖子, 像是捉住了小把柄:“放在以前,不爱吃的东西你看一眼就嫌弃, 今日居然吃了。阿姊在想什么?连吃饭都不专心了。快和我说说,我想办法帮你呀。”

说着要帮忙,脸上的神情全然不是一回事。

姬宴平早就听闻阿四近期四处消磨人的事儿,可真落到自己头上,难免产生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实感来,或者这就是当年满宫城逮猫撵狗的报应吧。姬宴平顺着阿四力气放下酒杯,叹息道:“我是在想念阿鸣啊,我们在这儿馔玉炊金,也不晓得阿鸣过得如何?”

骗鬼呢!

阿四才不信姬宴平说的话,闵玄鸣和姬宴平半月就有一次通信,上回阿四去找姬宴平玩的时候瞥见信纸,白纸黑字写着姬宴平嘲笑闵玄鸣在外吃沙子。闵玄鸣也不甘示弱,回嘴姬宴平想吃沙子而不得。

就这样的损友情,吃顿饭能想念对方就怪了,姬宴平一天不得心疼百八十回。

姬宴平从妹妹直白的表情中读出了不信任,笑道:“好吧好吧,我是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在我想清楚之前,很难和阿四说清楚。”

勉强算是诚实作答吧。

阿四理解地点头,毕竟人活着就是很难想明白一些事情的啦。

闵大将军深受圣上信赖,这么多年百官都已经习惯了。稍微知事一些的人都知道,圣上和闵明月是表姊妹,多年情谊又有血缘之亲,都不会凑上去讨嫌。此外,今日闵玄璧格外受人瞩目。

和没事就往外头跑的阿四不同,闵玄璧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数官员时至今日才晓得:噢,宫里还养了闵大将军的一个男儿。

那可是闵大将军闵明月的男儿啊,在皇帝膝下养的,眼瞧着比那几个外嫁的公子都要金贵。至少,皇帝绝不会将闵大将军家的小郎送去和亲她国。

时下军中对血脉传承还是相当看重的,要是这小郎多几分勇武,说不准还能继承其母闵明月两分威望。不过,这闵家小郎看着,大概率是废了。不说虎母无犬子,这闵玄璧简直养成了兔子,其中的意味是相当微妙的。

老虎住山林,健马需草场,但兔子就简单了。不少人都盘算着自家的一亩三分田,能不能容得下这只美味的兔子。

阿四尚且不能用肉眼勘破人心,只能察觉闵玄璧坐在闵明月身后时表现出来的窘迫不安。

卫国公府的长子闵玄鸣留在边关,次男闵玄璧终于有机会坐在他素未谋面的母亲身边,这本该是母子团圆的喜事。但闵明月并未表露多少亲近的意思,闵玄璧也未敢过于热切地凑近陌生又熟悉的母亲。

陌生在于两人极少的会面,熟悉是闵玄璧从生命到衣食住行都来源于闵明月。

仅仅一个照面,闵玄璧瞬间明悟,他的阿娘和阿四的阿娘是不同的。闵玄璧柔软且脆弱的心灵不能分辨这种区别源自何处,只能悄悄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相处的太少。

他小心翼翼地选出一道桌案上自己最喜欢的菜肴,让宫人转交给坐在前列的母亲,得到闵明月回首间的笑容。

闵玄璧安下心来,幸福地埋头享用今日的餐饭——一桌菜肴中,只有少部分是他能够食用的。

在闵玄璧无法看见的地方,姬赤华向闵大将军举杯祝贺,这正是闵明月转头的原因。

姬宴平将几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向阿四抱怨:“二姊总能顾及所有人,真是想不明白,有些人完全没必要在乎啊。”

姬赤华随手就能摆弄明白的关系,对姬宴平来说是毕生的难题。姬宴平是标准的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双标性格,生来就没有同情心。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姬宴平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闵玄璧和他母亲关系好不好,与她何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疏远任何人都是个人的决定,要是有人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调和姬宴平和姬难的关系,也一定会被她叉出去。

阿四跟着附和:“是啦,好像有些人就是吃这一套。二姊能弄清楚这些也不容易吧,至少我是不成的。”

闵玄璧处境或许尴尬了些,但他锦衣玉食的,比起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要好到哪儿去,很该知足才对。偶尔受点委屈,实在不值得称道。

姊妹俩又聊了两句,揭过楚王为人交际上的话。

她们做不来楚王那样友遍天下的架势,也得承认这是刷声望的好办法,至少一个礼贤下士、待人亲和的高帽是少不了的。而今那些世家大族的,就爱论说这个。

姬宴平突然轻而又轻地在阿四耳边说了一句:“有一点我得事先告诉你,闵玄璧很可能会嫁给我们几个的其中之一。”

“诶?”阿四差点喷出刚入口的蜜水,她是年龄和闵玄璧最接近的那一个,这可要不得。

她连忙追问,“这是为什么?”

姬宴平奇怪地瞅妹妹,“‘玄璧’这个名儿就说了,《穆天子传》有言:天子宾於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他都叫玄璧了,难道还能嫁到别家去?”

阿四被问住了,她从没细想过这个。

冷静下来一想,闵玄璧虽然和她年龄相仿,会被许配给她的概率却不大。都是价值连城的美玉了,怎么样也得配一个太子吧。再过十年才能见分晓的事,她完全没必要太心急。

阿四往闵玄璧处瞧一眼,和姬宴平咬耳朵:“前不久太子阿姊才和我说过,闵玄璧的身体不好……病弱的人,难道不是养在自己家更好吗?”

姬宴平点点阿四的鼻尖,笑道:“你连这个都去问了?他身体好不好又无碍大局,重要的是他身后的闵大将军,再注意些别让他挡了阿鸣的路。楚王府后院人多的能打马球了,你看二姊操心了吗?”

说到底,都是些边角料的琐事,只要正事不出差错,男人上头不必花太多心思。

“这倒也是。”阿四认真听了,发觉脑海里的楚王府的小郎们已经面目模糊,全然记不住了,只剩下一个貌美腰细的印象。大约是这些人,于她而言全无用处,脑子自觉剔除了。

阿四又想起自己给楚王夸大过头的“好细腰”,不由左顾右盼,问:“那……最近外头二姊的风评怎么样?还是说她好细腰吗?”

姬宴平笑得意味深长:“还好吧,风评还不是吃饱了撑的那些老人传出来的,只要二姊不磋磨手下人,让手下人吃饱饭,谁会计较别人家里的侍者腰细不细?挑剔男人罢了,你是不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在外头玩的多花。一个人全无瑕疵,她不就是圣人了吗?天底下也只有一个圣人,二姊这点爱好传出去,受人追捧着呢。”

关于宫外私底下的一些享乐之处,阿四偶尔能从旁人口中听闻一二风声,但具体的是绝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地和年幼公主说明的。她只大概知晓,自从晋王削去平康坊、教坊两处的贱籍,将住处定在平康坊后,鼎都的靡靡风气为之一偃。

晋王多年以来一直严查良家女子略买一事,这头管得严了,那头的腌臜心思就打到男少年身上,据说一些地方,貌美男童价比黄金。

杂乱的风声一直在耳边窜,但阿四都没真正地抓住过,这回好不容易听姬宴平说起,阿四心里被猫爪挠了似的好奇,“是什么奇怪的地方?我都没听说过……阿姊快与我说说。”

姬宴平挑眉不许:“你才多大,你要是知道了才要出事,再过三五年吧。”

阿四听出姬宴平话语中的意思,觉出不对来,她问:“既然晋王阿姨一向严惩不贷,这少男上的事都能传到阿姊耳中,竟是这般肆无忌惮吗?”

可世上又有多少绝对?上面的人说不许,下面的人就真的不做了吗?

姬宴平“噗”地笑出声来,引得不少人往这边看,皇帝垂询:“三娘和阿四说了什么?笑得这般高兴?”

“四妹说她宴饮过甚,吃得肚圆如小雉,哄儿带她出门消消食。”姬宴平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皇帝从两个小女儿脸上扫过,不知是信了没信,抬手放人:“好了,那你就带阿四早些回去吧。”

“谢母亲。”姬宴平笑着俯身行礼,而后一把抱起阿四高兴地往外走。

阿四脸上明明白白的震惊瞒不了人,姬宴平背着人挨了妹妹一手掐,强忍着走到殿外,才低声呼痛:“好阿四,快松开手啦。”

第86章

妹妹的力气一直是宫中的谜团之一。

姬宴平揉着自己的腰, 此刻要是解开衣服来看,肯定是青紫色。

阿四见阿姊龇牙咧嘴地揉腰,搓搓手指, 有些愧疚:“阿姊没事儿吧?”

短暂的人生中, 阿四其实并不能清晰地认知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她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陶瓷花盆,拿着走了两步就有宫人接手。从前也听孟妈妈半真半假地感慨过阿四的力气, 林师傅和尤熙熙也提到过几嘴, 但她们都不觉得是坏事, 阿四也从未探究过自己这副小身板的潜力。

有日夜围绕太极宫巡逻的禁军负责保卫宫城和皇城的安全, 论起来,大概率这辈子碰不上阿四要举起兵器保护自己的时机。

姬宴平在妹妹面前相当要脸面, 将手从腰间收回, 笑道:“你的力气才多大, 这能有什么事?我们现在出门去玩儿吧。”

“噢……”阿四半信半疑地跟着姬宴平去临近的毬场散步。

毬场许久无人击鞠,但场中的一应设施保护地很好。宽阔的场地在黄昏下泛出一点诱人驰骋的意味。

姬宴平一直喜好马球,对这片地方带有难以言说的偏爱, 多望两眼,她兴致上头,牵着阿四说:“你还没学过骑马吧?不如我今日教你?”

击鞠实际上是一件极为危险的运动, 每年都有落马摔死或者半残的人。喜欢的击鞠人多,批判的人也不少。谢大学士手底下前后出了楚王和宋王两个击鞠爱好者, 轮到阿四时她废了不少劲引导,甚至登门要求林将军不许太早让阿四骑马。

和追求刺激的姬宴平比起来,阿四确实少一点勇气,再加上出于对师傅的尊敬, 她确实从未上马骑行过。

但今日天时地利人和,加上一点好奇心, 阿四犹豫着同意了:“有没有矮小一点的马匹,阿姊平日里骑的都太高了。”

宫人依照阿四的要求牵来一匹南诏进贡的越赕骏,也称矮脚马,性格温顺稳健体型小巧,速度不快、有长力。姬宴平轻抚越赕骏流畅的肌肉,满意地点头:“就它吧。”

阿四换了长靴,在姬宴平的指导下谨慎地从马匹左侧跨上马鞍,身体前倾,双手收紧缰绳至马鬃处,右手紧紧抓住。

“不要怕,你一旦怕了,马就会知道。它就会想要欺负你,做一些小动作。”姬宴平一边说,一边牵着马,慢慢地带着阿四在毬场遛弯。

这匹马实在称不上高俊,和姬宴平常骑的没法比,几乎衬不出骑者的英姿飒飒。阿四坐在上头还没姬宴平高,周围还有十数个宫人围着阿四和马,随时准备着冲上前护住阿四的安危。

紧张的氛围里,小马明显比阿四敏感焦躁许多,阿四有些同情地摸马鬃毛,笑道:“我觉得它更害怕我呢。”

“它确实胆小了些。”姬宴平转头示意马儿身后不远处的宫人走远些,“但让马儿太害怕也不是好事,它可能会抬腿踹向身后和身侧的人,你要尽量地避开马的后腿和它亲近。在马背上也是,累了就要注意休息,万一松懈时被马甩下,摔出个好歹来就麻烦了。”

阿四受教,安分地由姬宴平牵着马逛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夕阳留下的余光不足以照亮整个毬场,估摸远处的人开始看不清毬场的动静,姬宴平才兴奋的让人从天苑闲牵来自己垂涎许久的大宛马。

马厩又称闲,天苑闲是太极宫的六闲之一,其中多是各国各地进贡给皇帝的名马。姬宴平对其中的一匹汗血宝马爱得不行,奈何亲娘齐王嫌女儿过于痴迷击鞠,为此齐王特地寻皇帝聊了这事,不许姬宴平将天苑闲的马匹带出宫去。

姬宴平就只能找各种机会,寻摸借口把马牵出来解解馋。

精瘦如翠竹,挺拔如险峰的大宛马一出场,姬宴平险些连妹妹都忘了,连声关心马儿吃睡如何,连食物内容都要过问:“黍米可曾喂过了?”

照料马儿的宫人一一作答。

阿四读了大半年的书,五谷是认得的,麻、黍、稷、麦、豆五样,黍米多用于酿酒、做糕,略有些家底的人才能吃用得起的,普通庶民家多用豆饭果腹。

马儿用黍米来养,可以说是比一般的人都吃的好多了。

姬宴平事无巨细过问心爱的马儿,好半天没舍得回头,阿四只好让宫人先扶着自己下马,顺带让人把这匹被姬宴平冷落的矮脚马带回去,喂点好的草料。

这匹大宛马已经和姬宴平很熟悉了,姬宴平不用多做准备,轻松跃上马背。她至少还因为爱马没忘记自家的妹妹,在宫人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抱阿四在怀,得意地说:“骑小马兜圈多没意思,阿姊带你兜风去。得抓紧时间,不然过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阿四满脸复杂地窝在姬宴平怀里,明知早好几年前姬宴平就是骑马的好手,但感受到姬宴平这种肉眼可见的狂热,确实会让人对自己的安危有所担忧。

甚至于,阿四不用猜,都笃定这个即将赶到的人一定是齐王阿姨。

齐王这么多年没能修成仙,姬宴平真是功不可没啊……

这匹汗血宝马不负盛名,几个呼吸间从慢走到小跑、再到飞奔,阿四挨了两下颠簸,还没来得及大喊救命,风从脸侧呼啸而过,姬宴平已经完全沉浸在奔驰的快感中。

渐渐的,阿四也能体会到那种飞奔的快了,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在迅速划过,所有的东西都被甩在脑后,淋漓尽致的痛快。

远处的喧闹声传来,姬宴平立刻收紧缰绳,发出停止的口令。皇帝举办宴会是为将自己对闵明月的重视广而告之,实际上这顿饭不会太久。宴散后,官员们成群结队地往外走,声响也越发大了。

宫人急得一拥而上,姬宴平将略有些晕乎的阿四放下地面,拍拍马背:“差不多了,你们将它带回去吧,动作快些,别和清晖阁出来的官员们撞上了。”

姬宴平拿捏时间恰到好处,等毬场中的马儿离开,姊妹俩刚刚走到毬场外面,齐王的身影已经在阿四的视线范围内了。阿四被姬宴平抱着,大大方方地向丹阳阁的方向去,半点不在路上停留,绝不给齐王抓包的机会。

不管齐王如何做想,阿四有些疑惑姬宴平今夜的举动:“阿姊今天带我提早出来,就是为了带我骑马?”

“我是想看看,今日带你骑马会受什么罚,差不多就能知道带你去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会有什么后果了。”姬宴平快步拐入转角,而后奔跑起来。

原来阿姊今天的举动都是为了带她出去玩!

在阿四深深的感动中,姬宴平赶在齐王来到丹阳阁之前,和阿四一起泡进浴池里。

齐王再生气也不好把女儿从浴池里揪出来教训,沉着脸和宫人问了几句今夜的事,给姬宴平留下一句:“让三娘明日来见我!”

姬宴平惬意地泡在水池里,听宫人战战兢兢地转达齐王的意思,她完全不当一回事,转头和阿四说:“那匹大宛马真俊俏啊,金色的鬃毛,在太阳底下跑起来不知多亮眼。生气时也漂亮,嘶鸣声高昂……”

从很小的时候起,姬宴平就热衷于带阿四出门,这是为什么呢?

听了阿四的疑问,姬宴平也没能结束对大宛马的畅想,“给马儿洗澡……刷马也是很有趣的,能很快地加深人和马的感情。”

阿四只能独自沉思:一起做坏事的小伙伴,感情升温确实要比干正事来得快。

第87章

阿四一觉睡醒时, 卧榻之侧已然无人。

照常梳洗穿戴后,阿四才想起,昨天是和姬宴平一起睡的, 怎么一大早起来, 人就不见了?

