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青春

《如血的青春》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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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再次来到学校的时候,教学楼已经完全变样子了,楼顶上飘扬着“陵江市金鳞湾地区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的巨大旗帜,楼前那幅“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标语被覆盖了,换上了一条“人民得到的权利,决不能轻易丧失,必须用战斗来保卫”的标语。围绕教学楼打下了两圈一人来高的水泥桩,桩子与桩子间有两米宽的间隔,拉起了两道金属网围成的屏障,里层的是高压电网,外层的是挂满尖刺的铁丝网,中间还布置了铁蒺藜。教学楼从一楼通往二楼的“之”之形楼梯已经拆除,换上了两条随时都可以抽去的木质跳板。每一间教室里的课桌沿走廊一侧排成一列,成为可以供十多个人使用的通铺,铺着全新的床垫和被子。五楼甚至设置了一间发电机房和一个仓库,储存了许多粮食和水。“人”字形的屋顶被拆除了一大块,用宽大的木板搭出了一个小小的岗楼,里面安装了两个巨大的探照灯。独立师原来的队部作了指挥部的办公室兼会议室,会议桌和椅子仍然是原来的样子,那张中学生红卫兵在北京**留下的纪念照仍然挂在墙上,只是对面新换了一幅更大的**的画像,增加了金鳞湾地区旗派单位的十几面旗帜,使这儿更加显得庄严和气派。

一切都布置得那么完美,那么整齐有序和干净利索。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我们没想到的东西,特别使我感到惭愧的是,他们把校长办公室的电话移到了会议室里,对外联络起来非常方便,使我好几天都在想,我们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二楼到四楼都住满了金鳞湾地区各个工厂单位的青年工人,每个单位都以战斗团为称号编制战斗单元,每个战斗团五十至六十人,各按自己所在单位命名,如总装厂战斗团、轴承厂战斗团、橡胶厂战斗团等。工厂里的所有战斗人员统一着装为白衬衫加蓝色劳动布背带装工作服,每人发一个藤条安全帽,一支两米长的钢钎。

所谓钢钎,实际上是一支自来水管般粗细的褐色铝管,管的一端的内壁加工成螺母扣,内藏一支尖锐的钢刺,平常里把这根钢刺旋进铝管里,看上去就是一根普通的铝管,战斗时就把它取出来旋在铝管的端头上,成为一支可以夺人性命的武器。

按照以前的安排,在五楼给金鳞中学独立师留下了四个房间。独立师组织了五十人的特别行动队,其中四十个男生住校,十个女生晚上回家住宿。为了与工人阶级主力军战斗团以示区别,独立师的战斗人员着装为一身棉毛运动衫。

新的生活紧张而又刺激。

管理这里的是几个刚从部队下来的转业军人,完全实行军事化的管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到大操场进行队列训练。早餐后,全体人员分成两半,一部分人列队沿金鳞路进行武装巡逻,另一部分来到大操场进行刺杀训练,于是,大操场上就回响着教练员们响亮的口令:

“防左—刺!”

“防右—刺!

“防左防右—刺!

“突刺—刺!”

随着刺杀动作,操场上便响起一阵阵“杀”的喊声,扬起一片用力踏起的黄色尘土,人人额头上的汗珠里便闪动着太阳明亮的光芒。

下午,另一帮人就回来练习刺杀,上午那帮练刺杀的人便手持钢钎,头戴安全帽,排成整齐的队伍,精神抖擞地去巡逻,显示旗派的力量,保护那些仍然留在这里的职工和家属不受侵害。

晚上,有时也组织武装人员到各厂区巡逻,或者到某一个地方设伏,防止遭到对方的突然的袭击。

住在楼里的人员还轮流安排夜间值班,轮到金鳞中学值班时,大家就会争先恐后地上到楼顶的岗楼,学着电影里看到过的情形,转动那巨大的探照灯向四面八方照射,这时,雪亮的光柱中就能看到巨蟒般蜿蜒逶迤的嘉陵江,密密匝匝地挤在江边的木船、龙脊般沿着公路一路远去的房屋、教职员工宿舍那一个个灯光昏黄人影绰绰的窗户、山坡上重重叠叠的树丛以及树丛中野生动物眼睛中反射出来的幽幽的荧光。有时候,探照灯的光柱里还会出现兔子般惊慌逃窜的情侣,喜欢恶作剧的就会让那光柱一直跟着他们,直到把他们送到小路的尽头或者树丛后面的阴影里,嘴里还大声叫嚷着“叫你耍流氓?”

