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小品

《雅舍小品》

第35章 抚简怀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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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糕,实则捡榆钱洗净,和以小米面或捧子面,上锅蒸熟,舀取碗内,加酱油醋麻油及切成段的葱白葱叶而食之。我家每做榆钱糕成,全家上下聚在院里,站在阶前分而食之。比《帝京景物略》所说“四月榆初钱,面和糖蒸食之”还要简省。仆人吃过一碗两碗之后,照例要请安道谢而退。我的大哥有一次不知怎的心血**,吃完之后也走到祖母跟前,屈下一条腿深深请了个安,并且说了一声“谢谢您!”祖母勃然大怒,“好哇!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父亲迫于形势,只好使用家法了。从墙上取下一根藤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一五一十的打在我哥哥的屁股上,我本想跟进请安道谢,幸而免,吓得半死,从此我见了榆钱就恶心,对于无理的与压迫在幼小时就有了认识。后院东边有个小院,北房三间,南房一间,其间有一口井。井水是苦的,只可汲来洗衣洗菜,但是另有妙用,夏季把西瓜系下去,隔夜取出,透心凉。

想起这栋旧家宅,顺便想起若干儿时事。如今隔了半个多世纪,房子一定是面目全非了,其实人也不复是当年的模样,纵使我能回去,探视旧居,恐怕我将认不得房子,而房子恐怕也认不得我了。

想我的母亲

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是神圣的。我写过一些杂忆的文字,不曾写过我的父母,因为关于这个题目我不敢轻易下笔。小民女士逼我写几句话,辞不获已,谨先略述二三小事以应,然已临文不胜风木之悲。

我的母亲姓沈,杭州人。世居城内上羊市街。我在幼时曾侍母归宁,时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外祖父入学后,没有更进一步的功名,但是课子女读书甚严。我的母亲教导我们读书启蒙,尝说起她小时苦读的情形。她同我的两位舅父一起冬夜读书,冷得腿脚僵冻,取大竹篓一,实以败絮,三个人伸足其中以取暖。我当时听得惕然心惊,遂不敢荒嬉。我的母亲来我家时年甫十,以后操持家务尽瘁终身,不复有暇进修。

我同胞兄弟姊妹十一人,母亲的劬育之劳可想而知。我记得我母亲常于百忙之中抽空给我们几个较小的孩子们洗澡。我怕肥皂水流到眼里,我怕痒,总是躲躲闪闪,总是咯咯的笑个不住,母亲没有工夫和我们纠缠,随手一巴掌打在身上,边洗边打边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里虽然有火炉,睡时被褥还是凉似铁。尤其是钻进被窝之后,脖子后面透风,冷气顺着脊背吹了进来。我们几个孩子睡一个大炕,头朝外,一排四个被窝。母亲每晚看到我们钻进了被窝,吱吱喳喳的笑语不停,便走过来把油灯吹熄,然后给我们一个个的把脖子后面的棉被塞紧,被窝立刻暖和起来,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母亲用的是什么手法,只知道她塞棉被带给我无可言说的温暖舒适,我至今想起来还是快乐的,可是那个感受不可复得了。

我从小不喜欢喧闹。祖父母生日照例院里搭合唱傀儡戏或滦州影戏。一过八点我便掉头而去进屋睡觉。母亲得暇便取出一个大簸箩,里面装的是针线剪尺一类的缝纫器材,她要做一些缝缝连连的工作,这时候我总是一声不响的偎在她的身旁,她赶我走我也不走,有时候竟睡着了。母亲说我乖,也说我孤僻。如今想想,一个人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偎在母亲身旁?