垂珠笑,“天蒙蒙亮, 大王就醒了, 走时不许我们叫醒四娘呢。”各宫门初开, 姬宴平就赶着出宫回府, 生怕被亲娘逮住遭一段家法,她是逃惯了的, 宫人也都不见怪了。

“齐王阿姨怪辛苦的, 也不知道抓到人了没有。”阿四眨巴眼想了一会儿, 没记起来昨天姬宴平到底有没有答应要带她出去玩。好似句句都在说要去,但没一句准话。

今早是绣虎送姬宴平出门的,她知道:“晨光熹微, 正是齐王早课,宋大王是掐着点离开的,碰上入宫朝会的楚王, 彼此有说有笑的。”

皇子成年封爵开府之后,每月的大朝会也是不能走脱的, 姬宴平也不能避免。满宫上下,能清清静静睡到这个点的,也就只有阿四一个孩童。

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但作为最小的那个孩子, 实在是有些好处在身上的,比如可以在全家工作时用膳。

阿四吃饱喝足, 一路走到校场打一套拳热身,不久后林师傅姗姗来迟。午时回丹阳阁吃过一顿茶点,再小歇半个时辰,又到弘文馆处接受谢大学士的悉心教诲。

申时中,也就是下午四点,阿四和伴读一起从课堂里走出来。假如皇帝那边不传她去一起吃饭,那么一天里真正完全属于阿四的时间从现在开始了。

换句话说,快乐的傍晚刚刚开始。阿四被师傅们用尽全力传输过知识的脑子微微发胀,瘫倒在榻上,满脑子都是怎么减轻自己沉重的习作负担。

每当阿四学习倦怠,想要逃避师傅们沉重的关爱的时候,她都会像这样躺在美人榻上,双眼发飘地盯着屋顶。

柳娘瞅一眼垂珠提前记下的文章要求和一叠并不算多的习字,她慢腾腾地坐到阿四的手边,摸摸阿四出汗的额头,“怎么了?这点东西,很快就能写完的。”

阿四很不高兴,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可我不想写,我只想出门痛痛快快的玩,谢师傅上课时讲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为什么还要写这些?反正我又用不着科举入仕。”

每日绞尽脑汁找点东西写出来也是很费劲儿的,晓说裙524九0八1九2每日更新,欢迎加入明明之前看阿姊们都写的很轻松,到了自己头上才晓得有多麻烦。

她要先按照谢大学士布置的题目选出一个大差不差的道理,再依照道理去翻阅相关的典籍,还要结合自己的感想写出一篇言之有物的文章。即使不限字数,这对七岁的宝宝来说,也太过为难了。

柳娘笑道:“要是四娘真不愿意,不写也就是了,可你分明是想着写又懒得写才这样的不乐。谢大学士家学渊源,她们一家子打小就是这么学的,不怪四娘,真不想写,今儿就出去玩吧。”

“那剩下的习作怎么办呢?”阿四被戳中心底的小想法,反倒更放不下课业了,“到时候阿鹤她们都交上去了,唯独我两手空空,多丢面呀。”

小小年纪,倒很在乎脸面。或许正是年纪还小,才这样脸皮薄。

朝中混了数十年的人,除了那些老顽固,像柳娘之流,不说有唾面自干的脸皮,平日里吵起架、遭两句责骂怨怼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柳娘指出那叠描红的缺漏:“我瞧着多少是有部分习作已经交给其他小娘子、小郎们写了,不如一并散出去,总归都会替四娘瞒着的。”

阿四才不上当,哼哼道:“人人都是家里的宝贝,我身边有柳娘,她们也各有长辈看顾。偶尔帮我写一写或许还成,时间一长,迟早要被大人们看穿,捅到谢师傅那里去的。而且,自从上回让闵玄璧帮我习字的事儿传出去了,谢师傅的习作越发布置多了,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所有人都得帮着我写了。”

再说了,满屋子人竟只有阿四一笔字写得最难看,真是不明白,怎么半路出家的回鹘小王子阿史那舍尔也能写一笔能见人的字了?

真是奇怪。

“竟还有这样的事?”柳娘惊讶地发现谢大学士整治学生的手段更上一层楼了,可见是遭了姬宴平和姬祈这样的“坏学生”后,谢大学士对阿四这样瞧着淘气、实则好说话的学生是下了大力气的。

柳娘从宫人手里接过蜜饯放在阿四的手边,心疼地要给阿四补补,“我回头就往门下省问一问,一定是弘文馆的近来的事儿太少了,叫谢大学士太过清闲,修修史书、校正图籍,也好让大学士找点事做。”

阿四小脑袋登时抬起,腿不酸、手不累,摸来蜜饯吃了,含糊地说:“可不是么,谢师傅就是太清闲了,正事半点没有,整日盯着我,害得我学了翻墙的手艺还没顺当地使过。”

柳娘不懂阿四对翻墙逃学的执念,劝说:“墙高危险,四娘从门走就是了。”

阿四没法和柳娘说清楚这是上辈子乖乖上学的执念,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道三姊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要不我还是早点写完习作,万一阿姊等会就来带我走,出去玩还不写习作,容易挨训啊。”

柳娘再让宫人端来茶水给阿四配着蜜饯吃,微苦的茶和酸甜的蜜饯最搭配了。她没有被阿四转移话题,而是说:“罢了,下回我让宫人在弘文馆外头守着接应你,别独自爬墙。”

柳娘同仇敌忾地说完一通,阿四心底的不满发散出去,也不再抗拒写文章,端坐在桌案前将描红先完成了。柳娘坐在一旁陪着,时不时夸赞:阿四的字总是下笔过重,过犹不及才写得不好,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有风骨了。顺带拉踩小郎,说他们俩是写得端正,手却轻飘,以后指定不如阿四铁画银钩。

垂珠绣虎也跟着捧场,说阿四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松笔歇一歇,这是以逸待劳、养精蓄锐,夸她的字日有进益,迟早是书圣第二。

如此一来,阿四又信心十足地过了九日,期间还听说齐王阿姨往宋王府和姬宴平上演全武行,母子俩硬是拆了半间屋子,动静闹得坊外的路人都听了直发憷。

传到宫里时,已成了宋王挨揍负伤,修书一封请太子告假。

皇帝听闻,连夜传召太医署的医师赶往宋王府探望,并将日益暴躁的妹妹请进宫来说和:“三娘不过是个孩子,二妹你这样打下去可不成,哪有这样教孩子的?”

她家就这么几个苗苗,打出好歹来多叫人心疼啊。

姬宴平小时候,齐王宅里寻常见的就是母子追逐大戏,而今长大了,姬宴平深知小棒不受大棒必走的道理,齐王根本没能拿住十七岁的孩子,反而弄得自己一肚子气,连名声都不好了。

现在又受皇帝阿姊的一顿劝,齐王只能一脸出尘地说:“本就是为了这个逆子才留在红尘中,而今三娘长大了,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我就归隐山林吧。”

皇帝无法,好一顿劝说,勉强打消妹妹出家的念头。转头皇帝又心疼姬宴平,许了姬宴平半月的假,修养身心。

直到下一旬的休沐,姬宴平午后踩点进宫拜见皇帝,留在甘露殿用了一顿晚膳,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丹阳阁,张口就要带阿四出门玩耍。

姬宴平手里拿着白羽扇,锦衣华服、水玉腰带,丝毫没有入夜就寝的意思,拉着阿四就要出门游宴:“前些日子不是答应你了吗?趁着圣上近日心软,今儿带你出去见识。”

那神采飞扬的架势,绝不是被亲娘揍了的模样,这段时日不晓得过得多欢畅。

阿四仅剩的几分乖巧天真就此夭折在姬宴平的欢蹦乱跳中,她蠢蠢欲动,半只脚迈出去了,嘴上问:“再过会儿宫门就上钥了,我能出宫去吗?”

姬宴平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宫门起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今夜不出去,却是三年五载都寻不到时机了。”

宫里一队禁军被临时调出来,换了常服,马车一概在宫门外备好。被选中的禁军也乐呵,跟着马车一出宫凑到姬宴平身边说说笑笑。宫中禁卫多出自官宦,早些年改制后,禁军中不乏女兵,能被姬宴平挑中的,本就是与姬宴平聊得上来的。

她们见阿四也坐在车内,彼此间笑容不止,明里暗里地说宋王真是好阿姊。

阿四听得莫名其妙,终于想起来自己没问今日的目的地何处,“我们去哪儿?”

姬宴平手摇白羽扇,说:“去崇化坊,那儿新进了昆仑奴,带你去瞧个新鲜。”

禁卫们笑道:“是啊,现在的小娘子在外面,身后不跟个昆仑奴都没面子,昆仑奴可谓是最时兴的玩意了。”

昆仑奴?怪耳熟的。

阿四翻来覆去念叨两遍,突然想起来:“那不就是黑色的人吗?”

“是呀是呀,四娘子知道的不少。”禁军们笑语。

崇化坊是胡人聚集最多的坊之一,里头开了两三家新鲜的宅院,里面多是鼎都的纨绔子造访。从前平康坊叫晋王整治得一干二净,奈何人心贪婪,治标不治本,这大道不成,自有小道。

但凡是貌美的小童,家人带出门都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睛盯着,官府抓住略买良人的一律绞刑。即便是这样千防万防,也抵不住重利熏心。只因收受貌美小童的地界长盛不衰,达官显贵纷至沓来。

马车驶入崇化坊内停下,数顶帷帽被递送来,姬宴平戴上后,不忘给阿四也遮一遮脸。姬宴平今日要带阿四见识的就是这样的地界,自然要掩耳盗铃一番,至少不能让人迎面撞见。

阿四不习惯地扯了扯青纱,觉得这种遮挡毫无意义,“我比阿姊矮这么多,岂不是轻易就叫人认出来吗?”满鼎都去寻,有几户人家能让自家半大的孩子往这种地方去的,耳聪目明些的一打听就知道两人今夜出宫了。

姬宴平老神在在:“别担心,我已经提前写好告发的奏疏了,今晚放心大胆地玩,明日天一亮我就让人来把这地方一锅端了。你呢,今晚就是富商家的小女,我呢是你长姊,家中长辈行商在外,家财万贯,姊妹俩被狐朋狗友勾着来玩乐的。”

说到这,姬宴平不忘让人抬出车上的三只大木箱,里面正是串好的一贯贯铜钱。

姬宴平指着“万贯家财”豪迈地说:“只管花,不用替我省钱。”

第88章

一行数人头戴帷帽, 绕了两道门,路上所见都是异域风情的美人侍从,来往的客人多有遮掩样貌身形的, 也有正大光明地在外晃悠的, 处处金碧辉煌,脂粉香气扑鼻。

阿四握着姬宴平的手, 不住打量周围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过于喧嚣的热闹, 那些低头柔顺的侍从, 长得好似不太像大周人。

边上担任丧尽天良的“狐朋狗友”角色的是一位心细如尘的禁军甄娘子,她没有遮面, 偶尔和人招呼两声, 表现出额外的熟稔。

甄娘子一路走, 一路给两位新客介绍:“这儿地方,不说外头的装饰,就是园子里服侍的人, 都是新罗婢。再进去,屋子里就是昆仑奴招待。台上的歌舞,那都是菩萨蛮。主人家下了本钱, 客人自然也得花销,说是日进斗金不为过, 外面的人都叫斗金阁。”

“新罗婢、昆仑奴、菩萨蛮?”阿四鹦鹉学舌一般念,这些对她来说委实过于新鲜了。

甄娘子随手从走过的新罗婢手中托盘上拿过一杯葡萄酒饮下润喉,随手又放在另一新罗婢的手中,而后给阿四解释:“小娘子久居家中, 不晓得现在的时兴玩意。前两样都是外头小国进来的奴隶,新罗不如我朝繁盛, 多有女子来鼎都谋生,昆仑在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是极好用的健仆。菩萨蛮则是女蛮国传入大周的舞蹈,中原歌舞见多了难免腻歪,女蛮国的歌舞颇有奇异,能耳目一新。”

稀有仆从、黑奴、宗教歌舞……

阿四大致明白了,都是物以稀为贵闹出来的。略买人口,早有无数人的血泪去证明是日进斗金的活计。

她问:“今天我在这儿见到不少新罗人了,她们似乎都通晓大周官话,可新罗是极小的边塞小国,要是鼎都贵族人人家中都有这么些新罗人,新罗本土还有女人吗?”

甄娘子道:“新罗艰苦,那儿的女人过得不好,初时确实有很多人是自愿来的。至于后来,人心不足,谁知道呢?”她还得维持两分纨绔子的模样,低笑两声,“小娘子家中殷实,生来云泥之别,何必操心她们?等过了今夜,小娘子就知道这地界的妙处了。”

这处吵闹声不小,见识了冰山一角的残酷真相,阿四兴致实在不高。她往姬宴平的身边贴近两分,咕哝道:“卖人买人有什么意思,分明都是人,偏偏做些不做人的事。”

“明儿就好了,再往里面走走,我记得有些好物的。”姬宴平安慰妹妹两句,示意甄娘子不必再在外面浪费时间。

甄娘子来斗金阁花销不少,她和身边带路的新罗人说一句,前头立刻有微胖的男人迎出来:“又是甄娘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对方大腹便便的身材非常符合阿四的设想,满身素色的锦绣,手上、脖上都是金珠宝石的饰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富有。

不过这样一个明晃晃的靶子显然不会是真正的主事人,甄娘子随口敷衍他两句,向屋内一抬下巴,“今儿我可是带了贵客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是瞧不上眼的,里头有好货吗?”

男人搓手道:“那是自然,这个月最好的一批货就在今晚,就等客人到齐了。”

和园子里的人人欢畅不同,还没走进屋子,阿四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鞭挞声、压抑不能的痛苦哀嚎、和冷眼旁观的掌声。

罪恶的声响在耳畔回响,但廊道间走动时是半点瞧不出来的,遮掩地严严实实,只有一盏盏风灯摇曳。

离得近了,姬宴平也能听到些许动静,将阿四的手攥得更紧。她一向生不出同情心给无关的人,对大多腌臜事也没什么反应,但妹妹年幼,不该见的还是不见为好。

甄娘子有分寸地略过了男人极力的推荐,笑道:“我好友初来乍到,你指些清静地方,我也好回头和长辈交代。”

男人连声说可惜,把瞧着就富贵的新客人们引到最中间的门外,拉住门边的金铃铛,三声之后,厚重的木门应声而开。便装的禁卫簇拥着姬宴平和阿四往里走,甄娘子走在最末,从袖中取了两枚金花生递给引路人。

屋内的情景在阿四眼中也称不上是“清静”,繁杂的装饰,四处围着轻纱,半遮半掩跪在台上的貌美小童、少年。来往的客人对台上的货物指指点点,估算价格,偶有特别出彩的,还要高声竞价。

此外,古董、香料、山珍、海味、宠物都是少不了的,过了卖人的屋子,边上就是各色珍禽异兽。单单阿四认识的,鹦鹉、孔雀、狐狸、猫、犬。

姬宴平有备而来,不停歇地走到深处。宽敞些的地方养了一对憨态可掬的小马驹,一黑一白,活泼地彼此追逐,它们的母亲同样关在笼子里供人围观,是一匹姬宴平心心念念的大宛马。

阿四分辨不出马儿的优劣,但那两只小马驹确实可人,雪白的毛发一尘不染,乌黑的眼睛,未长成的、略带笨拙的可爱。就连阿四都心动不已,更何况姬宴平。

甄娘子出面和卖家交涉,奈何这母马和两马驹的出众是有目共睹的,竞争者甚多,将临时砌出来的马厩围得水泄不通。卖家对自己手中的货物相当有自信,冠冕堂皇地说:“母子分离最悲苦,我也不愿将母马与马驹分别卖出,若是各位看客有心,需得一并买下。”

这点要求完全不被狂热的爱马人士放在眼里,一个接一个地报出高价:四十贯、五十贯、七十贯……

听起来似乎算不得很大的数字,阿四极力去回想刚才看见的木箱,一贯有多少钱来着?

阿四随机逮住一个便衣的禁军为自己解答,“一贯是多少文?”

“约莫千文左右。”

阿四仍然不能理解,她在宫中吃用极少花钱,即使见过也不能想象一贯钱到底能买多少东西。纠结半天,她想出个好办法,拉着刚才的禁军继续问:“一贯钱能买多少米?”

“一贯……两百斗米,二十石。”禁军体谅孩子,再细化了说,“三口之家能吃十年左右。”

十年!?

阿四为铜钱的购买力感到震撼,怪不得说这破地方日进斗金,光就这三匹马,说不定就足够换个等身的金块了。

甄娘子还在叫价,马匹的价格一路升到一百五十贯才打住,成功被姬宴平收入囊中。

这样的大生意,让卖主很是得意,当场清点了铜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斗金阁是不负责送花上门的,美名其曰为买主的安全考虑。姬宴平将每一匹马都仔细地检查一遍,确认无差错,立即挑出两个禁军将马先带出这片是非之地才能放心。

阿四甚至产生了一种“人不如马”的错觉。姬宴平认为马在此地不宜久留,却愿意亲自将妹妹带进门玩,实在是令阿四对阿姊真挚的感情心生怀疑。

三姊似乎爱马更胜与我?

姬宴平和颜悦色地目送心爱的马儿离开视线,用刚刚抚摸过马腿的手轻拍阿四的肩膀,欣然道:“我记得妹妹喜欢……白色?过几天,我让人将白色那匹送去给你玩。自己养大的马儿才最顺心意。”

阿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不久前的心里话,满脸真诚地夸赞阿姊的大方:“嗯嗯,我最喜欢白色,阿姊对我真好,先谢过阿姊啦。”

姬宴平对今日的收获满意的不得了,笑道:“和我有什么谢谢好说的。”

第89章

姬宴平达成今日目的后又带着阿四逛了一圈, 大度地表示:“只要是妹妹看中的,尽可买下。”

旁的店家也从刚才的叫卖中认识到了姬宴平这位新客人的财大气粗,纷纷展现出自家最诱人的货物, 最引阿四注目的是一只雪白色的鹦鹉。它能和周围的人交流, 说出来的人话怪讨喜的。

凭借人多,阿四在禁军娘子们的努力下, 挤开人群凑到鹦鹉下方试着聊两句时, 一道黑色的影子掠过, 狠狠给了白鹦鹉一爪子。白鹦鹉熟练地往上一飞, 随后跳到阿四的帷帽上,出言嘲笑:“蠢猫。”

一猫一鸟是老对头了, 黑猫闻言大怒, 龇牙咧嘴。正当黑猫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时, 被卖家捉住了后脖处的毛,干瘦的卖家把黑猫放进放木笼重新锁好,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招回鹦鹉, 然后给阿四赔礼:“狸奴无状,望乞恕罪。”

没能一雪前耻的黑猫喵喵叫个不停,完全不理解主人绝望的心境, 而鹦鹉得意地昂首挑衅。

阿四没觉得自己被冒犯,但包括姬宴平在内的所有人都谨慎地将阿四围在中间, 生怕她出了差错。阿四紧盯雪白的鹦鹉不放,问:“它叫什么?”