在学校再一次见到谷易容的时候,是在图书馆楼下“火炬”的队部门前,这时,我们几个独立师的勤务员正去队部开会。

她对我们瞪着眼睛,说:“看你们搞的什么名堂,成天乌烟瘴气,斯文扫地,这里是学校,不是兵营。”

汤博说:“‘牢骚太盛防肠断’,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谷易容强词夺理地说:“谁逼你们啦?”

柳月说:“你这样问就没意思了……”。要在以前,后面不知会跟着甩出一串怎样地尖酸刻薄的话来,今天她却忍住了,没再说下去。

谷易容也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继续对着汤博说:“你们趁‘风雷’无人,鹊巢鸠占倒也罢了,为什么把你们独立师的牌子挂在大门外,知道的呢晓得这门里还有一个火炬战斗团,不晓得的呢还以为这里面就只有你们独立师一家了。”

汤博说:“你没看见,我们的队部正对大门,墙边没有挂牌子的地方嘛。”

谷易容突然一下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我还没找你们呢?是谁把我们金鳞中学火炬战斗团的牌子给摔了的?”

柳月心虚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汤博接过话茬,说:“你成天都‘深入虎穴’,不会把我们的那点军事秘密暴露给‘冲锋号’吧?”

谷易容不屑一顾地回应道:“就你那点小心眼,还能搞出什么大动静来,用得着我去动这脑筋?”

汤博脸红了一下说:“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葛利江让我带给谷易容的话,就停下来说:“葛利江让我告诉你,他要在家看护受伤的父亲,组织篮球比赛的事,他就不能来了,说让你多费心了。”

“他父亲怎么啦?”她错愕地问。

“就是那天晚上,工业大学的‘冲锋号’想要教训我们一下……这么大的行动他们没有通知你们也参加?”

“通知我们了,我感觉不合适,就没参加。”

“……不巧那天他父亲正好在厂里传达室值班,被他们给碰上了,还顺便把我也捎上了……”。我给她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把立起来的衬衣领子放下来,给她看了看绕在脖子上的纱布。

她低下头,说:“真没想到,会搞到这样的地步。”叹了一口气,她又抬起头来说:“学校已经被你们变成了演兵场,一天到晚都是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还搞什么篮球比赛?”

来到队部的时候,我听艾云在问汤博:“她真的把我们这儿的情况告诉给‘冲锋号’怎么办呢?”

汤博故作高深地说:“‘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那时贺志纯是金鳞湾地区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的一号勤务员,其余各个大的单位都有一名勤务员参与其中,汤博是其中的勤务员之一。一帮人成天聚在一起研究全市各地发生武斗的情况和我们的对策,指导我们在操场上排兵布阵,商量阵地战怎么打,遭遇战又怎么打,装备和人员如何配备……。

不久,他们的研究和策划还真派上了用场。

那天下午,我们二百多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和往常一样去进行武装巡逻。当我们走到金鳞湾汽车站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了小广场上传来工业大学“冲锋号”宣传车上的广播:“……党内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虽然已经不得人心,但是,他们决不甘心自己的灭亡,正操纵他们的御用工具,挑起大规模武斗,企图以此来消灭革命造反派,达到他们在‘二月逆流’中没有能够实现的目的。就在昨天,在陵江市的大东区、太和区、陵北区相继发生了武装围攻我号派革命群众组织的流血事件,导致数十人喋血街头。遍看今日陵江,已是炮火连天,烽烟四起。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我们要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以革命的手段,粉碎反革命的阴谋……”。播送风格大气磅礴,高屋建瓴,又是杨南雁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一段时间以来,他们的宣传车一般已经不越过化龙桥到小广场这边来了,今天突然又出现在小广场上,让贺志纯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他立即下达了跑步前进的口令,大家立即以小跑步的速度跑动起来。他边跑边对我们说:“大家注意,今天一定要抓住宣传车上的广播员。随后对汤博说了句什么,汤博立即向路边的汽车队跑去。

