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张开翅膀，冰冷的眼神扫过面前的恶犬。一丝鲜血从它的嘴角渗出，掩盖了黑色羽毛的光泽。他的身体其实已经支撑不了它再飞起来了。撕裂感和疼痛感沿着神经突触蔓延到了他的每一条肌肉上，让最基础的拍打翅膀都变得无比艰难。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它的感知正在逐渐变得迟钝？为什么他的眼前的世界正在失去颜色？他不知道的是，那个给予了他超凡智慧与反应能力的神经增殖剂的副作用已经开始显现出来。原本分散在脊髓夜中的神经干细胞在它接种了药物之后就开始飞快地分裂，分化。直到现在，这些干细胞已经彻底失控，它们凝聚成团，形成了阻塞血管和压迫神经的肿瘤。即便是没有受伤，它也会因为器官衰竭而活不过几天。
但是乌鸦不知道这些，此时的它只想着如何去吸引住这些流浪狗，为常澈争取一点逃跑的时间。
或许人类并没有把他当成“人”过，但是他依然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学会了人类的文字，学会了人类认为他根本不可能会有的东西。
那个东西叫做人性。
流浪狗们终于按耐不住嗜杀的本能，一起向乌鸦发起了冲锋。乌鸦没有退缩，两爪一蹬，如同出膛的炮弹一样冲向了张牙舞爪的狗群。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一场决定了一只小鸟最后的命运的生死之战打响了。
乌鸦纵身一跃，从正面冲向他的比特犬上一个跟斗翻了过去。锋利的鸟爪在扎入比特犬的脸皮后猛地一划，直接给比特犬的狗脸上开了花。比特犬哀嚎着退后，在地上疼得打滚。白色的玻璃液沿着它的脸庞流下，干瘪的眼球挂在它的左眼框里，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尤为恐怖。看着这只被他重伤的比特犬，乌鸦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的话，他连这些狗的皮毛都穿不透。既然这样，那么他就攻击这些家伙的要害，让它们彻底丧失战斗力！
其他的流浪狗并没有被比特犬的重伤给吓倒。它们迅速补上了比特犬的空位，在乌鸦的身后紧追不舍。最前面的两只哈士奇和田园犬分散开来，从一左一右夹击乌鸦。但是乌鸦没有一点退缩的样子。他缩起翅膀，用尽全力奔跑，丝毫不顾从两翼逼近的两只流浪狗。但是他跑不掉了，他的身体根本不能支持他在地上奔跑太久，流浪狗步步紧逼，它们很快就要追上乌鸦了！
突然之间，前面的马路上竖起了一堵黑色的高墙。乌鸦把脑袋一缩，一个打滚躲进黑色高墙下的空隙里。在他的身后传来两声闷响，那是那两只流浪狗撞在汽车保险杆上的声音。乌鸦看着漆黑的车底，粉红色的血泡沫沿着他的鸟喙流下。他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似乎都碎了一遍，似乎没有一块肌肉不在发出痛苦的尖叫。大概他已经达到了一只乌鸦的生理极限了吧。也许他会就这么死掉吧……
不行……不可以就这么放弃，他还想活下去，他还想作为一个人……或者一只乌鸦，活下去！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乌鸦的头顶传来。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乌鸦视野的边缘，挡住了路灯的余光。还没等乌鸦反应过来，两对细小的犬牙就刺穿了乌鸦的皮肤。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羽毛。乌鸦渐渐模糊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给猛地拉回了现实世界。他强忍着刺痛，看见那只紧紧咬着他的身躯的吉娃娃正在一点一点把他拖出彻底。他还想反抗，但是他的肌肉已经被吉娃娃的犬牙紧紧地锁死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反抗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一只乌鸦……
乌鸦绝望地看着吉娃娃将他拖出车底，从他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黯淡的血迹。一旁等候已久的田园犬直接冲了上来，它已经等不及了。在黄色的灯光下，乌鸦看见口水从田园犬的嘴里滴落。它已经闻到了鲜血的味道。那张血盆大口已经准备好迎接今天晚上的第一份食物了。乌鸦已经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人类社会的处事规则。你没的选。因为你就是那个‘非我族类’。”
那个鸟兽人的话又一次在它的耳边响起。它一开始不知道那个鸟兽人经历了一些什么才会对人类有这么深的排斥感。在它刚逃出实验室的时候，它看到的是一个属于人类的，和谐美好的世界。它坚信它能够在这些人类里面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坚信人类会从那些戴面具的恶魔手里救下它。
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从他的右翼上传来。乌鸦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那张咬住他的翅膀的狗嘴。事到如今，他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之间，他的右边翅膀好像瞬间变轻了。那压迫着他的血管和肌肉的压力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是这股轻松感并没有持续太久。下一秒，钻心裂骨的疼痛感如同闪电般从他的伤口传遍了他的全身。乌鸦看见田园犬接连后退了几步。它那满嘴羽毛的嘴里还叼着它的半边翅膀。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几根剩下的完整肌肉连接着两根裸露的白骨，只有几根黑色的羽毛还粘在上面。鲜血涌出伤口，在地上形成了一面光滑的血镜，反射着路灯的光芒。
