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夫

《鬼夫》

殊途·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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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鬼……鬼呀——!」

凄厉尖锐的惨呼自寝殿深处传来,在空旷的空间回响。

立刻有细碎的跑步声响起,气喘吁吁的禁卫一拥而入,却又在立于殿前的小太监一脸苦笑地摆了摆手的示意下,安静地退出。

这最得太后宠爱的幼子,轩辕王朝第五皇子轩辕凤辰打从北疆回宫后就一直神神怪怪的,每天晚上必从他寝宫里传出的惨呼也已经成了宫里私下议论的话题。

反复扰民的行为,虽然下人和禁卫们在皇家威严下不敢明说,但私下抱怨的人着实不少。

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这小皇子也不过十六岁,就已经做下这么怕撞鬼的亏心事了么?

这样下去长大了怎么得了!?

在退出那些禁区后,面面相觑的禁卫们吐了一口长气,继续自己在各殿的巡逻。

殿内,一脸yin煞怒气的二皇子轩辕凤翔坐在幼弟的床边,盯视着战战兢兢的宫人用冷巾子拭去凤辰头上爆痘似冒出的虚汗。

回宫才不过短短半个月,这原本唇红齿白、人见人爱的弟弟烧烛也似的瘦下去了,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不说,更疑神疑鬼,略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的,收惊没有效,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法力高强的国师也早给太后请过来了,然而那号称天眼能观鬼神魔三界的国师却说,他开天眼看过,小皇子身边根本没有鬼物妖魄,要驱也无从驱起。

若国师的确没有看错,那只鬼也没能跟他们回宫的话……

轩辕凤翔就只能很不情愿的承认国师后来说的那一句:「心魔难除」了。

那个被丢到北岳湖里的先生,真是凤辰的心魔么?

不,他不在意那种怨鬼死后成魔,他在意的是凤辰「心」里仍有他。

那个秘密,他生怕自己幼弟名誉受到伤害而强行插手,过度保护到甚至斩草除根地让那个羞辱到他们轩辕王朝的男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结果,他却成了他的心魔。

是自己太严厉了吗?

轩辕凤翔对这始料未及的结果微微有些后悔——至少不应该逼凤辰亲自动手的。虽然他是认定了皇族血脉,身后自有六丁六甲庇护,等闲妖物鬼物都不能轻易近身。

但,轩辕男儿,如果连杀个人的魄力都没有,将来要如何统领一方,征战沙场?五弟虽然年幼,但身体里毕竟流着他们皇族的血。

念及此,轩辕凤翔先前对幼弟的怜惜又转为怒其不争。

照他说就是处理得还不够彻底,他回宫后看到幼弟这情形,立刻又追发命令,叫人把草葬在北疆的左静言的尸身挖出来,送上京城。到时候让他在城头曝晒三日,再每日鞭尸三百,看凤辰还担心他的鬼魂缠上身不!?

可恨当时为了彻底断绝凤辰的念想,连夜出城后就命人将掩埋尸体的人私下处决灭口,决意不让凤辰再知道有关那人的任何一点消息。现在就后悔处理得太快太彻底,想再找回那祸害根源都困难重重。

据说是北疆民众普遍穷困,所以野葬的人实在为数不少,当时只知道那两个倒霉鬼是把那口棺材抬向紫云观方向去了,但紫云观坐落在齐环山山脉上,周围的小山头全是这种类型的荒坟野墓,还都是没立碑的,叫他们要怎么找?

瞪了一眼被他凌厉眼神吓到差点没尿裤子的手下,这群废物居然还是没好消息报上。找有脚的活人也就罢了,连找个尸体都这么没用!

看着在梦中还在不停呓语的弟弟,轩辕凤翔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到底还是细心地给他再燃亮了室内所有的油灯高烛,然后叹口气,关上门往外散散气。

一定得想出个办法!