我不只一次听到贺志纯和指挥部的其他人说过,“冲锋号”宣传车的广播员的播音对我们的杀伤力太大了,假的东西经她一说就跟真的一样,有机会一定把她抓过来。于是扭头看了一下柳月,她目不斜视,一脸的严肃,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头上漆黑的头发在风中飘动,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而我的心里已经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广播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来到小广场前,我们这才发现,这里不仅有一辆宣传车,还有一支保护着这辆车的武装的队伍。但贺志纯没有因此而慌张,随着他的口令,整支队伍立定后,一阵动作,跑在前面的方队立即变成了横队,旋下钢钎前端的螺扣,拉出铝管中藏着的又一截铝管接在钢刺上,原先两米长的钢钎一下子加长到三米,第二方队立即加入到第一方队中去,形成一长一短的武器配备,后面跟进的几方队和前面一样,队形一变,展开成为正面的两翼,整个队伍形成一个半圆的形状。

行进过程中我们排在队伍的末尾,前面的队伍展开后,我们后面的队伍立即跟进上去,小广场上的情况立刻清楚的展现在面前。

仿佛只是在一瞬间,那里的人群已经跑散,躲进了四周的店铺和街巷,四周响起一片“噼里啪啦”关闭铺门的声音。逃进屋里去了的人们挤在窗户口、柜台里、铺板后睁大了惊恐万状的眼睛,注视着小广场上即将发生的一切。广场上散落着奔逃时丢弃在地上的竹挑子篾篓子菜篮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为人代写书信的小桌子被掀翻了,纸墨笔砚撒了一地,甚至有一只仍绑着腿的大公鸡正“咯咯咯”地挣扎着去啄食慌乱中撒在地上的米粒。

空荡荡的广场中央只剩下了那一辆宣传车和几十个手握棍棒的工业大学“冲锋号”的学生。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把我们这支队伍放在眼里,既没有惊慌,也没有逃避,只是随意地呼喊着,胡乱地把人收拢在一起,然后一齐嚎叫着,就象一群土匪一样端着棍子就向我们的队伍冲了过来。待他们就要冲到我们跟前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口令,一排长短搭配的钢钎“刷”地一下子就拄到了他们面前,金属的钢刺在阳光中银光闪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只在一愣神之间,他们发现两翼也有队伍包抄上来,自己已经落入一个弧形的包围圈之中,不得不退了下去。

我看到中间领头的就是他们的副司令周文龙,包围圈在渐渐地缩小,突然,他一招手,跳上宣传车前面的踏脚板,大喊:“跟我冲”。那宣传车一轰油门,一大群人便跟着宣传车向着我们冲了过来。我方前排的人们并没与他们硬拚,而是“哗”地闪开了一道口子,这时,周文龙们才发现,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那辆车的前保险杠上挂着一块厚厚的钢板,上面焊了一排排尖利的钢筋,汤博和车队的一个工人手持长矛站在车门两旁的踏脚板上。与这辆装甲车一样的庞然大物相比,周文龙他们那辆用救护车改装的宣传车显然不堪一击,于是又赶紧往后急退。

宣传车在转弯的时候,侧面的车窗正好面对我们,我看见了里面的杨南雁和另外的两个女生。她们大概也发现了形势不妙,已经没有心思继续那慷慨激昂的广播,而是用磁带播放着一首**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整个广场上既没有呐喊,也没有呼叫,只有那气势雄壮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重又回到小广场中间的周文龙环顾了一下四周,知道他已经别无选择,大喊一声:“撤”,于是,一帮人跟着宣传车掉头就跑。

然而这对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来讲已经晚了,半圆形包围圈两端的人们,迅速包抄上去,二十几个跑得慢了一点的人被堵在了包围圈里。包围圈一步步地缩小了,面对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寒光闪闪的钢刺,包围圈里的人们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冲动,背靠背地挤在一起,抓着木棒的双手不自觉的颤抖着。

我正对着的是对方一个比我稍矮一点的人,他有着一张和我一样年青甚至有些稚气的脸,虽然他背对着阳光,我仍能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惊慌和恐惧,一缕缕的汗水小河般地从他的脸颊上淌下来,又顺着下巴,滴落在略显宽松的汗衫上,在胸前形成一块浸湿的斑块。他两只手紧握着一条约两米长的木棍,木棍的前端剧烈地抖动着,而我雪亮的钢刺上也有炫目的阳光在轻快地跳跃。

虽然他的木棍与我的钢刺形成了对峙,但他显然已经不可能对我造成伤害了,因为正对着他的还有柳月的一支比我长一米的钢刺,那只钢刺已经拄到他的胸前了,他任何的攻击性动作都可能立即招致血腥的打击。

