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长安

《乱长安》

第52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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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贞观六年,李承乾十四岁,正处于一个半大不小,很叛逆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爱憎分明,而且尖锐刻薄。

李承乾最讨厌的人是自己的弟弟李泰,这个死胖子除了会背书,还有什么好?可朝臣和父皇就是喜欢这颗背书脑袋,他觉得不可理

喻。

他最喜欢的人是母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母后是最疼爱自己的。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的母后用她瘦小柔弱的身躯挡在他的门口,细

细的胳膊都在颤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钢刀。母亲对他说,绝对不会抛下他,永远和他在一起。后来他明白,如果那天父亲没有成功,

那么母亲手里的刀可能就会结束她和他的生命。但他不怕,和母亲在一起,他什么都不怕。

他最羡慕的人。。。。。。是一个叫李明的才刚过一岁的娃娃。

李明是四叔的孩子,他的四叔很奇怪。四叔只有一个老婆,一个孩子。所以这个孩子就得到了父母全部的爱,不仅仅是父母的,还

有爷爷的,乃至自己父亲的。

因为这个孩子年纪最小,就连他的三弟李治也成了这小娃娃的哥哥,所以大家都得让着他,宠着他。

这个娃娃什么都不懂,他的母亲时常抱着他到自己母亲这儿来,有时候就抱去太上皇那儿,无论到了哪里,这个孩子都是焦点。

他可以肆意的将尿撒在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是太上皇的衣服上。太上皇非但不会责怪,而且还哈哈大笑,夸李明尿的好。

母亲也不会责怪,只是帮着四叔那个王妃一起收拾。

有一次李明还拔了太上皇最宠爱的妃子张婕妤的发簪,张婕妤非但没有责骂,反而还拔了另外一根塞到他手里,让他玩。

这真奇怪。李承乾记得自己小时候每一次去太上皇那儿,母亲都要叮嘱一番,告诫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绝对不许有任何差错。

他每次都遵照母亲的嘱咐做一个好孩子,可太上皇从来没有像这样把自己抱到过他膝盖上,搂着说话,还亲小脸过。张婕妤也从来没有

给过自己任何好玩的好吃的,更不会趴在地上和自己玩布偶。

不仅仅是太上皇从容着李明,李明的父母也和自己的父母不一样。

四叔每次看到李明,都会把他托起来转圈,然后搂到怀里好好亲一番。李明这个时候就会傻乎乎的咯咯直笑,用手抓四叔的头发,

然后钻到四叔怀里,把口水和鼻涕抹四叔一身。

每次都看得他又恶心又羡慕。

他从来没有被父皇这样抱过,也从来没有那样在父皇怀里撒娇过。母亲告诫他,要敬爱父皇,父皇是天,是陛下。

他做得到敬,可不知道怎么爱?

父皇那么不容易接近,该怎么去爱?

他不知道,从小就不知道该怎么去爱父皇。

从他记事起,父皇就很少在家,总是出去打仗。他知道,父皇是大唐的英雄,是了不起的人物。可英雄和大人物离他很远,他其实

并不想要,他只是想要一个父亲。

一个可以教自己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的父亲。一个自己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可以倾诉并教自己如何反击的父亲。

然而他的父亲太忙了,忙着打仗,忙着争夺天下,忙着治理天下。

没有多少功夫照顾他的孩子。

他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照顾的日子,他自己照顾自己,再说还有母亲呢。

但习惯并不代表他就不会羡慕,不会渴望。他羡慕李明,渴望李明那样的生活,哪怕用自己全部的所有去交换。

太子?谁爱当谁当去。

一个没有父亲的太子,他其实不是很稀罕。

有一天,四叔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然后朝他走过来。李承乾愣了一下,紧张起来。按说他是太子,四叔只是卑微的海陵王,他应

该受礼。但那人到底是四叔,是长辈。所以,一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好。

四叔没有行礼,只是伸出手。

“承乾,来,一起打猎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四叔是个很受欢迎的人,皇宫里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太上皇喜欢,张婕妤和尹德妃也喜欢,他的弟弟妹妹们也喜欢和他一起玩。

前一阵他还听高阳说,四叔对佛法也很有研究。然后佑和他说,四叔打猎很厉害。可他知道四叔手脚受过伤,动不了打力,怎么打

猎。佑笑话他,说打猎又不是只有射箭,还可以用鹞子,用猎狗。海陵王会的可多了,连父皇都夸他打猎是一把好手。

打猎,他也很喜欢打猎,可是每次父皇都训斥他,说他荒废顽劣。

父皇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听到他的夸奖,想和他一起打猎。可是。。。。。。

多少次,他回想起握住四叔手的感觉,总是很遗憾。

如果,如果那是父皇的手,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但是,一直到死,他终究也没有握住过父皇的手。

