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戒

《三戒》

第1章 第一至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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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一至三节

一?

欧灿辉这辈子隐藏在心底的痛,是亲生母亲的去世,应该和他被金龙酒家炒鱿鱼有莫大的关连。他相信到死也不会和别人提这段往事,直到把这隐痛带到官材里去。?

欧灿辉的记忆中,母亲身体一直不算差的,然而在他刚到金龙酒家工作不久,因为一件事的发生,母亲的身体突然垮了下来。那一晚发生的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在他的记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三年前,在秋天的某一天,对面城皇街的旧城皇庙前空地来了几个外省人,打棉胎的,可以当场打制丝棉胎,也可以把旧棉胎加工翻打成新的。欧灿辉母亲看新鲜看了半天,又仔细盘算了一下,这些外省人加工费收得不高,再贴一些钱加些新棉花,翻新一床棉胎比买一床合算多了,再说欧灿辉已参加了工作,家里经济相对轻松了一点,她决定把一床很少使用的旧棉胎拿去加工翻新,打算到冬天把翻新的棉胎换给欧灿辉。?

那天傍晚吃着饭,母亲像想起了什么紧要的事,突然放下饭碗,心急火燎地快步走了出去。父亲和他三兄弟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很久母亲才从外面回来,脸色变得很难看。母亲回来看也不看留给她的饭菜,进了睡房就上床躺下。后来父亲进去,隔了不久,父亲也铁青着脸走出来,也匆匆的出门而去。?

欧灿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母亲第二天就病倒了,从那以后母亲身体一直就病怏怏的。后来,是街口卖生果的财叔偷偷告诉他,他母亲在旧棉胎中藏了两千五百元——那是她一生的、也是全家的积蓄,全都是一分一厘节省积存起来的。她把这笔财富悄悄藏在那张殘旧得发黑的破棉胎中,就算小偷入屋偷窃,也绝估不到这不起眼的棉胎藏了这一大笔钱。拿这旧棉胎去加工的时候她完全没想起在其中藏了钱,待想起来的时候急忙去找,却已迟了,那地方已是人去场空。大约那些打棉胎的意外发现了这笔钱,起了贪心歪念,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连那床又殘又黑的旧棉胎也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悔恨交加的母亲大病一场,身体就垮了。?

欧灿辉后来又听到了同样的闲言碎语,他曾想问问父亲是不是真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过后来看家里窘迫的经济情况,再仔细想想母亲那一次突发急病前的情形,他便相信了。?

母亲大病过后,好像精神不济,家里了就少了执拾打理,连日子也过得有点邋遢随便。忘性也大了,有时洗好米放进电饭煲却忘记按电制,有时煮肉炒菜又忘记了放盐。父亲是市家具厂的油漆工,但家具厂情况越来越不妙,勉强还能维持发工资。少了奖金那一截,加上母亲三天两头看病,日子便紧巴起来,父亲越发少言少语了。?

国营商业搞改革,方清承包了金龙酒家,提携欧灿辉当了营业部副主任。欧灿辉正想好好的干,争取混出一个好模样,就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崔秀云,就因为这个崔秀云刁蛮耍泼,闹出了一场风波。说实在的,饮食行业这样的事以前司空见惯,打打闹闹习以为常,但这崔秀云非等闲之辈,仗着老公是公司副经理,不依不饶吵翻天,口口声声说欧灿辉打伤了她,非逼着金龙酒家经理方清处理欧灿辉。?

欧灿辉年少气盛,火头上不识控制自己,对方清说话也不客气。方清虽然也生着气,却比欧灿辉老到,那一刹间几乎已经把所有关系梳理了一下,本能地有了决定。公司领导这头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如果这件事最后处理要得罪一个人,对不起,这个人只能是欧灿辉了。?

欧灿辉绝对没有想到,口口声声把他当作好兄弟的方清,竟然在他犯下错误的时候,不是拉他一把,反而是落井下石。他完全没想到公司真的会炒他的鱿鱼。?

