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吃酒!

《吃酒!吃酒!》

第26章 榆钱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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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常吃榆钱饭,现在却很难得了。

小时候,年年青黄不接春三月,榆钱儿就是穷苦人的救命粮。杨芽儿和柳叶儿也能吃,可是没有榆钱儿好吃,也当不了饭。

那时候,我六七岁,头上留个木梳背儿;常跟着比我大岁的丫姑,摘杨芽,采柳叶,捋榆钱儿。

丫姑是个童养媳,小名就叫丫头;因为还没有圆房,我只能管她叫姑姑,不能管她叫婶子。

杨芽儿和柳叶儿先露头。

杨芽儿摘嫩了,浸到开水锅里烫一烫会化成一锅黄汤绿水,吃不到嘴里;摘老了,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只有不老不嫩的才能吃,摘下来清水洗净,开水锅里烫个翻身儿,笊篱捞上来挤干了水,拌上虾皮和生酱作馅,用玉米面羼和榆皮面擀薄皮儿,包大馅儿团子吃。可这也省不了多少粮食。柳叶不能做馅儿,采下来也是洗净开水捞,拌上生酱小葱当菜吃,却又更费饽饽。

杨芽儿和柳叶儿刚过,榆钱儿又露面了。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村前村后,河滩坟圈子里,一棵棵老榆树耸入云霄,一串串榆钱儿挂满枝头,就像一串串霜凌冰挂,看花了人眼,馋得人淌口水。丫姑野性,胆子比人的个儿还大;她把黑油油的大辫子七缠八绕地盘在脖子上,雪白的牙齿咬着辫梢儿,光了脚丫子,双手合抱比她的腰还粗的树身,哧溜溜,哧溜溜,一直爬到树梢,叉开腿骑在树杈上。

我站在榆树下,是个小跟班,眯起眼睛仰着脸儿,身边一只大荆条筐。

榆钱儿生吃很甜,越嚼越香。丫姑折断几枝扔下来,边叫我的小名儿边说:“先喂饱你!”我接住这几大串榆钱儿,盘膝坐在树下吃起来,丫姑在树上也大把大把地揉进嘴里。

我们捋满一大筐,背回家去,一顿饭就有着落了。

九成榆钱儿搅和一成玉米面,上屉锅里蒸,水一开花就算熟,只填一灶柴火就够火候儿。然后,盛进碗里,把切碎的碧绿白嫩的青葱,泡上隔年的老腌汤,拌在榆钱饭里。吃着很顺口,也能哄饱肚皮。

这都是我童年时候的故事,发生在旧社会,已经写进我的小说里。

但是,十年内乱中,久别的榆钱饭又出现在家家户户的饭桌上。谁说草木无情?老榆树又来救命了。

政策一年比一年“左”,粮食一年比一年减产。五尺多高的汉子,每年只得320斤到360斤毛粮,磨面脱皮,又减少十几斤。大口小口,每月三斗,一家人才算吃上饱饭;然而,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比大人还能吃,口粮定量却比大人少。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数着米粒下锅;等到惊蛰一犁土的春播时节,十家已有八户亮了囤底,揭不开锅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管家婆不能给孩子大人画饼充饥;她们就像胡同捉驴两头堵,围、追、堵、截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手提着口袋借粮。支部书记和大队长被逼得走投无路,恨不能钻进灶膛里,从烟囱里爬出去,逃到九霄云外。

吃粮靠集体,集体的仓库里颗粒无存,饿得死老鼠。靠谁呢?只盼老榆树多结榆钱儿吧!

丫姑已经年过半百,上树登高爬不动了,却有个女儿二妹子,做她的接班人。二妹子身背大筐捋榆钱儿,我这个已经人到40、天过午的人,又给她跑龙套。我沾她的光,她家的饭桌上有我一副碗筷,年年都能吃上榆钱饭,混个树饱。

我把这些亲历目睹的辛酸往事,也写进了我的小说里。

1979年春天,改正了我的“1957年问题”,我回了城。但是,年年暮春时节,我都回乡长住。仍然是青黄不接春三月,1980年不见亏粮了,1981年饭桌上是大米白面了,1982年更有酒肉了。

不知是想忆苦思甜,还是想打一打油腻,我又向丫姑和二妹子念叨着吃一顿榆钱饭。丫姑上树爬不动了,二妹子爬得动也不愿爬了。越吃不上,我越想吃;可是磨破了嘴皮子,却不能打动二妹子。1981年回乡,正是榆钱成熟的时候,可是丫姑又盖新房,又给二妹子招了个女婿,双喜临门,我怎么能吵着要吃榆钱饭,给人家杀风景?忍一忍,等待来年吧!

