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

《明月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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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明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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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菱歌手下的兵算是义军, 承平之时难免被打压,尔今骚乱频起,朝廷鞭长莫及, 中山王念兹行事克制, 且打心底轻蔑女子, 并未上心。

直到他发现许琅城治军有道,于军中民间俱是贤名远扬, 按不下心底猜忌,兵行险着与诸巳串通, 本以为是胜券稳操。

不想平日里不露圭角的秀宁军会是最大的变数!

短短一日, 这支战力不足两千的义军, 就以利诱、游说多般计策,集结近一万的兵力,逼退诸巳, 歼灭叛军残部。

此后, 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越城大营, 掳走重重困厄之下的萧宁越, 甚至散出妖言,惑走不少驻帐精兵!

此间屈辱之重, 犯界之甚, 怎一个恨字了得!

元和五年腊月初二,梅关战役已过半旬, 中山王派部将昼夜追击, 与北上的秀宁军展开遭遇战, 部将险胜, 折去秀宁军小一百兵力。

自此, 中山王府与秀宁军对立业已定局, 二者断无媾和的余地。

元和五年腊月十二,秀宁军护着怀身七月余的萧宁越步入江南西道,与郴、赣二州的刺史达成合盟,誓以梅关为界,抵牾中山王连同叛军。

说合两州刺史如此轻易,还要归功于许琅城生前行善无计,彼时他尚在东宫,代理三司,管天下讼狱,每每经手的案件无不尽心,甚还力排众议,将建业年间乃至文宗朝所断的错案一一翻异别勘,平冤昭雪。

晋阳乱葬岗冒死救下他的河东许家,赣州刺史的父兄,都是承他所惠方有今日。

宋迢迢听了这些往事,竟是不知作何感想,枯坐在廊下,捋着手里的素青络子。

屋内,萧宁越提前娩胎,产程将近尾声。

不多时,产婆擦着汗,探出褥帐,弯腰附耳,向坐镇在外的刺史夫人说了什么。

刺史夫人面露难色,张了张唇,未及出声,宋迢迢站起来,浅浅笑一下,“我知晓了,不必说孩儿。县主的状况如何?”

产婆含着胸,忙道:“县主身子稳健,除却精神不济了些,万事都好。”

“好,只要县主平安,孩儿平安,就没有更好的。”宋迢迢颔首,命人给婆子发几吊钱,另要医士好生安顿下来,转头低下眉眼,怯怯道:“我们几个小的,都是无甚经验成算,不比夫人晓事,烦请夫人担待一二,细微之处,务必好生顾全着。”

“月娘在此深谢夫人大恩。”说着,就要躬身肃拜,刺史夫人拦住她,口中连道分内之事不敢当。

宋迢迢就笑笑,客客气气着人送出去。

实则二人心里都清楚,医士、乳母、一应事务,宋迢迢这边俱都打点过,若非杜氏痹症发作,怎会让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没得泄露了风声。

不过是要人严守口风罢了。

待人散了,宋迢迢立在原地,心底万千思绪盘桓,好一阵,招来外间侯着的乳母,细细吩咐过事宜,确认人净过手熏过艾,才准她入内。

四下阒静,宋迢迢倚着廊间的漆红柱,目光飘来荡去。

廊庑外,月洞门接云/墙,怪山石隔红梅,重叠累砌,映着一汪横斜的日光,光影澹澹间,下了几日的大雪忽就停了,整园的朱砂檀心梅齐齐绽开,千朵万朵,寒香彻骨,直如梦境迷幻。

宋迢迢愣了愣,缓缓抬手,似要抚摸探过廊庑的梅枝,乳母突地急匆匆闯出来,蹙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宋迢迢立觉不好,就听她道:“女郎、女郎大事不妙!奴方才入内,眼瞅小主子安睡着,就想向县主禀句话,迟迟没人应声,斗胆绕开屏风……”

“谁承想,屏风后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无!”

宋迢迢捏紧指尖,让乳母先去照看孩子,径直出院传唤巡弋的秀宁军,“传令戍城的银校尉,死守四方城门,凡有与县主、穆领军身形相似的人员出城,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扣下!”

宋迢迢终究未能追到疾驰而去的萧宁越。

她作为中山王这辈唯一的女眷,从小倍受优宠,行止坐卧、所用器具无一不是上乘,就连岭南嶂地少见的跑马场,中山王都替她辟了一座,马厩中骏马济济。

她胯/下的坐骑,就是天山进献的乌孙宝马。

寻常的马儿望尘莫及。

宋迢迢再次见到她,是七日后的城门外峰山下,朱砂梅簌簌跌落,女郎唇颊惨白如纸,全靠穆如令揽着稳住身子,两厢相遇,她先时不说话,掏出怀里半块符节,轻飘飘掷在地上。

确切的说,是掷在宋迢迢足尖。

穆如令倾了倾身,大抵是想暗示主子,既是托人大事,免不得软下身段,萧宁越却不肯听,兀自笑一声,背脊挺得直直的,向下看着不发一言的宋迢迢,道:“打从晋阳城初见,我就不喜于你,偏偏自诩高你一筹,明面不与你计较,私下暗恼……”

“可是。”她顿住,摩挲了一会儿掌间的弓,方道:“可是不得不承认,在这人心惟危、险象迭生的乱世,唯有你这样的人,最堪托付。”

宋迢迢心下一沉,“县主,林间风大,有事回屋再议。”

萧宁越摇头,避开穆如令的搀扶,只身下马,一步一顿行到宋迢迢身前,拾起那枚亲自掷出的符节,慢慢擦拭干净,“我抛这符,要说摆架子下你的脸,不如说在怨自己,怨自己耽溺情爱,怨自己无用……终此一生,看似所求尽在掌中,其实什么都握不住……”

她抬起头,眸中泪光闪动,深深回望宋迢迢一眼,尔后屈膝跪下去,四座大震,宋迢迢凝眉,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惶惑,而是极快笃定了之前的猜想。

“你要弃她于不顾?”宋迢迢问。

萧宁越跪在满地梅花中,久久不语,间或有几点梅瓣落在她面上,宋迢迢定神去看,发觉那何尝是梅花?分明是女郎流出的点滴鲜血。

宋迢迢顿时喉头紧/窒,张着唇吐不出只言片语,萧宁越目眶、耳孔皆在流血,混在她流出的泪水之间,凄惨骇人,继而听她道:“不必惊惶,服下一颗参半,就能换来阿兄手下半壁兵权,是很划算的买卖……”

眼看女郎的身形越发晃曳,宋迢迢矮身扶住,臂上衣料汲着身边人溢出的血,鲜红一片,宋迢迢几乎不敢置信,“兵权这等国之重器,岂是想要就要得的?倘使不该归你,想来服一万颗参半都换不到。”

“该是你的,何必去换!”

萧宁越闻言咯咯笑起来,鲜血染红她的唇齿,唯独一双柳叶眼又清又亮,“我果然没有看错。宋月娘,你真是我见过、最灵慧的女子……”

“难怪、难怪堂兄那般痴念你。”

宋迢迢恨不得啐她一口,转身要传医士,萧宁越制住她,“你当是明了的、参半药性峻烈,除却天山诃,无药可解……若去蕃地求回天山诃,恐怕我尸骨都凉了。”

她已然喘不上气,断断续续道:“你说的不错……岭南道的兵权,原就有我的一份,出生那年、阿耶定的…偏生、我随性惯了,无拘无碍二十年,兵权交由阿兄管着。”

“眼下、眼下能讨回来,犹是殊为不易……况且,我还送了阿兄两箭,用他亲手送我的名家长弓、不亏。”

宋迢迢不由道:“值得吗?”

她反问:“无兵无权,不单是我,在座哪一位……能全须全尾到最后?”

宋迢迢闻言,紧紧抿着唇,一时无话。

萧宁越本是十分纤柔的长相,濛濛间杏花一般,但因长日教人捧着,眉目间就有拓不下的傲气,这时候倒是百年一见的软下来,哀哀道:“让我、让我看看亦衡。”

话音落地,穆如令就将孩儿抱上来,约摸是主仆早先商定好的。萧宁越一身的血,岂敢碰她,竭力侧过头,小心翼翼瞥了眼幼儿软白的脸。

仅一眼,她阖上眸,不忍细看,血泪透过她的睫羽,汩汩晕出来,无穷无尽,她浑身发悸,或因身上的痛或因心里的痛。

宋迢迢忍不住红了眼,别开目光,叫医士过来切脉,医士确是束手无策。

宋迢迢木木扶着她,耸肩蹭了蹭面颊,问道:“听你的意思,孩子的大名定好了,小字呢?”