这让卖家觉得还有缓和的余地,热情地介绍:“这鹦鹉出自陇山,有一雅号‘雪衣娘’。再有那狸奴, 名墨玉垂珠。”

“墨玉垂珠?挺好的,这两样我都要了。”

卖家小心翼翼地报价:“玄猫难得, 雪衣娘更是极品,两样放在一处,至少也要三十贯。”

有一百五十贯的马在前,阿四对这个价格接受良好,点头让甄娘子付了账。

白鹦鹉也被关进鸟笼,放在玄猫所在木笼的上头,放到一起就骂架的两只小动物一起被侍从抬出去。阿四从黑猫的背面看见它尾巴的最末有一撮白毛,才明白墨玉垂珠的来处。

姬宴平一眼就瞧出阿四的想法,笑道:“垂珠和绣虎的名儿就来自于狸奴,当时的掖庭内官喜好狸奴,当时得力些的小宫人多是狸奴名。”

听到“掖庭内官”、“宫人”等词,阿四连忙望左右,确认无人关注才悄悄松气,她摸着耳朵问:“那我能养狸奴吗?”

“宫里一直都有,只是你没见过罢了。”

姬宴平出来一趟带的财帛也花用的差不多了,她和阿四在甄娘子的推荐下,来到歌舞表演的台下。花销达到一定数量的贵客,能在这有一席位,用以观赏菩萨蛮。

五官深邃的舞者身着色彩艳丽的华服,高耸的发髻上满是琳琅,浑身多金饰,跳舞时的味道确实和阿四常见的宫廷舞乐不同,乐曲欢畅跳跃,台下一片喝彩声。

一卷卷红绡和金银首饰被客人丢上舞台,各色锦帛堆如山。

阿四跟风,摘下脖子上用来掩人耳目的金项圈丢上去,得了上头舞者一抹笑容。

金项圈是姬宴平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没有半点徽记,做功粗糙但用料实在,伴随清脆的一声砸在其他金银上,很有财大气粗的意思。

丢出去了,阿四才想起和姬宴平交代:“那玩意压得我脖子不舒服,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吧。”

姬宴平疑惑地看了眼,好半天才想起来:“丢就丢了吧。我是怕今儿带的铜钱不够花才让王府长史寻摸来的,能抵几个钱吧。”

阿四对“钱”并无深切的认知,她所得到的不能用财帛来衡量,平日里也用不着财帛,多是人捧着金银珠宝送进丹阳阁。她记忆里,最贵的应该是房产,于是问:“那鼎都的房舍作价几何?”

姬宴平上有阿娘齐王,内有宋王傅1训导,外有御史虎视眈眈,至今还没想过圈地占房的事儿,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鼎都的房价。她不愿在阿四面前丢了做阿姊的面子,轻咳一声,甄娘子知趣接话:“寻常官宦,购一体面居所,约莫一百四十贯。”

阿四险些跳起来,“那三匹马,就要抵一处房屋的价格了?”

“确实如此。”甄娘子叹气,“米价方贵,居亦弗易2。”同僚之中她出身最差,是姬宴平捡回来的,家中母亲妹妹还住在老家,至今和好友陈文佳一起合租两三间小亭。

坐拥百间屋舍的阿四挠头,听着似乎生活很艰难啊。

她摸了摸身上的东西,脖子上的大件丢出去了,手上仅剩一金镯子,薅下来塞进甄娘子的手里,“那个丢的太远,不好拿回来。这个就给你吧,不必客气。”

“谢过小娘子的赏。”甄娘子笑看姬宴平一眼,才将金镯子接过手放进袖中收好。

金银多作为饰品、装饰、赏赐使用,日常生活中极少用来交易。

阿四知道一碗水要端平的道理,她可惜地望已经丢出的金项圈,对其他人说:“只能先这样啦,我也没戴其他饰品,以后再给你补上吧。”

姬宴平白羽扇不离手,唰唰两下吹动阿四的帷帽,“可别了,我带你出来玩哪里有用你的财帛的道理,晚一些时候我让人给她们家里送礼去。”

照姬宴平来说,都是分内之事,她愿意带这些人出来就已经是看重了。

阿四挠挠头说:“其实也没用我的,那金镯子也是阿姊的是从在马车上给我戴上的。”

姬宴平笑笑:“等你以后开府了,王府里的傅、友、属3都要好好挑一挑,选些得用的人,这日子才过得舒服。”宋王府的傅姬宴平就很不满意,不晓得家丑不可外扬,一看就是齐王选进来的,时常去齐王府告状。

“我记住了,到时候得把宫里喜欢的厨子带走,或者厨子的孩子也成。听说都是家传的手艺。”这些事距离阿四还远着,听听就过了,阿四从果盘里挑了圆滚滚的桔子剥开吃,不忘分一半给姬宴平。

最初外出护送小马驹的禁军回来,低声在姬宴平身后耳语。姬宴平笑笑:“今天动作倒是快,从前再没有这样利索的。”

这桔子挺甜,阿四连吃三个,指甲里满是橘皮,幸好隔着帷帽的青纱别人也看不清她的模样。阿四吃的差不多了,姬宴平和禁军也说完了。

阿四问:“怎么了?小马出事了?”

姬宴平听出妹妹是在揶揄她对马儿的过分在意,将桌上的果盘拉进到自己手边,不让阿四再吃,笑道:“哪有这回事,马好着呢。是长安县和金吾卫那头的事,鼎都内的县令出身高贵,寻常人使唤不动,而我至今只是一闲散亲王,长安令尊敬有余,事事听我的却是不能够。”

阿四也不计较吃食了,小手啪嗒往桌上一拍,同仇敌忾:“为民除害的好事,他们竟也不积极?”

“我最近在街上晃荡地多了,难免就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这些楼啊阁的,背后也多是高门,闹的多了就防着我。这斗金阁算是大头,我耗费一月才有了些眉目,偏偏总有事情绊住脚。不过嘛,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把你都带出来了,不信他们不出力。”

姬宴平对自己的办法很是得意,“小打小闹的我也不好去找圣上和太子出头,但我有妹妹啊,我就不信了,他们敢眼睁睁看你在这儿地界呆一个晚上。果不其然,早早就带人来搜查了。”

阿四上头的怒气迅速化作天边的飞云,手掌心也开始痛了,甚至感觉今天花的少了,恨恨道:“算了,我也玩的开心,还是整治不法之地比较重要。”

姬宴平对阿四的态度很欣赏:“不愧是我的妹妹,等晚一些,上上下下查抄出来了,你喜欢什么拿什么。”

阿四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的嘈杂动静,疑惑道:“查抄出来的物件,难道不应该充公吗?”

姬宴平摆摆手道:“那怎么行,我出人又出力,要是不属于我,我费这么大劲儿干什么?”她扫视周围,颇为顺心,“但凡能看见的,合该都是我的。长安令和他手下人最好知情识趣,不然我回头找人参他一本。”

真不愧是……阿姊啊。

不久,匆忙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叫喊混杂一处,屋内角落的两道暗门从里面打开,有序地安排贵客们先行离开。甄娘子拱手向姬宴平告辞,带着两个便衣禁军涌入人潮,消失在暗门后。

场中越发空荡,台上的舞者和黢黑的昆仑奴奋力收拾一地的财帛,阿四和姬宴平淡然地看着,不时感叹:“这不比方才的菩萨蛮好看得多?”

阿四撺掇身边的禁军们:“要是有缺钱的,赶紧也拿一些,趁现在人多,发现不了的。”

禁军中像甄娘子那样贫困的才是少见,她们并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捡钱,假做不闻。阿四也不好意思说得太大声,一脸惋惜地看昆仑奴们将地上厚实的地毯连带上面的金银一卷,扛着离开大厅。

姬宴平出言:“没听到阿四说的吗?来两个人跟上去。”

禁军中立刻出列两人,快步跟上金银消失的方向,力图不让属于宋大王的钱财消失。

第90章

等哄乱的人散的差不多, 姬宴平带着阿四离开厅内,停留在廊下观望事态发展。如姬宴平所料,长安令歪着发髻就急匆匆带头冲进来, 那急切的劲儿, 叫人看了说不出的可乐。

长安令身后一列列的金吾卫迅速把手各个门户,为首的两人上前。

姬宴平手中白羽扇一指, 笑道:“押衙来的正是时候, 瞧你衣衫不整的模样, 赵家宅离得远, 急坏了吧?”

长安令是天水赵家的年轻一代,出门在外自有光彩, 不然也轮不到他做天子脚下的长安县令。仔细说来, 也是一前程远大的青年人。也正因其出身, 他才有底气于姬宴平面前斡旋。

但姬宴平的脾气哪里容得了下头的人敷衍她,平日里找麻烦不说,今夜更是一榔头下去保管他找不到北。

长安令见到人后, 连忙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双手正冠,恭敬地上前行礼:“大王的事, 我自然放在心上,剩下的杂事就由我等处置, 夜深路黑,敢请大王与四公主由金吾卫护送回宫。”

姬宴平只当他是王八念经,转头看向金吾卫中领头的,“你是?”

“金吾卫都尉拜见大王。”都尉拱手见礼。

“哦, 好像是哪里见过的。”姬宴平甩甩扇子,她自出宫以来劳烦金吾卫的事儿干的太多, 见谁都眼熟。想不起来就算了,她吩咐道:“你们去忙你们的,给我搬一把绳床来,等你们忙完了,我再带阿四回宫。”

“喏。”金吾卫都尉进屋挑了两把绳床,一手一个并列放在姬宴平和阿四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请两个小主子上座。

金吾卫这段日子吃多了姬宴平给的苦,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抬脚就带人进屋搜查。

便衣的禁军受姬宴平指使,混进金吾卫防止有人私藏已经属于宋王府的财产。阿四跟着阿姊坐定,立刻拽下恼人的帷帽丢开,露出一张红润健康的脸。

长安令见阿四安全无虞,才真正松了口气,再和姬宴平说话也放松许多:“各处宫门已然上钥,此时去还能向圣上请罪,大王切莫拖延了。”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姬宴平生来叛逆,亲娘的话都懒得听,最讨厌有人教她做事。

帷帽盖住了她的表情,话语中的讥讽直白:“这天下间处处都是我母亲的地界,我走到哪儿都是家。赵县令为人臣子,才该多加考虑自身职责,我担得起带幼妹出门的责任,赵县令的失察之责,却很难一次次逃脱。”

阿四摇头晃脑地说:“我今儿长见识了,是阿娘许我出来的,用不着你操心。”

“大王教训的是,某即刻就去。”

长安令的道行不如阿四见惯了的老油条,脸色铁青地向屋内金吾卫的所在追去。

一时间,廊下只有姊妹俩四目相望,一齐放声大笑。

阿四说:“从前见过的小郎都不敢与我多说话,他怎么还抬头与我们争论?是家里人没给他讲清楚吗?”

姬宴平笑:“大约是吧,稍微得点脸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往日碰见他,总有人打圆场,叫他以为我真是好说话的人。”

谈笑传入屋舍,长安令气得走路咧跌。还是一旁的禁军扶了一把,禁军捡起地上一枚金吊坠,和气道:“押衙小心些,可别踩坏了东西。”

长安令对其怒目而视,一旁的金吾卫都尉只当没长眼。

原来外面的世界和宫里差距不小,想到今日所见和出乎意料的长安令,阿四有些苦恼地说:“原来不识趣的人这么多,都能凑到我面前了。想来远一些的地方,可恶的人更多。”

姬宴平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些人聪明就有些人笨,要是人人都知情识趣,这世上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你要是喜欢柔顺些的,往另几家挑一挑就是了,谢大学士的子侄就懂事些。这天水赵家的就是古板多,哪天棺材板叫人掀了就晓得利害了。”

阿四听得一笑:“这倒也是,我平日里见的都是聪明人,可见脑子转不过弯的人肯定都没能走顺,时间长了,蠢人自有天收的。”

“天不收,我也要去收的。”

两人热热闹闹地聊了鼎都内各家的小郎教养,诸多高门的私密事姬宴平张口就来,听得阿四一愣一愣的,她惊叹:“这些都是真的?竟还有这样的事?”

姬宴平说到兴起,揭了帷帽:“无风不起浪,能传到我耳朵里的,距离圣上的耳朵也就不远了。听得多了,假的也是真的。哪天有空,我带你去找哪家的老夫人聊一聊,她们说起旧事来都可有趣了。”

长安令和少数金吾卫走远,阿四问:“斗金阁的事真是长安令失职吗?”

“大差不差吧。”姬宴平边扇风边说,“能闹成这种规模的,小官小吏的背景是不成的,多半是背靠王府或者说得上的哪几家,好几家人都掺了一手也说不定。长安令在,就只能表明赵家多少沾点,至于是姻亲还是本家……我是一闲散亲王,没力气去深挖,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得阿姊们去做,我摆弄不明白的。”

天色浓黑,打更人的铜锣声远远传来。

“阿姊还不是管了?要是真懒得去弄的事情,阿姊才不会三番五次地出门。”阿四打哈欠,她从没有在外头待到这么晚过,对早睡晚起的好孩子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熬夜了。

“现在可睡不得,万一着凉了,我可真得去阿娘那儿挨板子。”姬宴平放下白羽扇站起身,伸出手将大孩子——已然长到五尺有余的妹妹轻松地抱起抖了抖,“人长大了就得有些事情做,这并非是我为人多高尚,而是人想要掌握多少,就要付出多少。”

阿四勉力打起精神,揉眼问:“谁都一样吗?我能不能一辈子窝在阿娘阿姊的庇护下?”

正常时阿四不会问这个,现在是真困倦了。

姬宴平笑道:“当然可以,那你就要看温太主的日子了,她这辈子过得也是锦衣玉食,却不顺心。人总是有所求的,始皇帝一统天下后也求长寿,你我来日自然也会有想要而得不到的。即使阿姊们再疼爱妹妹,也并非是毫无顾忌,也不能将你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所以,人想要长久地顺心如意,就得顺应大局去做些事儿的。”

禁军们紧赶慢赶,终于在阿四闭眼前回来,她们将各个密室和库房打探清楚,一概记录在绢布上带回,为了防止遗漏,顺带绑了一管事的回来做人质,美名其曰:这人刚才以下犯上,冒犯大王了,现已带回处置。

姬宴平含笑将绢布都收了,指挥她们去把马车拉过来,好让阿四能先安稳睡一觉。

阿四窝在姬宴平怀里,迷迷糊糊地能听见周围人说话,被抱着放到马车的软榻上时,眼睛睁开一道缝确认姬宴平在身边才放松彻底睡去。

姬宴平坐在另一边闭目养神,直到臭着脸的长安令和金吾卫们都回来,她查看过所有人的收获,清点了大致的人头,才点头松口:“夜深了,诸位辛苦,都回去歇着吧,明儿再来宋王府交代。”

马车载着姬宴平和睡得昏天黑地的阿四回宋王府,宵禁时分理应巡逻的金吾卫和禁军则跟在两侧护卫,直到两个祖宗平安到宋王府,才敢彼此告慰,分头离去。禁军还能回家歇息,金吾卫还得趁夜执勤。

阿四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太阳照屁股为止,她醒来时,耳边是姬宴平和属官议事:“都有哪几家送礼、下帖了?”

属官说了一连串阿四不太熟悉的姓名,并回答:“赵家老夫人也请大王过府一叙。”

姬宴平嗤笑道:“你给她帖子上回,我府里缺人打理内务,我看她家长男这长安令做的不行,不如进我府里,做个孺人,我低就,算她家高攀。”

“喏。”属官经年承受宋大王的摧残,熟练的将听进耳朵的话语化作笔尖文雅的回复,同时嘴上还能吹捧:“能得大王青眼,真是赵小郎三生有幸。”

阿四回想长安令的脸和身材,数百上千年的世家子基本上没有长得丑的,似乎腰也很细……

她小巴掌盖住自己的脸,真是昏头了,好细腰这事还是自己传出去的。习惯真是可怕,还没过几个月,她怎么下意识就开始用标准衡量人了。

动静一响,姬宴平揭开帘子找妹妹:“睡醒就起来用膳吧,柳娘都来找你回去上课了。再晚一些,谢大学士该亲自出来了。”

阿四捂住耳朵,试图逃避现实:“能不能告假?我太困了,还要再睡一会呢。”

两三个熟手的宫人哄着阿四起床,阿四揉眼的功夫,衣裳袜子已经穿戴整齐。宫人们笑脸盈盈的模样,一瞧就是照顾姬宴平的老手了,再来一个阿四都不如姬宴平小时候淘气。

阿四很快忘记了起床的一点不愉快,沉浸在别样的美食中。宫外就这点比宫里好得多,吃喝都能听自己的,不像宫里听医师厨子说了算,想多吃点喜欢的还得被谏言。

阿四啃了腿烤肉,面脸油光的同时也想起刚才听见的话,“阿姊要娶那古板的赵家人?”