欧灿辉原来还抱着幻想,等公司找他谈话的时候提出调动工作,得知公司正式批准他辞职,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原意是辞去营业部的职务,这一下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面对一脸严肃的邹副经理他更觉得无话可说。他默默地离开了公司办公室,也懒得再回金龙去上班了,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去。?

回到家,墙上挂钟才指向上午九点钟,父亲还没有下班,母亲去了市场买菜,两个弟弟还沒放学,家里静静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的哒的哒声。他家客厅和内街只一墙之隔,内街是通向中心肉菜市场必经之道,白天人流繁密,通过墙上透风采光窗,外面街上人行走、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欧灿辉觉得嘈杂得心烦,便走上楼上房间,无精打采地躺下来。?

欧灿辉这时又是沮丧又是后悔,愁腸百结中,还有令他害怕的是,怎么和父母说这件事?因为一时冲动就没有了工作,父亲肯定会大发雷霆。?

父亲原来脾气很大,小时候几兄弟都没少挨父亲的打,但三年前母亲大病一场以后,父亲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对他几兄弟也极少责骂。但自小给父亲严厉管惯了,所以父亲说的话,几兄弟没一个敢驳嘴、敢不听从的。母亲却极少打骂儿子,欧灿辉打懂事起,就记得母亲从没对他动过一个指头,虽然母亲慈爱,欧灿辉倒是最听母亲的话,从不违悖母亲的意愿。母亲若是知道自己闯祸丢了工作,会不会急出病来??

而最令欧灿辉头疼的是,没有了金龙这份工,自己干什么呢?找工作是那么容易么!看看自己的死党阮桂洪,初中毕业四年了,还是没找到正式工作,有工做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阮桂洪母亲提起这事就满肚牢骚忿忿不平。自己父亲也和阮桂洪父亲一样,没有门路没有面子,求人也摸不着到哪里求去。当年自己初中毕业,街道还算关心,有指标就安排到饮服公司当合同工,现在各行各业都不景气,很多单位的职工都停薪留职下岗待岗,哪里还会招人?!欧灿辉这才真正后悔自己的冲动害了自己。?

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为什么要写辞职报告那么笨?自己原来的意思是辞去营业部的职务,为什么那么冲动、粗心,让人误以为自己要辞工,自己打烂自己的饭碗?!?

他满心忐忑惴惴不安,在家生了一日闷气,倒底坐不住,晚上忍不住去师傅家坐一坐,顺便打探消息。师傅莫慕贞是金龙酒家点心部部长,今年刚好四十岁,身体略胖,看上去和普通的中年妇人差不多,但平日不苟言笑,工作认真,出了名的管得严。这莫慕贞在在饮服行业也大有名头,是一级点心师,因为工作表现突出,曾获省的三八红旗手称号,是公司的老先进,她还是公司党支部委员,也是企业改革领导小组成员。?

莫慕贞刚回到家,上午为欧灿辉的事还和公司领导吵了一场,这时见了欧灿辉,她叹了一口气对欧灿辉说,明天我去商业局找局长说这件事,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嘛!我就不相信上级党委不管……?

欧灿辉听了,心里凉了半截,这事弄假成真,又见师傅长吁短叹,满脸疚歉,想起公司领导和方清关系好得很,胳膊扭不过大腿的,看来这次是自己挖坑自己跳,都怨自己不冷静。不过这时看师傅一副对不起他的样子,心里便涌起一股气,就说,师傅,你也不用找什么人了。我既然交得辞职报告,就预备了他们炒我鱿鱼。我有手有脚,唔相信揾唔到两餐……?

莫慕贞默然。她心里也埋怨欧灿辉太冲动,吵也就吵了,动了手就动了手,不写那份该死的辞职报告,也不致于让人拿在手里光明正大的公报私仇。不过这时确不好再责备欧灿辉,她便好言好语劝慰欧灿辉,还说晚上就去局长家说这件事……?

不料欧灿辉这时牛脾气上来了,说,师傅你放心,阿球走的时候,你还对阿球说社会主义制度不会饿死人,跌倒了就爬起来,从头来过。不管做哪个行业,只要肯做,一样有出色,俗话都说行行出状元,连环卫工人也出个省级劳动模范呢!这些话我都记在心上,我不相信离开饮食公司会饿死人…?