面对这样一群已经失去战斗意志的敌人,只要一个动作可以结束战斗了,但是,所有的人谁都没有这样做,那些平时里练习了千百遍的动作似乎在一瞬间里全部都忘记了,藤帽下那深黑色的眸子里刚才还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开始烛光般飘浮不定地摇曳。

西边的太阳正对着我,炽烈的阳光扎进眼睛里,让我有一种刺痛的感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爬下来,在睫毛上挂住了,变成了一串晶莹的小水珠,在眼前摇摇欲坠地晃动。粘粘的汗液从手心里渗出来,使紧握着的钢钎变得滑腻腻的。我盯着他手里的木棍,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我真会用钢钎往人身上扎吗?心里充满着莫名的惶恐,连意识也有些恍惚了,仿佛眼前迷离闪烁的阳光。

时间和空气都似乎已经凝固了。

正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左边不远处轴承厂那个叫“大老黑”的中年工人,对着被包围者“哇啦哇啦”地大声喊叫起来,那惊恐的喊叫声仿佛是从音箱里发出来的,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地响亮。

人们愣住了,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

只是稍微的停顿之后,“大老黑”又“哇啦哇啦”地喊叫起来。

奇怪的是包围者谁也不知道他喊叫的是什么,被包围者们却纷纷丢下了手里端着的木棍,高高地举起了双手。

一些人走上前去,捡起了他们丢在地上的木棒。

有人领头高呼:“**万岁”,人们高举手中的武器跟随着一齐欢呼“万岁”,震耳欲聋欢呼声中,广场上竖起一片钢铁的森林。

几个月来,金鳞湾地区的旗派在与号派的对峙中,第一次没有损兵折将,而且还抓到二十多名俘虏,使人们那长期压抑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一泄千里般地释放出来。

那些躲进四周的店铺里、亲眼目睹了刚才惊心动魄一幕的人们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面对这样一群曾经不可一世,在他们心中播下了几多恐怖而现在却又是那样地狼狈不堪的人们,兴奋地指指点点:

“你们也有今天?过去的威风都到哪里去了?”

“看看你们,一个个也都是识文断字的,却成天舞枪弄棒,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年纪轻轻,却无法无天,目无尊长,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

“造孽呀,造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要不是人家不忍心,你们的魂儿都过了奈何桥了。”

……

也有的人选择了沉默,但从他们的眼光中,仍然能够感觉到他们愤恨、同情乃至怜悯等种种复杂的心情。

贺志纯重新整理好队伍,排成整齐的纵队,踏着胜利者才有的矫健昂扬的步伐,押着那群惊魂未定俘虏一路回去,街的两边站满了欢呼的人群。在路过派出所的时候,有人从那里拿出来十几副手铐,把他们两人一组,两人一组地铐了起来。

因为打了一个大胜仗,那天晚上指挥部在食堂里摆了一个庆功宴,几十张桌子在饭厅里排开,每张桌子上都破天荒地放了一瓶泸州老窖,还有两大盆平时不常见的红烧肉和回锅肉,人人都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在大快朵颐之时,每张餐桌上都在进行着热烈讨论,大厅里一片嘈杂的声音:

“太漂亮了,兵不血刃就解决战斗。”

“我早就说过,真的要刀对刀,枪对枪地干,他们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那个倒霉的家伙眼睛盯着我的钢刺,尿从裤裆里‘哗哗’地里流了一地。”

……

贺志纯的情绪高涨,一个人跑到台子上,对着闹哄哄的大厅说:“大家知道今天我们的‘大老黑’对他们‘哇啦哇啦’的一阵嚷,说的是什么吗?”

大家齐声吼:“不知道。”

轴承厂的一帮工人连推带拉地把那个被叫做“大老黑”的工人推到台子上,要他把下午嚷嚷的话再说一遍。

“大老黑”尴尬地站在台子中央,手里还握着一双筷子,吃得油汗腻腻的胖脸上堆着极不好意思的笑容,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他又“哇啦哇啦”地嚷了一遍,那滑稽的样子,逗得台子下面的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一些人仍然在吼:“还是听不懂。”

贺志纯说:“我来帮他重复一遍吧,他讲的是‘Payagunanddon’tkillthevolunteerarmyprivilegesacaptive’”

这次我听出来了,他讲的是英语:“缴枪不杀,志愿军优待俘虏!”才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工业大学的学生听了他的嚷嚷后,纷纷放下武器的原因。

人们仍然冲着台上嚷:“还是不明白!”