萧宁越的目光追着女儿的织花襁褓,一刻舍不得离开,林间的梅花一阵一阵摧下来,在风里痴缠不休,她望着梅花,望着女儿襁褓的一角,咬字道。

“妙年,往后,岁岁是妙年。”

萧宁越入葬当日,南疆的梅花开到尾声,宋迢迢在梅树下送别,缀在仪仗后方的穆如令奉了把长弓到她面前,低声道:“这是县主闺中最宝贝的一把弓,形如满月,上弦疾流。”

“县主交代,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您。”

宋迢迢微微蹙眉,“我不擅此道。”

穆如令抬起熬红的眼,语气执拗:“县主是观女郎行军路上,时常向杜将军请教弓马,方有所感。”

“县主平日不常用箭,这么好的弓,积灰日久,不如付与女郎。女郎赐个名罢。”

下跌的梅花有一瞬停住,宋迢迢终是接住,沉吟片刻,“就唤。”

“明月弓罢。”

元和七年元月,逆党萧宁绎与诸贼合谋,据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都尼江以西,自称汉室正统,各号东、西二王,割地而治。

同年孟夏,显章太子党攻下潭城,四面降者众多,自此,江南西道全道、淮南道以南、岭南道都尼江以东尽归掌中,附臣拥立显章太子遗孤为幼主,自成门户。

数年间,三派鼎立互相钳制,关联错综尔虞我诈。

其中尤以逆党与太子党积怨深重,干戈不断;朝廷虽然稳据长江以北疆域,然而陇右、平卢占地辽阔,远离朝堂中心,动乱此起彼伏,是年岁末初初平靖。

元和八年仲春,江南东道治所,扬州城。

傍晚,罗城东门最大的酒肆庆元春,万盏绛纱灯高高挂起,名士富商迎来送往,胡姬旋舞,觥筹交错。

酒博士捧着一壶千金的石冻春,蹑手蹑脚穿过拥挤大堂,行向雅致幽扃的上间。

叩了门,侍从引他进屋,他堆着笑打量,就见蟠桃八仙桌两端,一男一女静静坐着,男的肤色稍深,女的白净,俱是平头整脸,遍身绮罗珠翠,另有豪奴侍候左右。

桌上摆了几样时兴的果子点心,一碟吴盐,两把并刀,酒博士连声谄媚,郎君不理会,女郎倒是颔首,回了个笑,他忙不迭逢迎上去,与人攀谈。

“两位客官实是气度不凡,天上仙人似的品貌。是来扬州游山玩水还是谈事呐?文昌阁和二十四桥去过否,要说春日冶游,秦淮河值当一去,大明寺施香还愿者络绎不绝……”

他们这个行当,多是靠嘴皮子功夫吃饭,捧得客人兴头上来,说不得就多吃几杯酒,一坛接一坛下肚,他们腰包就鼓了,焉有不说之理?

宋迢迢心知她和银鞍易容后相貌平平,并不戳穿他的客套话,顺着答了两句,尝了口酒,眉头纠作一团,推说:“我打小守庭训,吃不惯酒,可有樱桃蔗浆一类的?”

酒博士眼珠一转,推介南洋新来的三勒浆,价格不菲。

宋迢迢不急着接话,反道:“才先进门,大堂里是有名妓弹唱罢?群情激昂,好不热闹,现还在否?”

酒博士咂摸一会儿,答:“是名大人物点的,奴将将路过,已经换做胡姬了,大约是散了。”

宋迢迢作出扫兴的样子,不咸不淡说了句:“就上一壶你说的三什子浆罢,搁在门外,侍从自会去取。”

酒博士乐呵呵退出去,宋迢迢与银鞍相视一眼,披上夜行衣,领着扮作豪奴的亲卫,翻身落入临窗的南曲。

庆元春南曲口子停着辆不起眼的舆车,车厢阔大,饰物拙朴,檐角摇铎不声不响,浑如无人在内。

殊不知车内,升迁贬黜来回转了百八十年还是二把手的归浦——苦哈哈拿着千里望,透过车壁的机括张望巷内的战况。

一面张望一面啧啧称奇:“太子党几个头目是有真本事的,瞧瞧这郎君的轻功,恐要与我阿姊不相上下了!”

“呦呵!娘子好箭法!贯虱穿杨的‘明月弓’果非虚名!”

“诸贼那边……整体差一截,胜在人多,阴招频出的,不好说、不好说。”

她囔了半日,身后人连个声都不吭,她不明所以,这次陪她办差的可不是个闷葫芦阿?

回头就见贺韫之捻着颗樱桃,笑眯眯盯着她,视线一移,又见圣人趺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眼,照旧是副……

等等!圣人,圣人怎会在此!

她汗毛耸立,一颗心卡到嗓子眼,很快落回去,规规矩矩跪拜行礼。

罢了,圣人就圣人罢。

他一向是要死不活的坐在高位,十天半个月说不上两句话,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来。

成日除了求道做法,就是将自己锁在蓬莱殿,时不时犯犯头疾,孜孜不倦搜罗百色消息,属于是一听到和“月”沾边的字眼就会发病的象征性人物。

哦不,他在决断和杀人这俩方面,还是相当有才干的,所算之事少有遗策,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归浦照着套话问安,萧偃自然不会答,她跪了好一阵没人叫起,心里有点歹毒的想,这时候她说句“宋女郎”云云,是不是就能让上座人着急忙慌离座,无头鬼一样供着她,哀求她告知内情。

她是见过这类情景的,却没胆子效法,因为凡是答不出管用实话的,都教萧偃抽筋拔骨了。

人皮灯笼晾在宣政殿外有年头了。

如今贴身侍候萧偃的只一个贤尚,他还是从前那副八面见光的性子,噙着笑圆场:“东海这带时有官兵与倭寇勾结,兴妖作乱,圣人特来平乱,归副统办差顺遂否?”

归浦腹诽,分明就是怨气丛生,泄愤来了。

至于她自个儿,是被派来盯稍逆党的。

这帮人近来异动频频,竟似与西洋人有往来。不巧顺带捎上了太子党的人,倒算麦秀两岐。

她如实答了,末了添一句:“太子党的人见首不见尾的,外头人传的神乎其神,亲见不过尔尔,不及圣人万一。”

拍马这招她如今用的算是纯熟。

她本想着顺势得句免礼,不料萧偃忽地睁开眼,大抵是太久不曾说话,他唇瓣缓缓翕动,吐出几个字:“千里望拿来。”

君王一把嗓子教寂寂岁月熬干熬哑了,呕哑嘲哳,狐狸眼倒是瑰丽异常,两块不泛光的乌玉,映着牙白的面,幽幽冷冷的。

不单归浦觉得惊怕,四下都是静悄悄屏着气。

萧偃持着千里望,只看了一眼。

归浦却觉他全身肌骨霎时绷得极紧,简直像是含着滔天的恨意、说不尽的屈楚、道不完的情怯,握着千里望的手收了又收,抖了又抖。

归浦几乎担心这件精铁制的宝贝要被捏碎的时候,萧偃终于直起身,掩着面浑身发颤,不知是哭是笑,但是归浦觑见他两只眼红的跳猫子一般。

她舔了舔唇,思索着如何伺机接过千里望——鬼市淘的……费了她小半个月月俸呢。

不及她动作,眼前人猝不及防支开轩窗,手腕轻轻一转,这件价值十贯钱的玮宝乘着风飞远了。

目的是为挡住一支不值五文钱的竹箭。

天杀的。

竹箭坠地,拼杀中的女郎搭弦的手臂一滞,若有所思望了眼巷口。

除了昏红的灯影,来往车驾扬起的滚尘,别无他物——

跳猫子就是兔子,应该是北边的方言?

归浦演我精神状态 (^▽^)

第62章 疯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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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罗城的南曲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地, 从外看去灯红酒绿繁花如烟,入了内,才知里头险滩暗礁遍布, 须臾夺人性命。

月光照不到的曲巷深处, 杏花绕匝, 月色凄迷,一场悄无声息的交战将近尾声。

人数较少的一方似乎无意胶着, 略略探过对方的底,一阵迷烟乍起散去, 顷刻屏去众人的踪迹。

银鞍收起双刀, 足尖点上杏花枝, 借力凌空而行,与宋迢迢并肩越过一重重楼阙,他忆起那支险要中伤她的竹箭, 心有余悸, “娘子无碍罢?”

宋迢迢收回游弋的思绪, 扯唇一笑:“无碍。”转而探问:“你可知……替我挡箭的物件, 从何而来?”

其时银鞍相距甚远,待察觉时, 竹箭距离宋迢迢不逾毫厘, 他欲去阻拦,千里望先一步飞至。

他迟疑一瞬, “应是南曲口子的方向, 奴特去看过, 来来往往的车辙印记掩去了, 不明来路。”

宋迢迢容色冷凝几分, “想是朝廷的鹰犬闻风而动, 左右不急这一时,近日按表不动,放三两暗哨出门,就在南曲这片多转转。”

说话间,两人落脚在城内最大的邸店,身后一众部下紧随其后,打从高楼的曲廊依次散开,各自回房。

江南东道一贯不掺和党争,背地里怎么闹且不说,明面上仍是中庸守成,效力朝廷。宋迢迢一行人背靠太子党,为避锋芒扮作行脚商队,混居邸店。

这些年太子党与朝廷交锋次数较少,加之宋迢迢这方大都身处暗处,消息遮掩得严密,朝堂的矛头总先对准逆党。

两厢暂且称得上泾渭分明。

宋迢迢思及此处,朝银鞍笑了笑,却见人薄唇抿成一线,迟迟无话,就知他心底惶惑。

果听他道:“娘子,我替你守夜罢。”

宋迢迢摇头,沉声分析:“朝廷盼着另两派长久斗下去,以获渔利,免不得斡旋一二,不是头一回打照面了,怎地怵成这样?”