姬宴平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就他也配,我是让他家长辈把家里小郎管好点,再叫我碰见这样的,下回我就让属官去提亲,好让难得考中功名的赵小郎洗手为我作羹汤去。”

第91章

瞧着分外正经的属官记下姬宴平的话, 美化一二,然后向两人一拱手,出门差人去回帖子。

可能是互补, 姬宴平格外脱跳, 她身边的人却大都稳重。

阿四则对姬宴平的说话深表同意,挥舞着鸡腿说:“总有些男人听不懂人话似的, 还有昨晚碰见的那些人, 里面肯定也有官宦子弟, 必须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又啃了一口, 阿四愤愤地说:“昨天他们跑的倒是快,都没几个被金吾卫逮住的, 下回咱们得多带点人去。”

姬宴平今儿没再拿白羽扇, 而是放在桌边, 正和那一叠拜帖放在一处。

她笑:“你怎么知道那些人真的跑掉了?我可是都已经记下是谁了。”

阿四惊讶至极,连鸡腿都先放回盘子,问:“阿姊也过目不忘吗?这都记住了?”

难道这优秀的基因唯独不眷顾她?怎么脑子一个赛一个的好使?

姬宴平手指轻点桌上那叠拜帖, 笑道:“昨个但凡是见到我的,又有几分身家够得着我家门槛的,今天大清早就送了帖子来。你瞧瞧, 都在这儿了。靠自己去记……那样太恶心自己了。”

阿四拿过宫人递来的手巾擦去手上的油,凑到拜帖堆上翻了几下, 看到不少熟悉的姓,心中嘀咕:迟早都给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一锅端了。

大致翻看一遍,阿四收手时不小心挥倒了堆叠的拜帖,阿四歪头瞧一地狼藉, 无辜地抬头望周围。宫人们上前检查阿四有无被纸角伤到,迅速地收拾起来。

在宫人动作间, 阿四有些心虚地摸摸看看其他东西,拿着白羽扇摆弄一会儿,突然发觉这扇子的制式有些眼熟。这似乎是之前皇帝用来赏赐宰相的扇,还有谁来着,再宴会上写诗吹捧,说白羽扇是“素是自然色,圆因裁制功。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1”。

分明只是一柄扇子,吹得天花乱坠,阿四当时就嫌弃那个臣子,但也因此把这事记下了。现在看来,似乎和姬宴平这把长得差不多。

阿四拿着扇子呼两下风,踱步到姬宴平手边,表情严肃:“阿姊,我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了。”

“哦?”姬宴平笑眯眯地反问,“那阿四给我说说吧,我是怎么做的?”

阿四将白羽扇横在姬宴平面前,昂首自信道:“这扇子是用鹤羽制作的,制成后阿娘单单给宰相赐了,那日阿姊刚好在政事堂所以也得了一柄,后来为免百姓伤鹤,阿娘下令不再受用鹤羽。因是阿娘所赐,宰相们赴宴必然携带,所以宰相们手里的白羽扇早已广为人知,形貌也流传甚广,她们都是认出白羽扇,才知道阿姊的身份的吧。也只有昨天见到阿姊和我的人,今天才会送帖,这是要求情呢。”

想通这点,昨晚那些客人步履匆匆的模样也就可以理解了。谁私下游玩非法之地的时候,碰见混不吝的宋王都得害怕。肯定是都认出姬宴平和阿四了,这才早晨送拜帖来求情。

姬宴平拿起象箸取用鸡丝,听阿四说完,才道:“说的不错,唯有一点不对,那就是他们并非是要求情,而是来谢恩的。”

“昨晚混入人群一起走的甄娘子你可记得?”姬宴平趁阿四听得入神,悄悄又吃了不少鸡肉。

身边难得一见的穷困人,阿四当然是忘不了的,她点头道:“记得,她在金吾卫到达之前就跟在队伍中离开了,人员庞杂,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

姬宴平说:“这就是了,那密道通向的就是邻舍,那群人在邻舍蜗居至鸡鸣才分头离去。甄娘早早与斗金阁的人混熟了,先与人一并入内,再亮明自己的身份,之后再说几句好听的、威胁话镇住场。他们能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溜走这事,自然就成了我给予的、心照不宣的恩典。这些家中不管教的宝贝疙瘩,聪明些的都该知道要怎么做。要是真有蠢货,猛然遇到这种事,回家定要与长辈们分说,要么狠心些往御前认罪,要么就得和我服软。今日收到的礼物,可比昨日花出去的多得多。”

大周立国数百年,这些世家大族积累的财产,真是令人心神摇曳啊。

姬宴平一边感叹,一边低头吃掉了阿四的鸡翅膀。

阿四听得一愣,追问:“那就没有漏网之鱼吗?后面又要怎么处置他们?”

姬宴平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会进斗金阁多半是有损友带着,多少会从别人那儿听说昨晚的事情。即使真有侥幸逃脱的人,他们此后也不会收心,迟早有再犯到我手里的时候,殊途同归,又有什么不同呢?”

“至于惩罚……”姬宴平略带恶意地笑了笑,“就让他们先提心吊胆地给我送财吧,剪切枝枝蔓蔓伤不到根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阿四受教,迫不及待地说:“那到时候可要叫我去看呀。”

等阿四转过头打算吃完烤鸡时,发现剩下的小班盘就剩下那半个孤零零的鸡腿了。阿四甚至比刚才听姬宴平讲述昨夜风波还要震惊,她惊叫:“阿姊竟然偷吃我的烤鸡!”

姬宴平就着宫人端来的浓茶漱口,而后吐水于唾壶,擦擦嘴唇说:“阿四吃得太多了,你再吃下去,万一积食,我可得被府里几个念叨好几月。”

阿四早看透三姊的为人,绝不是在意别人口舌的人,才不信姬宴平是怕妹妹上火,肯定是她自己想吃。

就在姊妹间的舌战即将一触即发的时候,一道声音从屋外传入:“四娘,谢大学士已经等候在丹阳阁了,该回去上课了。”

分明是柳娘就要进门了,阿四气鼓鼓地吃完剩下的鸡腿,向阿姊“哼”一声。在姬宴平的连声道歉中,阿四勉为其难接过浓茶漱口完毕,臭着脸出门跟着柳娘回宫。

“昨个儿玩的太过,四娘可得安心度两日,回头再出门寻宋王玩耍吧。”柳娘细心的拿了阿四的习作来,大部分都已经完成,只剩一两页放上头的还需要阿四弥补。为此,阿四坐上马车后并不急着动身,而是端坐在宽敞的马车中补作业。

阿四气头上还没消:“我最近才不去找阿姊玩呢,她吃我烤鸡!”其他的东西也就罢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烤鸡,宫里根本见不着,但姬宴平天天能吃,居然还和她抢,太过分了。

阿四好吃肉、不爱蔬菜,厨下考量孩子的身体,一向也不许她过多吃肉。这些无聊的限制在柳娘看来是非常没必要的,因此总偷着给阿四加餐。

柳娘深谙养育之道,顺着孩子薅毛:“确实是宋王太过火了些,四娘难得吃些顺口的,竟也不许四娘吃个痛快。”

阿四手中的几页纸上的字也附带了主人怒气下的潦草,柳娘见状依旧真诚夸赞:“四娘的字越发有风骨了,想来以后也可试着学一手草书。以我们四娘的天资,定是一代大家。”

阿四慢慢地消了气,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将习作交由柳娘收好,说:“我知道宫里的食医也是为我好,中午我吃的烤鸡太多了,阿姊才会帮我吃……”

柳娘一本正经地说:“孩童好吃是长身体的好事,更何况鸡不算肉,又怎么能怪四娘呢?”

“诶?鸡不算肉?”

柳娘道:“昭宗有一倚重的马御史,马御史好吃鸡肉,巡查各地时常用鸡肉,但昭宗规定监察御史在外不许吃肉,以免州县耗费。因此另有御史举报马御史,昭宗却说:‘我禁止御史吃肉是为了州县民生着想,这和吃鸡有什么关系?’。此后,有昭宗亲口证实,鸡不算肉。2”

阿四顿时懂得了更深刻的道理,脸皮一定要厚,只要她能自圆其说,就算是错的,根本无伤大雅。阿四脸上的尴尬全消,恨不得立刻冲到尚食局和食医理论,表示她要每天来一道以鸡为主题的菜,吃素直到腻了为止。

连马上要见到谢大学士也不慌张了,她昨日是陪阿姊出门肃清宵小、拯救弱小,这是人间大道,谢大学士这样有仁义之心的人,怎么会责怪她呢?

阿四神气十足地踏进弘文馆,果真见谢大学士坐等,她大摇大摆地走到谢师傅面前问:“我来了,师傅为何还不上课?是有什么事想问我吗?”

谢大学士宽和一笑:“见到四娘我就放心了,更没什么想问的,四娘与我入内吧。”

阿四浑身一激灵,做老师的看到学生逃了半天课还能笑出来,其中肯定有猫腻。

殊不知谢大学士打眼就看出阿四满脸小九九,熟悉无数熊孩子的老师傅坚决不上当,笑呵呵地带阿四去空置的书房补课。

谢大学士和善道:“我相信四娘忙碌的是正事,但课业是绝不能落下的,我今儿向圣上说明了,今晚不归家,单独给四娘授课。”

第92章

阿四在经历一场白天学到黑天的修行后, 深刻地明白了姬宴平当年的苦,禁足都是小事,可怕的是身边有一位情真意切、诲人不倦的老师傅啊。

谢大学士不愧是皇帝钦点的皇子师, 教导起孩子面软心狠, 阿四一升起逆反心思谢大学士就开始诉苦,说起当年旧事, 说年老不能服众, 说一片真心照明月。

阿四被狠狠地拿捏了, 只能默默补完课业, 还得握着谢师傅的手再三挽留:“师傅是为我才耽误了,岂能让你披星戴月地离开, 留下来暂住一夜吧。”

“四娘留步, 我今夜暂住门下省, 不远、不远。”谢大学士和蔼地婉拒,那伟岸的背影,大步流星的姿态, 半点也看不出她口中的可怜老人模样。

想起莫名其妙留下的许多作业,阿四靠在柳娘身上仰天长叹,“三姊能和谢师傅斗智斗勇这么些年, 真是不容易啊。”

柳娘嘴角微翘:“三娘是先一步把谢大学士的脾气摸清楚了,所以谢大学士拿她没办法。”

无论如何, 阿四总算是送走了谢师傅。她跟着柳娘往回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昨天买的小马驹和猫呢?

比起永远写不完的作业,小猫咪和小马驹是多么的可爱, 阿四一刻也等不了,立刻问身边的柳娘:“阿姊有把玄猫和小马驹送来吗?”

柳娘含笑点头:“送来了, 那只墨玉垂珠现在是垂珠在照顾,一人一猫似乎很是投缘。小马驹在家里跑不开,送往天苑闲了。”

阿四这才满意:“快让垂珠把猫抱来给我看看。”

为了给猫猫留一个好印象,阿四特地沐浴更衣,要不是柳娘说猫嗅觉敏感,阿四都打算让人焚香熏一熏了。

这是玄猫完全不怕生,进门巡视一圈,确认那只可恶的鹦鹉不在后,显露恶霸本性,跳上坐床懒洋洋地趴着。阿四小心凑近,伸手摸了摸玄猫的背脊。

猫毛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柔软,这是一只精瘦的猫,半短不长的毛顺滑服帖。猫咪眼睛半眯,金轮若隐若现,谨慎地打量人类小孩。

阿四忍不住夸奖:“黑猫金瞳、尾巴上有点白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猫了,太棒了吧。”

实际上这是阿四头一回接触猫,但她选择性忽略了这个事实,她拥有的就是最好的,现在墨玉垂珠就是最棒的猫咪!

垂珠熟练地揽起玄猫放进阿四怀里,笑道:“为防宫中鼠患,各宫本都是养着猫儿的,正是圣上孕四娘时闻不得猫毛飘絮,因此都圈到掖庭去了。后来四娘出生,都疑心圣上妊时闻不得会导致四娘也闻不得,所以才迟迟没有放出来。现在看来,四娘是无碍的。”

“这样啊……我回头去问问阿娘。”阿四本想说以后就放出来吧,但想起怀孕会导致母亲身体发生变化,又停住嘴。她双手轻轻环住玄猫的腰部,考虑到自己的手劲儿,又放开些,亲亲密密地贴近玄猫。

垂珠轻挠玄猫的下巴说:“这猫也与我投缘,竟是同名,从前教导我的掖庭嬷嬷爱猫,给我们取的都是猫儿名,我们在掖庭都与猫儿同吃住的。”

玄猫乖乖地在阿四怀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开始挣扎下地,左顾右盼选了一处软垫盘着,带一撮白毛的尾巴尖儿左右晃动。

垂珠就笑:“它这是高兴呢,很喜欢四娘这儿。”

阿四不管三七二十一,心里又夸了一通,美滋滋的说:“墨玉垂珠还是很有眼光的,果然是很聪明的狸奴。”

连带着作为玄猫的主人的阿四也得意起来,左右环视,指着几处空处说:“那儿、还有这儿,到时候全都装上猫儿喜欢的架子,再放一些线团、玩具来,供它耍玩。”

柳娘从不违背阿四的意思,记下之后让宫人去将作监通知,务必尽早满足阿四的要求。

眼馋地盯玄猫片刻,阿四克制自己收回目光,默念来日方长,迟早抓住小猫咪的心。

睡前,阿四洗漱时想起和猫咪一起买回来的白鹦鹉,“雪衣娘放哪儿去了?”

柳娘替阿四掖好被角,道:“会学人说话的鹦鹉终归不好长久地养在宫里,被三娘留在宋王府了,说是四娘得空再去玩儿。”

阿四对鹦鹉的喜好不如猫儿,毕竟鹦鹉会说话还会背诗,万一记忆比她还好,让惯常摸鱼的小公主脸面往哪儿放呢?就让它留在宋王府吧,不然说不定还要和玄猫打架。

想到这,阿四心安理得地睡下,一夜甜梦。

醒来时,梦中的景象留有一线,阿四正和几个阿姊坐在湖边吃烤羊……香味扑鼻啊。

这一梦,阿四起床就表示自己今天务必让尚食局上一道和鸡有关的菜色,且不能是清炖的。

柳娘一一应下,服侍阿四换上衣裳,送孩子去校场。

阿四如今打拳已然有力道了,偶尔砸在林将军身上也能听见脆响——拳头肉和林师傅身上的外袍触碰时发出的声音。

林将军对阿四的进度非常赞赏,时时夸赞阿四进步神速。她说:“我从前见尤娘,以为她的天赋千里挑一,而今才知晓,四娘生来的造化。之后咱们可以先试着耍棍了。”

阿四听过的夸奖实在是多不胜数,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让人拿来纸笔写下,痴缠林听云白纸黑字写明刚才的话、签上姓名。然后让宫人送去翰林院裱,务必让这张“铁证”平平安安、清清楚楚地待到尤熙熙能看到的时候。

她呀,就是这么天赋出众,鸿鹄展翅、力压燕雀。

老实宽容的林将军已经许久没碰见这种正大光明的厚脸皮了,又抹不开脸收回前言,只能依言签字。

阿四得了便宜还卖乖,语重心长地拍着林将军的手臂说:“下回说话可要小心啦,外面的人都是恶人,可不会像我这样简单放过。”

“你这孩子。”林听云提气好几回都因喉间的笑意憋回去,一脸无奈地听屋内人的笑声,最后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好吧好吧,四娘确实是我见过天赋最出众的。”

阿四理直气壮道:“那是当然。”

下午往弘文馆读书,谢大学士似乎全然忘怀了昨日的事,半点也没有让阿四交作业的意思。

阿四那叫个得意又快乐,她昨晚随便写写就困了,根本没写完。照她的个人经验,这种过多的作业都是会被放弃的呀,说不定老师都懒得查看。

瞧瞧,这不就让她撞见谢大学士临时有事了?

没写作业但没被查的好心情坏绕在阿四身边一整天,第二件高兴事就是末尾出现的老师是个不受重视的男学士。阿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让垂珠记得先回家中抱上猫儿。

阿四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特地翘了最后一个时辰的课,鬼鬼祟祟地带着垂珠绣虎来到屋后围墙的一处角落。柳娘诚不欺她,围墙边有一把事先准备好的木梯。

阿四哼哧哼哧爬上去一探头,外头果然有人在等候。接应的人及时递送上木梯,阿四得以安全又顺利地逃课。

人呐,最好是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能跑路就得跑路啊。

阿四头一回逃课成功,兴奋地浑身轻飘飘,一鼓作气跑离皇城进入内宫才放心下来。

垂珠带着玄猫在门内迎接,阿四上前揉搓玄猫,大笑:“墨玉是我的小福星。”

简单擦洗换上新衣裳,阿四绕路去甘露殿见阿娘,预备问问猫猫们能不能从掖庭散出来放到整个太极宫。

其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看看阿娘是不是能够接触猫儿啦。

第93章

阿四来的恰到好处, 左相刚刚从甘露殿里面出来,皇帝此刻正闲暇。

左相面带笑意地向阿四问好:“四娘今日笑容满面、十分高兴啊?”