“大老黑”的脸臊得更红了,说:“这是我当志愿军的时候,在战场上经常要用的一句英语,大概就是‘缴枪不杀’的意思,我当时太紧张了,一点都没感觉到不对。”

一个人问:“你在朝鲜战场下来,也算是个老兵了,面对美国鬼子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喊大叫的吗?”

“大老黑”说:“面对美国鬼子的时候,也是这么喊的,只不过那时候只喊一遍,如果不举起手来,一刀就扎过去了,哪象今天这样婆婆妈妈的。”

那人又说:“可是今天听你的声音,我怎么感觉却是你自己被吓得要尿裤子了呢?”大家又一阵哄笑。

“大老黑”忸怩了半晌,一脸的真诚地说“是的,今天我是害怕了。我看他们那么小,就好象是我自己的孩子似的,我真的就害怕了,心里乱糟糟的一片慌张,不知道该做什么,就知道莫名其妙地吼。”

大厅里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地热闹起来,但人人心里都多了一样东西,使得大厅里的喧哗再也不可能象刚开始的时候那样地热烈了。

……

柳月平常是不在学校吃晚饭的,这天因为是庆功宴,便留了下来。吃完饭,送她出来的路上,我说:“你看见没有,杨南雁就在那辆宣传车上……”

她说:“看到了。唉!上次我们讲到她时,还担心哪一天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真没想到就应在今天了,险些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我眼前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说:“一听到她的广播,我的一颗心就提了起来,直到看着那辆宣传车冲出了包围圈,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

“自从在我家分手后,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她?”

“是。”

她说:“既然她这么让你揪心,何不找个机会劝劝她,不要再做那个广播员了,省得大家以后再在这种场合见面。”她的话里有一种揶揄的味道。

这时,广播里播出了指挥部的通知,为防止“冲锋号”可能发动的报复行动,要求大家吃完饭后都回到教学大楼里去。

回到楼里后,同学们兴致很高却又闲得无聊,聚在一起打扑克,宿舍里一片玩笑打闹的声音。下午发生的事情在我心中掀起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便一个人来到露台上。这时,太阳早已落到山后面去了,绯红的晚霞仍然照亮了半边天空,连绵起伏的群山波浪般地涌向深蓝色的远方,蜿蜒曲折的嘉陵江悄无声息地流淌,清凉的江风一阵阵地拂过夏日的向晚。好一会儿,天才完全黑了下来。由于停电,远远望去,偌大的一个金鳞湾一片漆黑,只有金鳞中学由于配备了自备发电机,仍然是一片灯火通明。

骤然间,革命褪去了理想和浪漫的色彩,来到地狱般鲜血淋漓的门槛前。下午发生的一切,鲜明生动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在两军对垒的那一刻,如果有人猛地来一个“突刺—刺!”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对于战争来讲,那本是正常的,只是因为不正常才没有发生。这种情况难道是正常的吗?我找不到答案。

正徜徉在这种纠结之中的时候,突然听到露台口有人在叫:“林木生,电话。”

我赶紧来到指挥部。指挥部里灯光明亮,一帮人正在审讯抓来的俘虏。会议桌的一边坐着指挥部的各位勤务员,会议桌子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双手戴着镣铐,眼睛上蒙着黑布的俘虏。审问者正在问他的姓名、年龄、单位、是不是参加过打砸旗派的武斗……

那部唯一的电话放置在指挥部的一个角落里,我刚一拿起电话,就错愕地听到远处传来白戈惊恐的声音:“木生吗?……我是白戈……是我给你打电话……你不要对别人讲是我给你打的电话行吗?……我正在家里,从窗户看到图书馆后面的山坡上埋伏了好多的人,手里都拿着棒子,不知道是你们在搞什么活动,还是有别的什么情况……”

放下电话后,我急忙绕过会议桌,走到贺志纯身后,凑着他的耳朵轻轻说:“有情况。”他站起来,把眼前的事和那几个人交待了一下,就和我一起来到楼道里,沿着那条临时架起来的木梯,穿过天花板,爬到了楼顶的岗楼上。

岗楼上的那探照灯的功率很大,打开后一米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它强烈的红外线辐射,由于天气越来越热,加上最初的新鲜感已经过去,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主动去打开它了。我们把一只探照灯对准图书馆后面,猛然一下子打开了,立即看见图书馆后面山坡上全是影影绰绰的人群。当明亮的灯光罩住那里后,一些人赶紧退缩到了树丛深处,密密的灌木丛中横七竖八地伸出许多长长短短的棒子;一些人藏不住了,便兔子般连蹦带窜地跳到挡土墙的后面躲了起来;还有一群的人实在无处可藏,便一窝蜂地向图书馆冲去。