因为父皇从来没有对他伸出过手。

贞观二十三年四月,翠微宫含风殿。

岁月如梭,韶华渐老,一晃眼二十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李世民躺在床榻上,微微喘气。刚刚他把早上吃下去的半碗米粥吐了出来,正觉得胃里很难受。

含风殿地势高,又是四面环山,所以即便是夏天也能灌进来清凉的山风,吹拂过脸庞,带来一丝凉意。

“把屏风拿过来,陛下是风疾,怎么还有风。”有人在门外呼喝。

他微微一笑。

风疾,风疾。他平生最爱风,到如今却受风的折磨。

可惜,他终究没有选择成为风,而是被困死在那个御座之中,成了一个陛下。

争争争,正到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最终的结果是否就是自己曾经想要的?证明自己是最好的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一个肯定,就

真的值得自己用那么多去交换吗?

“陛下,吃药了。”有人在身边低低说道。

他侧眼,看到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容。

年轻,真好。

这是这样的如花美眷,他已经无福消受,摆在身边越发显得他老了。

摆摆手,让武媚退下,他闭上眼独自安静的躺着。

“二哥,吃药了。”又有人唤。

他有些不悦,睁开眼。

“来吧,吃药吧。不吃药病就好不起来。”那人仿佛看不见他不悦的容颜,自顾自把手里的药放在一边,然后扶起他。

他靠在那人的怀里,热乎乎的感觉立刻从背上涌来。

李世民笑了笑。

元吉还是这么热乎乎的,可惜,现在是夏天。

“来吧,二哥,吃药。”李元吉用银勺舀了舀,然后凑到嘴边尝了尝。

“不烫了,吃吧。”

李世民微微张开嘴,将那苦药吃下。

真苦,一点也不好吃。

“药嘛,总是苦的。所谓良药苦口,喝多了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李元吉在背后缓缓说着。

李世民笑笑,是啊,喝药元吉可比自己有经验多了。

自己做了二十三年的皇帝,这个弟弟就喝了二十三年的药。一碗又一碗,听说因为喝药,胃就不大好。不过元吉比自己会保养多了

,要不然,怎么当年一起打仗,他就没得风疾呢。

说起来,自己以前太拼命了。只顾着打仗,从来不注意身体。累了随便倒地就睡,有时候追敌人三天三夜,饭也不知道吃。

年轻的时候不注意,年纪大了,这病就找上门来。以前透支的,现在一点一点就都要还咯。

不知不觉喝完了药,喝完了,他这个毛糙的四弟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抹抹嘴,就算完。

他笑笑,元吉还是元吉。

李元吉放下手里的药碗,要扶他重新躺下,被李世民握住手,拦住。

“都躺了一天了,让我坐会吧。”他轻轻抱怨。

“知道了,二哥。”李元吉把他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前面挡了屏风,从山里吹进来的风被挡住,周围的纱幔飞舞着,只这一片恬静安宁。

“起风了。”

“是啊,山里嘛,风大,这才凉快。”

李世民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都没有白头发?瞧我,一半多都白了。”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二哥你怕苦,不喜欢喝乌鱼子汤。我不怕苦,我天天喝,所以头发就没白。”李元吉咧嘴笑笑,说道。

李世民也笑。

“女人才喝那种汤,我可不喝。当年父皇也不喝。”

李元吉没反驳他,只是笑笑。

李世民看着他,觉得这个人怎么一点也没老呢?这二十三年,自己是一年比一年老,可元吉就好像还活在很久以前,一点也不见老

他头发没有一丝白,他脸庞没有一丝皱,他的身板依然挺直,他怎么没有老?

突然感到一种恐惧,是不是这个搂抱着自己的人只是个幻影而已,是不是他压根就是从很久以前来的,而不是跟着自己过了二十三

年?

“元吉。”他突然伸手,一把捧住那张脸。

“嗯?二哥,怎么了?”李元吉愣了一下。

“元吉,别离开我,好不好。”李世民有些祈求的说着。

“二哥,我就在这儿,我就在你身边。”李元吉说。

“一直在,好不好。”李世民的手微微用力,将他头扳向自己。

“我在,二哥。”李元吉缓缓低下头。

武媚提着裙角,跨进含风殿。陛下应该喝完药了,她得收拾一下。抬起头,就看到那孔雀屏风上交叠着的身影,突然停住脚步。

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响,她就倒退着迅速退了出去

山里的夜很凉,一到夜里即使是关上门窗也冷得人一哆嗦。有时候都让人怀疑,这是四月里,炎热的夏天吗?