临分手时,师傅忍不住谆谆告诫欧灿辉说,今后不管是留在金龙还是到了社会上,千万不要学坏,要多想想对社会、对家庭的责任,要想想对自己负责任——你今年才十九岁,大把前途呢!要吸取这次教训,凡事不可冲动。?

欧灿辉没想到的是父亲的态度。那一晚从师傅家回来,硬着头皮和父亲说了。事情是瞒不了多久的。他准备父亲大发雷霆,甚至有思想准备父亲会动手打他。但没有,父亲只是低着头吸烟,好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低垂着头的欧灿辉终于抬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那一刹间他看见父亲明显地蒼老了,或许以前从没留心父亲的模样,但他看了一眼这时的父亲,心里竟涌上一股惭愧、后悔、心酸的感觉,这时他才真正觉悟到自己做错了,伤了父亲的心。?

更让他难受的是,在钉着衣扣的母亲这时哆嗦了一下,他注意到针刺进了母亲的手,一点殷红的血点出现在母亲满是折皱的手指上。默默无语的母亲低头吸吮了手指上的血,默默地放下手上的针线活,一言不发地慢慢走回睡房去。?

欧灿辉心里难受极了。也在这一刻,他才领悟到师傅语重心长的教诲,做事不光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社会、对家庭负责。母亲平时好一点的也舍不得买、舍不得吃,当初为把儿子招工进国营企业,母亲咬咬牙花了一笔钱给街道主任送礼,才稳稳妥妥地把招工的事落实下来,现在却因自己冲动惹祸给弄砸了,母亲一定比自己更难受。母亲这几年身体不好,老是说头昏,最近发晕的次数更频密了,欧灿辉真怕这坏消息刺激了母亲。?

这也是从这一刻起,欧灿辉暗暗下了决心,今后要生生性性做人,不能再让父母伤心了。?

二?

但欧灿辉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母亲真的不能接受这个打击,第二天就起不了床,哼哼唔唔地在床上呻吟。父亲想陪母亲去看病,母亲却不愿父亲请假,因为请事假是要扣工资的,只是说已经吃了药,休息过来就没有什么事了。?

欧国能心里也很焦灼。厂里刚好接了一个订单,为市政府迎宾馆赶制一批大床、椅桌、餐台,这是近两年以来的第一张大订单,从厂长到工人都像注了一针强心剂,加班加点都很紧张地赶工,偏偏这个时候老婆又病了。欧国能锁紧了眉头,见老婆赶他去上班,便到楼上唤醒了欧灿辉,交待说,你老母身体不舒服,等下你陪她去医院看病。?

欧灿辉忙爬起床,先到楼下睡房看了母亲,见母亲侧身面朝里躺着,房间里黑沉沉的看不清,叫了两声,听母亲说,我不要紧,叫你老豆去上班。?

欧灿辉便对父亲说,阿爸你去上班,我会看着老母的了。?

看父亲匆匆去上班,欧灿辉急忙洗漱了,便去叫母亲起床去看病。母亲却说,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我睡一下就歇息过来了。?

欧灿辉劝了几句,见母亲不搭理他,知道母亲性子执拗,只好作罢。他不敢离开母亲太远,便开了电视机看电视,又怕听不见母亲招唤,便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低。?

欧灿辉把电视频道调到香港台,一个港产警匪片把他收引住了,那里头有他熟悉的数名香港影星,有他很崇拜的任达华和最喜欢的女明星张敏。欧灿辉看得入了神,不过还记得在cha播广告的时候进房去看看母亲。母亲似悉睡熟了,欧灿辉便放心地看他的电视剧。?

一集电视剧播完了,欧灿辉才想起这一段时间似乎没有听到母亲呻吟,而且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便起身走进母亲睡房,叫了几声“妈”都没有听到母亲回应,心里一慌,探下身就近看时,母亲双眼紧闭而且口唇绀紫,摇了摇母亲,母亲却没有什么反应。欧灿辉这才真的慌了,母亲不是睡觉,是昏厥过去了!?