在我的儿时记忆中,我母亲好像是没有时候睡觉。天亮就要起来,给我们梳小辫是一桩大事,一根一根的梳个没完。她自己要梳头,我记得她用一把抿子蘸着刨花水,把头发弄得锃光大亮。然后她就要一听上房有动静便急忙前去当差。盖碗茶、燕窝、莲子、点心,都有人预备好了,但是需要她去双手捧着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则要儿媳妇做什么?在公婆面前,儿媳妇是永远站着,没有座位的。足足的站几个钟头下来,不是缠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纪大,不过午夜不安歇,儿媳妇要跟着熬夜在一旁侍候。她困极了,有时候回到房里来不及脱衣服倒下便睡着了。虽然如此,母亲从来没有发过一句怨言。到了民元前几年,祖父母相继去世,我母亲才稍得清闲,然而主持家政教养儿女也够她劳苦的了。她抽暇隔几年返回杭州老家去度夏,有好几次都是由我随侍。

母亲爱她的家乡。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乡音不能完全改掉。我们常取笑她,例如北京的“京”,她说成“金”,她有时也跟我们学,总是学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有时学着说杭州话,她说难听死了,像是门口儿卖笋尖的小贩说的话。

我想一般人都会同意,凡是自己母亲做的菜永远是最好吃的。我的母亲平常不下厨房,但是她高兴的时候,尤其是父亲亲自到市场买回鱼鲜或其他南货的时候,在父亲特烦之下,她也欣然操起刀俎。这时候我们就有福了。我十四岁离家到清华,每星期回家一天,母亲就特别痛爱我,几乎很少例外的要亲自给我炒一盘冬笋木耳韭菜黄肉丝,起锅时浇一勺花雕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但是这一盘菜一定要母亲自己炒,别人炒味道就不一样了。

我母亲喜欢在高兴的时候喝几盅酒。冬天午后围炉的时候,她常要我们打电话到长发叫五斤花雕,绿釉瓦罐,口上罩着一张毛边纸,温热了倒在茶杯里和我们共饮。下酒的是大落花生,若是有“抓空儿的”,买些干瘪的花生吃则更有味。我和两位姊姊陪母亲一顿吃完那一罐酒。后来我在四川独居无聊,一斤花生一罐茅台当做晚饭,朋友们笑我吃“花酒”,其实是我母亲留下的作风。

我自从入了清华,以后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抗战前后各有三年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晚年喜欢听平剧,最常去的地方是吉祥,因为离家近,打个电话给卖飞票的,总有好的座位。我很后悔,我没能分出时间陪她听戏,只是由我的姊姊弟弟们陪她消遣。

我父亲曾对我说,我们的家所以成为一个家,我们几个孩子所以能成为人,全是靠了我母亲的辛劳维护。一九四九年以后,音讯中断,直等到恢复联系,才知道母亲早已弃养,享寿九十岁。西俗,母亲节佩红康乃馨,如不确知母亲是否尚在则佩红白康乃馨各一。如今我只有佩白康乃馨的份儿了,养生送死,两俱有亏,惨痛惨痛!

苦雨凄风

那是初秋的一天。一阵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发出深山里落叶似的沙沙的声音;又夹着几阵清凉的秋风,把雨丝吹得斜射在百叶窗上。弟弟正在廊上吹胰子泡,偶尔地锐声地喊着。屋里非常的黑暗,像是到了黄昏;我独自卧在大椅上,无聊地燃起一支香烟。这时候我的情思活跃起来,像是一只大鹏,飞腾于八极之表;我的悲哀也骤然狂炽,似乎有一缕一缕的愁丝将要把我像蛹一般地层层缚起。啊!我的心灵也是被凄风苦雨袭着!

在这愁困的围氛里,我忽的觉得飘飘摇摇,好像是已然浮游在无边的大海里了,一轮明月照着万顷晶波……一阵海风过处,又听得似乎是从故乡吹过来的母亲的呼唤和爱人的啜泣。我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却是帘栊里透进一阵凉风,把我从迷惘中间吹醒。原来我还是在椅上呆坐,一根香烟已燃得只剩三分长了。外面的秋雨兀自落个不住。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母亲慢慢地走了进来,眼睛有些红了,却还直直地凝视着我的面上。我看看她默默无语。她也默默地坐在我对面,隔了一会儿,缓声地说:

“行李都预备好了么?……”

她这句话当然不是她心里要说的,因为我的行装完全是母亲预备的,我知道她心里悲苦,故意的这样不动声色的谈话,然而从她的声音里,我已然听到一种哑涩的呜咽的声音。我力自镇定,指着地上的两只皮箱说:

“都好了,这只皮箱很结实,到了美国也不至于损坏的。……”

母亲点点头,转过去望着窗外,这时候雨势稍杀,院里积水泛起无数的水泡,弟弟在那里用竹竿戏水,大声地欢笑。俄顷间雨又潇潇地落大了。

壁上的时钟敲了四下,我一声不响地起来披上了雨衣,穿上套鞋……母亲说:“雨还在落着,你要出去么?”

