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天命》

第3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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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律皱着眉,像是有些吃力地思索着,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武道:“从来就没有什么高于一切的审判者,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卫律,你寄托了全部期望的,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力量。”

卫律缓缓站了起来,盯着苏武,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听那些废话!事实就是,你有那个能力,但你不会去做,是吗?!”

苏武叹道:“我不能干预天命……”

卫律骤然爆发般地大叫道:“你是‘受命者’,你能改变这一切!你没看到刘彻已经疯了吗?他杀人杀到眼都红了!连自己妻子儿女都杀!长安城血流成河,死者数万。这样一个人,多活一天便多祸害一天!”

苏武道:“你只是因李夫人的缘故深恨陛下,这强烈的恨意使你无法看清事实。平心而论,陛下没有你认为的那么无道昏暴,他治国五十余年,多有建树。只是他长于宫廷,少年继位,帝王的生长经历,常常会使一个人形成迥异于常人的想法。如果一个人自幼便终日被‘睿圣天纵’、‘圣明烛照’的称颂包围,如果所有人给他的呈文起首都要加上‘臣惶恐昧死言’这样的语句,如果他对家族祖先的了解都充斥了‘与蛟龙**’、‘具五彩云气’、‘梦日入怀’之类的神话,那么他必然铸就一种坚定的信念,坚信自己确实就是真命天子。他从来就没有怀疑天命属于自己,他不需要和谁争夺天命。如果出现了与这信念矛盾的证据,他便拒绝相信。这也是陛下最大的悲哀,他一直以来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以此而言,你不觉得陛下甚至有些可怜吗……”

“可怜?哈哈……”卫律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那谁来可怜我?谁来可怜阿妍?谁来可怜长安城数万冤魂?谁来可怜玉门关外十万枯骨?他锦衣玉食,穷兵黩武,视人命如草芥,以百姓为刍狗。同情这样一个****,则置千万死者于何地?!”

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换一个,便一定做得比他好吗?陛下的是非功过,千百年后也难有定论。陛下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杀伐决断,权变雄猜,固一世之雄;另一方面,他连一个普通人的判断和常识都没有。他晚年的猜疑滥杀,只因为他不能接受那些与他几十年来所坚持的信念不相符的事实,于是就沉浸到巫蛊的猜想中,古简、石镜、谶诗、‘受命者’……都是巫蛊之术的结果。你见过那蒙着自己双眼大叫‘你看不见我’的孩子吗?陛下就像这样一个拼命要维护自己幻觉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是成人!”卫律大声道,“如果他发了疯,便不该待在那个位置上祸国殃民!你是这世上唯一能阻止那个疯子的人,当你安坐在这里眼看苍生荼毒,大谈什么天命不可违,你的心里就没有丝毫负疚吗?!手握利器却不替天行道,这本身就是罪恶!就是助桀为虐!”

苏武叹了口气,道:“陛下驾崩了。”

卫律和李陵一齐惊呼一声,道:“什么?!”

苏武道:“就在刚才,你们到这里的时候,陛下在五柞宫驾崩了。临终有密诏,以‘孝武’为号。他是景帝中子,古简上的‘仲’恰好写作‘中’。‘受命者谁?仲子武王’……他至死都在维护自己受命于天的幻觉……”

卫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又说不出来。眼神从原来的疯狂凌厉变为迷惘茫然。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件构筑得无比高大的建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垮塌下来。

突然,李陵道:“我明白了,你等到这个时候,只是为了让他善终!你想报答他。”

苏武道:“陛下确实有恩于我,他曾在我最不为人所重视的时候识拔我,但这不是我不愿叛汉的原因。汉朝气数未尽,天命如此。”

李陵道:“不,不对!古简上说汉有六七之厄,就是这个时代。子卿,还记得吗,傅仲孺说过,你的相贵不可言!他没看错,你本该取而代之。你……唉!”

苏武道:“少卿,多谢你那次带我去看相,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我的生命的真相——尽管当时我还一无所知。傅仲孺确实有过人之处,但他说的也未必全然正确。他是傅说的后人,我先王的臣仆,这使他在预测时不自觉地掺杂了一些效忠王族的习惯倾向——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我只是一个逝去的国度的君王,但陛下是我在这个现实国度的君王,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卫律叫道:“你脑子是不是让你父亲药昏了?!刘彻本来该亡于你手!他封你一个中郎将,你就放弃整个天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上天注定的光复神族的最佳时机,就这样被你白白错失了!你对他的效忠,便是对真正的天命的违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你这个笨蛋,逆天行事,你会受报应的!”