等欧灿辉手忙脚乱地把母亲背起来走出屋子,正碰上陈满钓鱼回来。陈满一看赶忙把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放,高声叫了一句“昊天妈!”也等不及和闻声走屋子的老婆、还有阮桂洪母亲黄三女说话,急忙跟上脚步冲冲的欧灿辉就往巷口走去……?

等欧国能得到消息从工厂赶到医院,老婆一缕香魂已飘飘杳杳离开尘世,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和他说一说。欧灿辉已经跪在病床边哭成了泪人,陈满夫妇、黄三女、还有方清阿嫲也在一旁掉泪。?

欧国能看着躺在床上逝去的老婆,她似乎走得不是那么安详,眉头微踅着,大约还惦挂着这个家,惦挂着三个儿子,大约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值得惦挂……?

欧国能心里一酸,那眼泪忍不住就夺眶而出……?

欧灿辉不知道母亲原来患有心脏肿瘤,而且肿瘤有五个相联的核桃那么大,大得几乎填满整个右心室和肺动脉,使得右心室流出道只剩下4毫米的间隔。而医生解释说,正常应为2至3厘米,流出道间隔太小,就会造成患者心衰,心胸比例扩大85。医生埋怨患者家属太大意了,发现患者频繁昏厥也不及时到医院做检查,致使延误了医治。?

欧灿辉在一旁听着陈满吞吞吐吐地给父亲转述医生的话,心里又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悲痛。母亲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有病却不愿去医院,舍不得花钱看病。那是因为穷啊!欧灿辉忽然想起三年前母亲不慎丢失二千五佰元钱的事,使原本贫穷的家无疑是雪上加霜,母亲的心病大约也和这件事有关吧!母亲天性节俭,为了这个家,母亲操碎了心,却不愿到医院为自己检查治病,还是因为穷啊!?

陈满走过来要掺扶起欧灿辉,欧灿辉却哭得更伤心了。想起自己丢了国营企业的饭碗,母亲一定也为这件事揪心,母亲的发病一定和这件事有关联。欧灿辉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想起母亲的慈爱,想起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耽误了发现母亲病危,想到从此没有了慈爱的母亲,欧灿辉心里像刀绞一样痛,跪在床边不愿起来,越想越是悔恨伤心,忍不住又号啕大哭,把方清阿嫲、陈姨、黄三女、还有闻讯刚赶到的卢少容、欧四婶几个妇女也惹得泪水涟涟,悲伤不已……?

欧灿辉的舅父、舅母闻讯趕来,已是白被蒙面,不能见亲人最后一面,都忍不住失声痛哭。舅父哭了一会,问姐夫说,我大姐是什么病,她住院为什么不通知我?我就一个亲大姐……?

欧灿辉的这个舅父叫何润培,在清源市里却是个有点名气的人物?

大约在文革后香烟售卖政策放松了的时候开始吧,好多酒店门前都有小烟档,除了经营香烟,还售卖报纸、纸巾、口香糖。因为酒店里的香烟比正常零售价贵得多,除了“食**的”(注:当地百姓对公款请客、公款消费谑称为“食(吃)**的”),一般烟民都愿意走几步到酒家门口买烟。欧灿辉从懂事起就记得,舅父和舅母一直在金龙酒家门口轮流摆烟档。?

何润培摆香烟档,暗地还做兑换港币生意。因为历史的原因,清源藉在港澳海外的人数不胜数,据说省里除了潮汕、台山、江门五邑等地外,清源的侨眷、侨属最多。随着计划经济收缩,国营商业的侨汇商品供应越来越不具竞争力,很多持有港币的人,都不想通过国营银行兑换人民币,因为兑换率有差价,于是黑市兑换生意就应运而生。而一些有钱人、甚至公司单位,因为生意或者其他原因需要兑换港币,那黑市生意额就越做越大了。没有人知道何润培有什么门路背景,但都知道他很有办法,提前打招呼的话,三几百万的港币兑换生意,他是绝对啃得下的。?