想到临出门前看到幼弟那楚楚可怜的脸,站在有风吹来的回廊下,轩辕凤翔握紧了手下的栏杆。

边上,不知道是哪个宫人的寝室,正传出叨叨絮语,宫女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喜欢议论当政者秘闻琐事,不过她们的生活也的确无聊到需要一些调剂,才能做到白头。

「小皇子怎么会这样呢?多可爱的一个人啊,出宫去一转怎么就招了邪物!」

昏黄的灯光映上窗上的两个剪影,轩辕凤翔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烦之下随意乱走,已经走到了偏殿的茶水房来了。

「你不知道,我听说……是因为小皇子在北疆的时候杀了个人,所以才被他的鬼缠上身的。」

「不会吧,照你这么说,这宫里的哪个主子不是手下有人命的?王叔谋反那阵子皇上和二皇子他们还杀了这么多,怎么没听说过见鬼?」

「那个男人……是小皇子的情人喔!所以小皇子才会被他的鬼魂缠上的。」

「不会吧?两个男人在一起?好恶心喔!」

暧昧不明的低笑自宫人中响起,轩辕凤翔怒火中烧地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俊美的侧脸映着门外银白的月光,勾出的廓轮近乎魔神般美丽而不祥。

「二……二皇子!」

轮到今晚值夜,坐在偏殿小茶炉前看守茶水的两个宫女哪想到会有人半夜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还偏偏是最让人畏惧的二皇子!

面无人色的宫女磕头如捣蒜。

可仍无法赢得心如铁石的轩辕凤翔的怜惜。

「主人有何吩咐?」

跟随在他身边的影卫在听到这边的异动时就已经飞快从暗处现身,躬身等待主人下命。

「割掉她们的舌头,重重杖责四十,以示大不敬的惩戒。」

面无表情的轩辕凤翔冷冷下命。

影卫应一声,拉起抖索得快要连跪都跪不住的宫娥,看到的是两张绮年玉貌的脸庞。不由得心下低低叹息一声,但也不敢违逆主人的命令——这两名女子是活不过今晚的了。

割舌已是难以忍受的重创,再重责四十,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不一定受得住,这两名少女虽然是宫人,但却比一般女子还娇怯。

轩辕凤翔余怒未熄地坐在偏殿,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含糊惨呼和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不私下处死,而是先割舌让她们公开受刑,就是要杀鸡给猴看。

这些宫人也忒大胆了!不树个榜样叫人看看乱嚼舌头的下场,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当初就知道五弟的行为会给他招来难言的灾祸,却没想到连这么地位低下的宫人都敢在背地里嘲笑起高高在上的皇子。五弟啊五弟,大丈夫处世,最怕德行有亏。看看,你行错第一步,就已经惹来心魔,以前是哥哥们没空管教好你,以后断不可再让你行差踏错了。

嘶哑悲愤的两声惨呼,似要把生命最后的力量都迸发出来,向上天哭诉自己所遭受的人间酷刑。

却是那两个突遭横祸的宫娥已经熬打不过,双双一缕香魂随风逝了。

yin森森的大殿上刮过一阵冷风,刮起浓重的血腥气,窗外树影摇动,有如鬼魅。

「鬼……鬼啊——!」

远远处,五皇子的寝殿又传来撕心裂肺般的惨呼。

又来了!

禁卫们忙乱的脚步又一次响砌回廊,然后,再次无功而返。

轩辕凤翔握碎了掌下的紫檀扶手,决心不会让自己的弟弟成为整个轩辕皇朝最大的笑话。

淡淡的静心檀香溢满水晶帘低挂的小小佛堂。

全身素裳坐在蒲团上的女子闭目合什,白玉般的手上,一串紫水晶佛珠偶尔在佛前烛光映照下,散发出幽幽紫芒。

仔细看她的脸,年岁已经不轻,眼角、嘴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只是保养得相当好,肤色仍显白皙细腻,跟时下流行的大眼、小鼻、樱唇的纤弱美人不同,她的长相有点太过严厉了,方正的下巴,相对比较阔大却也不想学别的美人去刻意画小嘴,挺直的鼻子,眼睛闭合着,神态庄严,有如佛龛上的观音。

这刚健婀娜的女子便是现今的太后,轩辕皇朝的圣母皇太后戚芩芳。

此刻她脸上全无妆点,披散下的发如水一般垂落身后,缎子似的青丝中已渗杂了微微白影。长达数年的皇叔之乱的确也让她吃了些苦头,从那场战乱中走来,一向刚强的太后突然信起了命,舍身出家带发修行,说是要给血族相残的儿子们祈福。

「凤翔,辰儿的病还是没有起色么?」

此刻,听到水晶帘上的珠窜发出轻脆的碰击声,眼也没抬的太后缓缓向来人处询问道。

对于小儿子的「病」她也是急在心头。可是已经请国师开天眼查看过了,他说找不到鬼物,那就是的确没有。她也就只能再静心向老天祈福,入佛堂斋戒十日,念经咏法为爱子求菩萨保护。

