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水中雕像的那一刻, 悬梁上几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对上古传说的敬畏，在被灵灯点亮的水面下, 倒立着一座何等宏伟巨大的雕像。
难怪他们距离那两个大人那么远的距离，远得甚至要用喊的才能听见对话，却还是感觉托着他们的手掌如此巨大，衬得两个大男人像指尖上捏着的两根小火柴。
那寸寸精雕细琢的身姿通天彻地，从水面一直抵达倒置的穹顶，她一手向上撑天，一手向下赋予, 象征着她受到赞颂的伟大功绩。一双眉眼被工者极尽温柔的刻画, 淡淡勾起的唇角犹如故乡那片康乃馨的盛放, 彰显出慈爱的母性特质。
这真是所谓的风华绝代。
只是这倾世的美感自她腰身以下便不复存在, 蟒蛇般的长尾代替了人的双腿, 从两侧延展出狰狞的骨刺，每一处鳞片都反射着幽幽灼光，蕴藏着难言的攻击性, 像是一条活生生的森蟒沉睡在眼前这片水底，无端的阴冷森然。
这座雕像伫立在大殿的中央，长尾纵横盘绕, 千余年前, 在道门修习的仙者奉她为道统, 无数次虔诚地朝她敬拜, 从她尾下俯首经过。
众生的母亲——女娲。
言音怔然看了一会，回过神来，忙抬头看向陷入黑暗的雕像方向，高声呼喊道:“你们怎么样了？”
话音传荡，那雕像手上又亮起了一盏新的灵灯, 听见楼云诗遥遥回道:“无事，不过风大。”
几个小孩皆是松了口气。
此时的风确实很大，且不知是从哪里吹来，忽左忽右，前来后往，在废墟空隙间吹出此起彼伏的长呜声，听着像战前吹奏的号角，总有些不安和诡异。
宋自清拿手扩音，仰头喊道:“师叔，你们快看水底下！”
“看到了！”楼云诗一边回，一边点起了数盏灵灯，“这天上地下，差得可远了！”
数盏灵灯在昏暗中亮起，照亮了他们周围的景象，让上空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也让几个小孩看清了那俩人身处的环境。
水面上，这座高大的塑像早已残破不堪，自高举的手臂往下都满布裂缝，半个身躯塌陷
碎裂，头颅不见踪影，长尾断落成块，疯长的草藤苔藓盘绕其上，好似攀爬着断壁残垣的一条条青色细蛇。
若不是先在水中见了原来模样，凭着这点破石堆，根本想象不到雕的是何等人物。
宋自清仰头看看两位师叔待的地方，在低头看看水底的景象，来回几下，猛地一拍手掌。
铿锵有力道:“我明白了！”
边上几位灵岛弟子:“……”
在这种紧迫又要命的时候，他们当中脑子最锈的同门居然几眼就悟出了其中关窍，这感觉让人分外奇特，简直出乎意料，值得停下脚步洗耳恭听。
几人纷纷转头，集体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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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自清挺起胸膛，如是道:“我觉得我们现在身处的应该是生死颠倒的世界。因为琼池大阵用的是凤凰前辈的涅槃之力，也就是所谓的生死轮回。那大阵要诛杀闯入者，用的当然就是由生转死的领域。既然如此，那这些涌进来的水就化作了镜子，把阴阳分割成了两面，一面主生，一面主死。”
水中月，镜中花。
讲得很有道理。
几个同门对他鼓励地点头，示意他接着发表观点。
“琼池杀阵的目的是来者诛绝，也就是想让我们这样外来者死去，那我们当前所处的位置就应该生死颠倒，是‘死’的那一面，所以外界才会如此扭曲，我们看到的才会都是破落的死物。”宋自清指指周围腐朽破败的建筑，对自己灵光一现的想法十分自信，“这样一来，水里与之相对的，就绝对是‘生’的一面。”
对此他得出结论，铿锵有力道:“所以我们跳进水里就好了啊。”
破阵的方法居然如此简单！不愧是我！
边上同门几人闻言，陷入沉默:“……”
这人果真不经夸。
最后一句话说得，俨然一个投敌的叛徒。
宋方仪抬起沉重的手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至少前半段说的不错，展现了你前所未有的智力。”
林憔哲提议道:“或许你可以先把头栽进水里试试，我看见你脑子里的轱辘冒烟了。”