“甚好、甚好。”阿四嘿嘿笑,“左相也瞧着喜气洋洋呀, 难道是有什么喜事?”

阿四问归问, 也没指望人和自己实话实说,但左相今日可能是真高兴, 照实说了:“昨日传出宋王钦慕赵家小郎的风声, 本没什么, 奈何赵家人今日于亲戚的婚礼上堂而皇之地说起此事, 宋王也未否认,午时入宫向圣上坦诚心意。圣上已然应允, 说许宋王纳赵长安令为孺人。眼见得好事将近, 我岂有不高兴之理?”

这才过了一天!

事情发展的方向真是让阿四摸不着头脑, 要不是刚被捉回来,她几乎要立刻冲出宫去问问姬宴平是不是有把柄在赵家人手里。那赵姓的长安令是什么品色,竟也能勾上她阿姊, 真是嫌命长。

阿四震声:“怎么可能?就他也配?”

阿四满脸的迷惑落入左相眼中,左相笑得更欢畅:“四娘是还不知道其中的妙处呢,来日就明白了。圣上差我去为楚王也选一位品行出众的小郎, 这可是急事,我就不与四娘多聊了。”

一件接着一件的大事, 听得阿四仿佛比其他人少过了十天半个月。阿四送走左相,然后摸不着头脑地跟着宫人走进甘露殿见礼。

皇帝正和冬婳说笑,氛围也是非常轻松,唯有阿四带着凝重和急切插话:“阿娘, 那长安令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能许配给三姊呢?”

皇帝笑:“是刚才陈卿与你说的吧, 那赵家的小郎委实没有可称道的地方,可有一点好,他家唯有这么一个小郎。”

阿四自觉凑到皇帝手边盘腿坐下,说:“那又如何?反正太委屈阿姊啦。”

皇帝笑着取过一枚果子塞进女儿手里,冬婳则解释:“那赵家现任家主,是一个‘瞻前顾后’的男人,当年见势不妙、明哲保身,与结发妻子相伴终身。但他又放不下生男的执念,赵家的那位夫人硬是生了五女一男,这长安令就是那宝贝疙瘩。这些年里,五位娘子陆陆续续地都已嫁出,这留下的小郎才得了诸多好处,连长安令也能坐得。”

阿四嚼着清甜的果子,慢慢回过味来。这不就是让姬宴平娶了老赵家的“唯一的根”,啃赵家的家产、打赵家小郎、还要赵家谢主隆恩呐。

想通之后,阿四也不急了,甚至关心起姬赤华的事:“那二姊是定了哪家,这样的人家还多么,亲王可纳俩孺人十个媵,两位阿姊府上还没塞满呢。”

皇帝失笑摇头:“我们家难道还贪那点东西?三娘是心中气不过,拿赵家撒撒气罢了。”

阿四腹诽,这可不一定呢,姬宴平就挺看重财帛的,她也很喜欢,尤其喜欢金子。

吃绝户的事儿,还能通吃……谁不喜欢?

但她到底是皇帝女儿,面上含蓄一笑:“是了,都是那长安令见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谁能受得了,不怪阿姊生气。”

皇帝哪儿能瞧不出她心中所想,说:“这事就随三娘吧,她这些日子忙忙碌碌也受了不少委屈。不过,从未有王府内眷在外抛头露面的,待到此事说定,就叫吏部撤去赵家小郎的官职功名,安心待嫁吧。”

这话听在阿四耳朵里,比三伏天吃了井水里捞出的寒瓜还舒适,通体舒泰,笑得见牙不见眼:“是嘛,那真好,希望阿姊幸福。想来王府的风水好,能叫长安令……不,赵家小郎从此洗手作羹汤,从此鼎都小郎纷纷学贤良淑德。”

说完,阿四眉头一皱,问冬婳:“今年的寒瓜呢?我怎么还没吃到?”

照往年的例子来,她应该在前天就吃上第一口寒瓜了。

冬婳笑答:“今年的寒瓜先送楚王府了。”

“这样啊,那我明天去楚王府吃瓜。”阿四对阿姊们还是明事理的,二姊在外辛苦一场好不容易回来,好吃的是该先给二姊,但这不妨碍她去蹭瓜吃。

皇帝忽的想起一事,叫来内官嘱咐两句,赐了不少奇珍和瓜果并一位太医署的医师往楚王府送去。

阿四听了一耳朵,担忧地问:“二姊是生病了吗?”

皇帝笑道:“二娘近来约莫有喜讯了,人难免疲懒些,你过些日子再去烦扰她。”

阿四本来是就等着阿娘应允她明日去吃寒瓜,就能顺理成章地出门,眼见不成,她抿抿嘴,委屈地说:“眼见要有孙女了,寒瓜没得吃,出门找阿姊玩都成“烦扰”了。”

多可怜的话,皇帝和冬婳相视,伸手轻抚阿四发顶,无奈笑道:“好吧,那就再许阿四出门一趟,只一点,你得在日落之前回宫。”

阿四这才喜笑颜开,生怕阿娘反悔,跳起来就想往外走。阿四直走到门槛处见到在外等候的垂珠和她怀里的玄猫,才想起猫的事儿还没办,又心虚地掉头回去,探头探脑问:“阿娘,我前日里在外买了一只玄猫回来。老宫人说阿娘当初怀我时闻不得,将满宫的猫儿都养在掖庭了。我想问问阿娘,要是不成的话,我就明儿将玄猫送给三姊去。”

“早就无碍了。”皇帝还真忘了这一茬,思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遂道:“三娘的财运够旺了,不必再送玄猫添光添彩,阿四自个儿留着吧。至于掖庭内的猫儿,就交由掖庭内官处置,若有多余的猫儿就送到诸卿府上去。”

“谢谢阿娘。”阿四脆生生地应下,兴冲冲地带着玄猫走了。

原来玄猫是招财的,正好旺她。

回丹阳阁的路上,垂珠抱着玄猫,阿四则和玄猫说话,一边说自己的,一边翻译玄猫的应答,独自聊得兴起。或许是她心情太过美妙,上天看不下去,转角处安排了劫难等着,就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喊声:“四娘昨日完成的习作何在?”

阿四抬眼望去,果真见到谢大学士就在十步开外,原地蹦起逃窜,脚下生风似的跑出数丈远,紧急时刻阿四回头冲垂珠喊:“先带玄猫回家去,我过会儿再回去。”

谢大学士到底不如阿四,内宫不是她家,她也不能如阿四一般不顾仪态卷袖狂奔,于是沉着脸就近往甘露殿去告状。

阿四打定主意之后两天绝不见阿娘的面,以免阿娘不许她明日出门。在内宫兜兜转几圈,靠着宫人的线报,完美躲开任何和弘文馆搭边的人员,溜溜达达跨过几道门混进东宫避难。

一进东宫,阿四就跟找到靠山似的,往小厅大摇大摆的坐,招来几名詹事府的小吏。阿四先让这两个宫人去丹阳阁和柳娘说一声自己不会去吃晚饭,让另两个小吏去弘文馆取来自己的习作,甚至让她们从东宫的崇文馆里好好找一找有没有精通字迹模仿的人才,马上翻出来帮四公主补作业。

课是要逃的,谢师傅的怒火也要适当安抚,因此习作也是要补的。

但让她今儿好好学习实在是太为难了,那儿有刚得了猫咪不新鲜两天就去专心的读书的主人呢?就算有,那也不存在阿四的眼里。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阿四翘着腿靠在榻上吃果子监工,耳边是内官饱含情感的念传奇故事的声音,眼底是一脸苦相留下加班的崇文馆学士。

阿四深谙安抚人心之道,先是大吐苦水,而后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辛劳,过会儿就在太子阿姊面前为你们多多美言。

直到那些烦人的抄写作业完成,阿四亲自审查一遍,再挑出两张不太像的放在桌案上,在崇文馆学士绝望的表情中,阿四大发慈悲说:“你们今天也辛苦了,就先回去吧,这两张我自己写。”

两名被莫名拉来的崇文馆学士非但多写了一叠习字,还得千恩万谢地感恩阿四,最后被宫人们簇拥着离开。

阿四心满意足地将习作收拾整齐,郑重地交到内官手上:“务必将这些都悄无声息地放在弘文馆中我的桌案上,屋里最乱的那张就是,塞在最下面,明儿我就能说是师傅没找到了。”

内官接过,道:“这个点,各宫门都上钥了,我也无法呀。”

阿四的智慧陡然散发光芒:“明天是朝会的日子,大学士肯定是先去宣政殿,你就挑最早的时候送进弘文馆,再带些我喜欢的干果蜜饯掩人耳目,大大方方地去,别怕,有我在呢。”

话说到这儿份上,内官只得忍笑应下,拿着习作退离小厅。

第94章

隔日, 阿四掐好时间和谢大学士一前一后走进课堂,时辰尚早只师徒二人在,然而两人谁也没先开口, 安安静静地各坐其位。阿四大老远就瞧见桌角的茶点盒子, 迫不及待地打开,八只晶莹小巧的透花糍、边上配有一小碗蔗浆。

阿四拈起透花糍左看右看, 硬是舍不得入口。

半透明的糍糕内包裹着若隐若现的白牡丹, 犹有花香气送到鼻尖。

阿四再三犹豫后放下点心, 让垂珠去沏两杯微苦的茶, 等候期间她走到谢大学士身边,叉手道:“昨日是我的错, 师傅莫生气了, 我请师傅吃茶点赔罪。”

谢大学士放下手中书册, 说道:“四娘的过错我哪里敢定论呢?有圣上说情在先,四娘自然是无错的。”

阿四努力地察言观色一番,凑近谢师傅的手, 小心握住往座位上拉扯,同时笑道:“师傅原谅我是师傅的肚量,我的赔礼还是得请师傅收下。我知道师傅是为我好, 习作我都补完了,请师傅查验。”

谢大学士这才勉强颔首, 跟着在阿四的桌案沿坐下。垂珠适时端入托盘,其上两杯热茶是正好入喉的温度。

正式师徒之间名分是很重的,即便是太子也要起身迎送师傅,阿四也不例外。她忍痛将茶点盒子摆在偏向谢大学士的方向, 然后请师傅先用茶点:“师傅请。”

谢大学士接过湿润的帕子擦手,不客气地先用茶润喉, 再拿过一块透花糍塞入口,脸上的表情颇为惬意,夸赞:“食之齿醉。”

“师傅喜欢就好。”阿四跟着喝茶吃点心,微苦的茶水在前,更衬出白芸豆沙的滋味,美妙的味道足以酥掉牙齿。奈何不如谢大学士有学识,说不出太高深的夸奖。阿四瞅数量稀少的茶点,心中谴责送茶点的内官不多带些,暗暗思考如何把做糕点的白案从东宫捞到自己手上。

阿四也不挑剔,要是这白案有个手艺不输她的母亲、妹妹、女儿都成。

谢大学士吃了两块就停下手,旁观阿四吃喝,等阿□□卷残云般扫荡完点心,她开口问:“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四娘昨日弥补的习作呢?”

阿四眼尖,早瞅准习作所在,她就等着谢大学士这句话,顺势从桌角拿出一叠不甚齐整的纸张交给谢大学士,笑道:“我写了许久,手都抄酸了。”

小孩子运笔总有失误,开小差更是常有,阿四扯破、划破纸的次数也数不胜数,谢大学士习以为常地收下这叠纸,随意翻看两页。阿四状似无意地转头和垂珠说起从东宫捞白案的事儿,实则眼珠子不住往谢大学士手上瞟,可惜没能从谢大学士的脸上瞧出任何端倪。

没一会儿,其他的伴读们陆陆续续走入课堂。谢大学士收起阿四的习作,算是原谅了阿四昨日的欺师行径,开始今日的授课。

阿四有时过于脱跳,学士们为将四公主的注意力抓住,总得寻摸些有趣的逸闻趣事穿插在课堂中。比如今日说起周边各国使节来访,各类译名繁复的小国和包罗万象的习俗直将阿四听得昏昏欲睡,谢大学士轻敲桌案,召回阿四一丝精神,说起一国:“东女国,俗以女为王。女王号为“宾就”。有女官曰“高霸”,平议国事。在外官僚,并男夫为之。其王侍女数百人,五日一听政。1女王之夫,号曰金聚,不知政事。国内丈夫唯以征伐为务。2”

阿四果真来了精神,凝神细听,大致明白个七七八八,和边上的孟长鹤咬耳朵:“这不比那些乌七八糟的佛说好得多?我听了就头疼,里头的恶习更是不堪入耳。倒是这东女国令我耳目一新。原来大周边上就有一直由女人主持的国家,真有趣。”

孟长鹤也笑:“天下广阔,或许是什么都有的,只是从前我们没听说过。”

“下回,东女国的使节来朝,我定然要去好好聊一聊。”阿四丢开笔下刚画好的乌龟,换了一张纸记下东女国的事迹。

谢大学士对阿四声响不小的“悄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女国的国王如果死去,会从王族中选立两位贤德的女人为新王。大者为王,其次为小王。若大王死,即小王嗣立,或姑死而妇继,无有篡夺……3”

裴道叹:“要是有机会,真想周游列国啊……”

阿四不自觉写下四个数字,出于耳濡目染下的谨慎,阿四花了鬼画符似的四团墨水,微不可闻地复述:“大者为王,其次为小王。若大王死,即小王嗣立,无有篡夺。”

这大概是历朝历代的中原皇帝几乎不可能得到的继承人和继承方式吧。

大小女王,共知国政,无有篡夺……谢大学士从诸国中专门挑出东女国来讲述,是无意的吗?她做了二十年的弘文馆大学士,学生从太子姬若木轮到阿四,东女国的故事她又给多少人讲过?

谢大学士下课时说:“四娘后头还需往楚王府去,今日就不留习作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阿四和伴读们一块往弘文馆外走,一路都在议论东女国的事,对于满篇男人的“正史”,她们更爱女人多的故事。几人都是从未离开过鼎都的,说起遥远的国度都带有向往的神采。

孟长鹤说:“将来总能见到东女国的使节的,至于故事,我们的将来的史书上写就的必然是女人的故事,这样一想似乎也就不稀奇了。”

在转角处,伴读们向阿四告辞。虽是伴读们告辞,却是她们目送阿四离开才动脚。

四个伴读都是极知礼、也极为明事理的,至少要比阿四懂事得多。

但“懂事”本就不会让孩子幸福高兴,而是会方便大人行事。这个获利的人可能是孩子的亲长、也可能是孩子的同伴、以及孩童长大后的那个成人。

阿四偶尔会心疼她们,即使小伙伴们几乎可以说是占据这个时代的天时地利人和,但毕竟都是孩子嘛。完全都没有任性、哭闹的痕迹,每个人都迅速适应了宫墙内的生活,并且能反过来照顾在太极宫长大的阿四。

真是一群了不起的人啊,阿四心想,她们配得世上一切最好的。

除非有意安排,阿四出宫时路上是见不着行人的,禁军分立两侧,前头还有鸣鞭开道,直到进入楚王府,阿四才能嗅到一点属于她的烟火气。

楚王府的属官和阿四已是熟人,眉眼带笑地将人引入里屋。

姬赤华衣着宽松,靠在引枕上和玉照合起伙儿来逗长寿玩。

前两年玉照有孕是姬赤华照料她,今儿情况倒过来,玉照一有空就带着女儿往楚王府跑。真论起来,其实也说不上是玉照在照顾姬赤华,毕竟孩子也都是楚王府上的人在照料。

长寿是个脾气很大的孩子,一有不合心意的就要哭闹不休。姬赤华和玉照稍微不顺从,长寿就有吵翻天的架势。阿四进门时,长寿瘪嘴正要嚎,玉照手疾眼快将手里的胖金鱼塞进女儿手里,及时预防了一场持久战。

阿四见姬赤华精神头很好,就知道怀孕没有给她造成太大负担,顿时放下心来。

长寿也注意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来客,露出带牙的笑容。

因为从阿姨阿姊们那里得到许多关爱,阿四对姪女也有极大的好感,高喊一声:“小阿姨来啦!”阿四脱履上床和长寿玩儿了许久,对孩子的无尽问题也一一解答,直到长寿困顿被乳母抱走。

小阿姨立刻放弃了刚才在姪女面前苦苦坚持的形象,瘫倒在床,“小孩的精力真旺盛,我就不行啦,我也得在这儿先睡一觉。”

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姬赤华忍俊不禁:“辛苦阿四了。”

“哼哼,”玉照揭阿四老底,“你小时候和长寿半斤八两,不知道祸祸了太极宫多少花花草草。”

第95章

阿四捂住耳朵不听, 有意转开话题,大声问姬赤华:“我听说三姊也要纳侍男,这事也太突然了, 明明前两天三姊还与我一起挑剔赵家的教养, 如今就要纳他家的人了?”

