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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祯元年四月十四日，金陵，琼华宫。

金陵自进入四月以来便日日暴雨如注，这不免令人心中恼烦。三生天子为此下诏，将五日一次的朝会改为十日一次。

朝会日期虽然可以更改，但三日一次的政事堂御前会议仍需继续进行。是日，裴咨冒雨自清平院乘轿往政事堂来。作为翰林院主官，裴咨这位被称为“内相”的翰林学士完全有权参加举行于政事堂的宰相会议。

政事堂的朱漆大门早已敞开，八名谒者各举油纸伞鱼贯而出，等待着几位朝廷重臣的到来。天空中雾霭弥漫，倾盆大雨呼啸而下，几片芭蕉叶被敲打得根本抬不起头。

不过多时，几顶官轿迅速行来，轿夫们脚步飞快，轿身却稳而不颤，令人诧异。谒者们迅速上前，撑伞躬身。姚玄祯、戴贯初、乔洪吉三人走出，相互拱手见礼。

“戴相公，不知今日政事堂朝议会议些什么？”乔洪吉笑着问道。

“如今三路北伐大军俱有成效，今日政事堂朝议应是为下一步计划做出考量。”戴贯初捻须答道。姚玄祯昂首阔步地走入政事堂，戴贯初不屑地冷哼一声，与乔洪吉联袂而入。

“下官翰林学士裴咨，见过王爷。”裴咨恭谨地上前几步，拱手见礼道。

二大王卫休临随意地一挥手，笑着说道：“听闻裴学士为贵妃娘娘写就了不少诗篇，不知可否为本王试写几首？”

裴咨笑道：“那是自然。”

二大王朗声大笑。

“皇兄已是快到了，你我还是速速进去罢。”说罢，二大王与裴咨一前一后向政事堂内走去。康朝南渡之前，政事堂是隶属于中书省的机构，建于中书省内。清平国难之后，康昭宗为强调君主权威，将政事堂自中书省内移出，另在琼华宫内选址新建。

政事堂陈设古朴，右侧新近粉刷过的墙壁上挂着几幅三生天子的书法，牌匾上题着“忧劳兴国”四字；雕花桌案再配上几张楠木太师椅，倒也显得颇为肃穆。

左侧的墙壁上悬有十幅康朝名臣的绘像，其中昭宗清平初年的名臣韩梧一直被视为是康朝中兴之臣，他出将入相五十余年，先后辅佐英宗、高宗、昭宗三代君主，更协助昭宗开创清平盛世。韩梧诗作存留千首，是英、高两朝的文坛领袖；同时他提掖后进，严于治军——出入中外，担负社稷之重。南平安南、北讨祥云侯叛乱、东剿高丽、西征西戎诸部，不论居中调度亦或是亲临指挥，戎马一生未遭败绩，为历代朝臣典范。

晚年虽因劾被贬，仍忧心国事，著《清平理政概述》《西征诸事杂记》等书，至今仍为世人拜读。后韩梧薨于贬所，举国哗然，昭宗一方面下罪己诏自省，一方面追谥其为“文正”。

裴咨细细品味琢磨，感慨不已。

裴咨幼时家教极严，其父毕生以韩梧为楷模，故而希望裴咨日后能如韩梧一般济世安民。裴咨自然也将韩梧视为榜样，一言一行都效仿韩梧。

可时运不济，他三十八岁仍担任着翰林院主官翰林学士——而韩梧三十八岁时已击败了叛乱的祥云侯，名满天下。

众人对坐在政事堂内，神思各异。

二大王明显对姚玄祯抱有巨大的敌意，他面色阴沉，望着姚玄祯一言不发。姚玄祯则颇为坦然，并没有对二大王做出任何回应。

“官家到！”

随着宦官的一声大喝，头戴东坡巾、身着绛纱袍的三生天子缓缓踱进政事堂，后于主位上坐好。众人纷纷起身拱手道：“吾皇万岁！”

三生天子微微颔首，笑问道：“太子如何没来？”

众臣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三生天子摆手道：“想来太子是为事所阻，且先不说他了。兵部，说说战况。”