银鞍嗫嚅,正要提起另一桩,宋迢迢伸手打断,袖间的密报顺势递到他手里,观四下无人,她说:“午间燕京传来的。朝廷派的委事人有二,一是以巡抚之名,密探江南东道的贺韫之;二是神策军副统归浦,并无旁人。二者与我算不上熟识,这些年即便是旧友重逢,何尝识破我们的真身?”

银鞍重复一遍:“并无旁人?”

宋迢迢颔首,笑着拨了拨他左耳挂的银穗子,“我的好‘阿弟’,快快安置罢。廊间人来人往,你有屋不回,偏偏守在我门前,反惹人生疑。”

银鞍晕红了脸,到底听从她的吩咐,离去前嘱咐她紧锁门窗,有事及时传唤,宋迢迢不是顽鲁之人,一一照做。

次日晨起不及寅时,银鞍端着铜盆与绸帕,敲响隔壁官房的门,时过许久无人应声,情急之下推门而入,房内窗牖大敞,风卷着纱帐高高扬起。

帐内空无一人。

二月初的春晖恰如扬州的瘦西湖,清清淡淡一点波光,淌过宋迢迢的眉睫,一路划到她耳边,她睁开眼,望着绘满碧梗荷花的承尘,顿了顿,目光慢慢转到合帐的软烟纱上。

如意几上一只黄铜胆瓶、瓶中带露的杏花、条案上摆着孤本和琉璃盏、盏内盛着洗好的樱桃、条案边的春凳上——放着凤首箜篌和一条碧色汗巾子……

早春的晴日里,这所有的一切蒙着层雾绒绒的光,隔堂的串珠帘子在风中摇晃,淡金与浅碧交织又碎开,教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宋迢迢觉得某个瞬间,天罡倒转过来,她顺着颠倒的厢房向外走。

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四岁的息春院。

宋迢迢自然无法彻底走出小院。

影壁旁,两列卫兵提着枪,浩浩汤汤,背对厢房而立。

她觑了眼满园子的春花,又觑了眼泛着寒光的铁甲,低低哂笑,旋身行向屋内,抛下一句:“叫你们陛下来此。”

“辰时不至,就不必见我。”

宋迢迢翻完小半本孤本,盏中樱桃见底的时候,有一名侍女来替她锤肩。

她听着美人锤颇有节律的动响,扫了眼侍女身着的石榴裙,不紧不慢地吐字:“足。”

侍女从善如流跪下来,双膝陷进栽绒毯,一手细细敲锤,一手揉捏女郎的筋骨。

许是侍女手上功夫尚可,宋迢迢忽地搁下孤本,与他谈起话来:“如今早不时兴石榴裙了。”

侍女闻言,持锤的手颤了颤,脖颈下折,半披的乌发从肩头落下,露出他玉石般的颈,还有颈窝处隐约的疤痕。

他愣了半晌,似是怯馁,只敢压着嗓子答话:“奴一向恋旧,舍不下,舍不下旧人、旧物……”

宋迢迢听得“恋旧”两个字就觉心头火起,撂起案上的琉璃盏直直向他砸去,依着萧偃的疯性岂是会躲的?幸而宋迢迢怒气正盛,准头不如往常好,盏碟堪堪擦过他的额角,磕出道淋漓血痕。

宋迢迢犹觉不解气,一气儿攮开他,落在他掌间的足挣开之际,有意无意在他胸膛蹬了一脚。

不晓得这人是被她喝住了还是怎地回事,她撩开珠帘风风火火向外走,快到直棂门了,身后的人仍无动作。

然而她的脚一沾地袱,他就慌忙追来,死死锢住她的腰,直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如何都不肯松手,只是伏在她腰间哀哀地、无声地流泪。

宋迢迢毫不留情,转头就要动手,萧偃却是早有预料般,仰起他一直低垂的脸。

也就是这时,宋迢迢才不得不敛着眼睫,将他整身的线条来来回回认真拓画一遭,她这才发现,这个年近而立的君王,除却威势更盛、病态日重,眉目面貌与少年时并无什么不同。

虽说接连的乱象逼得他无法安枕,眼皮间泛出淡薄青色,可经他哭过一遭,泪水濯过宝石般的双眸,反而显得他更加清滢、更加冶丽。

简直像是一只即刻就要倾覆的琉璃单瓶。

宋迢迢扬起的手突地滞住。

萧偃抓住这寸息时机,睁着通红的眼眸,用不曾沾血的半边脸去贴她的掌心,一声一声唤她:“月娘、月娘……”

与此同时,他的狐狸眼略微垂下来,从上望下去,与凤眼一般无二,宋迢迢不禁恍惚。

萧偃乘机诱着她往回走,待人回到原地,坐在架箜篌的春凳上,他一颗心落回大半,小心翼翼将她圈到怀里,一如护着珠宝的恶龙,弓着腰身虚虚拢住她,细细打量她白润的脸颊,颊边若隐若现的梨涡,以及靠近鬓角的浅淡绒发。

他窒郁到无法起伏的胸腔循着他的目光逐渐充盈,他感到全身的血脉重新流转,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腔开始鼓动。

好一会儿,他才敢低头,唇珠靠近女郎耳背的肌肤,极轻、极慢地蹭了蹭,一触即离。

然而辛夷花的香气实在太暖,他一时不能自抑地战栗,眼泪愈流愈多,间或有几滴滑入宋迢迢的衣襟,她晃过神,推开郎子,蹙眉盯着他。

大抵是见他哭得这般哀戚,愣是没发出丁点儿泣音,甚还用着一张无比肖似先人的脸,她心有不忍,干巴巴道:“别哭了。”

殊不知这话一出,郎君哭得越发凶,似要将这几年的痛心拨髓都哭尽了,张着喉嗬嗬地喘不过气,整个人顺着春凳溜下来,伏在宋迢迢膝上,照样是不出声的哭法,空留一枚作对的蝴蝶发扣掣掣闪动着。

任谁见了,都觉着哀恸极了。

宋迢迢没法避开他,捱了片刻就觉不耐,萧偃人精似的,登时收住声,拭干脸上的泪水,不动声色凑近一些,轻轻偎在她身上,絮絮叨叨说起话。

这座宅院与原本的宋府相去不远,宋迢迢越过窗槛向远处眺目,依稀见得往年相伴的青黛山川。

二月的扬州节气最好,清风捎着杏花,圆日似山水画里淡红的钤印。宋迢迢不免有几分懒惫,心说,待一阵也好,横竖眼下脱不开身,她少时练箜篌练得乏了,就爱靠在窗边的春凳上发愣。

她就势望着远山、闻着杏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人讲话。

说来古怪,这人时而讲燕京的玉兰开得如何盛,时而讲洛阳行宫兴建的水榭适合泛舟,时而讲晋州的刺史夫人新得的孩儿,时而讲她的二兄二嫂在庐州万事安好。

就是不谈他自个儿。

宋迢迢不消亲自探问,单单瞧一瞧他泛青的眼眶、颓红的双目,触一触他凸出的骨脊、密布的疮痂。就知他这些年咬牙吞下的长钉深楔。

他竟只字不提,亦不以此博同情趋好利,与他往日的桀贪骜诈着实不符。

宋迢迢兀自思量着,就觉身边的人进越一步,她偏过头,看着萧偃一只手怯怯勾住她的小指,另一只掩在暗处的手不容置喙越过她的腰身。

浑似一条头尾互搏的蚺虵,扭曲至极。

他的皮囊依旧乖顺,道出的字句全不是这么回事。

“月娘、元和二年,我病得几要死去之时,太后终于软了心肠,露出先前清理殆尽的马脚,把知晓内情的沈家人推出来,告诉我……你无事,应是用了秘药逃脱……总算激起我的生志。”

“这些年,我日复一日的寻,日复一日的熬,可是海内宇外踏遍,求不到半点儿你的消息。”

他说到此处,似是不由自主感到惊怕,收紧臂弯,语带凝噎:“这是、第六年,时隔五年又九月,月娘,你终究还是来见我……你是不是知道、知道燕奴熬不住了……”

“……见到你前一日,我头疾犯得越来越重,从东洋的船舫出来,险些错手伤了旁人,贤尚只好引着我去屠倭贼,倭贼的长刀几次刿过我的喉管。我全不知,不知缘何去躲。我想、就这般死在刀下,一直在阴曹等着你……说不定,方有重见之日。”

宋迢迢瞥了眼他喉管处深刻的剜痕,挑了挑眉。

萧偃观她有所回应,不自觉心头一喜,道:“这些年你不露踪痕,不以真面目示人,幸尔我对你手中的明月弓有所耳闻……就想看看持着这把神弓的‘月师’。”

他漾出抹饱含蜜意的笑,自顾自喃喃:“你不知我有多欢喜,多欢喜……”

宋迢迢乜着他,笑不达眼底,“所以呢?上言种种,与我何干。”

萧偃一僵,目眶泛红,强自扯出个笑,“自是无干的。分明怨我、怨我,俱是燕奴的错。燕奴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月娘不喜的,往后燕奴断不犯了……”

“但求月娘疼我。”他故技重施,微微垂着眼尾,洇出涟涟的泪光,“求月娘留我在身边,单只留着我,不论其他,将我当只猫儿狗儿都好……”

宋迢迢早已不吃这套了,挣脱他的手臂,倏地站起身,半眯着眸子盯着他,“猫儿狗儿?倘是波斯猫巴儿狗,我留多少只在身边都无妨。”

“你这样的,断不能够。”

萧偃面色霎白,似欲陈情,宋迢迢突变了脸,勾过他的衣衽,与他抵额相对,娇笑着问:“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明日,我要与别的郎子这般——坐在一张春凳上,互诉衷肠。你待如何?”