姬赤华笑道:“那是赵家人是有心与三娘修好的,没成想热脸贴了冷脸, 许是赵家叫三娘的话恶心了, 于是瞅准三娘的直爽脾性将事传扬开了, 想臭了三娘的声名。不过他们总记着老一套的女男风流事是女人吃亏, 没料到我们家三娘是个不要脸的泼皮,差属官上门提亲, 又让王府令向圣上请婚, 眼下弄得赵家下不来台。”

赵家这一脉千盼万盼得来一幼\男, 哪里舍得嫁出去?要是稍微开明些,也不至于早早将五个女儿都嫁了人,眼见之后就无人承袭家业, 要落到姬宴平手里讨日子了。

阿四就爱听讨厌的人家的倒霉事,笑个不停,连困顿都笑没了:“那真是太有趣了, 果然,遭了报应的人家就得事与愿违。”

“谁说不是呢?”玉照斜靠在坐床上, 颇有两分钦羡,“三娘这一手倒是意料之外的,赵家数百年的积累,席丰履厚的。要是能就这样落进三娘的口袋, 我也得寻摸一家来试试,我端王府也很空旷啊。”

谁能不爱吃绝户呢?玉照拒绝不了这个。

阿四拍手道:“这主意好, 今后谁家只有男儿的都要学着忧心忡忡,天底下再没有比我们姬家更尊崇的了,以后让宗室女可劲儿挑,但凡有相中的家底,就取回来。往后百年,瞧瞧是谁家无女有男的先绝后。”

玉照大笑:“这话我爱听,就为这个我也得娶两个小郎回来。”

好好一场喜事儿在玉照和阿四口中硬是说成土匪接亲,好似已经展望到宗室女一口吃三家,各个堆金积玉的场景。

姬赤华道:“你们俩都是饿着肚子来我楚王府的?一个个的,垂涎三尺。快端上些瓜果饮品,别叫我两个姊妹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了。”侍女依言端上各色吃食饮品,围着坐床两侧摆的整整齐齐。

吃喝的同时,姬赤华简单和阿四说了一嘴斗金阁的事,背后眼花缭乱的关系网不提,最后是太子和姬赤华商量着预备择两家杀鸡儆猴。那日不少人都承了姬宴平的情,因此这回赵家被迫嫁男的事儿其他世族装聋作哑,任凭姬宴平强抢民男似的定下亲事。

说到底,天水赵姓一族人多势众,这一脉虽在族中影响力不小,少了他也没到让赵家伤筋动骨的地步。凡是大族,同一辈的孩子多的数十个,少的也是两只手放不下。只要狠得下心,死后将家产往族中一交,或者再过继一姪儿,困局可解。

可话又说回来,他们要是放得下,又怎么可能落入今日窘境?

阿四突然想起一些残酷又血腥的案例,先放下手中茶杯以免呛住,而后问:“假如赵家的人都没了,我说是假如啊,假如赵家人在做出安排之前不幸横死,赵家的家业是归谁呢?”这话一说,阿四自觉不妥,眼睛悄悄望左右。

玉照和姬赤华可比阿四所想的平淡多了,玉照甚至没停下咀嚼糕点,咽下后说:“这有什么好假如的,满鼎都哪户人家敢说自己从发丝到脚尖都干干净净?就是主家没犯事,仆从、族人、家中不止拐了几道弯的亲戚……多多少少沾点罪名。尤其是这种所谓的‘千年世家’,只要肯查,保管赵家人一个也少不了。就是这么做太伤情分,也容易引起其他世家合起伙儿来反弹。不是非常时刻,一般不会这么绝情,谁家没点麻烦亲戚嘛,我们也有啊。”

姬赤华依然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她比玉照更了解阿四,知晓阿四想的更直白简单。她温声劝告妹妹:“这事你这么想没错,但行事得审慎一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凡事我们还是得按规矩来。杀人买凶的恶事太容易留把柄,做不得,想要推倒这些根深蒂固的朽木,须得从长计议。”

其实,阿四真心只是问问看,没想实施来着。

怎么感觉阿姊们一瞬间连怎么去做都在考虑了?

阿四默默咽了一口水,也不反驳,点头道:“我知道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阿四心知肚明这赵家大概是没好下场的,她在心里将赵家人标注为“将死之人”,遂不再关注。

挑了些顺口的吃食点点肚子,坐床上的小几和周边的桌案撤去。阿四身量小,直接就着宽敞的坐床小歇,姬赤华和玉照则在阿四睡着后入内在卧床休息。直至盛日偏西,侍女唤醒阿四。

阿四揉着眼睛坐起来,推开身上盖着的色彩艳丽的薄毯,问:“阿姊们呢?”

侍女低声笑答:“大王正陪同嗣端王在内室歇息,大王近日嗜睡些,因而晚些叫起……”话音未落,玉照已然揭开帘走出来。

阿四闭紧嘴,换好衣裳,跟着侍女走到外厅再吃些热乎的茶点。玉照坐在一旁端茶看阿四吃,她疑惑的是:“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能吃吗?分明只是睡了一个时辰也会饿肚子?”她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饿的这么快过。

阿四哼唧:“每个人当然是不一样的,吃的多才长得好,玉照阿姊将来肯定没我长得高,所以才不如我能吃。”说着,阿四又选了一块点心吃了,顺带踩一捧一:“不如上回吃的透花糍。”

玉照作为不会再长高的二十三岁成人,决定不和小孩子在身高上头争论,改说点心:“透花糍?东宫的白案做的吧?那可是老手艺了,据说她的孩子都没能学到精髓,白案年纪也大了。再过个十来年,可能再吃不着如此恰到好处的透花糍喽。这上头还是得早些出生好,我就比阿四多吃二十年。”

阿四才不听玉照的骗,学着她的语调说:“那我也能吃到其他的美味,那还不是二十年?单论透花糍的话,那还是长寿最可怜,一不小心可能就尝不着这等美味喽。”

玉照好笑道:“太子殿下嗜甜,二娘、三娘偏爱咸口,倒是四娘又更喜欢甜了。”

关于阿姊们的口味,阿四头回听说,怪不得好白案在东宫,原来是太子阿姊喜欢甜口。

“我更喜欢混着吃,吃多了甜的就想吃咸的,这样更好吃。”阿四大嚼两块甜点后,拿了咸口的调味,主打一个让人猜不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闲话,不知怎的话题又绕到姬宴平头上,玉照问阿四:“你晓得三娘近来忙些什么?”

阿四奇怪道:“刚才还在说呢,就是斗金阁的事儿啊。”

玉照摆手:“闵大将军回来后,她是三天两头往卫国公府上跑,铁定是心里憋着坏呢。”

虽然姬宴平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玉照这么说,还是让和三姊第一好的阿四听了不高兴,她给姬宴平找补:“怎么会呢?三姊多半是想念鸣阿姊了,她们俩关系这么好,又很久没见面了,三姊往卫国公府上多问问很正常呀。再说了,我也没听说三姊经常往卫国公府跑的传闻。”

玉照却说:“这就是最不对劲的地方了,三娘此前和齐王阿姨商量,想往北境去驻军,被拒了。她想做的事,哪儿有轻易放弃的。三娘被齐王阿姨否决后,再没往卫国公府上问候过才是最为古怪。”

不得齐王支持,皇帝处不用想也知道不许,此外就只有闵大将军和太子能说上两句话了。除非姬宴平放弃……凭她那死倔脾气绝不可能。

阿四仔细一想,好像真是如此,最微妙的是陈文佳成了卫国公府的常客,而陈文佳和姬宴平的关系堪称莫逆。

她不得不承认,姬宴平好似在盘算一些不被阿娘允许的大事。

皇帝不允许孩子们去北境,主要考虑的是安全。对皇帝而言,仅有的继承人们安安稳稳地活着,就是另一种家国安定。从某些角度来说,这方面甚至比北境的安定还要重要。

姬宴平理解长辈们的苦心,所以她不再明着争取,但想要让她彻底放下这个念头实属不易。

姬难还在的时候,满太极宫的人都没能弄明白姬宴平为何厌恶姬难,而今,阿四和玉照也商讨不出姬宴平真实的想法。

最终,阿四下定论:“我过些日子要过七岁生日了,到时候卫国公也好、阿姊们也好,都会参宴,我再下帖请陈文佳一道就是了。何必冥思苦想,届时我直接问个明白。”

而话题的中心,姬宴平正在宋王府里监督属官清点库房,务必找出最不值钱的玩意儿送到赵家去,空出的位置就放上前些时候从斗金阁搜刮回来的宝贝。

尤其是心爱的大宛马,必须在府上新辟一处风水上佳、干燥通风的马厩,安排最得力的侍从,专门照顾姬宴平的心头宝马。等点清财帛,姬宴平就专注地给大宛马喂草料,满心满眼都是情谊,凭深厚的经验迅速和马儿成为好友。

属官走近马厩,谨慎地在一丈开外站定,说:“大王,还得选一处院落、选择良辰吉日,将赵孺人迎进门。”

圣旨已过三省,赵家前途无亮的小郎被吏部撤去官职和功名,成为朝廷册封的宋王孺人,因此宋王府的人都这样称呼。

和爱马的相处被打断,姬宴平是有些不快的,但她每每一听府里人管从前的长安令为赵孺人就想笑,此刻也不例外。

姬宴平忍笑颔首道:“往西南角随便圈一个院落,多找些人手看住,归置整齐,别叫人挑出错就行。”

第96章

钦天监在宋王的催促下给出一个临近的好日子, 六月廿二的立秋,赵家的幼\\男被送入宋王府的偏门。全程姬宴平就露了一面,堂而皇之地去衙门值守, 留宿内宫。显然姬宴平是没打算给彼此留脸面。

阿四是从柳娘口中听说这事的, 柳娘说:“换在太上皇当政时,这样的旨意必定是落不下去的。世家多看重门第, 自以为千年流芳, 就连与皇室结亲都不大乐意的。近年倒是乖顺许多, 这都是圣上的威德啊。”

阿四笑道:“那是大母太过要脸, 所以也给别人留脸面。换了三姊来,宁肯是自己没脸, 也绝不给厌恶之人留情面的。”

或许是齐王早些年读的道经有些作用, 姬宴平听过虽不入道门, 却学会了不留恋尘世脸面,总归没人敢当着姬宴平的面给她没脸。至于背后的议论,只要不入耳, 只当是没听见就是了。

再说皇帝,弑杀亲弟一事举世皆知,又有谁能在她面前要脸?一般来说, 都是更要命吧。

柳娘不好对太上皇和宋王多做评价,含笑道:“这些年里, 世家人人自危,聪明些的在外都收敛了声势。圣上又有雷霆手段,一心要整治。只看将来,必定是越过越好的, 等到四娘白发,大周许是另一番盛世光景。”

阿四跟着附和两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嘛……”说完又感觉有点不对,她现在就是“王侯将相”中顶格的“王”,阿四默默拿了桌上切好的寒瓜堵住嘴。

是了,前些日子往楚王府走一趟,今日丹阳阁就有寒瓜吃了。一定是当日在楚王府吃瓜太多,叫姬赤华看出阿四的心思。

柳娘只当是没听见,说起再过二十日就是阿四的生日,“圣上已经圈定了一处旧宅,工部动工,将来就是四娘的宅邸。”

柳娘挑起阿四修剪齐整的短发看了,笑言:“四娘七岁正属髫年,往后也就不再为四娘频繁剪发,而是要稍微留一留头发,攒出两角来,这就是总角了。再过些日子,十二三岁之后直到成人,就很少再剪发了。”

“短发挺好的,养长后打理着怪麻烦的。”阿四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柔光顺滑。

平日里多是晨起洗漱后,宫人会帮着修一修头发。论起正式的剪发,所谓身体发肤受之于母,剪头发是件庄重的事,必须选个良辰吉日由着亲长帮着打理。

婴幼儿时期剃头多是睡着后偷偷剃,阿四睡得香,还是极其偶然地见到宫人郑重其事地用锦布袋子收敛细碎头发,她才知道这事的重要性。

仔细想想也对,要是一个人自出生起从不理发,那该有多可怕,每个人有的可不是及腰秀发,而是曳地长发了。

柳娘笑:“四娘好比日渐挺拔的小树,绿叶繁茂也是在所难免的。”梳洗打理之类,自有宫人,也不必阿四费心的。

说到小树,阿四拉着柳娘走到窗边,从这儿往外看去,正能瞧见一株新栽的小树。

阿四说:“我一早就瞧见它了,原本我还想着是不是尚仪局差人来种的,现在看来就是柳嬷嬷种的吧?”

小孩满脸都是“被我发现了你的秘密”的得意,比起小树更像一只翘尾巴的狐狸。

柳娘被自己漫无边际的设想逗笑了,道:“是啊,这都被四娘发现了。”

阿四扒着窗户左右探看,确认没人后踩着窗沿三两下从窗户翻出去,小跑到小树边。丹阳阁多种植梧桐,这可新添的小树也不例外,树干只有阿四手臂粗细,亭亭玉立,翠绿的梧桐叶随风轻荡。

辣手摧花的阿四,此刻唯独舍不得摘眼前这棵梧桐树的叶子,抬手轻轻抚摸树叶和树干粗糙的表皮。

这两年,柳娘跟在阿四身后处处照料的日子已然一去不复返了,就连晨练,柳娘不知从哪日起也不再跟随。姬宴平曾和阿四说过,身边的乳母和嬷嬷都是要换去的,直到换成忠诚的内官为止。

有孟妈妈的例子在前,阿四一直都明白柳娘迟早也会离开自己,去做一些更能实现人生目标的事。孟予和柳娘从不是愿意永远圈在院子里的人,她们有更广阔的天地,阿四也衷心祝愿她们能走得更远。

但是,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

阿四在孟妈妈离开前,以为都在太极宫内,两人是常常能见面的。然而除过大年大节,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孟妈妈很忙,她有自己的抱负要实现,阿四前几岁没精力、也不被允许跑太远,近几年也有了其他的朋友和需要去做的事。

这种分别注定曾经亲密无间的感情会淡去浓烈的色彩,并不会完全消逝,而是维持在淡淡的、舒服的厚度。

阿四眨眨眼,化去眼中潮湿的雾气。阿四慢慢地安抚自己:她会失去一些,也会拥有更多,她得到的爱就像身高一样地再增加,和柳嬷嬷之间只是短暂的分别,彼此的关系将会进入新的阶段。

等柳娘换好履绕过来,阿四已换上笑脸,围着小树摸了一圈,笑语:“嬷嬷费了不少力气吧,这棵树刚和我差不多高呢。”阿四伸手比划一下,梧桐小树只比自己高出一点儿。

这是算上梧桐树的树叶,照理说树叶该比成头发,说不定还是阿四要更高一点。

柳娘笑道:“四娘喜欢就好。我总想着给你留下一点什么,可四娘库房里奇珍异宝样样不缺。思来想去,不如留一棵梧桐。仔细想来,这宫中什么都换过,殿宇宫墙也修缮过,唯独这些树木,数百年都扎根于此。我只盼着四娘能长成一株高大坚实的建木,上可通天。”

阿四眼珠一转,将手贴在树皮上说:“那我想在这儿留个名,或许哪一天,我化作尘土,梧桐树还能看着这世间的景色。有缘人能攀上树,或许就能看见我的姓名,知道这儿有过一个伟大的公主。”

饶是阿四的脸皮,说到“伟大”二字也塌了一瞬,下一刻又理所当然起来,反正丹阳阁里没人会把她的话外传。

“如果这是四娘的想法,那就去做吧。”柳娘拔下发间一只钗递给阿四,笑看她动手刻字。

柳娘出身怀山州,那儿的人依照自然草木的承载力生育孩子,有多少合适种植的土地、能生产多少粮食、大人有多少精力,她们就生下多少孩子。多少年来,怀山州的人无论贫穷富贵,生育的孩子都是有数的,人口的总数一直维持在合适的范围内。

走出怀山州,且不准备再回去后,柳娘就不打算再生育了。外面的世界告诉她,太多无辜受难的孩子被生下,太多的孩子不被作为“人”养大,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生育。

柳娘从走出怀山州那一刻起就在忙碌,为各种事奔波劳累,她有自己的目标,也不以为苦。这几年是皇帝特批的假期,也是她最清闲的时候。柳娘对阿四感官很特别,这是个很招人疼的孩子。

可能是人生下来就已经定好了性格,四个皇子中唯有阿四带有几分令柳娘心疼的柔软心肠。

太过敏感的心,接触粗糙的世界是会感到疼痛的,随着见识的增长,或许阿四会习惯这种痛,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再痛苦,只是习以为常了。

小树被刻上了字时它可能也是疼痛的,但留下的疤痕会随着时光成为它表皮的一部分,直到变成它伟岸身躯中微不可查的一点。柳娘也同样相信阿四,迟早有一日会从柔软的小树,长成足以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

阿四小心翼翼地戳破一层树皮,到底是没忍心戳得太深,吹去木屑,阿四在内心默默告罪一声:真是对不住啦。

轻拍小树作为告别,阿四直起身拉着柳娘往回走,“那嬷嬷在离开前,给我再做一回牛肉吧,我可想吃了。”

柳娘纵容道:“莫说一回,就是日日都做又能耗费多少时间呢?”

阿四打蛇上棍,立刻道:“那就每天都做吧!我们悄悄吃,不叫尚食局那头知道就行。我身体好着呢,再吃些清火的瓜果,不会上火的。”

柳娘应下:“我这两日去和冬内相通通气,看看能不能越过尚食局弄些新鲜牛肉来做与四娘吃,如何?”