「是,儿臣已经在想办法了,请母后不必太过挂心。」

太后并不是他的生母,不过轩辕凤翔也并不在意这个事实。

由于小凤辰的关系,这个太后对自己已经算是很好,几乎视同己出,让他自己都忘了生母是早被父皇遗忘在冷宫的宫人的事实。

而且很奇妙的,他在长相上竟然也与凤辰诸多相似,一见而明的兄弟血缘关系,不知道太后是否因此而更疼爱他。总之太后血肉嫡亲的大儿子坐上皇位后,皇上与太后都将二皇子视做心腹大将是铁打的事实。

「我怎么听说凤辰是被那个教书先生的鬼给缠住了?那先生还是哀家细挑出来派过去伺候凤辰的,怎敢如此大胆,扰我皇族安宁!?」

太后足不出户,可不代表她就如表象所见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蒲团上的太后眼睛一睁开,瞬间掠过的凌厉光芒竟叫人心头一寒,不敢小觑这个现在只知道吃素念佛的老太太。

轩辕凤翔心念电转,一时间不能明白太后到底知道了多少,但那个囧囧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谅那些宫人也没个胆,敢在太后面前嚼她最心爱的幼子的舌根——怕不直接被太后叫人拖出去乱棒打死。

「也没什么。五弟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骄纵了些。先生又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和寻常子弟一样管教,有一次五弟恼了,也是顽皮,把他从船上推了下去,谁知道那先生一介书生身子骨弱,就冻死了。五弟反而受了惊吓,这才惹出祸事来。」

推到那先生的管教方式出问题就好,反正打小他们皇家的子弟骄纵也是有名的,因下人冒犯或是伺候不周而死几条人命没啥稀奇。

这样一说,果然太后紧蹙的眉就舒展了几分,摇了摇头叹气道:「哀家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辰儿也是,杀生虽然是妄行,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这样吧,你找些道人,去给那枉死的先生做几场水陆道场,化了他去,结点善缘,也就是了。」

太后自觉此举已经够尽仁尽义。

天下掌权者的权,哪一步不是靠流血争斗得来的?顶多不过是在得掌天下权后,尽自己受命于天的职责,努力不再让天下苍生生灵涂地便可弥消之前所造的杀孽。

皇叔之乱后,她听从国师劝导堂堂太后舍身出家,化去那一场血腥厄运,不也把那些冤魂野鬼镇住,稳保了儿子的江山么?

虽然幼子的行为是不对,可是被吓了这么些天,吃了这么多苦头也很够了。

身为上位者的慈悲,虽然没有视等闲人的xing命如摁死一只小小蚂蚁,也只不过让她想到这样而已。

「儿臣觉得这样太过轻饶了他。不如找高人收了他更好。」

什么?这样的结局居然是让那男人还得了偏宜,轩辕凤翔可咽不下这口气。

照他说,把那男人打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方解他心头之恨,现在居然要做法事超度他?想也别想!

「算了,怨怨相报何时了?辰儿虽然顽皮,可从小就很心慈手软的,为娘的也不想给他再造杀孽了,这个先生,化了他去就罢!」

虽然对一卑贱小民的鬼魂敢缠上皇族也有点不悦,但想到凤辰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并且从小就和先皇带到沙场征战的两个哥哥不同,是特别娇惯了些的,吹着拍着一点都怕他屈着了,多给他积些福报罢。

提起自己的小儿子,太后的眉眼里都孕着柔情。

这孩子是在她生了大皇子,四公主后老来又得的一子,生他时环境和当年还在得战车上抚育嗷嗷待哺的幼儿的情形已大是不同,他之前的两个皇女在皇叔之乱前就已经嫁了,就这小儿子娇憨可爱地承欢膝下,未免多宠爱了些。加上这孩子也甚是乖巧讨喜,虽然仗着大家宠爱是胡闹了点,但讲道理总还是听的,所以她放这幼子去北疆偏安一偶的时候,还记得给他挑了个先生过去伺候着。