陛下是风疾,吹不的风也烤不得火,含风殿里取暖只能烧地垄。但现在是夏天,烧了地垄热的烫脚,也不合适。

是人总能想到办法,只是陛下的取暖办法让伺候的人都感到有点古怪。

君臣同榻卧起,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暧昧而忌讳的,但奇怪的是,历朝历代却都有这样的事情。皇帝们的喜好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

不好的事情,可还是有那么皇帝乐意去做。

在李元吉的怀抱里,李世民安静的躺着,他并没有睡着。

风疾是个很折磨人的病,难受起来能让人恨不得死掉,睡觉,安稳的睡觉对李世民来讲已经很奢求了。

他根本睡不着,即便有时候睡着了,也不是睡着,而是昏睡过去而已。

李元吉抱着他,呼吸很平稳,似乎像是睡着了。

月光从外面洒进来,穿过薄薄的屏风,化成一缕缕丝线,漂浮在半空。就着这一点点的光,李世民端详着身边这个人。

有一个问题,他曾经一遍遍的在喉咙里转,想问这个人。可始终都没有出口,他以前曾经以为这个问题可能自己将永远问不出口,

但今晚,他突然想试一试。

“元吉?”他唤了一声。

“什么事?二哥。”李元吉依然闭着眼,没有动。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

“大哥到底哪里比我好?”

李元吉睁开眼,月光在他眼里流转,千变万化,最后都消逝。

他缓缓合上眼。

“我不知道,二哥。”

李世民沉默。

他不知道,答案竟然是不知道。他曾经无数次的预想过这个答案,没想到是不知道。但似乎也只能是不知道,就像是无忌很多次问

过自己的问题一样,他也回答不知道。

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尤其是,喜欢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这种事。

“你想他吗?”他又问。

李元吉再次睁开眼,平静的看着他。

“你想吗?”李世民又问,有些催促。

“不想。”李元吉回答。

“为什么?”

“因为他就在我心里。”

“那么我呢?”

“你在我身边。”

李世民又沉默了。

“我以为,你忘了。”半晌,他才又缓缓吐出一句,语气里有许多挫败和惋惜。

“再好的药,喝多了,就没用了。”李元吉缓缓回答。

“所以,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是的。”

“其实,我也什么都知道。”李世民对他微微一笑,目光像月光一般柔和。

李元吉眉动了动,随即也笑了,目光很平静。

“你总是很聪明,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李世民摇摇头。

“你没有瞒过我,但我自己瞒过了自己。我选择相信你,相信你给我看的一切。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继续叫我二哥,继续待在我

身边,继续对我笑。”

“如果你今晚不说,我还是会继续这样下去的。”李元吉说道。

李世民又摇摇头。

“不行了,无法继续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死了。”李世民说。

李元吉沉默了。

“我死了以后,回去山里和你二嫂一起。”李世民又说。

“那么我呢?你怎么处置我?”

“你想和他一起吗?”

“你肯吗?”

“二十三年了,元吉,已经二十三年过去了。我够了,他拥有了你二十三年,我也拥有了你二十三年,我够了。”李世民叹口气。

李元吉不说话。

“元吉,就今晚,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二哥,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不要欺骗,不要仇恨,不要虚情假意。“李世民低低恳求。

李元吉沉默着,许久许久才抬起头,看向他。

“以前,回不去了。陛下。”

李世民闭上眼,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这个人。虚幻的二十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而他明白,自己为这二十三年付出了什么。

他最期待的承乾,他最心爱的晋阳,他最宠溺的高阳,还有佑,泰,乃至于治。

这是受诅咒的皇宫,受诅咒的玄武门。

他伸出了手,打开了禁忌之门。

以后,李家的所有孩子就都会效仿。然后一代代这样杀戮下去,将亲情抛却在御座之下,用李氏儿孙的鲜血祭祀这个崇高的皇权。

后悔吗?

不,他从不后悔。

后悔没有用,只有前进,才能有出路。

后悔,只有死路。

贞观二十三年四月,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驾崩于翠微宫含风殿。

享年五十二岁。

主角都死了,我也没办法。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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