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妈妈说完后，江荻久久不语。
沉默的太久，陈妈妈面色方有些着急，因问江荻：“大奶奶还有别的吩咐吗？”
江荻终于不再沉默，坐直了身体，傲然道：“妈妈不与我说实话，我便是还有事，又怎敢吩咐呢？”
从前陈妈妈说一次“吩咐”，江荻必不厌其烦地说一句“妈妈客气”，这都成了主仆二人对话的必经仪式了。今日，江荻一改从前，还说了这样的话，陈妈妈这才明白原委，噗通一声跪下，求饶：“老奴隐瞒身份，进入陆家，犯了忌讳，请姑奶奶责罚。”
又改了口称呼。
称作姑奶奶就算了，还直接去了“江”。其中缘故，江荻心知肚明，便道：“忌讳不忌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瞒了我。念在过去两年的情分上，妈妈把这件事的始末说一遍，我便不罚妈妈。”
陈妈妈疑惑了一瞬。
大奶奶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带着这样的疑惑，陈妈妈看了江荻一眼。这一眼，她没看到江荻的试探，只看到了淡定从容的贵妇人。
“太像了。”陈妈妈呢喃了句。
“像什么？”
江荻一出声，陈妈妈便回神了，笑道：“姑奶奶方才的样子，真的很像三老夫人。我说的三老夫人，是姑奶奶的祖母，三房的老夫人。”
江荻就道：“我还没出生，祖母她老人家便已过世，妈妈不妨多说两句。”
陈妈妈应声，说起从前。
顾家本就是扬州大户人家，堪比沂水赵家的存在。陈妈妈的祖父祖母起，便是顾家的下人。累计三世，到陈妈妈那会儿，便已算得上家生子。可因她娘是二老爷的乳母，二老爷又不在家中，陈妈妈一直找不到伙计，直到十岁，才谋了三房的粗使丫头的活计。
那会儿的顾家，长房的活计是最有前途的，三房次之。
是以，便是只做个粗使丫头，陈妈妈对未来也是充满着希望。三老夫人书香门第家的姑娘，也认得不少字。是以，和江荻一样，三老夫人身边的人也都识字。陈妈妈那会儿为了博得三老妇人的青睐，特意着了三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求着拜师认字。
事实证明，她的做法再正确不过了。
因着好学这一件，她用了五年，就做到了二等婢女，成了三老夫人跟前的人。说到这里，陈妈妈就道：“姑奶奶不知道，二老爷说您还活着，要我来伺候您时，我真的很开心。我所会的那些，都是三老夫人教的呢。说起来，便是没有镇远侯这个爵位，顾家过的也很好。”
说到最后，陈妈妈带着些许怨念。事实上，不止她，乍闻先镇远侯易主的消息时，顾家上下，无人不怨、无人不叹。先镇远侯投降今上之前，顾家的子嗣，不说各个出息，八成都是十分优秀的。这些人，做什么的都有，擅武擅文，亦有擅庶务的，正是蒸蒸日上之际。
是，相对之下，一等爵是风光一些，但那也是要人命的东西！
彼时，所有人都不相信今上能赢是其一；其二，就算今上赢了，谁又能保证他不是第二个太祖，不会诛杀功臣？最要命的是，先镇远侯当时的易节，直接把京城顾家打入十八层地狱。那一次诛杀，死的可不止顾家子孙，还有许许多多的下人。
陈妈妈之所以保住了性命，是因为她在十六岁那年，被三老夫人派到了三房长子，即江荻父亲跟前做事。
她们这种人，是可以做通房的。只不过，三房的大老老爷因为常年在外读书，并不和她们亲近；等到成亲的年纪，又直接看上了一个媳妇，娶了回来，蜜里调油的那种。眼见陈妈妈几个年纪大了，三老夫人只得给各人寻了亲事。实话说，陈妈妈的男人也不差，只不过很倒霉，死在了那场诛杀。
顾家上下几百口子的人，最后只活了三房主仆不到二十人。
陈妈妈掏出帕子抹了泪，又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怨，大爷那样纯粹的人，就更怨了。可是当时大奶奶的肚子大了，他不能一死了之。后来，大奶奶九死一生生下了姑奶奶。两位少爷都很喜欢姑奶奶，都喜欢捏大奶奶肉呼呼的小手。二少爷小两岁，仗着心性没少捏哭姑奶奶；大少爷则每每忍得辛苦，还在一旁训斥二少爷。类似这样的事，每每总发生，大爷脸上才又有了笑。”
江荻自然不记得幼时之事，可她也是有儿子、有调皮捣蛋儿子的人，想象着那个画面，江荻忍不住眼酸。
原来，她也曾被父母兄长呵护在掌心。
自得知了身世，她便没有睡着。身为镇远侯子嗣的，她并没有觉得什么。但是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这样的人，她真的十分开心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陈妈妈说着从前，也笑了起来，但随之说到建文四年时，冷了脸，她说：“姑奶奶不知道平江伯这个爵位怎么来的把？是当时镇守京城的平江伯，打开了城门，迎了今上入京。”
太祖时期的功臣都是拿命换的，而今的爵位，都是这么来的么？江荻忽然觉得爵位这东西，略反胃。
和她想的一样，陈妈妈说：“勋贵，并不值得骄傲；反而是大爷这样的人，才值得骄傲。先生过世后，大爷一直郁郁寡欢。我们都知道，大爷生不如死。是大奶奶，不忍大爷如此难受，恳请老太爷把大爷发配边疆的。老太爷这才去了圣上跟前，自请发配这个成年的孙子到辽东。姑奶奶，老奴好后悔没跟着去啊！”
陈妈妈面露货真价实的悔意。
江荻瞧得分明，彻底放下对陈妈妈的防备，并安抚道：“妈妈当时便是跟去了，也不过是多添一条亡魂罢了。你没去，才能帮我这两年。我父母泉下有知，定然感谢妈妈的。”
陈妈妈的泪，这才渐止。
眼看着太阳升起，江荻就道：“天色不早了，该去接两个孩子回家了，妈妈记得让厨房做些孩子爱吃的东西，压压昨日的惊。对了，还有东院的客人，必须好好招待一番才是。”
东院，刘景高还不知道江荻要报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