现在它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它的一个美好的幻想而已。在人类的世界里待的越久，它就越是了解人心背后的真相。大部分人类根本没有想过要和它平等相处，没有想过它是一只会思考，会有七情六欲的乌鸦。他们认为它只是一只动物，一只精于学舌的宠物，一只没有狗的‘忠诚’，没有猫的‘可爱’的怪物。甚至那些带着面具，穿着白大褂，用各种各样的器械去折磨它的同类的恶魔，其实也是人类假扮的。它和人类完全处在两个世界里，两个被天然的生理差异分割的世界。
乌鸦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地对准吉娃娃的眼睛一啄。但是吉娃娃松开口，躲开了他的啄击。乌鸦躺在地上，看着天上闪烁的繁星。伴随着每一次呼吸，他胸前的几个血洞都会冒出一堆血红色泡沫。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动，也不想再动了。
它也尝试过去融入那些自己的同类中，但是它无法忍受那些眼睛的直视。那些眼睛缺乏智慧，缺乏神采，缺乏情绪的波动，缺乏那被人类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它最渴望人类去认同它拥有的东西。麻雀看到他会远远地躲开，乌鸫看到他会发出警告的鸣叫，猫猫狗狗看到了它只会把它当成另一个送到嘴边的食物。它厌恶它的同类所在的世界，那个在它看来缺乏交流，孤独无比的世界。
思考到这里，乌鸦才发现了一个事实：在这两个世界里它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这个矛盾的大自然在排斥它，大自然创造的两个世界的运行规律也在排斥着它。它既不是自然进化的产物，也不是人类社会的一员。它什么都不是。
`它只是一只学舌的乌鸦罢了。`
乌鸦的大脑已经对疼痛麻木了。原本清晰的思路正在逐渐被无意识的海洋吞噬。它可以看到那几只狗慢慢地靠了上来，露出了隐藏在嘴皮下的獠牙。
真他妈的操蛋，自己没有死在手术刀下，却要在今天死在几只狗的腹里了。
它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死亡的降临。心里默默地用它学到的所有脏话问候这个不属于它的世界。它缓缓地说出了它最后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
“他妈的……”
“大半夜的，谁在这里骂街啊？”
流浪狗们纷纷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寻找声音的来源。一股浓郁的腐臭味钻入了它们的鼻子里。在飘来腐臭味的街道尽头，一个人形的身影迈步走出阴影，在路灯下。那个“人”暴露在衣服之外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短短的白色绒毛，一根黑白相间的断尾在他的背后左右晃荡，像电路板上的铜线一样伸展的黑色花纹在昏黄的路灯下若隐若现,两只绿色的竖瞳反射着路灯的光芒，和那些猫科捕食者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
“有病啊，大半夜在这里鬼叫。街坊邻居不用睡觉啦啊？”那个人，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一只虎兽人，穿着一身松胯跨的黄色睡衣，拎着手里的垃圾袋向流浪狗的方向走过来。虎兽人的目光扫过流浪狗群，在地上的乌鸦身上停留了一下。
流浪狗们再次嚎叫了起来。他们包围了这位不速之客，对他亮出了獠牙。它们可不想把这顿到手的晚餐拱手送出去。但是面对包围他的流浪狗群，那只虎兽人似乎一点也不慌。他长叹了一口气。
“又要弄脏我的爪子了……”
第二天的早上，太阳照常升起。金鲤街迎来了又一个被海雾笼罩的早晨，阳光透过云雾和树叶，照在昏暗的小巷中，唤醒了沉睡的街道。金鲤街的居民又要开始为他们忙碌的一天做准备了。
常澈无精打彩地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摆弄着手里的电感笔。多亏了老鸦的帮忙，昨天晚上她才能侥幸逃出流浪狗的包围。但是当她和同事们带着捉狗的家伙回去的时候，老鸦和流浪狗们都不见了踪影。他们找遍了整条街道，最后只在一处死胡同边找到了几条残缺的流浪狗尸体和大片大片的血迹……看来昨天晚上可能有别的流浪狗群体和袭击常澈的流浪狗们发生了冲突，但是这么血腥的场面怎么看都像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常澈数了数，这些尸体都属于昨天晚上偷袭她的流浪狗们，唯一那个她最想看到的家伙并不在其中。
希望老鸦已经找回了它的自由，远走高飞了吧。
常澈和同事们把尸体收拾到一起，用消毒剂处理后埋到了海滩边的绿地里。第二天，不知道是谁把流浪狗的事情传了出去，有几个人找到了常澈的派出所，希望严查残忍杀害流浪狗的凶手，并把他刑之以法。但是警察们以没有相关规定为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见到警察不管此事，那些人并没有善罢干休。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人在网上投诉派出所人员渎职，搞的金鲤街派出所的所长被上级叫去问话。不过随着春节假期的结束，这种骚扰也渐渐消失了。
在埋葬流浪狗的绿地上，有人给这些流浪狗立了一个碑。碑上写满了悼念流浪狗们的寄语。碑旁边摆着不少的小花圈和祭品。在几块鸡翅中，一只略微腐烂的乌鸦尸体格外瞩目。这是一个带着两只小狗来的女人留下的祭品。她出门时忘记买祭奠用的食物了。为了不显得自己两手空空，没有诚意，她从路边的花坛里捡了一只残缺了翅膀的的死乌鸦作为祭品。同行的人还笑话她什么好吃的都没带来，就只带了一只死鸟。对于死要面子的女人来讲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一和同伴拍完合影，她就灰溜溜地跑回家了。
在乌鸦后面的墓碑上，有人留下了一条简短的标签：
“愿所有的生命都能得到善待。”