不过欧灿辉却和舅父不算亲近,虽然舅父舅母衣着极普通,平时满口粗言烂语,不知根底的外人往往把他们看底层苦市井小民,欧灿辉却知道舅父家境富裕,舅父的两个儿子,穿的都是名牌衣裤鞋子,平时很多零用钱。舅父后来还在沿江路首座有电梯的凤城大厦里,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的住房,这一点倒是和郑叔相似,人不可貌相,舅父其实比很多人都富有。?

欧国能这时已经伤心欲绝,他想对小舅子说话,却是哭得说不成话。欧灿辉这时清醒了一点,走过来忍着泪把母亲发病的情况说了一下,话未说完他又忍不住哭不成声,舅父舅母又痛哭起来,病房里哭声一遍,其他住院的病人也觉淒慘,有些便陪着掉了泪,只有医生护士司空见惯早麻木不觉。?

欧灿辉自小就受父母教诲,穷人要穷得有骨气,加上舅母有点势利眼,所以平时不大走动。不过说到底是至亲,得知母亲恶噩,舅父一家都及时赶来,舅父舅母都哭得好伤心,帮着料理母亲的葬事。虽然人分贫富,但毕竟血浓于水啊。?

三?

欧灿辉家的丧事过了三七(二十一天),阮桂洪走过来找欧灿辉,说,今后有什么打算??

欧灿辉缓缓地摇了摇头,心里酸酸的。他还没有从炒鱿鱼和丧母之痛双重打击中恢复过来,心里头还是觉得很悲戚,脑子里混混噩噩的,一点也想不进别的事情。?

母亲才四十二岁啊,母亲对儿子慈爱,对街坊和蔼,一辈子也没和人红过脸,街坊邻里谁不说母亲是好人?可是因为家里穷,母亲为维持这个家、为父亲和自己三兄弟穿得好吃得好,花了多少心血啊!为了多赚一些工钱补贴家用,母亲强撑着多病的身体天天跑王姨家等着接活来做,有时为了赶工还熬夜,父亲劝她也不听,有一点好吃的都留给儿子吃。生了病,都是自己找一些去痛散、十滴水之类的中成药服用,为省几个钱不愿到医院看病……?

母亲受了多少苦啊,可以说,母亲这一辈子都是吃苦,做儿子的却没能好好听母亲的话,没能让母亲享一点福……欧灿辉每每想到这些就忍不住眼眶湿润了。他好后悔,好多好多事都觉得后悔,更后悔没能给母亲过上舒心幸福的日子……?

阮桂洪和欧灿辉亲兄弟一样,欧灿辉这时还悲痛不已,他心里也不好受,不过不能让悲伤压垮了欧灿辉,所以阮桂洪就说,灿辉,你愿意的话,跟我一齐做装修,华仔表哥接了一个大工程,正招兵买马。丢那妈,你不在金龙做更好,我早说过,方清是个衰人,阿球给他迫走,我就想到总有一日,方清会lou出狐狸尾巴……?

欧灿辉示意阮桂洪降低声量,阮桂洪横眉一竖,刚想说我怕什么,欧灿辉缓缓起了身,让阮桂洪马上带着去见了华仔表哥。?

华仔表哥见欧灿辉一表人材,又是阮桂洪的老友,二话不说,马上点了头,很热情地欢迎欧灿辉参加他的装修公司,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华仔表哥有一次带人砸一间油漆店,他发现了一个不是他的人也参与其中,后来查问下去,才知道是表弟阮桂洪的死党兼邻居。今天碰了面,发现欧灿辉是个头脑机灵的人,把这样的人收罗帐下是他最乐意做的事。欧灿辉对华仔表哥心存感激,再三对华仔表哥表示感谢。华仔表哥便说,你和桂洪像兄弟,我也把你当作自家兄弟,自家兄弟就无需多说客气话了。?

欧灿辉从此就跟着阮桂洪做装修。?