我从大衣袋里掏出陈小姐给我饯行的柬贴,递给她看;她看了只轻轻地点点头,说:“好,去吧。”我才掀开门帘,只听见母亲似乎叹了一声。

我走到廊上,弟弟扯着我说:“怎么,绿哥?你现在就走了么?这样的雨天,母亲大概不准我去看你坐火车了!……”我抚弄他的头发,告诉他:“我明天才走呢。你一定可以去送我的。今天有人给我饯行。”

我走出家门,粗重的雨点打到我的身上。

公园里异常的寂静,似是特留给我们话别。池里的荷叶被雨洗得格外碧绿,清风过处,便俯仰倾欹,做出各种姿态。我们两个伏在水榭的栏上赏玩灰色的天空反映着远处的青丽的古柏,红墙黄瓦的宫殿,做成一幅哀艳沉郁的图画。我们只默默地望着这寂静的自然,不交一语。其实彼此都是满腔热情,常思晤时一吐为快,怎会没有话说呢?啊!这是情人们的通病罢,——今朝的情绪,留作明日的相思!

一阵风香,她的柔发拂在我的脸上,我周身的血管觉得紧涨起来。想到明天此刻,当在愈离愈远,从此天各一方,不禁又战栗起来。不知是几许悲哀的情绪混和起来纠缠在我心头!唉,自古伤别离,离愁果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了。

我鼓起微弱的勇气,想屏绝那些愁思,无心地向她问着:

“你今天给我饯别,可曾请了陪客吗?”

她凝视了我一顷,似乎是在这一顷她才把她已经出神的情思收转回来应答我的问语。她微微地呼吸了一下,颤声地说:

“哦,请陪客了。陪客还是先我们而来的呢。”她微微地向我一笑,“你看啊,这苦雨凄风不是绝妙的陪客吗?……”

我也微微报她一笑,只觉一缕凄凉的神情弥漫在我心上。

雨住了。园里的景象异常的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水叶,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静止,雪氅红喙的鸭儿成群地叫着。我们缓步走出行榭,一阵土湿的香气扑着鼻观;沿着池边的曲折的小径,走上两旁植柏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天上的乌云还在互相追逐着。

“我们到影戏院去吧,雨天人稀,必定还有趣……”她这样的提议。我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的观众果似晨星的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像逸马一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似随着像机轮旋转起来。我们紧紧地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的一卷演讫,屋里的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的眼珠正在不眨地注视着我。

“你看影戏了没有?”

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过……你呢?”

我勉强地笑着说:“同你一样的!……”

我们便这样的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蒙蒙的细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了,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的发光。远远的听见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地波送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澹……我扶着她缓缓地步到餐馆,疏细的丙滴——是天公的泪点,洒在我们的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声地说:

“愿你一帆风顺,请尽了这一杯吧!”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地举起我的酒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惊诧地望着我们。

我们从餐馆出来,一路向着园门行去。我们不约而同的愈走愈慢,我心里暗暗地慊恨这道路的距离太近!将到园门,我止住问她:

“我明天早晨去了!……你可有什么话说么?……”

她垂头不响,慢慢地从她的丝袋里取出一封浅红色的信笺,递到我的手里,轻声地叹着,说:“除纸笔代喉舌,千种思量向谁说?……”

我默视无言,把红笺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只觉得无精打采的路灯向着我的泪眼射出无数参差不齐的金黄色的光芒。

我送她登上了车,各道一声珍重,便这样的在苦雨凄风之夕别了!

我回到家里,妹妹在房里写东西,我过去要看,她翻过去遮着,说:“明天早晨你就看见了。今天陈小姐怎样的饯行来的?……”我笑着出来,到母亲房里,小弟弟睡了,母亲在吸水烟。

“你睡去吧!明天清早还要起身呢……”

我步到我的卧房,只觉一片凄惨。在灯下把那红笺启视,上面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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