“好呀好呀,”阿四叉腰道,“直接去和阿娘说,然后让尚食局每日恭恭敬敬地送牛肉来……不过这样做,似乎没有偷着吃来的香甜。”

“那我们就偷着吃。”

第97章

宋王纳孺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 至今赵家人私底下还在痛骂,而主导此事的姬宴平却在太极宫内连住半个月。她身上只担一些虚职,无需整日在衙门坐班, 时常在太极宫各处闲逛, 任谁来也找不着人。

临近七月半,阿四的生日将至, 皇帝将生辰宴定在清思殿。

自从姬赤华封王那一日姬宴平杖杀了崔家子, 加之毬场也封了, 清思殿就冷清下来。久违的热闹也给阿四带来许多消息, 比如姬宴平常出现在太液池附近。

太液池畔的各式建筑不少,其中有一座知名的、为满朝文武所向往的阁楼——凌烟阁。据阿四所知, 姬宴平几乎每天都要去凌烟阁独自待两个时辰。宫人们不敢打扰宋王, 因此那一处比往日里更安静些, 也让阿四找到了姬宴平的所在。

大周崇尚道家,凌烟阁坐北朝南,面朝三清殿设立。阿四慢吞吞在前走, 在宫人的带领下找到凌烟阁朝北的正门,宫人们不敢再入内,阿四独自跨进门。

一进门就是太宗书写的像赞, 洋洋洒洒地写就了凌烟阁内二十四位功臣的生平功绩,阿四随意扫一眼, 实在是懒得细读。

阿四今儿本是不出门的,柳嬷嬷正收拾自己的细软要从丹阳阁搬走,阿四如何也要在她身边再赖一下。奈何柳嬷嬷说姬宴平近日心情不佳,旁人不敢来打扰, 正需要阿四去宽慰。

柳娘都这么说了,阿四只好先来慰问三姊。说实在的, 阿四更怀疑柳嬷嬷是不是想支开自己,然后偷偷地离开,不然真是说不过去呀。

阿四自个儿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对凌烟阁内供起来的层层画像就更没好感了,顺着路往中间的过道走,先是宰辅,后是诸侯王,四周墙壁上绘的事太宗最爱的御马……

这是件稀奇事,阿四停留在御马壁画前欣赏片刻,感觉这是姬宴平将来能干出来的事儿,乱七八糟的人事,哪里有可爱的马儿得宋王的心意?陪葬品都得是陶瓷马。

阿四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说不准姬宴平是看上了太宗的马,前来独自欣赏一二,毕竟宋王府里多了糟心人,但凌烟阁里的马儿是无辜的啊。

神游天外的空隙,阿四将壁画逐一看过,都没能找到人。

在凌烟阁内兜兜转两圈,终于在里隔见到席地而坐的姬宴平,她面前挂着一副比其他画像都要崭新的人像,唯一不同的是,上面画的是一个女人,凌烟阁里唯一一个女人。

得益于一双明目,阿四觅见一行小字,怀山昭公主像。

就阿四浅薄的认知里,怀山昭公主是开国时的名将,战功赫赫,终老于怀山州。

姬宴平分明早就听见来回行走的脚步声,硬是半句话也不说,阿四走到跟前了,姬宴平才抬头望妹妹一眼:“阿四怎么来了?”

“是柳娘叫我来的。”阿四自知瞒不过阿姊,挪到姬宴平脚边,贴着阿姊坐下,“柳娘收拾东西,明日就要回家去了。我舍不得她,所以出门逛逛。”

姬宴平将手臂搭在阿四肩上,脸贴着脸安慰妹妹:“大理寺正忙碌,且住在宫外,你难免见不着她。但柳内相不同,她是打定主意要在圣上身边干到走不动为止的,你往甘露殿走的勤快一些,见面的日子多着呢。要真天天在你面前管着,心里也要嫌烦的。”

阿四愣一瞬才想起大理寺正是孟妈妈在大理寺的官职,点头道:“我知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长大了,孟妈妈也同样在成长,柳嬷嬷也是,这些都是好事。我只是心里稍微有一点过不去罢了,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真乖啊。”姬宴平另一只手转过来揉揉阿四的头发,笑道,“这样想就对了,谁都有最想要的东西,每个人都朝着那样东西奔忙,路途中的遇见的其他事物也珍贵,但人嘛,总是要有所求才有意思。”

阿四卸力整个人靠在阿姊身上,望着墙上那副独一无二的画像问:“那阿姊也是在为自己所求不得的东西努力吗?”

除非姬宴平亲自说出口的,阿四很少能从姬宴平身上看出格外的东西。姬宴平啊,意外的是一个直率的同时相当能藏事的人。

至少阿四拿她毫无办法,只能用更直白的话语激发阿姊所剩不多的同情心。

姬宴平对妹妹的直球向来有回应,笑答:“那当然了,要是什么都不求,我就皈依三清,跟着阿娘去做山上的隐士,好吃好喝活她个一百二十岁。红尘打滚的人,除非命硬,总是很容易减寿的。”

阿四晓得阿姊不会无缘无故坐在这,她指着画像再问:“阿姊是向往画上的人,还是喜欢画中的马呢?”

“我都想要哦,好不容易成人开府,为的就是面对选择可以争取‘全部得到’。”姬宴平眯眼虚望画像上眉目清晰的将军,这是一个不够心狠也不够好运的将军啊。

多奇妙,这个将军还是自己的先辈,画里人和画外人有一丝血脉和姓氏的牵连。

阿四抱着姬宴平手臂说:“嗯,那阿姊给我讲一讲怀山公主的事吧。”

“这有什么好说的,弘文馆的先生迟早要给你讲的。”姬宴平状似嫌弃的抱怨两句,下一句话就说起这位埋葬在历史中的公主。

怀山昭公主是高\\祖起兵后遗留在国都女儿,也是孤身一人卖去栖身之所,迅速起兵占据一方的军事天才。她是当时最耀眼夺目的凤凰,仅仅四个月从独身到聚拢关中豪杰、手握七万军,声名显赫。

即使当时男人做主的史书再不乐见书写女人,她的光芒也不能被偏颇的笔迹所遮掩。

这样一位举世难寻的天才,却在面前家人后被父亲分去手中大部分的将领和士兵填补兄弟。同为大周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唯独她在天下太平之后至此销声匿迹,六年之后突然死去,史书对她最后一笔记载是军礼下葬。

姬宴平从第一次听见昭公主的故事起,心胸间的愤恨就再未消弭过。

即使时过境迁,她说起旧事仍旧不掩冷笑:“弘文馆的学士当时给我们说到昭公主的一生,姬难称赞太\\祖爱女,愿意为昭公主驳斥礼官,以前所未有的军礼埋葬昭公主。真是令人恶心的夸奖,和姬难这个人一样地令人生厌。”

“这是昭公主应得的。史书中数之不尽的一生功劳不如昭公主一年所得的男人都能得大书特书,单论天分,合该昭公主为太子。全无记载的六年、突然的死讯,哪里来的凭空生出的爱?依我看是昭公主死后太\\祖愧疚不安下的弥补吧!”

“死后哀荣算得了什么?□□待他几个废物男儿处处贴心,怎么到了昭公主这儿,泼天的功劳在前,怎么也只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赏赐和死后的一句话足以囊括的爱?”

姬宴平快言快语说够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阿四,你说我把这地方烧了怎么样?”

姬宴平作为后辈指责太\\祖的话,恨不得全天下都听见。然而唯独最后一句话,轻而又轻,却重重落在阿四耳边。

阿四猛然清明,听出这才是姬宴平今日来的真正目的。明知不对,但阿四无法说出反驳的话。

姬宴平这样的怒火中烧,让旁观的阿四瞧着都心疼,若是仅仅一座凌烟阁就能叫她好过一些,这又能如何呢?

太\\祖的蠢男子犯下再大的过错,太\\祖也会变着法子去补贴。现在姬宴平和阿四也是如此,她们烧一烧自家的祖产,与旁人有何干系?

总归,皇帝会帮着收尾的,没人忍心责怪她们。

阿四摩拳擦掌,问:“阿姊打算怎么做?凌烟阁内烛台不多,外面又有人守着,不晓得能不能烧的起来。”

姬宴平取下怀山长公主的画像小心卷起来,确认无误后塞进阿四的手里,“其他的交给我,你只管拿好这幅画像,记得第一时间跑出去,不要被火势波及。”

“好,我明白了。”阿四接过画像紧紧抱在怀里,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凌烟阁。在宫人们满脸不可思议中,大声宣告自己看中凌烟阁的一副画像,必须带回去,谁来阻拦都没用。

姬宴平等阿四走出门离开,立刻搬出藏在角落的火油,一盆盆泼在画像上。一切准备就绪,姬宴平手中端着烛台走出门,轻巧地将烛台往后一丢,再合上大门。

环视一周,姬宴平挑中对面不远的三清殿作为观赏的好去处。

姬宴平施施然漫步向三清殿走去,欢畅的心情好似今日万里无云的晴天。

第98章

阿四不顾内官的劝说, 执意想要带走手中的画卷,小小年纪步伐却快,没一会儿内官和一众宫人跟着阿四已经到了宫道的尽头, 再走远一些, 连凌烟阁都望不见了。

而在这时,一股浓烟升起, 阿四比其他的人都要更早地发现凌烟阁冒出的火光, 她兴奋地说:“快看呐, 凌烟阁着火啦, 里面应该没人了吧?”

“今儿宋王还在里头!”内官闻之色变,当即高声呼叫人救火, 反身就要往回赶。

阿四笑弯了眼, 一只手拉住人, 一只手将原先紧紧攒在手里的画卷交给内官,并说:“阿姊肯定是无事的,刚才我就瞧见她出来了。这画给你, 就当是你们在火情中救了一幅画,好抵了看守不利的过错。”

凌烟阁早不是太宗在时的光景,是个冷差事, 而内官常年在凌烟阁当值,因无身家背景, 所以无机会调动。但内官也非愚昧之人,稍微冷静下来,就想通其中的关窍。

内官捧着画卷叹气:“早在宋王日日往凌烟阁窜我就知道大概是没好事的,幸好圣上仁德, 我呀也就是依照立政殿的例子出宫养老罢了。”

阿四颇为惊讶:“这又不是你的过错,到时候你就说清楚, 是我硬要将你带出来的。”说着,她拍拍胸脯,充满底气。

从姬宴平的过往就能参考出阿四需要受的责备,最多在丹阳阁半个月,每天和谢师傅、林师傅四目相对。尤其明天就是阿四生日,肯定是轻轻放过了,因此她半点也不畏惧。

得知凌烟阁中无人,内官也不急着走了,而是托宫人们去通知各处运水救火,以免殃及别处。万幸此处距离太液池近得很,周围的建筑也不多,要是火灭得太早,说不得还得劳动两位小祖宗再来烧一回,不如动作缓慢些,向姬宴平卖个好。

内官将事安排妥当,揭开画轴一角确认是怀山昭公主的画像。她长长舒一口气,说:“先谢过四公主好意,今日之事本也有我的过错,无论结局如何与人无尤。”

若是内官抱怨两句,阿四心里指不定还好受些,现在听了内官如此知情识趣的话,阿四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思及柳娘先前问过丹阳阁管事的人选,说:“凌烟阁烧毁,你就没了正事,不如我向掖庭要了你过来,正好丹阳阁的嬷嬷也要轮换了。”

太极宫中的宫殿大都空置,热灶不多,丹阳阁正是热灶中一等一的去处。这一场火,竟烧转了内官的运道。

内官惊喜地捧着手中画卷,俯身拜谢:“妾谢过四公主恩典。”

阿四鼻尖的烧焦味越发浓郁,她无意再逗留,和内官说:“这儿你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开的,等你打理好手头的事情,明日就来丹阳阁吧。”

内官恭恭敬敬地行礼告辞,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过显眼,勉力维持焦急的面色去主持凌烟阁的救火事宜。

这火,烧的真是妙啊。

前几年立政殿的大火给宫人们敲了警钟,今日再救凌烟阁的火,宫人们的动作迅速且有条不紊。阿四放眼周围,也不愿在这时候叫肩辇给焦急的宫人忙上添忙,于是走进距离最近的三清殿中。

道教的神仙众多,三清尊神、西王母、碧霞元君……信徒的选择上也就宽泛许多,据阿四所知,齐王阿姨名下的道观中供奉的就是碧霞元君。

皇帝立国,总要安排一些信仰统一,既能名正言顺收编管理,还能防止类似于五斗米教之类的乱事。三清殿内的陈设很是庄重,三清神像一尘不染,显而易见这是个常有人清扫的地方,但是阿四在里头逛了一圈也没等到人出来接待她。

人都去哪儿了?

阿四摸着桌案上的摆件,疑惑地想,难道全都出去救火了吗?

“呀,人都不在啊。”姬宴平从另一侧的窗翻入,显然对神灵是毫无敬畏。

她顺手从桌案上挑挑拣拣,堆成宝塔的笼饼尖端被挑剔地拿开,取出中间不受灰尘的两个笼饼,而后姬宴平熟练地用剩下的笼饼堆回原样。供奉神灵的贡品自然是半点虚情假意都没有,结结实实的宝塔山,挑出两个笼饼,从外头也瞧不出差错。

姬宴平递一个给阿四,笑道:“吃吧,都说贡过的是福饼呢。”

阿四忙活半天确实饿了,结果手掌大的笼饼吃得香甜,里头竟还是豆沙馅儿的,松软好吃。

吃完了阿四才有空想一想,擅自从供桌上拿的,也能算是福饼吗?应该是吧,她吃饱了,神灵见了也会高兴的。反正神灵又不能吃,只能看看。

快乐地自我安慰后,阿四问姬宴平:“阿姊怎么也来这儿了?”

姬宴平三两口啃完笼饼,往竹蒲团上一坐,回答:“干了坏事,当然要找长辈撑腰了,先和阿娘通通气,让她出了气,才会乐意出门替我走动嘛。”

阿四左右张望:“可是我刚才在这儿没见到人呀,齐王阿姨不是在宗庙那边吗?”

“这儿也算是阿娘常驻的地方,不过平日里多是张实守着。我也没想到今天阿娘真在这儿,我进门将事情一说才瞧见人,最后一窝蜂全来逮我了。”姬宴平疲惫地叹息,“多亏了我跑得快,引她们出去了,阿娘也往甘露殿去了。为了让阿娘出气,我还特地慢两步让她打了两下,真累啊。”

阿四也将刚才和内官的交流说了,“要不阿姊说是我烧的也成,反正我还是个孩子呢,那些官吏也不好骂我,之后我乖一点,再‘浪子回头金不换’啦。”

谁也不好意思和孩子置气,烧的又是自家东西,想来都会原谅她的。

姬宴平笑了:“你从哪儿学来的怪话,这事是我自找的,怎么能让你担了?到时候你一问三不知就好了,那内官吃了你的好处,我让人再去和她通通气,说是误触了灯柱,稍微罚一罚,三两月就事了。”

“自找的”听起来有点自省的意味,但姬宴平是什么人呐,绝不后悔的。

阿四琢磨着猜想:“阿姊,你别不是故意的放的火吧?”

“嗯?怎么不是呢?我当着你的面下定主意的呀。”姬宴平装傻。

阿四也往蒲团上盘坐,掰着指头说:“你和姬难一同上课彼此交恶那都是早八百年的事儿了,你要想烧早烧了,哪能留到今天。我前些日子好像听谁说你想去北境……该不会是你是故意的吧?”

要浪子回头的不是她,而是姬宴平,这是预备去北境惩罚自己的过错了?

妹妹长大了就是不如小时候好哄,姬宴平顾左右而言他:“我是今天心情不好找点事做罢了。我先前和你说起的那位闵家老夫人明儿也要入宫,你可要见见?”

“那就见一面吧。”阿四只当姬宴平是承认了,不再揪着不放。

姬宴平和阿四在道士们回来之前离开三清殿,叫来肩辇坐上,两人大摇大摆地回到丹阳阁。大约是凌烟阁的火势已经止住,宫道上碰见的宫人也不再火急火燎的,偶有两个心有余悸地讨论起太极宫的风水问题,疑惑宫殿怎么总走水。

阿四在心底偷摸回答:肯定是祖宗里阳气太重了呗,等女人多起来,阴气重了就不走水了。

晚间,姬宴平在丹阳阁蹭一顿饭,留下来指点阿四完成今日的课业。她对阿四的习作量叹为观止,“你都写得完?先生竟然能布置这么多?”

一个生字五十遍,得是多大的毅力啊,字都抄不认识了。

阿四老老实实地说:“写是能写完的,我写的比较快,多用些时间就好了。但我懒得那样费劲儿,总找人帮着写。可能是谢师傅发觉了,每每发现有人替我写习作,她就要加量。实际上我就写一页。”

姬宴平放心了,“原来罚的不是你,是替你写的人啊。那没事了,你只管多叫人一起写。”

阿四捂脸:“谢师傅一旦发现习作里多一个人的字迹,她就多布置一份,我还是就这样写着吧。”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还得修行十年才能和谢师傅掰手腕。

很好,姬宴平又觉察一项谢大学士的优点,完美利用了阿四的那点同情心因材施教啊。既然如此,那她也不用帮妹妹代笔了。

姬宴平就理直气壮地坐在一旁看阿四写习作,手里拿一本书装模作样。直到她看见宫人从外面拿回一叠习作,姬宴平直起腰问:“这儿是哪儿拿回来的?”