不等话落,宋迢迢就觉面前人一身筋骨绷得极紧,强装得容色一派清淡。

宋迢迢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脸颊,“你这类的,纵是作犬,也是疯犬。主家愿意哄你,哄得你服帖,你就奉着主家;主家稍一脱手,冷落你,沾了旁人的毛发气味回来,你就是要发疯的……”

“我可不要。”

说着,她退身离去,萧偃先时按捺着不发话,眼看女郎的足尖慢悠悠地,越退越远,再远两步,就要绕过座屏,淡出他的视线。

“奴愿。”

他松了口,缓缓撩起衣摆,跪在翅木地板间,一步步膝行到宋迢迢面前,他抬起头,熬得通红的眼盛满女郎的倒影,衬着玉白的肤几多颓艳。

“奴甘愿,奴能够忍耐,能够做到。”

“但求女郎怜恤。”——

月娘:被疯批前夫绑架了?憋慌,看我训狗大法。

这章有点短短的,下一章拉长战线,写到目标剧情点!正文还有四章的样子,保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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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广陵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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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留下来与萧偃用了顿膳。

无他, 唯利尔。

萧偃这人为着一点虚无缥缈的情意,委实是很豁的出去——宋迢迢听了他的答话,用足尖勾着他的下颌, 要他拿淮南道下辖光山、固始二县来表衷心。

半是调笑半是戏谑的话, 他当真应了, 宋迢迢猝不及防,恰时侍从传膳, 她转念一想,到手的鸭子岂有遁走之理, 就顺了萧偃的话, 不曾离去。

说是一同用膳, 可是布菜的内使被他屏退了,反倒是他这个贯坐主位的,侍候在宋迢迢身旁, 一时剥蟹, 一时舀汤, 上下操持没个完, 纵使闲下来,依旧不好生进膳, 噙着笑, 时不时望她一眼——不敢长久望着,恐惹她厌烦。

宋迢迢还是觉着不自在了, 她在军中与将士同饮同食惯了, 少有人殷情围着她打转, 她嘴里甘美的蟹肉都失了滋味, 细眉一横, 瓷勺拨在碗缘, 叮咚脆响。

“休得看我!用膳。”

萧偃一顿,楞楞接过她递来的碧粳饭,楞楞送到嘴边,不就任何菜品,一口一口细细咀嚼、下咽,仿佛在吃什么绝世珍馐。

宋迢迢专心致志啜着茭白汤,汤水见底时眼风一动,就瞥见郎子跌在桌面的泪珠,啪嗒啪嗒一颗叠一颗,像泛着光的玉珠,千片万片溅碎开来。

宋迢迢面上不显,心里咄啐,兴致缺缺搁了碗,萧偃立时察觉,命人撤膳,拭净泪痕,凑到女郎近前,露出个笑:“月娘莫恼,是我失了分寸。给你瞧样宝物,可否将功抵过?”

宋迢迢倚在屏风前的罗汉榻上,支着额阖目小憩,眼皮一颤不颤,待人摇着播浪鼓近了,她才睁开眼,望着眼前的物件,怔怔出神。

麂皮制的播浪鼓,佛手香雕就的磨乐喝,凝着鲜花的琉璃珠,蝈蝈笼、鲁班锁、手鞠球……

林林总总的小玩应儿,堆了一整个花梨木箱笼,或是她阿耶亲手作的,或是她阿耶行商路上淘的,花样百出,应有尽有。

幼时的宋迢迢,每每见了阿耶背着手向她走来,就知他必定备了好物件给她,多要喜不自胜,还要拉着他在檐下把玩一个晌午。

彼时扬州老宅大火,她有过风闻,心知这是萧偃激她的手段,不觉动意,左右她家不缺宅子。

思来想去最珍贵的,还是这些承载着欢跃与愁绪的物件。那时出走太急,不及带上,只当付之一炬了,为此暗暗怅惘多次,不想还有重见之日。

宋迢迢再是铁石心肝,都禁不住红了眼,背过身子揩了揩眼尾,伏在隐囊里闷闷发话,要萧偃将箱笼放下来。

她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敢转头,正对上萧偃躲闪的视线,她挑了挑眉,郎君头垂得越发低,慎之又慎道了声:“甚歉。”

宋迢迢置若罔闻,挑了只鲁班锁,信手拨弄起来,萧偃听着卯榫相接的声音,听着穿堂而过的窸窣风声,心腔缓慢地、不安地鼓动着,失去节律般。

突地,女郎手中动作一慢,身子微倾靠近他,“我不会这个。”

他的心停了一瞬,耳边嘈杂的声响被万千朵杏花齐放的扑簌乐声替代,他接过鲁班锁,压着嘴角笑意,小心地向里挪动一寸。

……

箱笼里头值得赏玩的物件确不少,鲁班锁解完还有唐图,唐图之后还有双陆。

可是唐图有拼完之际,双陆有打完之时。

萧偃一边掷彩,一边不着痕迹观察宋迢迢的面色,屋内玉漏声声,日头斜坠向西,他抿了抿唇,双唇沾上淡淡水泽,“坊门就要下钥,不如在此就榻一夜?”

宋迢迢不答,似笑非笑睨他一眼,指尖推动白马,吃了他一记弱棋,才道:“打我及笄那年,扬州城就放宽了夜禁……这些年,圣人顾着陇右和北边,扬州城蜂屯蚁聚,胡汉杂居,恐怕不拘则个了罢。”

被人当场拆穿,萧偃亦不气恼,弯了弯眼睫,“我远在燕京,却也略略知悉南疆的近况,近半年灾旱频频,对于百姓生计的影响不算小。”

“月娘亟需光州的附郭,不正因为光州是淮南粮道的关要?”

他的声音放轻,几乎不带任何棱角,如同引诱,“倘若我愿打通淮南粮道全线,使淮南淮北的敖仓任凭月娘遣用……月娘可否,饶奴一笑?”

宋迢迢搁下骰子,玉白指尖凝在乌檀木条案上。

当下间,谁都不曾开口。

淮南道乃至淮河以北的河南道,大舜口粮产出地的冠首,坐拥含嘉仓,毗邻太仓,握住当中的粮道,等于握住整个国朝的产粮要膐。

女郎不说话,指尖一旋,那枚四点涂红的骰子转动不止,她倏地笑了,“肯爱千金轻一笑……圣人是万民的圣人,而非为着佳丽挥金如土无人过问的世家子。”*

萧偃便道:“圣人萧偃,先知月娘,尔后知万民。”

宋迢迢神色莫名,抬手按住了骰子。

萧偃又道:“况且,比之诈虐的逆党,弗如我们作一家,既是一家,怎会生出损毁庙堂社稷的心思?”

这话机巧,宋迢迢眸子一转,“凭证何在?”接过郎君手中的玉珏,她轻飘飘一掷,玉珏拨打着远处的杏花枝弹回手中,她一下子笑出声,“你去摘枝端最甜最大的樱桃来,今夜就吃樱桃煎。”

樱桃煎制成岂是半日的功夫,摆明的刁难。

萧偃仿若不觉,空洞而靡丽的面庞蔓上生机,一对狐狸眼弯弯似月牙,颔首应喏,就要唤人出门。

突地,庭外传来青年郎子有力的喝声:“竖子安在!快快放过我家娘子,否则我必血洗巢窠以报之!”

是银鞍。

萧偃当场变了脸色,暂且按表不动,宋迢迢眸光闪烁,扶阑而起,将将踏出一步,身后人紧紧锢住她的腰身。

宋迢迢蹙眉看他,他强自撑出笑靥,眼尾极红,“月娘、月娘,你应了我的,不过一夜罢了……我就是想离你近些,稍稍近些,哪怕不在一间院子,我念着你与我数墙之隔,总能得个好梦……”

“月娘……五年又九月,五年又九月!燕奴几要忘记,一觉天明、惊梦不醒,是何滋味了。”

宋迢迢眉眼淡淡,推移他的手臂,“放手。”

萧偃唇瓣颤了颤,眼尾更红,交绕的双臂缠得更紧,宋迢迢彻底冷下脸,一掌送过去,扇红他半边脸皮。

“适才是谁誓天指日?怎么?转头就要食言?”

萧偃寸步不让,她就加一掌,君王被扇偏了头,惨白的肌肤上印迹分明,整个人伏在地上,伶仃无靠,宋迢迢退远几步,头都不回朝外步去。

“淮南全线粮道及太仓拨粮赈灾!竟都不能教你留情一二么?”