苏武淡淡地道:“不,你们错了。六七四十二,汉朝有四百二十年的寿命。卫律,也许你会大失所望,但这才是真正的天命,你我都无法改变。结束汉朝的人,也不是我,另有其人。‘当涂高’会出现的,但现在,既非其时,也非其人。”

卫律道:“不!你是‘受命者’,你能拯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你能摧毁现世的一切不公和黑暗……”

苏武道:“卫律,你最大的错误,便是把命运的改变寄托于更高一层的神明,那是最危险的事。谁告诉过你,高于凡人的生命所建立的秩序必然比现在更公平、更美好?谁告诉过你,智慧越高,道德必然也越高?生命的本能都是自利,他人为什么要奉献自己的异能来为你们谋求幸福呢?人类的智慧高于禽兽,杀戮和奴役禽兽最多的,不正是人类?况且今天这个世界,不论你如何切齿痛恨,都是天下众生共同造就的,不能归咎一二枭雄的操纵。当年楚汉相争,群雄逐鹿,难道不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沛公,成就了汉家天下?既然选择了,便要承担后果。如果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付出的代价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人们终有一日会再一次作出选择,那才是真正的莫之能御的天命。天命或许没有你所期望的那样如应斯响、因果立现,但一切不公,最终都会得到清算,任何侵凌,最终都必然付出代价。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我应该庆幸天命的存在。天命,是弱者最后的护符,是强者最终极的约束。暴行从来是不顾道德、不畏人言的,唯一能让它忌惮收敛的,只有更为强大的力量。只是这力量并非来自什么高于一切的异人神明——”

“不!我不信!”卫律叫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难道只是一个骗局?!那最初又是谁编造了这个谎言?”

苏武叹了口气,道:“你能读懂最艰深的古文,却唯独忽略了这诗句最浅显的意思。好好想想吧,它的原意是什么?‘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天命决定了玄鸟族的出现,而不是相反。”

卫律喃喃地道:“‘天命玄鸟’……‘天命玄鸟’……”

苏武道:“你和许多人一样,把天命的奉行者当成了天命的代表者,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其实,你我都在这天命之下,无法凌驾其上……”

“哈……”卫律仰天大笑,“好一个敬畏天命、甘守本分的君子,啧啧,高尚得我都要感极而泣了——可是,你拿什么来证明你说的一切?我相信古简的记录,因为那是实实在在无法篡改的明证。也许我的识读未必完全精确,也许我的理解会有偏差,但至少那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构!而你对天命的解释,全出于你一人之口,让我如何确信是真的?你有什么证据?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你居心叵测的编造?”

苏武叹道:“等这北海的冰雪完全融化,你和少卿带了那面石镜过来吧,那时我会让你看到证据。”

空旷的冰面上,只剩下李陵和苏武。

李陵看着苏武,就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苏武笑笑,道:“少卿何必这样看着我?”

李陵道:“这么多年了,你何不一开始就告诉他?”

苏武道:“那时他的心已经被仇恨所淹没,任何劝告对他都不会有效。他所受过的磨难,远超常人。多少年苦心焦思,筹谋勾画,只为找到‘受命者’,借助‘受命者’的力量,颠覆这个世界。他在‘受命者’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期望,如果我告诉他,他所有的寄托,都注定无法实现,以他的性格,必然会因绝望而极力挑动汉匈战争,直至玉石俱焚,苍生涂炭。他曾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生命。没有他,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而我欠他的,却不能滥用异能来回报,便只能,至少尽可能减少他对他人和自己的伤害。现在,李延年被诛,李广利被他设计杀死,随太医被牵连下狱处死,再加上陛下也已驾崩,他所有的宿怨仇恨,都已随着死亡消散。他的复仇,没有了目标,所以我到这时才告诉他真相。”

李陵叹了口气,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子卿,你反复说到‘天命’,我有个疑问,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苏武道:“你说吧。”

李陵道:“你说,玄鸟来自未来,你是‘受命者’,对未来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胸。那么岂非意味着,未来在现在就已经存在?我有些糊涂了,这、这怎么听起来很怪异?”

苏武道:“是的,正是这样。这里面存在着深刻的矛盾。”说着伸手道,“把你那枚铜钱给我。”

李陵道:“汉钱在这里没用,我怎么会带在身边?”

苏武指指他腰间。李陵一愣神,才想起来,解下腰间那枚缠着五彩丝线的厌胜钱。

解开上面的丝线,便可见钱上镌着“脱身易、宜子孙”的祷词,李陵呆呆地看着,百感交集,闭上眼睛,在手中用力握了握,感受着掌中被那枚钱硌到的疼痛,叹息一声,才松开手,将钱递给苏武,道:“要这干什么?”

苏武将那枚厌胜钱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道:“字还是背?”

李陵一呆,道:“跟射覆有关吗?”

苏武道:“字还是背?”

李陵道:“就算是字吧。子卿……”

苏武手一摊,却见掌中那铜钱是背朝上。

苏武道:“是背,你猜错了。不过,也不能说你全错,这样的随意抛接,字和背的可能本就应该各占五成。如果我抛接的次数足够多,比如一千次,字和背就会各占约五百次。问题是,我只抛了一次,当现在背朝上时,那字朝上的状态到哪里去了呢?从宇宙中消失了吗?不,它应该存在!否则这就是一个错误的宇宙,因为它丧失了平衡。所以,当我抛接这枚厌胜钱时,也许有两个世界诞生:一个世界里,背朝上,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字朝上。除此以外,两个世界没有任何不同。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天地万物皆如故。像这枚铜钱一样,导致宇宙分裂的极点有很多,多到根本无法计数。无形无相的元气,无所不在的微粒,组成世间的一切,这种状况,是为混沌。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导致分裂。一切的可能同时存在,不幸的结局只是无数可能中的一种。你可能北伐降胡了,也可能依然在朝为官。李夫人可能死了,也可能还活着。老聃描述过这种状态,一件东西,是黑的,同时也是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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