宫人回答:“这是东宫崇文馆的力士送来的,据说是崇文馆学士赠予四娘的。”

姬宴平了然,靠在阿四奋笔疾书的桌案上咧嘴笑:“妹妹了不得哟,写习作都劳动东宫了。话说起来,当年也只有太子阿姊认认真真完成谢大学士布置的课业,我小时候就经常见她坐在那儿好几个时辰都在习字。”

阿四本来就思维活跃,边上又有姬宴平在,忍不住开小差:“那楚王阿姊呢?”

“楚王阿姊啊……”姬宴平回忆一番,“她总是完成的相当‘中庸’,偷懒的很高明,谢大学士逮不着她的错处。当时太上皇在位,弘文馆人多,谢大学士就托陈学士多加管教,就是现在的左相、二姊的阿娘。那时候圣上是太子,左相是崇文馆的学士。”

阿四陈年旧事听得不少,总能听说太上皇的事迹,但这么些年倒是一次都没见过太上皇。

于是她问:“阿姊见过太上皇吧?她长什么样?”

姬宴平说:“大母啊,是个比圣上脾气好一些的人,圣上和她长得很像。你记得在凌烟阁里看见的那副怀山公主画像吧?和那个也有点像。大母的母亲是怀山公主的后人,这样算起来,大母算是大周最正统的继承人吧。当然了,圣上也是。”

第99章

在阿四试图从姬宴平口中掏出更多旧闻, 而扒在姬宴平身上时,微笑着进屋的冬婳打断了难得的姊妹亲近。

冬婳有皇帝的命令在身,急切又有礼地说:“请宋大王与我一并前往甘露殿, 圣上和诸相在等候。”

姬宴平终于将力气莫名巨大的妹妹从自己身上薅下去, 起身拍拍阿四的头,一面向外走一面说:“我知道了, 齐王、太子都在吗?”

冬婳笑答:“就等大王了。”

姬宴平穿好鞋跨过门槛, 回头对阿四说:“别担心, 我很快就回来。”

阿四才不担心呢, 姬宴平会出事才怪,满宫上下她唯独不担心这个。

非要说的话, 阿四倒是比较担心齐王阿姨的心脏, 有这样令人头疼的女儿实在是令人困扰的事情。

阿四呲牙:“好, 我就在这写字。”

可等人真走了,阿四心底有些空落落的。或许是刚才有姬宴平陪着,她才没发现今日柳娘没在丹阳阁迎接。可能冬婳刚才所说的“再等候”的人中, 就有柳娘吧。

唔,大人的谈话。

静下心来后,习作真如谢师傅所说的, 成为很快就能完成的东西。

可直到一切都做完,阿四从浴池走出来, 垂珠端来蒸笼烘干阿四的头发,她也没能收到关于甘露殿的半点消息。

这从前都是柳娘在做的,柳娘之前也有孟妈妈。有她们在确实会让阿四感到安心,那样阿四可以什么都不做, 且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百无聊赖地干坐片刻,日漫韩漫BGBL漫画都在q群八148以6九流3, 问:“柳嬷嬷已经离开了吗?”垂珠今日一直跟着阿四在外跑,所知和阿四一样,两人将目光一起落在绣虎身上。

绣虎说:“用具、衣裳都整理好了,但箱子还在屋里,是下午有急事被甘露殿的宫人叫走的。想来今晚是要回的。”

阿四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那好吧,往常都是哪个宫人在外面走的多?让她去甘露殿候着,更深露重的,去给柳嬷嬷打灯。要是有关于三姊的消息就更好了。”

垂珠说两个宫人的名,阿四听着耳熟,应该是柳娘常吩咐的,遂点头:“就交给她们吧。”

如阿四所盼望的那样,在临睡前柳娘在两个宫人的簇拥下回到丹阳阁。阿四屋内的灯明亮得外面一眼就能瞧见,柳娘洗手入内,催促阿四上床歇息:“这个时辰可不早了,就算明日是四娘生辰不必早起去上课,也不能睡得太晚。”

她脱去履,走近阿四,“还有啊,我要多谢四娘今夜惦记我,十多位内相、相公、以及大王,唯我有四娘关怀,有人在甘露殿外问候。”

虽然炎炎夏日里夜晚也不甚寒凉,但这份心意总是很难得的。尤其配上她人的表情,更是喜人。

“这些都不算什么,嬷嬷来坐。”阿四雀跃地拉着柳娘坐在床边,迫不及待地问:“三姊怎么样了?可有受到什么严苛的处罚?”

柳娘抬手把阿四额边碎发抚入耳后,笑道:“宋王的性子是连谢大学士都把握不住的滑手,怎么会将自己置于无法摆脱的险境?今夜圣上与诸位大王都不见笑意,唯独宋王笑得开怀。就我看来,怕是今夜唯独宋王达成了自己的期望。念在宋王是失手所为,一是削食邑、再者她要跟随闵大将军一起去北境了。”

食实封才是要紧的,至于食邑大差不差吧。

论起放火烧屋的罪过,这样的处罚已经是轻而又轻了。就连后面这项类似流放的处罚,大概率也是姬宴平自己求来的。

阿四听得有趣,又问:“阿姊什么时候回来?总不能和鸣阿姊一样长长久久地待在北境吧?”

“这就要看圣上和闵大将军的安排了,不过,若是宋王乐意,总是能回来的。”柳娘道。

那倒也是,除了姬宴平自己,谁也替她做不了决定。

阿四不再纠结这个,而是靠在柳娘手边问:“嬷嬷是明日离开吗?”

柳娘含笑颔首:“我快到致仕的年纪了,托四娘的福,或许会在光禄寺做一闲职,今后见面的时候还多着。听说四娘已经定下合适的内官人选了?四娘学着办事了,这是很好的事情。”

平白又得了一句夸奖,阿四兴致很高:“是了,我记得嬷嬷之前说过,最好让我自己选一个喜欢的。这个……我也没问名字,她从前是在凌烟阁管事的。我瞧着她还算顺眼,正好凌烟阁没了,所以叫她来丹阳阁也不错。”

“真是好运气。”柳娘说,“我也曾见过她的,她叫神雪姑,是个很不错的人,知恩懂礼,应该能和四娘相处的很好。”

阿四揉揉耳朵:“姓神?真是稀奇。”

柳娘笑语:“据说是源自神农后人,少见些,朝中早些年出过一个神姓的进士,她应该就是那家落败后送入宫的了。”她拉开四娘蹂躏耳朵的手,顺带抚摸阿四后脑处的头发,“瞧瞧我们四娘,都困成什么样了。发丝干透,该睡觉了。”

阿四翻身歪进卧床,侧首问:“那我明早起来,嬷嬷还会在吗?”

柳娘说:“今夜我就坐在这儿陪四娘。”

阿四放松身体,困倦地说:“那嬷嬷还是回去睡吧,坐着太辛苦。我半夜也醒不来的,明天见吧。”柳娘掖好被角,放下床边帷幔,轻手轻脚地退出里屋。

早膳时柳娘如约端来餐饭,如昨夜所言,陪伴在阿四身边。

阿四慢慢地吃完、漱口,说:“有时候我也觉得,嬷嬷、孟妈妈和我相处一段时日就离开是对的。人是不能总围着另一个人打转的,彼此独立才会成为更好的人。”

柳娘却意外严肃地说:“有些事是没办法用对错来概括的,孟寺正和我都一样,是因为觉得这样更合适,所以我们选择离开,但这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规矩。我虽然舍不得四娘却依然要离去,这是我们的本心。而四娘舍不得我们,希望我们能够长久地留下,这也并非错误。四娘有着让我们留下的权力但不去运用,允许我们离开,这是四娘的仁德。”

柳娘上前拥抱阿四,在孩子清澈的眼睛中望见自己的倒影,她殷殷嘱托:“无论是四娘、我,还是孟寺正,我们都没有过错。每个人对于其中的道理领悟的都不尽相同,因此我也不能与四娘说我所言尽是正确,对于人事的对错与否,接下来只能由四娘自己学习了。”

四娘眉眼弯弯,将脸蹭进柳娘的怀里,“我明白的。”

最后,柳娘一件件收拢食具,将托盘交由宫人带离。她用湿布擦净双手,拜别:“妾惟愿四娘千岁无忧,康健顺遂。”

今日大约是适合离别的一天,阿四在清晨将柳娘送出光顺门,又在午后收到了姬宴平已经随闵大将军离开鼎都的消息。

姬宴平走得很急,因为边境九黎作乱,闵大将军需要尽快回到北境镇守。天未亮,数十轻骑已悄然远去。

清思殿中,阿四的席位和往常一样与姬宴平并在一处。就在阿四纠结是混到太子阿姊身边去,还是与伴读们同乐,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坐到阿四手边空置的席位上,她乐呵呵地说:“宋王随我姪女离开前,托我祝贺四娘再长一岁,岁岁年年,平安康泰。”

阿四心下一松,不由自主地原谅了姬宴平的不告而别:“是三姊啊,劳烦老夫人为我带话了。”

闵老夫人实在是很健谈的人,阿四不但很快知道了对方是另一位致仕的老将军的女儿,还顺带得知好阿姊——姬宴平连和阿娘、姊妹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却专门去裴家把暂住的陈文佳一起带走了。

阿四现在是真心实意地一点不担心姬宴平的安危,至少她还知道带一位已被认证的军事天才在身边作伴。

第100章

姬宴平走得急, 生辰贺礼也是委托闵老夫人送来的。

闵老夫人神秘地说:“这份礼物实在是有些大了,带上殿不雅,宫人将其暂存偏殿, 晚一些四娘就能见到了。”

得是多豪华的礼物才能大得拿不出来?

阿四畅想, 说不定是三姊突然视金钱如粪土,将家中财宝装了三五箱子送给她。虽然阿四也不缺财帛, 但谁也不嫌钱多嘛。

“那我等宴席吃的差不多了, 再去看看。”阿四克制自己急切的动作, 端起桌上的蜜水润润喉, 礼物是不会长腿跑了的,但美食可不是日日都能吃到的。

出于简朴, 宫中有些菜色平日并不会出现在桌案上, 只会再一些节庆时分做上一两道, 滋味未必有常吃的好,却胜在物以稀为贵。阿四一视同仁地都很喜欢。

待到吃饱喝足,阿四才有心思关注周围。她放下碗箸, 环视一周,果真不少人正等着与她说话。率先走上前的都是同龄人,尤其是伴读们, 都知道阿四的习惯,一等她放下象箸就晓得是可以谈天说话的时候了。

孟长鹤相较其他人年纪最小, 别的人都让她先行。从孟长鹤起,一直到裴道为止,有一个算一个的都给阿四送了祝福话。

阿四站起来,拉住一手拉住一个, 高声向上首的皇帝笑:“阿娘,我想带着她们出去逛逛。”

皇帝正侧首与太子说话, 闻言笑道:“去吧,此时风景正好,得记得天黑前要回来。”

“我知道了。”阿四清脆地应声,与小伙伴们一并往外走。她行走间能听见赴宴的官眷低声议论,既说这满宫夏花,也说宫墙内最得意的人。

阿四出生时辰在黄昏,生辰宴也多在黄昏时分操办,此刻走出清思殿正是落日红云应碧落。就连在外行走的人都蒙上朦胧的光晕,脚下的影子也是淡淡的。

垂珠通晓阿四的心思,引着阿四先往偏殿去,务必叫她先瞧一眼姬宴平送来的大礼。

闵老夫人说是大礼,阿四简单理解为珍贵的东西。直到亲眼见到,阿四才明白闵老夫人说的是字面上的意思。姬宴平送的礼物真的很长、很大。

揭开足有两丈的红绸,内部的木盒朴素至极,粗略瞧着比阿四和孟长鹤叠起来都要长。

阿四叫来四个宫人一齐打开,低头一瞧,里头赫然是一柄两三米的长刀。

长刀总体长七尺,刀刃长三尺,两刃,柄长四尺。寒光闪烁,光躺在盒中就给人以不可逼视之感。

“这……就是三姊送我的生辰礼?”阿四抬脚轻踹木盒边缘,长刀纹丝不动。

伴读们围着欣赏一番,啧啧称奇。裴道各类杂书略有涉猎,认得出这长刀的名:“许是陌刀吧。陌刀,长刀也,步兵所持,盖古之斩马1……若是我没记错,最少也有十五斤重2。”

孟长鹤目测阿四的身高和陌刀无可比拟的长度,忍不住说:“这大概是宋王预先为四娘将来准备的吧。”

王诃对此类兵器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态度,很想从周围拿个什么东西试试刀刃的锋利:“这似乎是闵家的珍藏,已经开刃的利器,能送进宫,大概是经过圣上应允的吧。”

阿四坐在盒边,伸手轻抚刀柄,在一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忍住了试着举起陌刀的欲望。

这种事只能自己私下偷偷来,不然周围人怪操心的。

“我们还是出去玩吧。”阿四遗憾地再瞅一眼陌刀,让宫人收起、随后送到丹阳阁去。

宫人动作麻利地合上木盒、包上绸缎,几人迅速抬着这份危险的礼物离开孩子们的视野,力图不再引起一众孩子的兴趣。其中一位面相老成些的宫人拿出一些纸鸢来吸引注意:“小娘子们可要在外头试试放纸鸢?”

清思殿前的毬场在皇帝下令不许击鞠后依旧维持地很好,用来奔跑、欢笑都是相当合适的。

长风拂过,苍鹰随风高扬,纸鸢上的竹笛发出清脆的鸣叫,远远瞧着,仿佛一只真正的苍鹰在翱翔。阿四把持着牵引绳飞奔,满场都是她的笑声。

这纸鸢可比后世的要有意思多啦。

各色的飞鸟陆陆续续涌上,或比高、或比鸣声,一时间热闹得厉害。

等冬婳来叫人时,阿四已是满头热汗,亏得今日将头发上梳成两角,不至于一头湿漉漉地回殿内。五个小娘子在冬婳的叮咛下嬉笑着先后进入偏屋里简单梳洗,更换上备用的衣裳。

一通玩闹下来,外头的天已擦黑,阿四还记得阿娘令她天黑前回来,不由心虚地悄悄坐回席位,不好意思与皇帝阿娘对视。

闵老夫人家中也是多皮猴,一眼瞧出阿四是玩过头了,于是出言解围:“四娘玩闹一场更助消化,再用些菜品吧。方才可是见过宋大王所赠礼物?感觉如何?”

“看过啦,诃娘说那是闵家的珍藏,我也得谢过老夫人割爱。”阿四取了青枣吃下,清甜的滋味占据脑海,飞快将刚才的事抛之脑后。

闵老夫人道:“闵族枝繁叶茂,何止有我一家。再说了,闵家的资财本也有四娘一份在内,宋王替你拿一些,也是应当收下的,不必言谢。”

又是阿四未知的旧事,她眼睛一亮:“这是为何?”

“太上皇是有过正室的,正是卫国公的叔父。圣上也不曾否认这门外家,自然诸位皇子与闵家也是有亲在的。”闵老夫人笑时眼角弯出数道痕迹,那是她多年欢畅笑容的成果。

对于自家与皇室有亲一事,闵老夫人并不避讳,甚至是骄傲的,“既是血亲,才更能互为臂助,卫国公之忠诚为国,有目共睹啊。”

阿四认真听罢,问:“那我长到七岁——一直以来也不曾见过卫国公一家和老夫人以外的闵姓人呀,她们都去哪儿了?”

闵老夫人笑的更欢:“那当然是回到祖籍养老去了,那样多的人要是都赖着卫国公吃喝,卫国公就是金子做的也要吃垮了。老国公仙逝,也就是我阿耶过身后,老一辈都没得干净,年轻些的与定国公关系也远了,自然都离开鼎都了。”

明明是大多数的亲戚都离开鼎都了,闵老夫人却满脸笑容,这得是多烦人的亲戚啊。

阿四小大人似地叹气:“那真是辛苦老夫人了,从前一定很多烦恼吧?”

闵老夫人仔细回忆,因为有一个英武的将军母亲,她在谁面前都底气十足,其实也没吃什么苦楚,反倒是给了旁人很多排头吃。

但时光如水流,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些不好的地方也都模糊了,瞧着阿四的可爱模样,闵老夫人笑眯眯道:“怎么会呢,我都已经原谅了,心里自然也就不难受了。”

年轻时脾气暴躁些,但她现在已经改过自新,对过往都放下了。

“老夫人很大度呀。”阿四惊讶地望着和善得有些惊人的老夫人,怪不得连姬宴平也说闵老夫人风趣。

这样宽阔的肚量,说是能撑船也不为过了。

闵老夫人摆摆手:“等四娘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了,都不算什么。”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一通闲聊,舞乐声起时才暂时停止相互吹捧。

热闹的表演老人和孩子都喜欢,倒是姬赤华听得有些腻歪了,桌上的擦色也不尽如人意,换了两回,将就地吃着。

太子探过头来问妹妹:“之后是依玉照的例子,留在宫中长住么?”

姬赤华百无聊赖地点头:“这样能多睡会儿,也不耽误鸿胪寺的事,不然干窝在屋子里将养也太过无趣了些。”

“那正巧,三娘跑的急,赵家你和若水收个尾吧。”太子说。

阿四耳朵轻动,赵家就是被姬宴平釜底抽薪的那家吧,又发生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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