宋迢迢想了想,到底如实以告:“接了你的玉珏,明面得了粮道,实际上,两派的兴衰就此联系,具体作何?招安还是和盟?此等大计,陛下做得了一言堂,我绝不可。”

说着,她交手执了个礼,“陛下,容后详叙。”

她这番话,道明原由保全颜面,已是留情。萧偃听了,却是笑个不休,笑得腰背弓作一团,嘴里呢喃低语,凑近了方才听清他在说:“你还是要选他……你总要、总要选旁人……”

时隔多年,宋迢迢对他的行事逻辑不大摸得准,她警惕心起,立在门前,捏紧了袖间小箭。

日光透过杏花淌在翅木地上,一地的扶疏花影迎风拂摆,映在郎君的衣摆间,恰如细密暗纹,他连声称好,扶着条案起身,衣裳间的暗纹随之流转。

花影里,他微微偏头,碎发浮在光中,状如合欢,眼瞳是两丸幽幽的水银,柔软且淬毒。

他笑:“那我就去杀了他。”

宋迢迢瞳仁一缩,咬住槽牙,冷冷嗤了声:“好哇。”

她让开了路,“去罢。此去以后,九天碧落,你我断无相见之日。”

萧偃霎时钉在原地,半晌,缓缓收住出鞘的剑,没有说话。

宋迢迢不作停留,调转步子,萧偃低着头,掌心一下一下揦过剑刃,腥血嗒嗒落在地上,响声比泪水碎裂粘稠数倍。

他浑无知觉似的,固执地、病态地,不断刮擦着,很快,血肉粘连,白骨渐现,宋迢迢终是忍耐不住,疾步往回,一脚踢翻他的短剑,扬手连扇多下。

扇罢,犹不解气,挈着他的衣领,扬声斥道:“豕狗不如!废了手,握不住剑,揽不住权,于我全无半点用处!非要如此么!”

萧偃颊边渗出血丝,如碾碎的胭脂晕在雪地,痛意尖锐,他却很高兴,捂着脸,噙着泪笑说:“月娘心里是有我的……”

“月娘……”

他生怕宋迢迢目睹他的窘迫,心生不喜,垂着眉眼,只用完好的脸颊对着她,道:“月娘,燕奴不犯浑了……你能应燕奴一个要求么。”

“最后一个。”

宋迢迢松了手,吐出口浊气,无计奈何:“何事?”

他捏住她的指尖,贴近唇角浅浅一蹭,“替我刻个字罢,月娘。”

银鞍为防同袍受累,孤身前来,挟了名路过的贵女,险险闯入小院,一番波折,到底带回了宋迢迢。

回程路上,宋迢迢魂不守舍,差点栽倒,银鞍扶住她,搀着崴足的她上楼,他一贯是少动嘴多作为的性子。

反是宋迢迢先开的口:“你怎么截了贺韫之?”

“她装扮很是不凡,又在内院行走,想来身份显贵。”银鞍道。

宋迢迢不解,“她武艺不俗,善用错金鞭,怎会轻易听之任之?”

银鞍听到这,搀扶宋迢迢的手臂僵硬一瞬,方道:“不单如此……她还与我说,这月十二花朝节,诸巳要与西洋人在广陵湾议事。”

宋迢迢登时愣住,银鞍探问:“娘子,此话堪信吗?”她满腔思绪转圜不下,眸间光亮一闪,径直问他:“倘要与朝廷合谋,角抵逆党,你情愿么?”

银鞍颔首,他不觉得这有多么难以忍受,娘子的话于他就是法旨,他从无不遵之理。

这一夜,宋迢迢久久无眠,起夜时,提笔书了封密信,寄往潭城。

百花节当日,城中女郎纷纷前往花神庙祈福,并剪五色彩笺,以红绳穿之悬于庙宇,剪彩祈福完毕,丽人相携赏花,在春光中采花扑蝶,入了夜,各家张挂花神灯,红花绿枝映彩灯,奇光异彩,美不胜收。

光华最盛的广陵湾,花神灯、狮灯、花车延绵不绝,临湾的运河水光涟涟,一座巨大的双层画舫停靠在岸,舫内灯火通明,繁弦急管。

牙人吴七上上下下奔走,引着勾栏里的名伎逐一入船,又来传唤献艺的乐人,乌泱泱的脂粉香夹着莺啼燕啭扑来。

吴七连连喷嚏,手拿汗巾擤着鼻子,仔细勘验每一个人的牙牌,对到一名男乐,身形高大,面生得紧,他两条八字眉扭成巨胜奴,“慢着!你打哪来的?”

宋迢迢抱着箜篌赶上来,一双春水眼隔着珠帘盈盈一眄,“郎官,是奴呀,双金下处的露儿,郎官前阵不是说缺个跳胡腾舞的男乐,奴一家都是乐籍,这不,特将阿弟带来了,解您燃眉之急。”

双金下处的确有个露儿,祖上就是乐籍,偏偏人太多,他记不太清模样,隐约记得一双眼睛生的颇好,他闻着脂粉香,脑子晕乎乎,又是一声嚏喷,瞄了眼牙牌,确认无碍,挥了挥手。

登船后,众人挤在甲板吹了阵风,乐声起,鱼贯入内。

宋迢迢和银鞍为着今夜,拾起搁置已久的技艺,勉勉强强混了半场,一边献艺,一边分神去听底下人谈话。

诸巳连同一个红发的粟特商人坐在上首,轻歌曼舞,把酒持螯,这群人渐渐放下心防,谈起话来,声线压得低,宋迢迢费劲浑身解数听得几句,当中一个字眼传来,她浑身一僵,险些错了弦。

幸而一行人平平顺顺退了场,宋迢迢缀在末端,错身的银鞍打了个暗语,快步走远。

画舫已然启程,漫无目的游弋,乐人们被安排进狭小的舱房,宋迢迢低调行事,候到宴席过半,她借口更衣,出了舱房。

这节骨眼守卫松懈,席上诸人酒酣耳热,她一路借着夜色遮掩,沿着隐蔽的槛墙而行,绕过桅杆,拾阶而上,根据她获悉的情报,初初排查,止步在一间漆黑无光的舱房前。

还未推门,她闻到了火药的气息。

她手心发了汗,拔下发间的细簪就要动作,时有酒气被风送来,连带男人的呼喝声:“诶!那边!那个水色衣裳的!戴珠帘的!”

“就是你……过、过来……”

宋迢迢绷直了背,回过头,原是个醉醺醺的商贾,她在席间见过,她娇笑一声,学着乐人的步态,迎过去,“哎呀!奴当是谁!原是刘家郎官……”

刘姓商贾嗤嗤笑着,伸手就要去揽她,“小娘子……当真水灵!尤其一手箜篌!弹得整好!”

“我特特追出来的……寻了半刻钟哩、快、快来。”宋迢迢斜眼嗔他,一帕子打到他脸上,曼陀迷/香熏得他不省人事,肥腻的身躯登时东倒西歪。宋迢迢柔荑向上,作势勾他,临到半空手腕一转,重重劈到他后脖颈。

男人滩成一团,宋迢迢将他拖向隐秘处,不想一个守卫觉出异样,巡弋至此,持着火把步步逼近。

就要发现宋迢迢藏身的死角,她抛下商贾,闪身一避,守卫当即抽出腰间配件,向前连突数下,硝烟滚滚,血气弥漫。

四座鹊起。

宋迢迢既要避着搜寻的守卫,又要设法与银鞍接应,遍寻脱身之法不得,几要支应不住,藏进一间空舱房的箱笼里。

箱笼逼仄,她本就中了伤,弹丸间大约掺了迷药,催得她浑浑噩噩,只得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

她蜷缩在角落,压抑着渐重的吸气声,四遭的一切好似浸了水的棉絮,闷闷塞着她的耳孔、鼻腔,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模糊中,一道细微的动响渐次近了。

是男子的脚步声。高壮,善武。

她紧紧按住袖箭,箱笼掀开时寒光一现,短箭送出,在来人的眼尾擦出道血痕,宋迢迢愣住。

“萧燕奴……”她喃喃唤了声,出箭的手脱力下垂,整个人一歪,萧偃稳稳接住,带她出了箱笼,靠在矮榻后,一手护着她,一手翻着腰间承露囊,掏出颗淡金丹药,送入她口中。

宋迢迢顿了顿,贝齿划过他的指节,轻轻咽下去,问:“你怎地来了?”

“我猜你要来,顶了旁人的名,等你擗了箜篌,我就四处寻你……怨我这人时运总是不好,每每与你擦身错过,外头的舱房都探了一通,不曾想你就在我房里。”

这药效力甚佳,宋迢迢身上仍是无力,血却止住了,灵台清明一些,她上下打量着他,易了容后别别扭扭的,自然不如他原来的样貌,唯有身上琥珀香不变,一双眼睛亦是醒目,亮盈盈的招人。

她犹不置信,“你是天子,身边人哪肯教你铤而走险?”

萧偃就笑:“我是天子,吃了天子该吃的苦,就得享一享天子该享的权,凭何不听我的?”

他折下腰拥了拥她,像是确定她无事,一触即离。

“我不图别的,就为护你而已。”

宋迢迢闻言抓住他的手臂,定定道:“诸巳在粟特人手里购入大批火铳……”

萧偃摇头,“我在席间探听到部分,不是本地的寻常火铳,而是火绳枪,还有几架佛郎机,威力颇大。”*

两人谈及此处,均是肃了容色。

火药及其衍变的火铳原是大舜的产物,俱是不容小觑的杀器,但因中原城郭密集,等闲不用此类,否则兵连祸结,民间难以恢复生计,故而边城或许会用,并不十分常见。

不曾想被外洋窃了去,几番改进下来更胜从前,不论传入中原还是山林密集的南疆,后果不堪设想。

宋迢迢道:“想必你带了人,具体多少?”