1982年春,我赶早来到二妹子家。二妹子住在青砖、红瓦、高墙、花门楼的大宅院里,花草树木满庭芳;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刚出满月。一连几天,鸡、鸭、鱼、肉,我又烧肚膛了。忽然,抬头看见院后的老榆树挂满了一串串粉个囊囊的榆钱儿,不禁又口馋起来,堆起笑脸怯生生地说:“二妹子,给我做一顿……”二妹子脸上挂霜,狠狠剜了我两眼,气鼓鼓地说:“真是没有受不了的罪,却有享不了的福,你这个人是天生的穷命!”

我知道,眼下家家都以富为荣,如果二妹子竟以榆钱饭待客,被街坊邻居看见,不骂她刻薄,也要笑她小抠儿。二妹子怕被人家戳脊梁骨,我怎能给她脸上抹黑?

但是,鱼生火,肉生痰,我的食欲不振了。我不敢开口,谁知道二妹子有没有看在眼里?

一天吃过午饭,我正在床上打盹,忽听二妹子大声吆喝:“小坏嘎嘎儿,我打折你们的腿!”我从睡梦中惊醒,走出去一看,只见几个顽童爬到老榆树上掏鸟儿,二妹子手持一条棍棒站在树下,虎着脸。

几个小顽童,有的嬉皮笑脸,有的抹着眼泪,向二妹子告饶。我看着心软,忙替这几个小坏嘎嘎儿求情。

“罚你们每人捋一兜榆钱儿!”二妹子扑哧笑了,刚才不过是假戏真唱。

我欢呼起来:“今天能吃上榆钱饭啦!”

“你这不是跟我要短儿吗?”二妹子又把脸挂下来,“我哪儿来的玉米面!”

是的,二妹子的囤里,不是麦子就是稻子;缸里,不是大米就是白面。二妹子的男人承包30亩大田,种的是稻麦两茬,不种粗粮。

有了榆钱儿又没有玉米面,我只能生吃。

看来,我要跟榆钱饭做最后的告别了。二妹子的女儿长大,不会再像她的姥姥和母亲,大好春光中要捋榆钱儿充饥。

或许,物以稀为贵,榆钱饭由于极其难得,将进入北京的几大饭店,成为别有风味的珍馐佳肴。

芝麻香菜滋味长

冬日的餐桌上,常有一盘炒青菜。经了霜的青菜,嫩脆中有绵软、清素中有醇厚。即使是一桌的鱼肉膏腴,非这素炒青菜上场,才能压得住阵脚。青菜若是和豆腐同炒,更是一清二白,舒胃养眼。老人常说,青菜豆腐保平安;古人也说,白饭青菜,养生妙法。我想,老百姓倒不一定讲究养生之法,只因为青菜豆腐便宜易得,刚好暗合了古人的养生之道。

“稻穗黄,充饥肠;菜叶绿,作羹汤;味平淡,趣悠长。万人性命,二物担当。”细品郑板桥的这话,让人感动。岁月的画卷在眼前铺陈开来,有金黄的稻田,有碧绿的菜地,有劳作的农夫。似乎有了稻米和青菜,百姓的日子就可以源远流长地过下去了。可不是吗?聪明的中国百姓,即使是最平常的青菜,也能变幻出上百种的做法。

立冬。天气却依然和暖,街边巷尾,偶尔能看见有卖“高杆白”的农民,雪白的梗,碧青的叶,几大棵捆成一起,戳在路边。只是,现在还有多少人家会腌咸菜呢?

小时候,冬天比现在冷得多,也是腌菜的季节,已经滴水成冰。母亲用大盆装水洗菜,洗了一盆又一盆,我们来回忙着搬运,手冻得发紫。洗菜要看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家家门口都拴起绳子,晾晒洗好的菜,“高杆白”为多,还有雪里蕻,还有冬芥菜,滋味各不相同。腌菜是个很奇妙的技术活,同样的菜,腌的人不一样,菜的味道就不一样。据说菜认手,汗手揉菜最好,也有碰菜就烂的人,这样的人,倒是因手得福了,落得个快活。

“高杆白”腌好后,嫩黄清脆,切成片,搁点青蒜段炒着吃,最为下饭。过年的时候,父亲用最嫩的菜心,撒上白糖——甜咸相配,有点出奇制胜的意思。菜心鲜脆爽口,成了最受客人欢迎的下酒菜;雪里蕻腌得少,要配肉丝炒着吃才香;冬芥菜吃起来有丝丝天然的辣味,腌的时间长了,奇鲜。母亲喜欢生着吃,吃稀饭的时候,从罐子里掏点出来,碧莹莹的咸菜,白生生的稀饭,吃下一碗,全身都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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