「母后有所不知,那书生实在刁顽,其实儿臣已经命人厚葬他了,却还兀自纠缠不休,我们却一再忍让任其为所欲为的话,这实在有失皇家体统……」

轩辕凤翔眼也不眨,完美的谎言立刻就来,这边还一语未了,那边就听得宫人们一阵忙乱。

居然敢闹到太后的静心佛堂来了,事态想必严重。

「小皇子……小皇子闹着要投水。」

而且还差点给他成功了!明明上一刻人还奄奄将息地躺在床上,可是也不知道下定了决心后突然从哪来的力气,几个宫人都按他不住,又怕伤到太后的心头宝。

脸色煞白的宫女全身颤抖地跪趴在地上回太后的话,昨天夜里同僚的惨事已经听说了,目前沾上五皇子的只怕都难有个好下场。

而且,她们也只是普通宫娥,也怕鬼啊!

「大胆!这鬼书生也太妄为了,难道还想拉辰儿去做替身不成!?」

听到自己最心爱的幼子竟然有xing命危机,太后大怒,手中一串紫水晶念珠不知挂哪了,叮叮咚咚地跳着,扯断滚了一地。

「母后,还是下诏找高人捉鬼吧!」

轩辕凤翔不失机地进言,他正好把这权揽过来,做完之前他太匆忙而没做完的事。

如果要到了太后旨意,那么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把北疆那片的荒山野坟都挖开来,掘地三尺也要把做鬼的左静言找出来!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

「也罢,国师对付不了这恶鬼,许是机缘未到。那咱们就找遍全国去把那个有机缘的找出来,我就不信镇不住他!」

多少也信了鬼神说,太后现在已经完全同意站在剿灭的立场了。

轩辕凤翔陪着太后的鸾驾匆匆走在赶往五皇子所居之处,心里转念要怎么把这事布置下去,既做得完美,又不会引人注目再惹流言。

一进殿,看到自己被人用最柔软的丝绸捆在床上,身上还湿漉漉的小儿子,太后的心都疼了。[出品]

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全削了下去,大眼睛只是无神地向不知名的空寂处张望着,偶尔闪过的光芒却全是惊恐的。

见有人靠近,若不是他还被绑着,早伸出手死死地拽着身边的救命稻草了。

「你们是怎么弄的!?还不快把小皇子解kai!」

太后这一气非同小可,这些宫人越来越没规矩了,连皇子都敢绑?

很好,等一下这全宫里的太监宫女屁股都想必会很怀念屁股还能安然坐在椅子上的感觉!

「可是太后……」

战战兢兢大起胆子回太后话的宫人一语未了,被二皇子解kai束缚的凤辰恢复自由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突然发力,也不管自己蓬头垢面,赤着脚就往外面跑。

眼见得他一出门看到廊下花园里的水池又想纵身下跳,太后也急得变了脸,直追在后面跑,堂堂一国之后的威仪尽失。

好容易又把他按住,还要小心不伤着他也不让他伤人——宫娥太监什么的当然只能自认倒霉,可是万一那小猫爪子伤到了太后,那他们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辰儿,是娘,是娘啊。你睁开眼睛来看看,别吓着娘啊!」

被搂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柔软供自己安憩的所在有着熟悉的安全感,轩辕凤辰湿漉漉的小脑袋动了一动,似乎有点从自己恶梦连连的惊吓中清醒过来了一点,不再挣扎,大睁着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聚焦。

「娘,是我害了左静言,是我害死了他。呜……我没想过这样的。」

太后对这儿子的娇宠到可任由他直称自己做「娘」,而不如寻常皇子一样要敬称「母后」。

娘,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是最温柔、最具保护力的存在。

小凤辰总算在这又得变得陌生的宫殿中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尽情一吐心中憋屈的对象,那种诺大的宫殿又只有自己一人的害怕与孤独消除了一点,抱着母亲的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没想过,真的从来都没想过会这样。

一闭上眼,就看到全身湿淋淋的左静言向他走来,当他以为左静言还没有死,欣喜地迎上去时,那人却在自己面前砰然倒下,只余一双曾经温柔现在却已全无人类感情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死、不、瞑、目。

往昔自己全心依赖的对象却成了让人畏惧的存在时,他到底是该走过去,还是要拼命地躲开?