“一伙兵左右的人马,归浦领着。”

宋迢迢眉心紧锁,“画舫沿阶往上,左转向里,从后往前数二间,如无差池,务必派人探清楚。”

萧偃沉吟少许,扶她来到窗前,指着缀着画舫的一叶扁舟,道:“你受了伤,拖延不得,暂先乘舟离去,从这一路追着北斗星,过了赵阿婆居的桥头村,向东五里,就是一座湖岛,贺三娘在岛内侯着。”

“伏击?他们个个持着火绳枪……”宋迢迢顿悟,叹道:“你们要将军械沉江?”

她心下一喜,又觉底气不足,“他们人多势众,恐难善了。”

萧偃眉梢一挑,笑说:“酒囊饭袋比之英杰何如,那样的货色,持着开山斧都抵不过我等。”

宋迢迢凝神一思,到底应了:“我会从速驰援。”

他召来个体态匀停的北地郎君,推给她,“这是十一,由他护卫着你。”

她点点头,临去前回眸,深深望了他眼,萧偃稍怔,旋即绽唇一笑:“我会替你护着人的。”

宋迢迢朱唇翕动,终究未置一词。

江心月影圆白如珠,郎君临窗远眺,隔着衣裳,抚过胸前的刻字,慢慢临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宋祁的词。

*古代军火方面大部分是度娘查的

会不会太bt了……怎么有点s/m的味啊

第64章 淡巴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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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 江水追着圆月,经岛分流,小岛上, 海棠如云, 一色绒绒的朱红, 蒙着层月光,艳丽而冷僻。

风乍起, 海棠低垂,窗牖相拢, 宋迢迢的目光从窗外移向室内, 身侧, 贺韫之折着腰,借着孤灯照光,十指穿飞, 取出嵌在自己左肩的弹丸。

弹丸的皂色外壳浑圆光滑, 上头沾着血肉, 宋迢迢微怔, 拾起细看,隔着层绢帕, 就觉这小小一颗分量颇重, 似是铅铁融就的。

她蹙额,还要凑近观摩, 身边人抬手一掠, 弹丸不见, 女郎不咸不淡的斥声同时传来:“还须敷药, 不得作乱。”

宋迢迢垂下手, 望了眼她低垂的妩媚面庞, 又望了眼她信手调制的十灰散,道:“你同你阿姊都是妙手。多年不见,连娘安否?”

贺韫之动作僵住,缠完最后半圈布条,扯了扯唇,“自然。”

宋迢迢心头泛出抹怪异之感,暂先压住,推窗照着天文估时辰,“亥时将近,照着画舫的行进路径,约摸亥时三刻就至此地,速速登船罢。”

贺韫之不动,就着茶水慢悠悠净手,慢悠悠吐字:“不必去了。”

宋迢迢愕然,不及开口,天边一朵腥红烟花炸响。她亲见过自是清楚,这是萧偃拟定的暗号,代表一切平靖,无须跟进。

她立时疑窦丛生,扶着胡椅站起身,面上挂笑,腕间的袖箭蓄势待发,“贺巡抚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贺韫之笑了声,低下头,不疾不徐地拭手,“宋女郎不必如此,我自小耳力过人,是以能在碧湖来去自如……两方厮杀必有干戈声,我听着声响止了,故有此言。”

宋迢迢近年大揽各方才俊,这样的能人异士未尝得见一二,但是碧湖形势的确诡谲,教她勘不透对方所言虚实。她悄悄收了箭,挑帘向外,“既如此,先去迎候,以防生变。”

贺韫之扯住帘栊,她生的高挑,与人对视时低着眉,加之背光,显得神色莫测。

“宋女郎负着伤,很不必去了。”大抵是观宋迢迢不挪步,她沉了声:“医患不遵嘱告,连累医者还要操劳。我可不是阿姊的好性儿。”

宋迢迢思及行医不易,一时不好辩驳,况且外头风平浪静,或许是她疑心太甚,软下态度,“烦请贺巡抚前去观望,我的阿弟同在其列,实在忧心。”

恰时楼外斜来细雨,贺韫之不应声,反倒在阁楼内转了圈,宋迢迢以为她要寻雨具,却见她身子一歪,变出支细长的烟壶,鸡血石的料子,殷红似贴梗海棠,放撮干黄的碎叶,一沾火,燃上袅袅的烟。

宋迢迢被熏得皱眉,捂着面退避,贺韫之乜她一眼,一下子笑开,红唇衔着血红玉石,散出浑如一体的艳光。

“当初你流落弗光山,磕碰了不少伤处。矜贵的小娘子,不曾吃过苦,用药犹不止疼,遂让你嚼了这淡巴菰,不想……你迷上这滋味,还向我讨,当时贫瘠,我并不肯;如今是管够的。”

她停了一息,“今非昔比,你早不是当初、藉着淡巴菰消愁的小娘子了。”

宋迢迢不甚明了她提起往事的原由,本能的警觉,听到末尾,她浑身脱力,指尖都抬不起。

“……你的愁是什么?与你阿姊有干?”

宋迢迢卧倒在地毡上,思绪飞转,调动尚还自如的唇舌。

女郎银朱色的裙摆渐次近了,烟雾吞吐,漫到她脸上,她感到窒息之际,女郎退远,她听见她的太息:“你于朝廷,于贺、萧两家,都是大祸患。我本想就地结果了你。”

“可是你太警敏,恐怕杀你不成徒增是非……”贺韫之眼睫一颤,弯了弯唇,“况且,你算是阿姊救下来的人。”

“罢了。”她掸了掸烟,直起腰,“你好生侯着罢。”

“蒙脱花加淡巴菰的药力,不到平旦你是醒不了的。”

宋迢迢竭力维持清醒,紧紧盯着贺韫之的举动,她的裙摆蹁跹,像一朵银朱色的火苗,烈烈跃动着,投入飘雨的海棠林,誓要将整片红花浮浪都点着。

视线中她的身影越远,宋迢迢的心一沉,吐出的字句弱不可闻:“连娘、当真愿意……让你一意孤行么?”

贺韫之脚步放慢,偏过头,如丝的媚眼,如钩月的眉,含着捧烟雨,愁绪朦胧。

“宋女郎,圣人的行事不为世俗理解,我却不觉得荒诞……似我们这类人,求仁得仁,已是了不得的善果,岂有余力顾及其他?”

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宋迢迢用尽余力,扯下案上的薄毯一角,三彩宝瓶倾覆而下,裂了遍地。

远处的贺颍之闻声赶来,目睹楼内狼藉,率着人马匆匆追出去。

宋迢迢得知贺韫之的死讯已是翌日晌午,薄而透的日光似大片金丝玉,笼罩着即将南下的巨舫,贺颍之孤身来到她的舱房。

宋迢迢算不上认识贺韫之这位小妹,仅有的印象,是骊山宫宴上遥遥一瞥,据闻她与贺韫之并非同胞姊妹,偏偏格外仰慕这个阿姊,想来打小没受过苦楚,是个万千心思挂在面上、一眼就能教人看穿的女郎。

药力退去不久,宋迢迢不甚有精神,倚着隐囊,贺颍之头冠布缨,眼周通红,单只朝那一站,外人大抵就知原委。*

宋迢迢垂下眼帘,等着人发话。

贺颍之一改往日的倨傲,恭恭敬敬敛衽,行了个大礼,奉上只小匣,“这是阿姊临行前,托我交与宋女郎的。”

宋迢迢不接匣子,反问:“你长姊是何时出事的?”

经过昨夜一遭,宋迢迢隐约厘出其中内情,当年她初初得知禾连身世,很是惊异,毕竟禾连这么多年悬壶问世,一贯闲云野鹤的做派,几乎从未察觉她与氏族来往密切。

后来才知她是贺大夫人头婚的孩子,与贺家并无血缘,虽说贺家长辈待她不薄,但因三不五时和小辈起龃龉,多是云游在外。

宋迢迢最近一次听闻禾连的消息,还是贺、诸结二姓之好,她以贺氏长女的名义嫁入诸家,诸巳谋反,她作为诸家妇,难免受到牵连,近况究竟如何,宋迢迢有心留意,无从知悉。

贺颖之持匣的手抖了抖,声线笼上闷重潮雾:“长姊遭诸贼胁迫,同他出京流亡,因不忍叛军一路鱼肉百姓,自戕于道,诸贼、诸贼惨无人理,竟然、竟然试图以长姊尸首,换贺家释权与他,否则……就不留长姊全尸。”

“诸贼之于贺家,尤其是于阿姊,乃是寝皮食肉不足以解恨的血仇。”

宋迢迢不语,眼看女郎的头越埋越低,她伸手接过木匣,只道:“昨夜,你阿姊终于偿愿了。”

孤身追击诸巳残部十里,用了她并不擅长的长剑,手刃戕害她同胞亲姊的人,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这一年,爱穿红衣的贺家三娘二十八岁,恰与禾连去时同岁。

贺颍之战栗起来,泪珠一颗接一颗,坠在皂靴的尖端,她以袖擦拭,如何都拭不尽,拱手做了个揖,“要带的东西,颍娘带到了,女郎手下的人,十五那日即会归来。有缘则会。”