贺志纯立即跳下岗楼,随即楼下传来了手摇警报器尖厉的报警声、人群急促奔跑时沉重的脚步声、金属器具铿锵清脆的碰撞声、人们互相招呼时的喊叫声……。几分钟后,这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只剩下发电机“突突突突……”的低沉而单调的声音。

楼里的灯光全部灭了,整栋楼里漆黑一片,而大楼外墙上的大灯小灯却全部打开了,把大楼四周照得如同白昼。草丛里惊慌窜逃的小动物碰到电网上,“磁磁磁磁”地冒出一串串蓝色的火花……

这时,艾云也来到了岗楼上,打开了另一个探照灯,转动着在教学楼前后左右地一通扫射,再没有发现其它方向上有人。

我操纵的那台探照灯一直紧罩着图书馆方向,突然,在雪亮的光柱中,一帮人从图书馆里拖出几个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被反绑着双手,由两个人架着,眼睛上蒙着黑色的布条,嘴巴上勒着撕成布条的旗帜。

两只探照灯立即罩住了这一情况。

只见那帮人并不躲避,一个为首的黑脸大汉立在光柱中间,举着一个话筒,对着大楼大声喊:“贺志纯,你听着,我们是工业大学‘冲锋号’的突击队,今天你们抓了我们的人,限你明天必须给我们送回来,如果少了一根头发,都要你们加倍偿还。”他指着旁边被绑着的几个人说:“我们手里也有你们的人质,如果你们敢耍什么花招,我们都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奉陪到底……”

他的话刚说完,那几个被绑着的人便猛烈地扭动起来,站在后面押着他们的人不耐烦了,举起木棒在他们的头上一阵猛敲,于是他们这才停止了挣扎,一个个脑袋都搭拉了下来。

我大吃一惊,赶紧抓起旁边备着的一支军用望远镜,清楚地看见那捆绑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谷易容、郑中等几个“火炬”的人。我把望远镜递给艾云,说:“你看看,他们绑着的是谁?”

他接过望远镜看了一下,也惊叫起来:“谷易容、郑中……”

那黑脸的大汉喊了一通后,楼里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一挥手,那些躲藏在房屋和树丛后的人们才纷纷走了出来,连拖带拉地拽着他们的俘虏撤走了。这时,我们才发现他们来了足足有两三百人。

这时贺志纯、汤博和一帮人急匆匆地来到岗楼里,随着探照灯光目送他们走远后,贺志纯回过头来问我:“你刚才看清没有,他们抓走的是谁?”

我说:“他们抓到的不是我们的人,是金鳞中学火炬战斗团的谷易容、郑中等几个人。”

“你看清楚没有?”

“看得很清楚。”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分析可能是这样的。最近武斗规模扩大后,许多工厂都停工了,供电也变得极不正常,金鳞湾经常停电,而附近只是金鳞中学有自备发电机,不受停电的影响。于是每逢停电的晚上,住在附近的‘火炬’的同学,就常聚在队部里玩,也就是打个扑克什么的。我估计是这样一种情况。当我们的探照灯罩住那帮工业大学‘冲锋号’的突击队员后,他们慌慌张张地涌到图书馆。而图书馆火炬战斗团的门上没有挂牌子,只在大门外挂了一块‘金鳞中学红卫兵独立师’的牌子,他们就错把里面的人当成是我们独立师的人了,于是冲进去就抓人;而在这一过程中,谷易容他们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看见有人冲进去,就以为是旗派的人要加害于他们,于是就拼命反抗,所以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贺志纯说:“分析得有道理,走,我们下去看看去。”

汤博说:“还是明天再去吧,如果他们搞一个假撤退,而在附近埋伏下一些人来,我们下去就危险了。”

贺志纯说:“有道理。”

那天晚上,为了防止“冲锋号”的偷袭,大楼里全面加强了警戒,许多人一夜都没有睡觉。第二天大亮后,我们来到图书馆一楼的“火炬”队部,看到里面果然一片狼藉,桌椅板凳锣鼓旗帜都翻倒在地,满地都散落着纸张传单和一张张的扑克牌,到处都留下了激烈打斗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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