他想不通。

而在这样的纠结中,那个梦越来越升级了。

每每当他看到左静言重新出现在眼前,温柔的笑、清亮的眼,一如往昔。他毫不犹豫想跑过去纵身入怀时,突然那个人就变成了一具狰狞可怕的尸体。死状从最初的水淋淋,变成了从眼中、鼻中、口中流出血来;或者是突然离奇地在倒下时被肢解成肢离破碎的尸块;拦腰斩成两段连肠子都拖得长长的模糊肉块;半腐烂可见骨的囧囧……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双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直到断气也没闭上。

他以为按二哥说的,不要去理他就可以渐渐忘掉,可是过去一年的朝夕相处,又岂是他说忘就能忘的?

那个人在过去的岁月里,就象呼吸与空气一样必不可少,骤然失去他的痛,在那一天后渐渐显现了它的威力。

在那个人已经逝去一个多月的日子里。

三十多个日夜,三百多个时辰,却仍夜夜出现在自己梦中。并没有象二哥所说的,时间过得越久就越能淡忘,他反而是一天比一天更想念他。在回宫后,因为八年的阔别让自己对这华丽的宫廷复又陌生起来,在陌生的地方,对他的思念倍加增强,也倍加折磨,终于引发了心魔。

或者……也许是时间过得还不够久。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没有他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二哥、宫人、太医,每个人都围在自己身边来来去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进自己心里,没有人愿意像温柔又有耐心的左静言一样认真仔细地听他说话,不笑话他任何孩子气或是霸道的行为,春风化雨一样,在悄然无声间润泽了他的心怀。

有他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可以说是自己和周围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自己和这个世界处得最安乐的日子。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与他分离,可这结局就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二哥带来的相关「正常」的威压把他彻底打懵了,皇族的尊严与骄傲让他不屑解释也无从选择,结果,根本就还在忡症间,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过后才逃避,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又有什么用?那个人已经不在,而且,居然还是自己亲自下的手。

他是因为自己害死他的怨,来找他了吗?

那他把这条命赔上又如何!?

怔怔地看着室外好像在召唤自己的清澈湖水,眼中又幻出了左静言在其中那水色的脸、水色的眸,他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张开双臂,等着迎接自己的到来。

「辰儿,你别吓娘啊!别有什么糊涂念头。娘的心肝宝贝!」

太后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小儿子,生怕怀中一空,他就不在了。

谁见过堂堂一国之母给闹得这么气极败坏的?唉,皆因怀中稚儿,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宫人们围着垂泪的太后乱成一团之际,另一道青年男子的声音加入这混乱的场景,似乎觉得在宫中出现这样乱糟糟的情形很难得一见,他在开口的时候还轻咳了声,像是在忍笑,不过声音倒不失威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见到那人明囧囧的服饰在灯下闪着微光,所有人——除太后和被她搂着还在痴痴迷迷的五皇子外,都跪倒了一片,就连一向高傲的二皇子也跪下了:「臣弟见过皇兄。」

「儿臣见过母后!呃,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大家都不睡,在这里做什么?」

他做皇帝的命苦,披阅奏章到这种时候,这一堆人好像在这里开灯会似的,闹成一团,反正他又睡不着,就顺道过来看看,很难得见这么多人陪他一起熬夜啊!

顺手解下披在外面的大氅,交到跟在自己身后,一个容貌秀美的青年手上,皇上挥手让所有人起来后,躬身跟自己的母亲见礼,然后在宫人们急急忙忙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了。

轩辕皇朝现任的天子,君临天下的伟大存在,轩辕凤夼微微弯起了嘴角,这阵子虽然他国事繁忙,但自家五皇弟回宫后就一直撞鬼的事还是有听说。

说起来这大皇子长得和自家两个弟弟并不太象,甚至连和他是血缘至亲的五弟,都跟同父异母的二皇子凤翔比较象。

和二皇子美丽但眼神一扫就叫人心惊胆颤的yin柔外表相比,这位轩辕天子相当阳刚,国字脸、剑峰眉,经受过阳光和战火洗礼的皮肤不如两位皇弟的白净,整个儿看起来就是一副有为好青年的皮相。总是在微微上弯的嘴角似乎说明了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可是领教过什么叫「天子之怒」的人绝不再敢轻易去冒犯天颜。

更何况他能当上一朝天子,除了投胎投得好,作为皇后肚子里的第一胎儿子出世外,其它的能力也自不可小觑。

有点在意地扫了一眼一直默不做声立于皇上身后的青年,二皇子轩辕风翔越过众人上前答话:「启禀皇兄,因五弟受惊撞邪,让母后忧心不已,目前我们正想在全国贴出招贤榜,一解国后的烦忧。」

「没有请国师过来看过吗?」

又是闹鬼,上次丽妃和皇叔的鬼影就已经弄得宫中上下不安了,这回好了,还带个外鬼回来……等等,这五弟到底是在宫里撞邪,还是在外面撞邪啊?