说着,踉跄走远。

宋迢迢拨开木匣。

匣内铺了层淡巴菰,上有小瓶丹药,一支乌木簪并一卷纸条,上书:严防汉室,勠力同心。

十五当日,船只靠岸,随从来报,道有一名白面文士领着银鞍等人登门。

宋迢迢搁下手中信件,望着来人,领头的士子衣着极素,肤色白净到近乎透光,眼睫十分浓密,嘴角有一颗淡淡的小痣,眉目间尽是疲态。

她想了想,唤:“刘相公安。”

刘济一怔,他与宋迢迢实是不曾会过面的,出神间,女郎递给他支木簪,簪头刻了条陵鱼,取自他的字。

“三娘知晓我会见你,让我交付你的。”

刘济愣愣地想——贺韫之知晓?贺韫之早已没在冰凉的江水中,从何知晓?转念又想,她向来智珠在握,当然知晓。

他攥住簪子,面上一派平静,甚至露出个合宜的笑:“宋女郎安。”

话落,他沉默一阵,仿佛忘了怎样言辞,半晌才道:“前几日骤生波折,圣人须得处理变故,留了女郎的阿弟小住,趁着女郎岁辰,命某携了岁礼一齐送来。万望女郎见谅。”

宋迢迢接了岁礼,径直搁在一旁,口头道:“谢过刘相公好意。”转头朝向银鞍,招招手,“阿惹快来。”

刘济就势被晾在一旁,他心底叹息,归浦早同他说这桩差事难办,不想难办至此。

他擎等着宋迢迢问完银鞍所历种种,又接下他人的岁礼细细夸赞,诸事毕,他才有余地上前,“圣人尚在养病,不宜过了病气给女郎,遣某前来。岁礼某已经转交,还要代圣人送句贺词。”

“圣人祈盼,盼女郎千万,年年岁岁,岁岁逢春。”*

宋迢迢颔首,信口说了句:“圣人安。”

刘济执着礼,立在原地僵持不下,然实在等不到更多的话,心知已无寸进之地,终究告退了。

宋迢迢倒不会一直下这位大相公的面子,着人客客气气送他出门,回头继续拨弄银鞍送的银镶玉耳穗。

船舫扬帆,航行间,粼粼波光折入船舱。

银鞍听着耳穗相击的簌簌声响,当时无话,余光瞥见角落里的花梨木盒——忆起郎君在广陵湾以命相护;又忆起他为自己挡了灾祸,卧在榻上连夜挑灯制出女郎的岁礼。

脑海中思绪纷纷杂杂,恰时船只晃了晃,他扶住条案,脱口而出:“娘子不看看圣人送来的是何物?”

宋迢迢放下耳穗,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你可怜他?”

银鞍沉吟少许,定定摇头。

宋迢迢就笑:“这是他执意要选的路,与我何干?”

她执起信纸递与他,“不论别的,速回潭城罢。不说兄姊,妙年已是写信催了八百道了。”——

淡巴菰就是烟草,蒙脱花是我编的,设定是两个交杂在一起才有药力。

*冠布缨,未嫁姐妹间服丧的一种礼仪,属齐衰不杖。

*化用唐朝诗人的诗句。

韫之按设定其实是女二来着,因为我第一次写文,节奏把控得不好,详略不当,应该很多宝宝没有看出来她的重要性,总之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角色~

总体是野心勃勃的傲娇鬼一个!小时候和禾连这个阿姊针锋相对,譬如禾连学医她学毒,禾连云游她出走(其实是隐藏姐控叭)

长大以后先帝篡位族人内斗,禾连是唯一和她并肩同行的人

身边人都说她看重权利,实际她最重阿姊,最痛阿姊的死,所以能成为杀死诸巳最利的刀……

韫之还有一些隐藏萌点

比如当初她在碧湖救了迢迢,明明觉得迢迢讨人喜欢,偏偏傲娇别扭,不让她来找自己——实际上每一次迢迢找韫之,韫之都超开心!

迢迢说她:“脾性与众不同,但心地极良善。”

因为迢迢知道,韫之嘴上嫌她,每一次她去碧湖,又给她备山里的果子;

迢迢也知道,韫之临行前确有机会了结她这个祸患,到底不忍下手;

韫之一生,爱红衣爱热烈,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是个顶顶嘴硬心软的小娘子。

可是时局倾轧,氏族割裂,她想要紧紧握住权利让自己有更多选择的空间,却没能护住她的阿姊。

阿姊去世日久,唯一问阿姊安好的是她在碧湖救过的迢迢。

于是她心软了,唯二的遗物,一个归迢迢,一个归刘济。

表面凉薄实则心软,看重利益更重亲情,这就是贺韫之,人唤三娘,贺家长房嫡女,诛贼于半渡,以性命推进海内升平向前一大步,死后追谥弋阳郡王,生前官拜同平章事,代帝理政,实干明理,是大舜第一位担任实务的女宰相。

之所以给韫之写小传,一是出于我对她的喜爱,二是她本为女二,因为我的处理不当戏份缩减,其实她的内核同样很丰富哒~见谅〒_〒

这么说我的文算是微群像捏?真的很喜欢在写文之前给各种角色写小传,然后埋伏笔安排ta们推剧情hh

第65章 赌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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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年算是宋迢迢一力保下的小娘子。

妙年先天不足, 周岁前频频染病,好几次踏入鬼门关,都是宋迢迢守在榻前, 白日寻来医者共商药方, 夜里竞夜不眠, 替她擦身换帕。

宋迢迢这些年医理进益,一半归功妙年。

窗间过马, 妙年出得襁褓,开始修文演武, 步伐一日稳健过一日, 是个十分早慧的小娘子, 小小年纪已辨忠奸善恶。

她生长在烟雨与青山覆盖的潭城,文有宋迢迢、杜阙倾囊相授,武有杜菱歌、穆如令悉心指点, 衣食住行常由乳母担待, 杜氏同样关怀她, 虽无血亲, 胜似骨肉相连。

说来倒奇,分明每个人待她不相上下的好, 她却格外亲近宋迢迢。纵使宋迢迢一年到头分身乏术, 不比旁人伴她的时日长久。

这位稚气的君王依旧不改其志。

民间称呼宋迢迢为月师由来于此,月是明月弓的月, 师是帝师的师。大舜把尊师重道视作恒典, 帝师的地位可见一斑。

穆如令为此吃味, 宋迢迢只说:“想是我先头多操劳了些, 陛下体恤我罢了。”

妙年的确体恤她, 四月荔枝初初结果, 岭南朝集使特来进贡,除却君主,唯有几个得力的心膂有份。

荔枝精贵,偏偏颇得宋迢迢青睐,妙年记挂着,自己那一份舍不得吃,略略尝了两颗,余下的尽数置在冰窖里,确保宋迢迢归来当日,就可享用色香味俱全的朱皮荔枝。

可叹愈往后,宋迢迢与清闲二字愈不沾边,她刚在潭城落脚,荔枝不过入口转了一道,岭南道发来急报,道是时气回暖,都尼江临江以东下游的梧州,及其下辖诸县爆发小规模灾瘴。

此事往年亦有之,因宋迢迢通识药石,多由她主理,但是急报提及东汉王的驻军骚动,似是在对岸虎视眈眈。

宋迢迢深知,诸巳之死会是推动逆党激进的一剂猛药,轻易不敢懈怠,为防杜氏等人担忧,闭锁消息,连夜整军发往岭南,甚连银鞍都未告知,仅仅带了穆如令领军。

南方多疫,岭南尤甚,旱涝之灾后必有瘴疠,实在不足为奇,宋迢迢饱经世变,抵达梧州后,迁疠防变,布药施诊,称得上应对自如。

奇的是,灾瘴范围不大,起病症状不重,按理说月余就可平息,然而众人从四月中旬操持到五月初,迟迟不见转机,隐隐还有愈演愈烈之象。

这些年太子党苦心经营,扶植曹家供应钱粮,又有宋家这等巨富辅弼,于财赋一道大有造诣,然而太子党半路出家,根基浅薄,名士风流无法归拢帐中。

当今从医者多为儒士,儒士匮乏,名医就匮乏。照本宣科之能,不及圣手远矣。

宋迢迢当机立断,一面在城内张贴榜文,广招能人,一面率着轻骑出城探查,顺势接应辎重,打击不安分的汉军。

这一探果真教她探出蹊跷。

她命人埋伏在汉军的必经路,乘其不备围杀,汉军不敌,抱头鼠窜,意图渡江回营,可是江面分明有舟有桨,他们非要舍近求远,冒死绕去木梁桥过江。

宋迢迢浑身一凛,思及贺韫之的诫言,沿江北上,但见一路上,越近江水源头,草木越发荒败,恶气瘴毒几要冲天,间或夹杂数具尸骸。

此情此景,宋迢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利用水源传播疠气、荼毒百姓,萧宁绎这与焚林而畋何异!当真是半点良知都无!

宋迢迢恼恨至极,持缰的手战栗不已,盛怒之下就要飞马杀入汉军军营,念及还有要事须办,终究收住,半道转回。

同行的军士察觉异样,不免忿忿,如此一来,接应辎重的事就被耽搁,未曾想,仅仅一刻钟的拖延,变生不测!