宋自清觉得受到了嘲讽，茫然看向他俩:“啊？我哪里说错了吗
？”
他本来很有自信的。
澜雨真情实感地困惑道:“就目前来看，水里的应该是千年前曾辉煌的琼池道门，而我们现在待的，应该是千年后早已破败的琼池遗址？”
“照你的思路，眼前的琼池是至今尚且‘存活’的一部分，水底反而是早已‘死去’的琼池，若是掉进水里，岂不是就和千年前的琼池一起死去了吗？”
宋自清脑轱辘又转了几下，半饷过后，又一拍掌，惊道:“对啊！那水里才是‘死’的一面啊，不能掉水里！”
你才明白过来啊。
宋方仪和林憔哲扭头长叹口气。
言音无奈笑笑，正想说话，突然一股寒意从身后窜上了天灵盖，将识海刺得生疼，一如先前的危急预警。
不由得捂紧额头，高声喝道:“快离开！”
她一声令下，身旁几人迅速响应，澜雨揽住她仗剑而起，几个小辈纵出几道灵光，离开了那道悬梁。
“桀————！！”
呼啸的风声忽然变得高锐，像是深渊鬼魂在惊声尖叫，听得人忍不住竖起寒毛。言音回头一看，见方才站立的苍石悬梁被无形的力量斩成数节，断作沉重的石块坠入水中，溅起数丈的水花。
就像是死神的镰刀落下，再坚硬的事物都抵挡不了它。
澜雨和自清几人数次起落，站到另一个高台上，言音双脚落地，感觉被刺痛的识海逐渐缓了过来，这才长出口气。
跳完祭舞之后，她的神魂消耗得几乎枯竭，变得如绷紧的琴弦一般敏感，几乎风吹草动都能让识海铮铮作响，本来应该是有些糟糕的事，现下反而像预警雷达一样好使。
真是千钧一发。
此地异象频生，几个小辈脸色有些发白，宋自清拄着剑低头喘气，边喘边道:“差，差点脚滑掉水里，我怎么觉着有些跑不动啊？”
背上压着座山似的。
宋方仪凝神内视，惊觉灵力的消耗越来越快，近乎往常的十倍以上，若是受困时间拖得太久，只怕会完全丧失脱困的能力。
另外两个怀有修为的同门也意识到了这点，澜雨环顾四周，蹙眉道:“方才穿过了几座楼宇，现在看不到女娲像了。”
这座荒废了千年的古迹曾经容纳过繁荣的道门，规模庞大堪比如今拥有四峰双谷的灵岛，结构错综复杂，仅凭剩下的断壁残垣也足以让他们晕头转向，就像豪华别墅里不小心闯入的几只小老鼠，根本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们又和那俩不靠谱的大人走散了。
“没关系，往中心走就能看到。”言音道，“本来我们离他们俩在的地方就很远，能看到是因为他们站在中心的最高处，我们待的悬梁不过是外殿的高处，因此看到的倒影也不完全。”
在看到那座女娲雕像倒影的时候，她隐约看到那穹顶还有着什么，色彩极度瑰丽。
在这座遗址的中心点，一定存在着重要信息。
“无论如何，都得去和他们集合。”言音撑着自己越来越重的眼皮，正色道，“往高处走。”
几个小孩便往高处寻找落脚点，有时好运落在空中回廊还能稍微喘息片刻。
途中，言音低头见小猫睡意昏沉，忙捏捏它的肉垫，感觉比自己的手还要冰冷，似乎状态不佳，不由得眉头蹙缩，心中一片慌乱。
小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竖瞳金光黯然，勉力勾起爪爪，安抚着舔了舔言音指尖。
澜雨见状，询问道:“怎么了？”
“我怀疑琼池有针对灵兽的东西。”言音神色冰冷，眼中一片沉沉晦暗，“能关押大批混血，还能困住一头凤凰，想必对压制灵兽很有心得。”
澜雨道:“他们为什么要怎么做？”
言音道:“还不确定，不过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掀开他们的老底吗。”
只是眼下的情境和他们来之前的预期大不相同，琼池大阵忽然开始运行的情况下，光是保命都已经倾尽全力，更别说什么考古复盘了。
说不准，无功而返都已经是此行最好的结果。
林憔哲往石壁上一靠，深吸口气，勉强缓和过来，作为术峰的学术派弟子，他是这当中除了言音之外，最不擅长用灵剑傻跑的人，一路飞过来损耗比谁都大。
但他思维依旧清晰，并未被自己不稳定的呼吸打乱，沉声道:“琼池内界大阵的启动出乎意料，在我们
受困于花宴的时候，内界毫无动静，楼师叔也未曾发出预示。且在小师祖破除花宴之后，也有很长时间寂静无声，说明它并非因外界花宴的消散触发。