本来不信怪力乱神说的皇帝在经历过上次后,多少对这种非自然力存在一点敬畏态度。

「启禀陛下,」被他点到名的国师赶忙出列,微一躬身答礼,「老衲已经开天眼看过,五皇子身边并无邪鬼等物,圣水遍洒,宫中瑞兽也无异动,实在是……」眼光扫过那边整个人快缩成一团缩进母亲怀里的少年,和老母鸡护雏一样的太后,不过可能是因为有母亲用肢体上亲昵无比的语言进行接触的缘故,五皇子看起来比之前正常多了,在这宫里混得多少有点精通溜须拍马之术的国师再一稽首,转口道:「也许是小僧道行甚微,依小僧看,圣母皇太后舍身出家,静修一月,才出关就将缠扰小皇子的邪物镇压,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是这样吗?

有国师都看不到的邪物,被太后镇压住了?

可是看看小皇子的脸色,似乎真的比之前好多了。不再是脸青唇白,神色也安定多了。

经由上次一场鬼祸,对国师已经深信不疑的宫人们再次拜服,连带对本来就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更加敬重,在蒙上了一层神的光芒之后,更加神圣起来。

在场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对望了一眼,再看看闻言更是把小弟宝贝也似的搂得紧紧的自家母后,无奈地苦笑。[制作]

是得想个办法解决了,五弟都已经十六岁了,还让他象个吃奶的娃儿一样,被母亲紧紧保护在怀里,这成什么话!?

「收拾五皇子的东西,今晚就让他随我睡到静心阁去!」

这壁厢,太后早一迭声儿吩咐宫人们把小儿子的随身物品打理收拾好,既然国师都说目前自己还能镇得住爱子身边的邪物,那在还没请到有缘人解除此祸之前,还是亲自守着比较放心。

「*,随我出来一下。」

揉着额角不去管屋里那堆忙乱成一团的女人,轩辕凤夼朝自己的二弟使了个眼色,随伺身侧的那个青年也沉默地抱着他的大氅一同出来,见外面风大了,忙细心地把衣服给至尊天子穿上。

「不是你亲自去接的五弟吗?怎么还会闹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三个问句,说明这好奇天子其实已经私底下关注之件事蛮久了,只是碍于面子,一直没有过问。

子不语怪力乱神说啊!太后已经被拖下水了,天子要是也整天神神鬼鬼的,他们的政事也别议了,直接扶乩问神吧!

「禀皇兄,臣弟此次出行幸不辱命……」

轩辕凤翔相当守礼给身为皇帝的兄长见了个礼,然后再筹措用语回答他适才的问题,皇帝被他这正儿八经的表情打败,赶紧摆着手道:「罢罢罢,不要给我回一通有的没的,直接说重点!」

这皇弟也真奇怪,从小他就喜欢他美丽的外表,可他从不与他亲近,总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似的。要说他因为母妃的关系仇视皇后及皇后嫡出的几个孩子嘛,却又不见得。至少他对五弟的关爱可是有目共睹的,比他这亲哥哥要强多了。

因为他从小就被立为太子,而早早进行相关的教育,母爱在这些教育里算是会软化男儿气概的一种,所以,说不上是刻意疏远还是被祖训所约束,母亲经常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众多太博、太师群星拱月环伺的大儿子,从不亲近。而后,母亲的柔情全给了另一个晚年得来的儿子,所以他对五弟一直很是妒忌,也对自己的亲弟弟不是特别亲切。结果这兄长之职这二弟就完全代劳了,一直爱撒娇的老五对他比亲哥哥还亲。五弟发生什么事,问他一定最清楚。

