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出手》

第8章 迷雾重重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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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老板的那张牌,不是一张牌,而是一个人。他姓邹名震,现年五十八岁,曾任陕西民政厅长,性喜书道,和于右任有中表亲,与孙啸伯师出同门,昔日关系密切,由他出面邀请孙啸伯来西安,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约翰逊听说他有把握请孙啸伯来西安,自然高兴,这才打消了亲自去陈仓的打算,任由他去安排。

荣老板在西安地面上,要挣足面子给这个美国大老板瞧瞧。夸下了海口后,急匆匆地准备了件小礼物,去了邹震的公馆。这位邹先生自从一任厅长卸职后,不再留恋宦途,转而改任省府参议,既闲适又不脱离政局,左右逢源,好不自在。这天正在家里和新填房的太太聊天,听说荣庆斋的老板来了,以为他有什么好东西来兜售,便吩咐在便厅见客。

荣老板跨进门来,手里的锦面木匣提了提亮相,随后搁在八仙桌上,先问候了身体。邹震不知道他此趟来的确切用意,抹了抹颌下的一把乌油油保养得极好的胡须,请他坐下。荣老板屁股一落椅子,就去挪过锦盒来,取出一块尺许的瓦当大砚来,恭恭敬敬地呈送在他的眼前,说:“新得不久的,未央宫正殿的用料,嘉庆四年的东西,请您掌掌眼。”

邹震眼底手下经过的瓦当砚不在少数,像这种尺寸的倒是第一次目睹,他饶有兴趣地端详把玩,果然发现了砚身背面有“未央宫制”的字样,再用食指弹叩了一下,其声铮然有金石音,烧造时掺加了金属,果然是秦汉故物。他点点头,望着荣老板,问道:“真品无误,你出个价格。”

荣老板微笑说:“区区之物,谈不上价钱,就当我孝敬先生的一份薄礼吧。请收下。”

邹震有些意外,但随即明白过来,摇摇头说:“我现在栖居林下,不问世事,无权无势,怕是帮不了你了。”

荣老板哈哈笑道:“岂敢惊动邹先生的大驾,只是有件顺手人情,请邹先生帮忙。”

“哦,什么事?”

荣老板稍稍压低了声音,说:“实不相瞒,想请您出面请孙啸伯先生来西安一聚,这边所有的费用开支,都由小店来承担,借您的面子和交情一用。”

“孙啸伯?”邹震皱了皱眉,问道,“你要见他干什么?这位老先生近年来躲在陈仓不出门,连模样我都快忘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荣老板谄笑道:“您老出马,怎么不能成?主要是我有个买家,喜欢他的字,愿意出高价收藏。可是这几年市面上找不着只纸片字,让人抓不着头绪。请他来省城见面,岂不干脆?”

邹震心底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你东西先带走,我先试试,如果他肯来,你再送砚不迟。”

荣老板哪里肯带走礼物,作揖道谢后,拔腿边走,心里知道这事有了成把握了。

这位邹震先生送客到了廊下,收住脚步目送这个不速之客离开后,转身回到屋里,又把玩了一气这方瓦当汉砚,放开手去了后面的书房,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封昨天刚刚收到的信函来,重新阅览了一遍,喃喃自语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啸伯兄,你要我帮你,现在却变成了我要请你出山。也罢,既然陈仓局势乱,那就来西安一趟吧,权当是镀了层金,再回去时可以唬人了。”

他铺开纸,提笔蘸墨写道:

啸伯吾兄,接信后已然着手按照尊驾叮嘱办理,据弟看来,目前陈仓局势未明,又有心怀叵测之辈虎视眈眈,兄台不妨先来省城暂住些时日,以退为进,应是上佳之策。另,时局近日恐有大变,其间曲折,兄在陈仓偏狭之地不能洞察,故,来省城刻不容缓,望早作打算。弟在西安略备薄酒,一洗吾兄之郁忿劳顿。

弟邹震奉上

(五)

