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大明寺。

面对耳畔的絮絮叨叨，顾老太太加快了脚步。可无论她走的多块，那人跟的就多紧。

“那时候你还小，你可能不记得了。每年大小祭给齐家老少上香的时候，护送你、你姐姐、岚堂姐三人的都是我。后来岚堂姐改嫁，你姐姐和我三弟定了亲这才换成三弟来的。如今说起来，咱们两个的事，成也是岚堂姐，败也是她。”顾勇无比唏嘘地说着。

顾老太太尽量不理他，却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

当年的顾三哥，她后来的大姐夫，顾家文武双全的嫡出少爷，高高在上，谪仙一般的人物，却在面对姐姐时，是那样的无错，那样的可爱。姐姐不过笑一笑，他就能看姐姐一刻钟，满眼满心，全是姐姐。

陪伴在姐姐左右的她，是那样的羡慕……

年少无知的她，刚刚长成，顾勇就用另一种呵护，给她如父如兄如姐的照料，一个人给了她整个家的感觉。可顾勇已经成亲，还是姐夫的哥哥，她不可能嫁给他。

为此，她伤心了好久，直到改嫁的大嫂回扬州省亲。

大嫂看出了她的心思，出了个主意，以商户的两头大，让她以外室的身份，做顾勇的妻子。绝望中的希望，哪怕这个希望带着毒，需要她和姐姐骨肉分离，她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女儿家远嫁，姐妹的情分总不如前，夫婿才是陪自己一生的人。

顾勇是这么和她说的，却没这么做。

他分给她的时间，从第一年的十个月，到第二年的六个月，直到后来，每年不过两三个月。可木已成舟，她也没有别的办法，直到大嫂过世。

临终前，大嫂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

原来，当年大嫂改嫁的胡家出了命案，时任天津卫指挥使的顾勇可以解决，条件就是大嫂回扬州省亲，帮顾勇把她给骗到河间。

顾勇机关算尽要娶自己，自己听了是那样的开心。

可大嫂却告诉她一句话：顾勇对你姐姐的眷恋，不输你姐夫对妻子的爱恋。得不到你姐姐，他才想得到你这个替代品。

替代品！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击碎了顾老太太的梦。情绪崩溃的她，和顾勇大吵了一架。顾勇没有否认对姐姐的爱恋，也没有否认替代品，但顾勇坚称事实：“尽管如此，我对你也很好。”

笑话！

那叫好？明明那样近，每年不过陪她一两个月，下剩十个月则在陪另外一个女人。那些她无法安眠的深夜，他却在和另外一个女人名正言顺的欢好……

他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两人吵吵嚷嚷了四五年，便到了建文二年。那一年，顾家其他人刚刚被屠杀，顾勇就迫不及待地去北平府去求老爷子，说他刚好死了妻子，要娶“寡嫂”。

得知这件事后，她浑身发冷。

不是因为顾勇可以娶她却不娶她，而是顾勇的心狠手辣，为了娶姐姐，竟然让自己的妻子“死掉”。那可是他八抬大轿抬进门，给顾家生了多个儿女的人！

从此，她连和顾勇大吵大闹的心思都没有。

不敢。

不吵，那就冷然以对，她还带着儿子从河间府搬到了通州。距离远了，她又冷着，慢慢的，顾勇也就不来她这里自讨苦吃了。

她清楚记得这个法子的有效，顾勇至少一年没去看她们母子。

建文四年冬，永乐帝登基，顾家封侯，她欣喜若狂。顾家只剩两位成年男丁，顾勇和她姐姐的独子，将来继承侯爵的，只可能在他们俩之前产生。她更盼着得到那位置的，是她的外甥。如此一来，已经没了妻子的顾勇，就不可能续娶嫂嫂，反之，续娶她的可能性很大。

她并非还惦记顾勇，而是为了儿子着想。

侯府的少爷，怎么也比一个田舍翁的儿子有前途吧？

为了这个目标，顾老太太当机立断，立即南下，去见自己的姐姐，务必要言明这里的厉害关系，要她扶持儿子拿到爵位。

天下刚定，出远门的决定好下，但不是那么成行的。在事情定下来前，她又不想让儿子知道。各种隐瞒，折腾了数月，她才匆忙抵达京城。

等待她的却是两个绝望的消息，姐姐已死，三房的人，发配辽东，并在发配的路上，遭遇不测。

那一刻，顾老太太才知道什么叫绝望。

不是失去恋人，不是失去丈夫，不是和爵位无关，而是，她真的没有亲人了……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从关家那位拓来的画册，突然老了十岁的顾勇找到了她。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他们成了世界上彼此怨恨，却又彼此拥有的存在，爱恨纠缠，都是可怜人。直到那时顾老太太才恍然，这世间，除了生死之外，别的事都不必那么计较。

因此，他和顾勇进入了一种相对平和的共处时期。

直到顾老爷子过世。

顾老爷子过世，顾勇已经是六十有余，年近古稀的老者，而她，也已是花甲之家、儿孙俱全的老太太了。顾勇又与爵位无缘，嫡出的儿孙都不在了，那么一大把年纪了，直接从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下来，和自己一家人过活，不是很好吗？

很好，她想的很好。

顾勇却不肯。

顾老太太这才恍然，这男人啊，心中有爱人，有前程，却没有自己，没有儿女。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活了个笑话。一把岁数了，才活明白的顾老太太。

这一次，打从心底和顾勇剥离开来，自己的男人已死，顾老太太认清了这样的“事实”，然后平和地过起老年生活。平淡，没什么希望，但也没什么痛苦的日子，直到遇见江荻，那个和自己的姐姐犹如一个模子、性情都十分一致的孩子。

她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期。

是江荻那和她姐姐一样通透的眼睛、却又疏离的眼神提醒了她，她已非少年。顾老太太关注着江荻，她笃定顾勇一定会找江荻。无他，自己生的那个孙女，顶天只有三分像姐姐，就被老头子宠在手心，一个活脱脱的姐姐，顾勇岂能不上心？

顾勇在那里絮絮叨叨半天，见顾老太太没反应，就问顾老太太：“你在想什么？”

顾老太太下意识回答：“在想阿荻那么像我姐姐，你怎么和她不亲近。”

顾勇瞬间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