汉军心有不甘,顺道使了招声东击西,派人劫了辎重。宋迢迢欲去阻截,将将拍马,又闻辎重已被追回。

饶是宋迢迢敏绝,被整一日的变故劈头盖脸砸下来,都不大能晃过神来。

是以,当她回头——望见宋盈携着孩儿并苍奴父女走近,她不知所措,好半晌,拥着违睽多年的堂姊哭作一团,这厢哭罢,又与长清叙话——这时幺幺早已定下大名,名唤长清。

长清年近豆蔻,杏眼朱唇,额面光洁,与碧沼少时六分相像,宋迢迢望了一眼,一时悲从中来,险要落泪,强忍着露出个笑面,幸而长清性子狡黠生动,宋迢迢观之,眉目慢慢舒展起来。

也是这时,宋迢迢才知,自己苦寻六载的堂姊与苍奴,竟是因着逆贼诸巳,机缘巧合凑在一处。

彼时诸巳为了谋反,暗中拉帮结派,晋王的旧部系念前朝兼有军中势力,首当其冲。诸巳兵败,趁乱劫掠了宋盈以及晋王二子为质。

其中宋盈的亲子,正统五年出世的萧舒,因为颠沛流离与兵乱频发,夭折于道,剩下的萧辞岌岌可危,禾连不忍累及无辜,为此与诸巳争执不休,暗中助宋盈出逃。

与此同时,苍奴意气之下投身叛军,却在半途受到薛锦词劝解,劝他顾念长清,为之计深远,甚还予他财帛无计。

他知晓薛锦词是受宋迢迢所托,心有所感,意识到叛军虐诈,不堪托付,某天夜里出走军营,碰见逃脱的宋盈。

一人鳏居一人寡丧,俱都带着孩儿,念及宋家这层关系,互相扶持着行向太平处。这番南下,一行人无意间撞破汉军诡计,觉出太子党与故人有关,决意襄助。

不想能与故旧重逢,齐聚一堂。

然而形势严峻,当以驱疠为要,宋迢迢本要二人携子避往潭城,宋盈不愿,执意留下,只要苍奴带着孩儿离去。

深究才知,宋盈被叛军挟持的岁月里,作为军帐中为数不多的女眷,与禾连相知相熟,闲暇时向她讨教医理。

或称得上禾连的半个关门弟子。

宋迢迢听后,怅惘难言,到底打起精神,不再推却,与宋盈共商计策。

二人不舍昼夜,宵衣旰食,翻阅近百本古籍,终于从前朝的《肘后备急方》中咀嚼英华,选用青蒿为君药,配伍加减,制出良方。*

良方经出,短短一旬,病坊内十室九空,提供寄殡的寺庙得以喘息,成效立竿见影。

正当形势一片大好,宋迢迢病倒了。

她向来注重防患,早先服过汤药,每日佩戴面衣,熏艾净手,居然病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巧。

就在此时,梧州城内贮藏的药材告罄,汉军亦在城下蛰伏,心怀不轨。

进退维谷之际,宋盈本要按着章程与穆如令商议,突然福至心灵,说不得出于直觉抑或其他,暗地里修书一封发往潭城。

杜阙等人如约赶来,与他同行的,除却紧密关注宋迢迢的银鞍,还有朝廷中人。

包括萧偃。

宋迢迢的症候非同小可,待援这段时日,宋盈遍览典籍,方法试尽,疗效平平。

此间外援到场,带来了极负盛名的龚医令,龚蒙擅治时疫,又有潭城运来的各色药材,本以为左券在握。谁承想,千金万金的名药投下去,溅不起丁点水花。

经此一夜,在座无不忧心如焚,龚蒙凭着行医五十载的经验,作出令人惊心的决断:“这不是等闲瘴疟……瘴毒内盛,热陷心包,非至宝丹不能解!”

“这至宝丹,实乃清瘴通窍的灵药,当中旁的药好说,单只一味生玳瑁,需取南海深处——百年玳瑁的甲片方才见效,此去少说八/九日,恐怕那时,宋女郎已是……凶多吉少。”

银鞍支着金刀站起身,低低道:“五日之内,我必携生玳瑁归来。”

话毕,头都不回向外疾步。

杜阙神色沉重,“我去置办一应事物。”

待人散去,室内阒静,龚蒙擦了擦额角的汗,转向屏风旁的药斗子,突地,屏风后光影一曳,藏身在阴翳处、久久无言的萧偃现身。

君王为着未愈的腿伤坐着轮车,每每摇车代步,立在半明半暗间,长发如瀑,肤若牙雕,整个人仿如瓷器精巧易碎。

更多的,则是一种死物般阴森诡丽之感。

龚蒙汗毛倒立,僵在原地,正要开口,郎君抢先发话:“朕明了,龚公所言不尽实。”

“朕此来岭南路上,日夜阅卷,获悉至宝丹虽是良药,然于宋女郎这般的重症,仅仅六分把握。”

龚蒙听得此话,颤巍巍洇出一身汗,屈膝跪地,本要陈情。

萧偃出离平静,并无斥责之言,而是幽幽的、温和道:“朕要一个万全之法,不惜任何代价,不计任何得失。”

“龚公终其一生与砭药打交道,岂有无法之理?”

宋迢迢自知这一病艰难,她昏昏沉沉,如置熔炉,浑身无一处不僵无一处不痛,几度从阴曹挣回神魂,偶有清醒,窥见榻前来往的人,俱是戴着面衣,裹得严实,将她牢牢隔在帘帐之中。

她从未想过会见到萧偃。

还是全无防范,直直曝露在她面前的萧偃。

他侧坐在承足上,低头试着药温,四周褥帐高围,将二人隔在一块。

这逼仄的床榻,密不透风的、充斥着作呕药味的帐内,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一个疯子。

惊涛中一粒跌宕起伏的小小芥子。

轻之又轻,坠之又坠。

宋迢迢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她怎会生出这样荒诞无厘的梦境?她唇瓣摩挲,原要出声试探,眼泪先一步漫出眼眶。

她想,到底是太疼了,疼得受不住了。

总想有个人来陪陪自己。

不拘是什么人。

阿娘阿姊她不舍得,阿兄与银鞍不合宜,其他人,不应不管不顾到如此地步。

唯有他了。

就唯有他了。

她这样想着,头一次摒弃所有顾忌,放任自己卸下刺甲,噙着泪,要笑不笑嗤了句:“倘我是臣子,必不愿追随你这样的君主。”

她的声音放轻,语带凝噎,唤:“萧燕奴。”

萧偃浅浅笑着,一双狐狸眼是嵌着珠玉的狭叶,生着盈盈的光。

他将药匙递到她唇边,宋迢迢偏头避开,不去看他,只讷讷道:“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萧偃不语,宋迢迢突觉一层阴影蒙来,她眼前发暗,唇间一软,有人撬开她的唇齿,将药液渡入她口中。

大抵汤药太过酸涩,刺得宋迢迢瑟缩一下,阖上眸,两行清泪没入鬓中。

帐外灯火阑珊,暗昧而昏黄,萧偃捧住她的脸,轻轻吮去她鬓边泪珠。

与她耳语:“这个疯子别无所求。”

“但求你无虞,求你如愿。”

宋迢迢彻底清醒时,窗外光景已近夏时,她大病初愈,很是修养了一阵,期间,她不经意探知,萧偃为着保全她,一意孤行用了赌咒之法。

所谓赌咒,即是伴她染病,伴她煎熬,尔后运用秘药先行痊愈,病愈后将他的鲜血喂与她。

此等诡谲莫测的冒险之法,就连熟读医书的宋盈都是闻所未闻,未曾想疗效出奇的好。

宋迢迢听罢,心底有了猜测,倘有秘药,萧偃何必大费周章,想必仍是拿“参半”这种禁药赌命。

她愣了愣神,委实不知道作何感想,据闻萧偃候着她病情回转,而后马不停蹄持剑上沙场,领着部将狠命打压逆党。

压得他们狼狈周章,接连丢城失地,龟缩到剑南道一隅。

宋迢迢闻讯后不作搁延,跟着兄姊上了战场。

许是逆党失一羽翼,元气大伤,仅仅三月,就被两派联手轰出大舜疆土,东汉王萧宁绎于益州一役丢盔卸甲,领着数千残兵逃往蕃地,生死不明。

仲秋十五,益州城。

不及傍晚,圆月遮面而悬,坊间人家陆续拜月,拜过月,就将点燃的桔灯挂在门楣,舞着流星香球出门夜游,所过之处片片气柑芳香。

月光与花灯交织铺就的长街,月团、桂花酒、秋仔鸭的香气氤氲不散。*

宋迢迢循着香气游街,与杜菱歌说笑不止,女郎身后,杜阙摇着扇,银鞍提着拉拉杂杂的包裹,竟与朝廷中人不期而遇。

到底前几日还是并肩征战的盟友,两厢对视,不禁露出笑面,三五成群聚作一团,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从街头行向街尾。

宋迢迢错眼的间隙,发觉萧偃望着她鬓边的华盛,唇角一刻不曾落下,她抿了抿唇,迅速移开眼。

那是一支嵌满桂花的华盛,出自六个月前、为着腿伤卧榻的萧偃之手。

这一夜,难得平和。

次日凌旦,汉军的鼙鼓声从迦陵关外传来,益州城内灯火阑珊,月团与气柑尚且留着残香——

*《肘后备急方》葛洪所著

*出自《成都市志?民俗方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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