俞梅下午两点左右回到孙府,宅子里静悄悄一片,轻风掠起树头柔嫩的枝条,两只衔泥的燕子已经开始在屋角的一处雕花梁柱上筑窝了。这春天来得恰到好处,正合了她喜悦的心情。这些日子,在陈仓办了几件事,虽然不能说成效斐然,但整体上算是有了眉目。更有一件高兴的事,她不便流露在脸上,只藏在心底。在这和煦的春风里步履轻盈地走着,穿廊过院进了屋子。瞧瞧灵秀不在,她便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就着明净的镜子打量一下着急的面容,捋了捋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宅子里太静,在院外甬道尽头就能依稀耳闻。

孙连文午饭后刚刚睡熟,被窗外一只风筝挂在树梢上发出的哗啦声吵醒了,站在树下用了根长竹竿挑下来,正反看看,做工精致、用五色填铺,漂亮得很。这不像是寻常人家里玩的东西,是什么人放飞的,断了线落在了自家院子里?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在风筝边缘篾骨上看到了三个精美的蝇头小楷:党晓云。

党晓云是谁?这陈仓城里姓党的人少而又少,莫非,跟那位兵败身亡的党玉昆有关?他拿着这风筝思考了一下,决定去找俞梅,看看她对这个意外发现的看法。

他人还没没到院门外,就听到了里面袅袅淡淡的歌声,不觉放轻了脚步,伫立在门前聆听,一直等到了俞梅兴尽歌歇,回味良久后,这才吱呀一声推开门,说:“俞小姐,今天心情不错啊。”

俞梅一听就知道他刚才肯定在门外,盈然笑道:“满宅子的人都在午睡,倒剩下你这么个精神好的。有事?”

孙连文将手里的风筝递过去,问:“党晓云,你听说过这么个人吗?”

俞梅一愣,接过去翻来覆去瞧瞧,也发现了那个名字,说:“据我们所知,党玉昆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叫党晓云,但已经跟党玉昆一起战死了。这只风筝,虽然做工精细,但颜色已经不鲜艳了,恐怕是多年前的旧物。至少,死鬼党晓云不可能死而复生,放飞风筝。这东西哪里来的?”

孙连文指指自己住处围墙上方探出的那棵树,说挂在那上面的,刚刚取下来。看到了上面的名字,有些疑心,所以来找她。她不是自称党玉昆的侄女吗,算是权威吧。

俞梅将风筝还给他,说:“我在党家村待过些天,大致的情况是清楚的,这东西估计是党家故宅中的遗物,流入市井,哪家小孩看它漂亮拿出来放飞,结果掉在孙宅了。”

孙连文听她这样猜测,觉得有道理,但又感到似乎没能提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也就仅仅是猜想。假如,这东西真的和党家有关,具有现实意义,那么这个猜测轻而易举就会被推翻了。

俞梅见他神色迟疑,不以为然地一笑,说:“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于犹豫,往往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当前,正是时局变化的关键时刻,要心无旁骛地做有意义的事,这些文人的愁绪啊什么的,一点都要不得。”

孙连文被她这些话说得有些羞愧,同时又有几分兴奋,反过来问她今天外出联络,有没有新的进展?俞梅眼中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光彩,说:“进展谈不上,但是,意外碰上个人……”

她说到这里,收住了话语,偏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失态。

孙连文追问一句:“碰上谁了?”

“西安时的一个老同事。”俞梅含糊地说。

其实,俞梅今天去药材铺子,目的是把孙连文日前在文明旅社的新发现传递出去,这个由省城西安来陈仓的两个青年军官建立的通讯处,非常可疑。根据陈仓的地理位置以及和西安的距离,建立这样规模的电讯联络机构,很不合理。再加上这个通讯处和驻军之间根本没有协同关系,它为谁服务?经查明,那个本地人吴家骧少校,是十七路军军部参谋,他的身份跟这个部门之间也不相配。那个姓刘的少校来历不明,更需要省城方面的配合,查清他的底细。

药材铺子林老板是这个新建不久的联络站的负责人,担负陕南地区情报收集的任务。虽然俞梅本身的使命不是情报收集,但却需要这个联络站和周边地区的游击队乃至整个陕北地区的部队联系,彼此间的情报合作在所难免的。当她佯装买药,在柜台边向林老板传递完这个情况后,正要离开时,后面晒草药的院子里出来个人,跟她脸对脸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地惊噫了一声。

俞梅转眼看看林老板,看他面无异色,知道此时此地安全,忙悄声问:“你,不是去了陕北吗?怎么到了这里?”