姚玄祯奉命起身道：“昨日兵部闻报，庞老王爷督率的东路军已顺利进抵兰陵城下，很快便能攻下齐鲁，进而攻打伪淇都城邯郸；中路军贾德霖已光复河洛，如今正向晋州挺进；西路军徐执光现下已收复兰州，正自大散关、兰州双向出击，即将攻打长安。”

乔洪吉冷笑道：“如此看来，也不必再战多久了。三个月之内，我朝必当破邯郸、灭伪淇，恢复往昔全盛之日！”

姚玄祯瞥了乔洪吉一眼，接着说道：“不妙的是，北淇伪帝乌勒莫已委派镇南王钟瑾颐、长安留守赵士光、洛阳兵马使万千秋分别抵御庞老王爷、徐执光、贾德霖所部。而也是在此三人投入战争之后，三路北伐大军的进军速度迅速变缓，虽有进展，但再难迅猛推进。”

裴咨默默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心中开始思索对策。三生天子询问道：“各位卿家可有良策破局？”

戴贯初不假思索地说道：“既然攻势受挫，官家可令庞、贾、徐三人暂停进攻，以保住新得领土为上，万不可轻举妄动。”

三生天子不置可否。

姚玄祯拱手道：“官家当遴选干臣为安抚使、防御使，前往各地行安抚、防御之事，不图一朝灭淇，但求守住新得领土。”

乔洪吉颔首微笑。

二大王拍案而起道：“此举极不妥当！国朝北伐，乃为祖宗雪耻，岂有遇难则退之理？皇兄若颁诏不战，名为谨慎，实为示弱，必使伪淇对我朝再生觊觎之心。——还望皇兄三思！”

姚玄祯道：“迎难而上固然是一种崇高的精神，但暂避锋芒也不失为一种上佳的选择。”

二大王冷笑道：“只怕这种上佳的选择已经沦为了一些人怯战畏敌的借口！”

姚玄祯怒道：“二大王此言何意？难道是怀疑姚某畏惧那乌勒莫？荒唐！”

三生天子苦恼地说道：“不必再说了！”

裴咨望着三生天子紧皱着的眉头，心下了然。三生天子大事明白，小事糊涂。如果一件事迟迟没有定下结论，三生天子定然会失去耐心。只要有人在此时帮他做下决定，三生天子反而会感到如释重负。

但这个人，绝不能是自己。裴咨深知自己这个翰林学士在这场政事堂会议中的任务不过是记录君臣言行，如果贸然参政议政，于自己仕途不利。

裴咨沉默地书写着三生天子的话语，耳朵仔细听着政事堂内其余人的建言。只听那戴贯初道：“官家，为政切忌意气用事，而用兵更是如此。与其兵行险着，不若谨慎防备。”

二大王急切道：“皇兄！祖宗陵寝都在北疆，你难道真忍心看着伪淇用我大康子民的鲜血去凌辱祖庙？这可是大不孝之罪！”

姚玄祯道：“北伐需妥善用兵，争取使我朝之利最大化，而不应决定于孝之与否。”

三生天子霍然起身，不耐道：“今日朝议到此为止，明日再议！”说罢，三生天子望了裴咨一眼，随即于宦官们地陪同之下往后殿去了。裴咨心领神会，缓步跟在三生天子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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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春殿是琼华宫内的一座偏殿，三生天子亲笔题写的匾额尚且悬挂于殿门之上。值得注意的是，匾额上写的是“朝生暮亡”，并非是锦春殿殿名。

三生天子大步走入殿中，随后于龙椅上落座，而裴咨则于阶下拱手侍立。沉默良久，三生天子开口问道：“裴卿今日为何不建言献策？”

裴咨笑道：“臣不敢欺瞒官家，方才臣正思索着一件事。”

三生天子疑惑道：“何事竟令你如此分神？”

裴咨拱手笑道：“臣只不过有些奇怪，庞老王爷乃是北伐前线主帅，官家为何宁愿询问群臣，也不愿请老王爷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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