在阮桂洪眼中,欧灿辉还是跟从前一样,机灵、醒目,很多东西一教就会,而且工作落力,不会藏jian偷懒,和工友们也合得來,心里很高兴。他是个粗人,没有觉察欧灿辉性格也开始有了变化,变得沉稳了许多,不似从前般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遇事也没从前的冲动。阮桂洪只知道他介绍了这份工给欧灿辉,欧灿辉做得开心自己也就安心了。?

欧灿辉对华仔表哥有了很浓厚的兴趣。不全是感恩,而是华仔表哥的为人处事让他心仪,华仔表哥的发家经历让他佩服,华仔表哥的成功和潇洒更让他羡慕。不经意中,初涉国营企业外的大千世界,欧灿辉暗地里把华仔表哥当作偶像,当作人生追赶的目标。?

华仔表哥总能拿到大大小小的工程做,难怪他在行内这么年轻就有名气在外。跟着阮桂洪和华仔表哥接触多了,华仔表哥对欧灿辉印象很好,也就没把欧灿辉当外人,有些不便外传的话也随意在欧灿辉面前说出来,欧灿辉才知道华仔表哥为了兜揽工程,很多手段都用上了,花了钱财不说,有时还搭上身体。?

欧灿辉印象最深的是华仔表哥有一次说起,为了得到一项工程,陪一个单位头头吃饭喝酒,从中午一直陪到晚上两点。那头头酒瘾极大,一直喝到华仔表哥烂醉如泥,给人送到医院打吊针急救第二天才苏醒过来。?

工程拿到了手,但过了几天那头头又叫去喝酒,华仔表哥说,那一段时间一看见酒就害怕,后来还是阿松传了一个法子,就是事前喝用甘草煲的水,临出门赴宴嘴里还含嚼人参,这才应付了过去。华仔表哥还劝阮桂洪和欧灿辉也要常煲甘草喝,说甘草药性中平,喝了甘草水不但不易醉,对身体极有益处。?

欧灿辉很愿意和华仔表哥多接近,觉得华仔表哥为人精明而又恭谦,深懂人情世故,在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欧灿辉在心里把华仔表哥作为楷模,觉得华仔表哥丰富的人生阅历,对自己的将来肯定很有教益。?

第一次发薪的日子,是完成了供电局大楼的装修工程,华仔表哥把阮桂洪这一组人都请到一个小酒店,食餐劲的(吃顿好的)作犒劳时发的。虽然是预支200元,欧灿辉也止不住暗地激动。在饮服公司当国营企业职工,一个月也不过四十二元,他从来没再拿过100元以上真正属于自己的收入,而跟了华仔表哥,他的月薪会超过原来月薪的数倍!?

欧灿辉已经见识过这班工友,劳动阶层嘛,特别能吃也特别能喝,不过那晚华仔表哥控得住场面,不够菜可以加,酒却喝得适度为止。就这一点欧灿辉就很感谢华仔表哥,如果这晚华仔表哥要他陪着喝、如果这班新工友要拉着他喝,欧灿辉于情于理都会很爽快地和他们喝下去。中国酒文化的一个主要功能,就是用于建立或加强人际的关系,但欧灿辉从金龙出来以后,他已经暗下决心,酒可以喝,但万不可太忠直太老实,尽可能避免喝醉酒,以免头脑发热做了错事也不知道。?

后来欧灿辉更不敢喝了,因为阮桂洪把代发的钱给在座的每人发了200元,其余的就装回信封里,悄悄的把信封交给欧灿辉,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先帮我拿着,明天再给回我。?

欧灿辉手里攥着几千块钱,心里忽然紧张起来。他从来没拿过这么多的钱,而这些钱是工友们的血汗钱,如果弄丢了,不要说赔不起,光是想起工友们那副急怒的嘴脸也受不了。他后悔接了这信封,想交回给阮桂洪,见阮桂洪正和陈永松附耳低声说话,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这是阮桂洪信任他,他没理由辜负了兄弟的信任,而且凭着直觉,他知道阮桂洪和鸡虫饭后还有男人的节目,他的心也跳了一下,随之又释然。才和这班新工友认识了多久?有些事,是要用时间来磨合、来证明、建立的,不用急,时间会帮我完成这一切。?