睿智的圣明天子可不是盖的,懒得去那一堆女人之间找原因,直接切入重点是最节省时间的。

「这……因为在北行宫失手杀了一人,五弟惊吓过度,才导致心智失常。」

仔细想了一下,轩辕凤翔除了隐瞒下五皇子与那教书先生的私情外,把一切事实告知,他对自己这一直带笑的大皇兄其实很是殚忌,那样一张灿烂的笑脸下,眼睛却从来没有在笑的样子,冷冷地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似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哦。既是心病,那应付一下母后,全国张榜找人也行,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反正他看不惯那个国师已经很久了,如果这次全国找所谓的法术高人能把他扳倒也不错。虽然说结果是又出另一个神神鬼鬼、蛊惑人心的东西,但新人羽翼未丰,不会象现在这个国师这般已成气候,难以控制。「至于五弟嘛,一时受惊而已,等日子久了,便会淡忘,现下又有母后照顾,不必担心。」

皇帝对此持与二皇子相同的态度,时间是最好的疗伤之药,任何事情,无论当初如何震惊、难过、受伤,日子久了,自然不药而愈。

他比较在意的是设法铲除自皇叔之乱后,趁势而起在宫中坐大的神权势力。

他是天子,还只是天之子。神,高高凌驾于天之上,这些愚妇愚夫们对神谕听从得比听天子令还快、还心甘情愿得多,若这「神」是神来之笔相助自己的便罢,若不是,那么,这人间只能是天子管辖的国度,无论是鬼神,还是天,都滚回他们自己的国度去!

这是历经过了夺权之乱后,人间天子对自己权力的唯一认知。

既然得到太后首肯,现在更得到皇上的同意,轩辕凤翔也就不再多话。他虽然知道这个身为皇帝的大哥想的远比自己复杂,但依自己的个xing来说,无论什么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其余的东西不必过问。只问结果,不看过程,他不仅仅是这么要求自己,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部下,这也就是二皇子办事效率最高、最有效的原因。

见他一礼之后便要离去,皇帝突又想起什么似的,唤住了他,微微一笑,停了一刻,还是挥挥手道:「你去吧。」

不再挽留。

望着轩辕凤翔挺拔俊秀的身影离去,仍站在原地的皇上微叹了口气,咧出个自嘲的微笑,拍了拍手,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影下的黑衣侍卫吩咐道:「去查明两件事。一、那个教书先生左静言到底是什么人?二、北行宫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三天后我要有详细的资料回禀。」

简单利索地回应了一声,那个影子一样的黑衣侍卫如来时一般,在花影动摇间消失无踪。

一直跟在皇帝身后的青年这时候才抬起头,殷红的唇边露出一丝讽笑,他的长相乍一看有点二皇子的影子,只是其人如月,其冷如霜,清雅到了极处便生艳,却与外表虽yin柔美丽但举止行动不失刚健的二皇子不同。

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皎若秋水,却摆明了写着不屑。刚刚见他们兄弟二人虽然表面亲切,私底下却全无信任可言,至尊天子连自己弟弟报来的事都有所怀疑,还特别动用了手下一流的情报组织「暗影」去查明真相。皇家情薄,情薄如厮,血脉亲情都不可相信,身在高处只是孤寒。

「你在讽笑我连他也信不过的事实吗?」

皇上回过头看着他冷淡的脸,唇边也漾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伸出手轻轻摩挲着他白皙得几乎不带血色的面庞,突然毫无预兆地手下一个加力,指力大到叫那个青年痛得把淡粉的唇咬白了,可是也不吭一声。

「最好记住你的身份和你应该做的事。如果不是我,你们那一脉断无可存之理!月、晓、堂、弟!」

用力抓到指节都反白的手指,在看到他痛楚却又倔强的眼神后微顿了下,终于松开,暧昧的点在刚刚被他自己咬出一丝血痕的下唇上,把那血丝轻轻揩去,一直保持着和熙微笑的皇帝淡淡道:「也真不早了,今天你还是陪寝琉香殿吧。」

言罢,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看那个人惨白的脸,又退了回来,把他之前替自己披上的大氅披到那瘦弱的身躯上,仍是微笑道:「夜露风寒,你也多小心保重才是。」

他这体贴的动作反而让轩辕月晓整个人都缩了一下,然后才放松僵硬的四肢,一步一步地跟在他领先而去的背影身后。

步过只燃着微弱烛光的金峦大殿时,隐约听得到在身后的暗影深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又似冷冷的讥笑,yin森森的寒气侵袭,让他再用力裹紧身上的黄袍都遏制不住的那种冰冷从骨头缝里向外冒的感觉,只能再加紧几步,赶上那男人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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