那人低声说:“我刚刚到,来执行新的任务。你,好吧?”

他这一声问候,触动了俞梅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眼圈一红,硬是忍住了没流出泪来。林老板看出了蹊跷,含笑说:“对面有个茶馆,你们去叙叙旧吧。这里太杂,不合适互诉衷肠。”

两人算是他乡遇故知,这种心情哪里抑制得了,并肩离开药铺坐进了茶馆,倾诉了许久,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那位令俞梅依恋难却的男人,名叫方国政,比她年长十岁,是她在汉阳师范的老师。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她上学期间就参加了地下组织,从事秘密活动。后来,师生俩双双离开师范,来到了西安,各自以不同的社会身份潜伏。这次,也几乎是受上级的指派,劳燕分飞,一个去了陕北根据地,一个来到了陈仓。想不到这么快,他们就又见面了。

如今在俞梅心里,方国政这个人身上所具备的各种属性,譬如同志、领导、老师等等都开始淡漠,最后只剩下一个词:爱人。她爱他早已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在学校时,她就仰慕他的才华,钦佩他的胆识抱负,当年之所以加入组织,根本上还是因为她爱他,愿意跟他同生共死。离开学校后,他们挑明了恋情,同居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因为工作需要分开了,要不是因为环境的制约,他们恐怕早就结婚了。而现在,婚姻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俞梅当前唯一的希冀就是,在陈仓的任务完成后,跟他一起奔赴陕北,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有可能放弃一切伪饰,光明正大地结合。

而眼下,她还得暂时寄居孙宅,听着不明真相的灵秀在耳边聒噪,忍受着孙啸伯暗中窥测的目光,以及孙连文……

孙连文什么?俞梅心脏颤抖了一下,醒过神来,她跟孙连文表面上是同学,但女同学这三个字太过暧昧了,以她女性特有的敏感,感觉到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意味。这个组织上安排的所谓昔日北大的高材生,性格骨子里有着世家子弟的文弱气质。她有时候最怕看的是他的双眸,那里透露出的柔软、空濛,有着犹如秋天般摄人心魄的萧瑟感。也许,这样出身的人至死也难改掉这些与生俱来的特性吧。她心底暗暗地这样想,扯开了话头,告诉他那天城防团遭袭之后,各部增援的陕军全线退却,红25军趁势猛攻,把已成瓮中之鳖的中央军一个团全部消灭掉了,缴获无数。现在,红25军已经掉过头向川陕交界地区进发,调动追剿的中央军主力向西尾随,眼下,陈仓形势松懈下来。省委有新的指派,陕北来了特派员,负有极其重要的秘密任务,希望他跟自己一起做好掩护工作。

孙连文应了一声,在屋子里又坐了十来分钟,瞧她垂眼盯着某个角落出神,若有所思,当下不便打搅,便拿了那个破损的风筝退出来,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半路上,他正猜想俞小姐今天异乎寻常的神色的来源,忽然听得后面父亲的声音在叫他。他停下来,看到孙啸伯紧赶慢赶匆匆来到门前,手里拿着外套,一副耐热不住的放拓模样,不由得好笑,问:“爹,去哪里啦?午饭也不见你来吃,这样子可笑得很呢。”

孙啸伯白了他一眼,说:“你抓着这个玩意儿,好不好笑?”

孙连文被他这一说,正中下怀,忙拉他到自己的屋子里坐,边倒茶边向他请教那个留款党晓云的来历。孙啸伯瞅了这风筝一眼,就觉得熟悉,再听他提这个名字,心头一紧,说:“这东西飞起来,倒是高得很,居然能撞到咱们家的枝头上。看来,冥冥中还是有宿命的,党晓云毙命已久,他的遗物还能辨识路途方向,也成了殉葬品,真是惨绝人寰啊!”

孙连文听父亲承认并讲清了这风筝的来历,跟俞小姐的猜测几乎一致,当下释然,将风筝丢开,说:“我看着奇怪,所以才打听它的来历。你这么一讲,一清二楚啦。”

孙啸伯顺手拿过风筝来,重重地叹息,手指摩挲着这件旧物,仿佛勾起了往日的回忆,感慨难言。孙连文见父亲这模样,不忍打搅,悄然退了出去,趁着这午睡后的清爽劲头,出了宅子,上街去溜达了。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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