欧灿辉想到的另一件事,是吃完饭就让白志毅送他回家。白志毅骑了一辆嘉铃摩托车来,坐他的摩托车回家当然比自己走路安全多了。?

回到家里,看见父亲正在训斥大细佬灿耀。他看了一眼,先回楼上自己房间,把阮桂洪交给自己保管的钱塞在枕头底下放好,才走回楼下客厅。他已经好久没见过父亲生那么大的气,听了一下就明白,原来灿耀早两天向父亲要了十块钱,说是要交复习资料费。父亲给了钱,第二天却发现灿耀在游戏机室玩游戏。眼看着就要进入中考,灿耀还是心野贪玩,而且还编假话骗父亲,难怪父亲这么生气。?

父亲一直希望两个细佬读好书,读完高中再读大学,但看来父亲只能把期望寄托在最小的细佬灿荣身上了。灿荣不像灿耀心那么野,人很文静,读书很用功,放学回家很少出去玩,都很自觉地回房间读书复习,从不用父亲操什么心。灿耀就不同了,读书不用功,整天喜欢玩,而且好动百厌(粤港俚语,意指好动、不安份、调皮捣蛋),过去父母花为他操心最多。他生性如此,不管父母怎么打骂,就是改不过来,挨了打骂,一转身就忘了。?

欧灿辉看父亲气得发抖,再骂下去怕他忍不住要动手打细佬,就走过去对灿耀说:“以后不要贪玩了,要玩也等到暑假再玩。用心去复习功课,争取考上市一中。”他又掏出200块钱给父亲,“刚刚发了首期人工,迟些还要补发。”?

灿耀见父亲不骂了,趁机抽身走回楼上。欧灿辉想了想,又对父亲说:“爸,给20块钱我,我想买点礼物去探望莫师傅。”?

父亲点了点头,掏出衣袋的零钱找了一下,看没有20元零钱,又把一张50元的银纸给回欧灿辉。欧灿辉看父亲脸色霁和下来,也就放了心,看看时间还早,就出门在街口财叔那档水果摊上买了几斤苹果,到师傅莫慕贞家去。?

师傅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她丈夫在工商局工作,这几天外出出差了,她大的女儿已出嫁,小的儿子在广州读大学,家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见欧灿辉来了,就很高兴地倒茶让座。师傅平时很严肃,在家里却满脸笑容,欧灿辉看见师傅的笑容觉得很温暖。?

师傅很关切地询问欧灿辉,得知欧灿辉学做装修,工作很顺心顺利,也就放了心,又叮嘱他好好工作,不要学坏,不要沾染那些不良习气,欧灿辉也点头答应了。他原想问问金龙的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还是等见着了师兄弟、旧工友们再问——其实见着了他们,就算不问他们也会说。师傅是个原则性很強的人,一般不会胡乱说话,大概从她嘴里也问不出什么。?

虽然不在金龙干了,但毕竟在金龙工作了三年,正是那三年,使自己从朦胧无知踏进社会,慢慢的成长起来,初识酸甜苦辣、人生百态。欧灿辉也不明白,为何金龙把自己一脚踢了出去,那时是何等心急惶惑,现在竟还对金龙念兹在心。?

和师傅闲聊了一阵,正想告辞,师傅又说,我看你还是把烟戒了吧。以前我看你们一班后生都抽烟,心里很不舒服。你现在的工作环境也不适宜抽烟,那里都是些易燃物品,你们年轻粗心,又贪玩贪闹,一不小心就容易惹祸。再说了,不抽烟,开支也少了,你还有两个细佬在读书,将来自己也要成家立室,老话都讲,“日积一分钱,买屋又买田”,又话“食唔(不)穷,着(穿)唔穷,唔会打算一世穷”,对唔对??

师傅看欧灿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别以为交际kao烟kao酒,其实,kao的是心,真情所至,金石为开。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也没有kao递烟送酒吧?说得欧灿辉也笑了,他是记起华仔表哥交游广阔,本人却是不抽烟的,便说,好,师傅,我听你的,我要把烟戒了。?