“但却在我们准备进入内界的时候，就发出了第一声巨响。随后万卷师叔担心楼师叔，独自进入内界后不久，发出了第二声响，大阵立即启动……这时机未免掌握得过于巧合。”
林憔哲看向言音，询问道:“小师祖，难不成是因楼师叔在此误触了机关？”
居然怀疑到了自家长辈头上，可见那俩大人在小辈眼里着实靠不住。
言音却道:“不是，是因为敌人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几个小辈脸色霎时一变。
宋方仪忙道:“小师祖这是何意？”
“我从方才就一直在想，琼池为何要制造自己灭门的假象？”言音落在地上，靠着石壁勉强站好。
“那场疫变之后，修真界元气大伤，各个道门都损失惨重。但对当时的琼池仙洲来说，几乎没遭受什么损害，在护宗大阵加持下，他们保留了几乎全部实力，根基毫无动摇，整个修真界都没有能和他们对抗的存在，为什么他们还要抛弃这座精心建设的琼池洲谷，成为被灭门的道门之一？”
言音伸出一根手指，冷声道:“这是第一个疑点。”
“再说这样大的一个道门，门下弟子数量庞大，他们要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上哪藏？怎么可能不被发现？”言音看向林憔哲，“我问你，这一千年来，书斋有发现大陆上和灵岛规模一样大的道门吗？”
林憔哲神色凝重，明白了其中问题:“从未。”
若是存在这等弟子数量的道门，不可能不被发现，就算人能藏得住，天劫也不可能藏得住。这些年来，大陆经过渡劫的修者等阶尽被“书斋”记录在案，整个修真界包括散修在内，大致数据都在灵岛掌控之中。
若是数据出现集中现象，一定会引起术峰高层的注意，不可能至今没有察觉。
言音伸出第二根手指，继续道:“这就是第二个疑点。”
“大家再想想，为什么这千年来，书斋对‘
疫变’的调查屡屡受阻，明明掌握了修真界的大量情报，却在这方面，尤其是混血的事还是所知寥寥。而其他道门对‘混血’‘疫变’更是采取消极态度。”
“为何如此？因为每次得到线索，想要深入调查的时候，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被迫中断，甚至是因此付出和情报价值不对等的代价，就和我们现在的处境一样。”言音手往下一指，示意不断上涨的水面。
“好似冥冥之中天意如此，是天命不允许真相大白……所以越来越多的修士相信，‘疫变’就是一场天罚。”
宋方仪也听明白了，剑往地上一插:“但我们查到了这里，也就意味着‘疫变’并非一场天罚，查不到也并非天意……”
“是琼池的人隐藏在暗处，阻止整个天地的人查到真相？！”宋自清惊道，“可这也太神通广大了，每一次疫变的调查情况都在他们掌控之中？”
那琼池的人岂不是和天意一样无处不在？！
言音冷笑一声，道:“是啊，琼池无所不用其极。”
凤凰前辈意识到会有人一直盯着琼池遗址，密切关注着这一切的起始点，是以特意在识海同她交谈，避免引发事端。
但他一直受困此地，对这千年来修真界的调查阻碍一无所知，也就不明白为何会时隔怎么久才有人意识到这是一切的开始。
因为琼池的人根本不仅仅是盯着这片山谷，他们窥视的是整个修真界。
“琼池将门下弟子尽数拆分，在大陆各地建立起诸多新的小道门，很有可能让门下弟子拜入他人门下，像是一堆开了灯就四散躲开的蟑螂群，看似消失，实则无处不在。”言音深吸口气，冷声道，“也就是说，琼池弟子，有可能是我们碰见的每一个人。”
这话语意深重，几个小辈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寒意浸透了四肢百骸。
澜雨缓了下神，凝眉道:“所以，我们受困是早有预谋？”
“嗯。就算是要拆分道门，隐藏身份，也没有任何术法能逆转时间。”
言音点了下头，道:“疫变的发生并不在琼池预料之内，所以琼池不可能提前做好准备，拆分弟子形成的小道门也必定诞生在疫变发生之后，换而言之……”
“那些道门的传承必定在千年以内？！”宋自清崩溃地按住天灵盖，瞪大眼睛道，“那，那药溪谷，那个叫莫忘思的弟子！”
“他困在花宴就是为了等我们，他就是琼池的人。”言音一锤定音，眉间少见的锐利，“是他催动了大阵。”
作者有话要说:言音:你等着，我还没吃过这种鳖。【www.youxs.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