欧灿辉告辞要走的时候,师傅把他送出门口,又谆谆告诫说,现在到了社会上,交朋接友要小心,俗话讲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老虎学咬人。学坏容易学好难,自己要多警惕,別怪师傅啰嗦,这一条真正要切记切记。欧灿辉又点头答应了,心里又涌起一阵温暖。?

华仔表哥确实很关照阮桂洪这个表弟。刚做完了一户人家的新屋装修,华仔表哥又找了阮桂洪和欧灿辉去他家,问桂洪去不去乡下做一户新屋装修,还说人工可以增加一些。阮桂洪想也不用想就一口答应了。阮桂洪提了五个人的名字──当然也包括欧灿辉,华仔表哥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又商量了好一阵备料、运送以及装修要求,谈完了才告辞出来。?

欧灿辉也参与了商量。这三个月下来他已基本弄清了装修的基本程序和要求,所以也能补充一点意見。华仔表哥很满意欧灿辉机灵醒目,拍了拍欧灿辉的肩膀说,灿辉,用心去学,好好干,过得两年你又是我的一个好帮手。?

欧灿辉有点兴奋。华仔表哥的话是对他过去三个月工作表现的肯定,他觉得生活有了目标,心里充实了不少,不似从前空落落的,混日子不象混日子,有工开就机械地干活。现在明确了,学上一门手艺,尽快熟练掌握装修技能,争取早日能拿到大工(师傅)工资。华仔表哥说得很明白,两年时间,他就应该达到这个目标。?

但现在他知道还有很多知识、技能、本领还未掌握,还需要花很多时间去努力学习钻研。三、两年后就算不能像陈永松这些老装修工那样技术熟练高超,起码也要像桂洪那样,唔做得也要讲得,唔识唱也识弹,争取当上一个小头目,人工自然也就升上去。?

阮桂洪自然不知道欧灿辉这时的心理活动,他还惦记着欧灿辉刚走进华仔表哥家时流lou的表情。也难怪,华仔表哥的家是自建的一幢三层楼房,每层足有一百多平方(米)。第一层就是接待客人的客厅和厨房,虽然客厅很大,但看那装修似乎是好多年前的,显得陈旧、寒磣,连坐的木沙发套椅,还有头上的吊扇,都像是从什么地方搬过来用的旧货,很不协调,和华仔表哥裝修公司老板的身份很不相衬,难怪欧灿辉刚走进华仔表哥的家时,脸上lou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华仔表哥的家是在城东一个叫东较场的旧民居区內,那一带都是原居民的低矮民房,他的楼房挤在密集拥迫的旧房中间,很不起眼。听说这一带很多人想重建或加层加高,但因列入了城建红线图,都不能得到城建委批准。但盖着市人民政府大红印章的拆迁公布张贴了几年,就是光听雷声不见下雨,也没见有什么拆建动静。?

走出华仔表哥家,阮桂洪就对欧灿辉说,看到了吧,卖花的冇花戴,卖咸鱼的食咸鱼渣。我劝过华仔表哥好多次,又不是没有钱,找几个人装一装它,保证你家光彩照人。华仔表哥不知怎么想的,老是说这样好这样好,不要装修,就这样子好。?

阮桂洪说着摇了摇头,又说,华仔表哥对人大方,对自己就随随便便,我有他的条件,早就把旧屋坼了,建它三、五层,还要把它装修得靓靓的,绝不会失礼街坊。?

欧灿辉就笑了,说,是啊,我要是有了钱,自然也要拆了旧屋重建。我三兄弟住两个房,将来都要找老婆结婚,现在这房子怎么住?!不要因为房子不够、不好,害得想嫁过来的人也不敢来了,对不对?三兄弟都找不着老婆,那就惨了。欧灿辉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阮桂洪这时却平添了一桩心事。欧灿辉的话勾起了他的一腔愁绪,他想到他将来也是要娶老婆的,而最希望的就是娶巷尾欧宅的霞女,但自己家穷屋矮,霞女的父亲能答应吗?自己有本事建新房子吗?不要说建新房子,就是把现在的旧屋进行装修也没这个能力。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干脆不想这个令人烦闷火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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